有这么急吗?

不是二十六才弥月吗?

晚几天怎么了?

他不稀罕去楚家,但她不喊他一声就自己走了,就是不对!

她心里可有他这夫君?!

再不济,打发人去京营说一声不行吗?

傅缙力道极大,浅紫色的床帐猛一阵晃动,“叮当”几声清脆轻鸣,是床架两边悬着的玉环碰撞发生的声音。

这玉环还是两人一起选的,玉兰纹,当时她饶有兴致选了,还指挥他给系上的。

他气恼极了,一把就把叮咚作响的玉环给扯了下来,往床上一掼。

是不是平日对她太好了?

不行,这回他怎么也得冷落她一番给个教训。

他发狠地想。

……

楚玥已踏上归邓州的路途。

冬季严寒,漫天大雪,出行并不易,但这些俱阻挡不了她高涨的热情,出发后连连下令尽快赶路。

她身边要么是镇北侯府的府卫,要么就是赵扬等精锐陪嫁,都是好手,安全无虞,行进速度也赶上了计划,驿馆每日遣人提前打点,虽舟车劳顿,但都能克服。

一年多前,她从这条路上被送嫁上京城,数百个日夜后,终于能回家一趟了。

物是人非,处境变化,虽缓,但却是往好的方面发展。

沉甸甸的灭族之祸好歹有了方向。

她不再拘束在后宅之内了。

娘家安宁,父母康健,还添了一个新生的小弟弟。

百感交集,最后喜悦,越是接近邓州,心情越是激动。

顶着风雪艰难行了半个月,十月二十一,她终于望见了邓州城头。

堂兄楚谊出城迎的楚玥。

楚谊笑:“伯父差点就要亲来了。”

楚温夫妇殷殷期盼,可惜如今尊不就卑,若是父母迎出城,最损的还是小辈名声。

饶是如此,楚温也坐不住,赵氏坐月子倒罢,他早早就等在大门外,翘首等待。

一别一年,楚温外表变化倒不大,一身青衣儒雅温和。反是楚玥眉眼间也少了青涩稚嫩,长开了好些,人还长高寸许,一身水红蜀锦曲裾,掌宽腰带一束,格外比旧日高挑。

她连斗篷都顾不上系,跳下车,提着裙摆就冲过来,“阿爹!”

“宁儿!”

父女相见,热泪盈眶,楚温颤抖着手抱了抱女儿,又忙不迭接过孙嬷嬷递过的斗篷,给她披上,蹙眉:“你这孩子,长大了反教人操心。”

听着是轻责,只话里浓浓化不开的关切,楚玥撒娇笑了两句,天伦之乐,许久不得,更觉分外珍贵。

“我阿娘呢,我小弟呢?”

父女略叙几句,抹去眼角泪花,楚玥急不迫待就问母弟。

“你阿娘不好出屋,在盼着你呢,獾儿也在。”

楚温摸了摸闺女的发顶,是长高了,都到他耳下了。

獾儿,即是楚玥小弟弟的乳名,赵氏临产前几天一梦,梦一小獾,憨态可掬与她亲近,梦醒遂给幼子取小字为獾。

楚玥虽迫不及待要看母弟,但她仍需先拜见祖父祖母,她高嫁回娘家是娇客,任氏和颜悦色,楚源也因税银案时她的特地传讯赞许了两句。

整体算和谐,就是耗时略长,出了寿庆堂,父女俩脚下飞快,直奔长房所居的东边。

赵氏等得心焦,乍见爱女自是一番抱头痛哭,父女俩忙劝住她,月子里哭不得,哭了容易落下病根。

“这就是獾儿?”

快一个月大的小婴儿,白生生胖嘟嘟的,两腮鼓鼓都是肉,下巴都挤在一起了,睁大眼睛瞅了楚玥片刻,吐出一个奶泡泡。

楚玥小心翼翼抱过大红襁褓,“我是阿姐,你知道不知道?”

