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中旬,雪后初霁,天际浅浅的蓝,久违的暖阳洒皑皑白雪之上,猫在屋里多天小孩子们跑出来了,农人货郎来来往往,素净清新,难得喧闹。

傅缙心情却只算一般,面色淡淡,驱马护在张太夫人的车侧,在未正抵达平津杨府。

杨氏也是大族,只距离镇北侯府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杨氏家主,张太夫人的表外甥杨笙,亲自等在披红挂彩的杨府大门前迎接。

“瑛娘!”

热热闹闹寒暄几句,张太夫人才登上台阶,便有一个头发花白拄了拐杖的老太太急忙迎出。

“阿姐!”

张太夫人一把搀住对方,近十载未曾相见,这对年已花甲的表姐妹的热泪盈眶,就连素来极冷清的张太夫人也难掩激动,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许久都未曾放开。

诸人连忙劝慰,傅缙替张太夫人顺了顺气:“祖母若是不舍,多住些日子和姨祖母团聚就是。”

他旧日和杨家并无往来,其实颇生疏,但因老太太之故,这声姨祖母倒有几分真情实感。

傅茂也来了,他扶住祖母急急附和:“就是,就是。”

张太夫人情绪恢复不少,摆摆手:“一把年纪的人了,出门久住像什么话?无需。”

杨太夫人早注意到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这是镇北侯府的世子爷?”

问是问话,但其实心里是肯定的,早接了张太夫人的信,长孙送她来。

杨太夫人欣慰极了,她是最清楚表妹前半生的磕绊,如今有两孙承欢膝下,最好不过。

她要见礼,还未福身就被张太夫人按住,傅缙也道无需,她就笑:“世子爷来老婆子的寿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傅缙正要客套两句,不想张太夫人却笑道:“这你可是说错了,我这孙子还有事,怕是饮不得明日的正宴。”

傅缙一诧,看向祖母。

众人正往正厅行去,杨太夫人携张太夫人在首位落座,她乐呵呵露出笑纹:“你这是要打发孙子去办什么事?”

她假意嗔怒:“都来了,不能等等么?”

张太夫人含笑:“等不得,我孙媳回娘家了,前几日接信,这二日快到了。”

傅缙一怔,却见张太夫人看过来,笑道:“她年纪小,这大冬天出远门的,我是极不放心的。承渊,你可愿替祖母去接她一接?我们正好一起返京。”

傅缙搁在几上是手微微一动,他道:“为祖母分忧,孙儿责无旁贷。”

张太夫人含笑:“极好。”

傅缙顿了顿,说:“邓州返京,走的山阳道,从平津去山阳道,尚需小半日,若要接她,早些出发为宜。”

张太夫人想了想,赞同:“你所虑即是。”

“那就早些出发吧。”

傅缙立即站起:“遵祖母之命,孙儿这就去了。”

龙行虎步,高大轩昂,目送傅缙率冯戊等亲卫渐行渐远,张太夫人收回视线,微笑摇了摇头。

……

“这小夫妻俩啊,怕是闹别扭了。”

年纪大了,舟车劳顿,张太夫人随即去了杨府安排的院子休憩梳洗,接过巾子擦了擦手,她摇头,清瘦的脸露出一丝笑。

张嬷嬷接过侍女奉上的茶,也笑:“太夫人目光如炬,瞒不过您。”

张太夫人失笑:“这有什么目光如炬的?”

她养大的孩子,还是能看出来的,自孙媳出了门,情绪就不高,见家信没单独给他的,更不乐了。

孙媳妇呢,性子宽和,别扭不往心里去。

“不过我这孙儿啊,是个倔的”

张太夫人笑:“总得给他搭个台阶,才好下去。”

人老了,她就喜欢看孩子们和和乐乐的。

第63章

傅缙留下大半府卫, 只点选了六七人, 当即出了杨府大门,翻身上马。

他一扫来时的淡淡神色, 回头扫视一眼,沉声令:“全速前行,亥时前抵达邑乡。”

话罢, 一扬马鞭, “哒哒哒”马蹄声起, 一行健儿转瞬消失在大街尽头。

邑乡,乃山阳道的一处交通节点,从东南方向返京,必经此地, 距平津约百里。

轻装上阵, 沿官道疾奔,可惜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又有铅云聚拢, 至抵达时,大雪劈头盖脸而下。