怀里分量很轻,这个期盼已久的小生命,血脉相连的手足,两辈子唯一的。

赵氏靠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笑看着,眼角仍有泪花;楚温则坐在床沿,含笑环着儿女,将一家子都护在里头。

怀里的小家伙扁扁嘴,“咿呀”了一声。

温情脉脉,柔软和暖,楚玥眼眶却忽有些潮热。

这一年多走来,其实很不易的,楚玥再坚强,其实也会有疲惫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她深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她还要加倍努力的,为了这一刻的温情能长长久久。

楚玥小心亲了亲怀里的獾儿。

……

獾儿还小,睁眼瞅了姐姐一会,打个小哈欠,又睡了过去。

赵氏吩咐乳母抱了去,握住闺女手,关切问:“你在京如何了,日子可顺心?”

楚玥眨眨眼睛,点头:“出门易了许多,就是记挂爹娘。”

她不欲爹娘干焦急,二人无能为力的事从来不说,来信虽也写些小烦恼,但总体都说日子顺心。

只赵氏却怕她报喜不报忧,都是做过人媳妇的,自知个中难处。如今好不容易亲眼见了人,忙细细打量,却见她精神奕奕,肌肤红润,人长开了,柔美娇俏,容色比在阁时还要动人几分,

这才露出笑脸。

赵氏又问:“那女婿呢?女婿待你可好?”

傅缙么?

哪怕尚在冷战期,客观地说,是不错的,楚玥笑着点了点头。

她和傅缙之间的潜在问题,远不是普通夫妻间会面临的,但说来除了让月子里的母亲白忧心以外,毫无助益。

她一概不提。

听赵氏又问傅缙可有来?楚玥又将先前在寿安堂已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朝局动荡,傅缙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让她致歉。

他是不会乐意来楚家的,楚玥也没自讨没趣,致不致歉的,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楚温赵氏惋惜,但二人皆道公务为重。

楚温说:“日子还长,日后再聚不迟。”

楚玥笑:“父亲说的是。”

……

在古代,赵氏十足十算高龄产子,月子内就开始服药膳调养,用过后,就觉困倦,撑了一阵很快就睡了过去。

楚玥给母亲掖了掖被子,挽着父亲的手晃了晃,笑:“阿爹,咱们说说话呗。”

她此行,还有些话想和父亲说。

父女二人转去稍间,见楚玥禀退众仆,又命孙嬷嬷等人严守门户,他有所感,神色一正,问道:“宁儿,你要和为父说何事?”

“阿爹,月前税银一案,可吓坏了女儿。”

此行,除了弥月宴,楚玥还有正事,她欲再次和父亲强调,楚家切切不可投靠任何势力,尤其是西河王。

这次税银案,楚家和西河王拉拢擦肩而过,险之又险,让她深觉庆幸之余,无形中也增加一些信心。

从前她远离朝局之外,又年少,既无法得知许多局势变化,平白要劝服父亲也不易。

现在她暗中投了宁王,能确切得到局势发展的第一手消息。还有最重要是,通过税银案一事,她的表现明显说明,她成长了。

成长了,有了一些实际成绩,才好服人。不然即使父母再疼爱你,在他们心中你仍然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儿,疼你不代表会不顾一切听你的。

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合适的时机才能说合适的话。

到了今日,楚玥可以把适当把情况多吐露一些了。

“父亲,税银案要犯押解回京,如今朝堂上下动荡得很,京城乱哄哄的,结束后恐怕局面又得换一换。”

经此一事,曾身处旋涡中心点的楚家,西河王的野心可谓非常清晰了。

她话锋一转:“西河王蓄势待发,赵王淮安王几个藩王也不是省油的等,一个不好,恐会酿出大变。”

“暗潮汹涌,邓州难保不会被波及。”

楚玥看着父亲,郑重:“阿爹,前事为鉴,不论如何,我家也切切要站稳脚跟,宁稳莫冒进,千万不能投靠任何一方。”

她并不打算将噩梦和盘托出,不合适,信不信另说,哪怕信全了,很多问题楚温乃至楚家照样无能为力。

比如,傅缙的仇恨。

若只平添了忧惧,那很没必要了。

况且祖父是个心知肚明的,万一被他知悉,恐怕楚玥这个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局面,又会平添大波澜。

此乃大忌。

绝非她的本意。

所以楚玥斟酌过,只吐露这么多。

毕竟日后再多变化,细细分辨后,其实楚家差不多唯一能做的至关重要之处,那就是站队问题。

宁王初期太不显眼,不投靠也就罢,那也不能投靠其他人,尤其西河王这个覆辙。

“阿爹,若日后再有类似的事,你务必要如先前一般,竭力劝阻祖父。”

能够上的就先努力解决,够不上就无谓平添烦恼忧惧了。

“阿爹的宁儿真长大了。”

眼前的楚玥双目清明,神色肃然,一番推测分析极有条理,楚温百感交集,郑重应了:“你放心,这事为父一直记着。”

楚温说这话时,比去年年末在京时要郑重了许多。

税银案拉拢一事的惊险仍历历在目,就算没有楚玥嘱咐,这事儿他也搁在了心上。

女儿今日再提,又紧了紧弦。

楚温又问:“日前讯报也说朝中动荡甚剧,京城纷乱,你商号可有得其余消息?”

到底是距离远,位置也不够,邓州消息不够深入的。

既说起,楚温便问一问女儿。

他话罢放下茶盏,欲凝神倾听,这平等对话之态,是把楚玥真正当大人了。

这是好事,税银案楚玥表现之功,她现在和父亲说外事,不用再像去年那般婉转迂回外加撒娇了。

“据闻明里暗里指向三皇子的证据不少,侯爷和世子爷等连日闭门议事,必是要借机大肆攻讦。想来这回三皇子即便侥幸保存,也得元气大损,……”

楚玥便将京中大小消息细细说给父亲听,但凡涉及宁王方的一概不说,超出一个商号能力范围的也闭口不提。她很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这不仅仅是她的底线和职业操守,还是未来挽救楚氏的基础。

饶是如此,也不少了,让楚温对京城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明儿,也给你祖父说说。”

楚玥喝了口茶,正事说罢,她搂着父亲的手臂撒娇:“我得陪阿娘,和弟弟耍。”

她和祖父其实不亲近,反正父亲说就行了,她还是抓紧时间和母弟团聚吧。

楚温颔首:“那行。”

“你今儿到了,记得去信京城报平安,归期也说说,勿失了礼数。”

不舍摸了摸闺女的发顶,楚温嘱咐:“还有女婿,女婿来不了,给他也多写一封。”

就算夫妻,也需互相敬重,才能把日子过顺,长长久久。

给傅缙写信?

楚玥托腮,还是算了吧,说不定人家还气着呢。

况且她都给搭过两次台阶了,人家不接,牛气得很,凭啥还是她呢?

哼!

才不理他。

第62章

寒月高悬, 白雪皑皑, 几点黯淡的星子点在墨蓝的天幕。

京城,镇北侯府。

亥末, 东路外书房的灯方才渐次熄灭,伏案忙碌公务的主人终于起身,久候廊下的仆役忙忙入内, 给侍候梳洗睡下。

偌大的侯府陷入一片寂静黑暗, 仅各处主路的大灯笼仍在随风摇曳, 径直投下一圈圈不大的昏黄光晕。

夜愈发深了。

傅缙再次翻了个身,却睡不着。

最近半月都如此,睡得不好公务又繁重,饶是他再是年轻精力旺盛, 也感到一丝疲倦。

拧了拧眉, 他重新仰躺,双手交叠在腹前,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缓慢调息。

这个多年来最习惯的睡眠姿势,眼下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久久,他倏地一掀被子坐起, 套上靴子大步往外。

“哐当”骤一声门响,守夜的侍卫皆一诧, 却见主子沉了脸披一件黑色大斗篷,径直大步往后头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不单单是外书房的守卫惊诧,禧和居的守夜仆妇更是吓了一大跳。深夜院门忽被拍响, 婆子缩了缩脖子去开门,嘴里还自抱怨两句,谁知一个高大的人影转眼就越过她,大步往里而去。

“愣着干什么?世子爷回了,还不赶紧伺候?”

随卫呵斥。

寒冬深夜里,禧和居被整个惊了起来,瞬间忙成一团。两位主子都多时没在,正房早停了炭火,房门平时也紧紧锁着,几个嬷嬷轮流领人值守,谁也不许擅进。

如今慌忙开了锁,蜡烛炭盆热水忙不迭送进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堪堪妥当。

傅缙将人挥退。

房门被小心掩上,墙角的鎏金雁鱼灯内一点烛火微微摇曳,室内昏暗微微透着亮。

傅缙解了大毛斗篷,往紫檀拔步床上一躺,浅紫色的鹤穿牡丹纹床帐放下,他闭上双目,微绷的下颚终于放松了下来。

总算舒坦了。

只是,始终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唔,屋内燃了惯常点熏香,紫述之息浅醇芬芳,却总觉得这少了一抹幽幽的淡雅暗香。