“冯戊,先率人去驿舍客店问询。”

凛冽北风卷着鹅毛大雪, 刮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膘马“嗬嗬”喘着粗气, 有的甚至已经趴伏下了。

傅缙身姿矫健,翻身下马环视一圈,点了二人留下看守马匹, 率其余人往最近的驿舍而去。

算算时日,她差不多该到了,所以他才赶得这般急。

楚玥一行,乘镇北侯府车马,随卫仆役众多,其实非常显眼,若到了,就没有不让人留意的。

可惜拍开店门询问了一圈,却都说未见。不但今日未见,前几日都没有印象。

风雪咆哮,越下越大,冯戊伸手挡了挡,提高声音问:“主子,少夫人只怕是未到。”

傅缙道:“投宿罢。”

既如此,便在此等待。

一行人顺势就在最后问的这一间客舍落脚。

楚玥返程路上来过一封信,三日前接到的,当时她在归州,算一算脚程,她今日不到邑乡的话,明日怎么也能到了。

但谁知,次日等了一个白天,至傍晚天色昏暗,都未曾见车队出现。

“主子,我们还等吗?”

冯戊有些迟疑,前几日天气晴好,这路好走很多,会不会少夫人已提早过去了?

这一段颇繁华,沿途驿馆客舍不少,也不怕错过宿头,若车队直接穿过的话,这些小二们没留神也是有的。

暮色四合,朔风凛冽,风夹着雪灌进客舍大门,耳边呜呜风声不绝,远远的群山早眺不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小小的客舍挤满的躲避风雪的商旅,铺盖一地乱七八糟,这大门被打开后也不立即关上,厅内诸人面露抱怨,碍于对方一行一看就是贵人率众出门,不敢说话。

傅缙立即片刻,令:“牵马来,往京城。”

他立即翻身上马,往京城方向急追。

这样的大风大雪天气,车驾上路极难行,又是女眷,一日走上三十里就很不错了。

傅缙率人冒雪追赶,沿途见客舍就叫门询问,一路追出七八十里,却未曾有消息。

乌沉沉的天,劈头盖脸的大雪,冯戊冷得手脚都有些发僵了,问罢最后一间客舍,他打马回头:“主子,没有。”

傅缙玄黑的斗篷上落满雪花,鼻侧眉梢点点霜色,他直接一扯马缰:“回头。”

基本能确定,她没提前过了,他有些担心,可是路上出什么岔子耽搁了行程?

冯戊宽慰:“说不定,少夫人只是略慢些许,这会儿已到邑乡了。”

希望如此。

傅缙打算回到邑乡再询问一次,若还未见,明日就沿路往前寻去。

漆黑的雪夜,黄土官路被厚厚积雪覆盖,但好在底下还算平整夯实,骏马四蹄绑上禾草结的细绳,“嗬嗬”往外吐着热气奔跑,一行人在深夜返回邑乡。

再次一间一间地拍响客舍大门。

寂静里,忽“砰砰砰”门板被急促拍打,睡在厅中的好些商旅被惊醒,骂声四起。

正在柜台后打盹的小二揉揉眼睛,不耐烦喝道:“来了来了,不要拍啦!”

抱怨着跳出柜台,搬开门板就是风雪灌入,不待他开口骂,就见门前站着一个精悍汉子,高门大户府卫打扮,腰间挎着刀。

再往后,一行跨马男子勒缰立在店前,为首一个,满身大雪眉眼带霜,披玄色大毛斗篷,身量极高形容英伟,神色冷峻,威仪赫赫。

小二一个激灵,已到嘴边的责骂当即咽了回去,忙忙施了一礼,恭敬问:“几位爷,这是要住宿?”

他面露难色,这店实在很满了,腾了一回腾得两回,腾不了

第三回啊。但得罪眼前人却是不能的,不行的话,只能让寻常商队让一让了。

不过没等他说,拍门的冯戊就道:“我们寻人,可有京城镇北侯府一行来投宿?是女眷出行。”

傅缙端坐马上,抬目看来。

就剩最后这几家了,若还没有,只能明日往前寻去,这种恶劣天气上路容易出岔子,她又怕冷得很,他眉心蹙了蹙。

好在小二眼前一亮:“有!”

“是个年轻的夫人,都入夜了才来投宿的,好不容易才腾出……”

那小二还在说,却见那披玄黑斗篷的青年贵人一翻身就下了马。

对方步伐稳迅,携霜雪的玄黑斗篷晃眼而过,已大步入内。

冯戊喝道:“还不上去带路!”

愣愣的小二这才回神,忙不迭小跑跟上:“贵人请随小的来,……”

……

楚玥回娘家的这半个月,过得十分惬意。

给父亲的嘱咐达到预期效果了,京城那边又安排妥当了,还有青木应变,她难得闲暇。

承欢父母膝下,每日抱抱可爱的獾儿。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弟弟,承载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这小子康健得很,劲儿大,哭声也大,闹腾起来能把房梁上的灰尘的震下来。楚玥却欢喜极了,把他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着。

大部分时间,獾儿还是很给亲阿姐的面子的,抽抽噎噎就停下来,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仿佛黑琉璃丸子浸进露水中,剔透极了。

楚玥也喜爱极了。

可惜的是,快乐的时光总觉分外短暂,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半月时光忽忽而逝,楚玥该回程了。

洒泪挥别,情绪难免低落了好几天。

车马辘辘,一路往西北而行。

前头,天公尚算作美,小雪纷纷,自称一景,而后雪后初霁,天空湛蓝,暖阳白雪,美轮美奂。

楚玥的心情便重新畅快了起来,天地苍茫,有雪就有晴,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兴致勃勃,这景一连赏了好几天,眼看着还有两三日路程就抵京了,谁知又变了天,朔风大雪再次卷土重来,铺天盖地的路都看不清。

这种天气出行,真真不容易,哪怕楚玥装备精良,守卫严密,也倒了一回霉。

天气太过恶劣,黄土官道有坑洼,也被积雪覆盖不见,马蹄子绑了细绳索也易打滑,这一个不慎,楚玥的车驾就陷入一个大坑。

骤不及防的,幸好人没事,不过车轮子却损伤不能再用了。

好在有备用的,把车抬出,敲敲打打好不容易修好,却耽误了不少时间。楚玥只好下令,就近找个地方住宿。

出了这么一茬,后续的路程也和原定计划对不上了,一边躲避风雪,一边调整,比原来慢了一天。

路况还很不好,好比今天,紧赶慢赶,酉正才抵达投宿驿舍。

又是腾房间,又是安顿,又是用膳吃食,楚玥手脚冰凉得厉害,还烧水浸泡,药膏揉按。

好大一番折腾,等一切妥当,都夜半子时了。

楚玥眼皮子打架,孙嬷嬷心疼:“快快歇下罢。”

衾枕床帐都是自带的,已用汤婆子烘暖被窝,楚玥掩嘴打了哈欠,从榻上下来:“嬷嬷你也快些去歇吧,留如意在屋里就行。”

这不是家中,为稳妥夜间得留人值守,不过这活让年轻人干得了,孙嬷嬷一把年纪的,还是赶紧休息吧。

孙嬷嬷应了一声,未立即去,先扶主子去歇,又将该注意的事嘱咐一遍。

“你两个夜间警醒些,不能都睡了,虽外头有守卫,但也不可轻忽。”

楚玥解下大斗篷,立即缩了缩脖子,紧了紧手里捧着的汤婆子,她赶紧坐下,要往被窝钻去。

谁知这时,外头却隐隐一阵喧声起。

孙嬷嬷拧眉,扬声:“什么事?使个人去看看!”

不用看了。

那喧哗声越来近,隐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稳健,有力,直奔小院正房而来。

外头有侍女呼禀:“……世子爷来了!”

众人惊诧。

正好那脚步声已行至廊下。

“砰”一声隔扇门被推了开来,凛冽的北风卷着飘雪扑进门内,楚玥一回头,正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裹着风雪大步进门。

宽额高鼻,面容英俊,正是傅缙。

他身上铺了满满一层雪花,头上发上,身上斗篷上,眉梢鼻侧沾了细细霜色,连脚下靴面都落满了白色。

楚玥惊讶极了:“你,你怎么来了?”