侧头看了一眼身畔,空荡荡的,又有些恼。

傅缙翻身至床里侧,扯过二人惯常用的锦被覆住口鼻,总算好了些。

困意很快上涌。

前阵子,傅缙刻意让自己忙碌,不许想她。

只大约是真有些疲惫了,在意识即将沉沦前,眼前忽浮起那张恼人的俏脸。

很清晰,见她微蹙眉心,一脸难色。

迷迷糊糊的,他想,其实她一贯行事都是光明磊落的,正直可信。

只是脾性忒硬了些,他不过气头上说两句,她就生气了,不理他,还悄悄回娘家去了,招呼都不打一个。

想想又是一阵恼。

他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沉,次日晨起疲倦全消,傅缙梳洗更衣后,先往西边的福寿堂而去。

他平时不得空,难得值营后又不是大朝,可晚些出门,自然紧着给张太夫人请个晨安。

近来忙得脚不沾地,老太太都好些天没见长孙了,一见极欢喜,忙不迭让坐下,握着他的手问:“可用了早膳?近来公务繁重,歇得可好?”

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

傅缙年轻精力充沛,面上看不出什么,唯一的是近来睡得不好,眼底微微添了一些血丝,一时半会消不全。

他嘴上说一切都好,只张太夫人打量得细,还是发现了,老太太心疼:“唉,你媳妇不在身边照顾,怕是总要轻忽一些的。”

傅缙抿了抿唇,须臾挑挑唇角,笑道:“无碍,一屋子的人,哪来的轻忽?”

张太夫人看了他一眼,忽想起一事:“你媳妇送了信回府,昨儿入夜到的。”

话罢,她吩咐张嬷嬷,让取了信来。

傅缙微不可察一顿,须臾,似不经意道:“昨儿的信么?”

就一封?

张太夫人点了点头:“信酉初才到的,凝晖堂看过送来,就搁我这。”

张嬷嬷一取了信来,老太太接过又递给孙子,傅缙立即抽出信垂目,脸上笑意滞了滞。

很规范的一封家信,先语意温和地问候了诸位长辈,没提一句他就算了,她信笺上还说,久不返邓州,弥月宴后再待几日才归,预计十月三十启程,谢尊长们体恤,顿首百拜。

今儿才二十九,女眷车驾走得慢,算算她至少还得半个月才回到京城。

他登时就怒了,怎么这么迟?她还记得自己身负公务吗?为这么点私事一去一个多月了,怎么能行?

当然,傅缙没忘这里是福寿堂,心绪百转,面上也就抿了抿唇,将信放在炕几上,他道:“一归月余,未能侍奉祖母,甚是不妥”

傅缙抬起头,见张太夫人正望着他,一双老眼微微带些笑意。

他忽有些不自在。

傅缙正要说些什么,老太太却先道:“也是祖母疏忽了,想着京营严谨,你又公务繁重抽不脱身,孙媳来禀我时,也未曾打发人给你说一声。”

“无妨,祖母所虑极是。”

老太太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此事就告一段落了,闲聊几句,忽张太夫人话锋一转,问:“你公务可忙罢?下月中旬可有闲暇?”

傅缙一愣,想了想,说:“下月应会好一些?祖母这是……”

老太太就笑:“是这样的,我前儿接了你杨家姨祖母的信,邀请我去平津赴宴,约莫三两天,你若有闲暇,送送祖母如何?”

这位杨家姨祖母,是张太夫人的亲姨表姐。老太太和娘家人少有来往,这表姐是她少有感情甚笃的娘家亲眷,可惜住得不近年纪又大了,出门不方便,平时也就通通信,很久都不见一面。

这次是杨家姨祖母是六十大寿,人生难得一甲子,儿孙孝顺大肆操办,特地往京城送了请柬和信,张太夫人是愿意去的。

老太太素来喜静,一般都不出门,人又清冷,甚少提什么愿望要求,难得这么一次,傅缙立即应道:“孙儿护送您去。”

这么冷的天,不然他也不放心,公务繁重他攒下不少假期,下月腾出两三天是没问题的。

张太夫人浅笑:“极好。”

……

平津距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即便是冬季路难行,清早出发,傍晚怎么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