她被惊得一时都忘记两人之前的别扭了,这不上值么?怎么好端端跑这么远,半夜三更的。

傅缙看了她半晌,才说话:“我昨儿就来了。”

他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委屈。

第64章

两人对看了片刻。

谁也没吭声。

边上孙嬷嬷左看右看, 有些迟疑说:“少夫人, 这,……世子爷且梳洗更衣吧。”

外头已忙忙打了热水来, 还有匆匆腾出的干净衣物,正侯在廊下,她便做主先将人唤进来。

傅缙满身的雪花, 入得温暖的室内开始化了, 斗篷渐渐渲染润湿。

在外头奔波实在太久, 他冻得脸有些泛青,就在那儿站着,整个人都仿佛往外冒着寒气。

楚玥抿了抿唇,惊讶过去, 先前的别扭想起来了,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房门掩上,严寒阻隔在外,孙嬷嬷上前请傅缙梳洗更衣。

他积威甚重, 虽这半夜三更突兀而知,但也无人敢露出半点异色,只小心伺候着。

梳洗到一半, 护送楚玥回邓州的府卫队长在外禀,冯戊等人已安置妥当了。

这客舍挤得太满, 连大厅和柴房都安置了旅人,但好在楚玥这边人多,再挤一挤, 还是能挤进去的。

空房间是肯定没的了。

府卫队长禀到此处时,傅缙看了楚玥一眼。

楚玥摸了摸手上的汤婆子,躺下,没理他。

傅缙在,屋里便不需留人守夜了,待他梳洗妥当,孙嬷嬷便领着众侍女,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房门掩上,屋内安静下来。

傅缙立了片刻,吹熄床头小几上的留烛,也躺了下来。

一点烛火摇曳,帐内朦胧的微光,柔软衾枕,鼻端一抹熟悉的幽幽暗香,若有似无,清浅淡雅。

她侧卧,背对着他,卷着锦被埋在里头,仅剩小半个发顶露出来,一动不动,仿佛已睡了过去。

傅缙蹙眉,气性这般大,他顶风冒雪都来寻她了。

躺了片刻,他也侧过身体,伸出手臂,试探着轻轻环住她。

“明日还要赶路,你不睡么?”

声音从被子堆里出来,有点儿闷闷的,楚玥伸手,一把就把他的胳膊拨了下来。

傅缙有些负气收回那只被拨下胳膊,仰躺回去,阖上双目。

只他心内翻腾,却毫无睡意。

其实祖母让他来接人,他是极愿意的。

这想法一起,真让人有些难抹开脸面,但他还是来了。

不想她还气着。

这般大风大雪,他来回奔波就是为了寻她接她,见了面她也不问他一句,吃没吃?冷不冷的?

都是为了那个青木。

傅缙翻了个身,也被背对着她,他有些负气地想,他也不理她了。

……

外头风雪咆哮,屋内夜深人静,厚厚的窗纱阻隔了风霜,大熏笼内炭火旺旺驱走寒意。

“啪”一声轻响,墙角的蜡烛爆出一点烛花。

傅缙又翻了身。

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眼前就浮起当日她为难的神色,微微蹙着眉心,甚至带有一丝恳求。

其实他也知道,她虽是女子,却守信磊落,能说得上是个品格高尚之人。

观那青木平日行事,他应不敢僭越,唯一的就是忒膈应人了些。

但她确实也有她的难处,幕前大主事一职,不是说换就能换了去的。

站在一个领导者的角色,青木这类有大功又忠心,还是长辈留下来的重要心腹,确实是不能轻易贬斥。

她其实可以敷衍自己的。

但她没有。

她到底是不肯骗自己的。

这般想过,傅缙心里舒坦了许多。

他侧头看去,床里侧锦被隆起一个纤细的弧度,她正安静地躺在他身侧。

这月余争吵冷战,其实他也没高兴到哪里去。

心里头闷闷的,觉得难受,他不喜欢她不搭理自己的模样。

耳畔呼吸清浅,他知道她还未曾睡着。

傅缙侧过身,重新将胳膊伸了过去,这回搂实了,他靠过去,胸膛贴在她的背上。

“那青木,你要留便留罢。”

他低低说罢,又蹙眉补充:“只你平时不许多留他,正事说罢就赶紧打发出去。”

楚玥一怔,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