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岳得令,一说正事他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肃然应罢,匆匆下去寻陈瓒去了。

傅缙立在地域图前,垂眸看西邑及邓州一片,略略思忖片刻,方移开视线。

他正要吩咐冯戊把地域图重新收好,只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北边某一点,却定了定。

松州。

这个位于邻近蓟州关的古城,实话说,傅缙以前对它是从未有过任何特殊感觉,更甭提非必要时去留意。

但现在无意间一睃,他视线却定在那处了。

他想起了松州别院。

那个在松州南郊正兴建着的拾翠园。

实则那天收拾起那图纸后,傅缙就再没提起过,这事如生活里的一个微小插曲,船过水无痕。

但其实,他心里并不是如表面一般无波无澜。

傅缙虽不是绘图的匠人,但他眼光还是有的,那张图纸一看就是巧匠精心绘制而成的,每一处都十分仔细详尽,很精致。可见是真用了心的。

而且从去年都如今,还一直在建。

他却一点都不知情,这让傅缙心里不大得劲。

总有一种很微妙的怪异感觉。

不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有种不大对劲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好像差了点什么,忽略了点什么,或者说是哪方面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而且,这种感觉不是看地图后第一次才生出的。

早在那日春晖阁,头回见楚玥活泼肆意的笑颜当时,他就隐隐约约生了一种这样感觉。但由于较浅,他很快就压了下来,公事忙碌忘在脑后。

乍见那别院图纸,不知为何,那种感觉忽就重新翻涌起来。

还清晰了很多,仿佛他和答案只相隔了一层膜,找正地方一戳,就立时破了。

挥之不去。

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他很想做点什么,好解决了它。

盯了地域图上的松州半晌,傅缙忽道:“把梁荣唤进来。”

梁荣就在外面,立即就进来了。

“梁荣,你点两个人去松州一趟。”

傅缙吩咐:“松州南郊拾翠园,从去年开始且一直在建的一处大别庄,你使人去了解一下。”

了解什么的其实很空泛,事实上,傅缙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但什么也不做吧,他心里那股劲一直过不去。

既然症结是这个松州别院,他就打发人去转一圈吧。

梁荣心里有些奇,但他也不需要问,贯彻执行即可,闻言应了一声,立即下去安排人手了。

“收起来。”

傅缙再瞄一眼案上的地域图,既遣了人去,他便收敛思绪,将此事暂搁下。

他还有很多正事要思考要忙碌。

头一个即是眼前的大战。

第二个,就是楚姒。

复仇之事一再被耽搁,如今终是所有顾忌和距离都去了。

据报,楚姒目前正活跃于邓州城中。

楚温离去,新投西河军,两项大变化,终于让她寻得真正靠近邓州核心的机会,即使这里将是前线,她也没肯遁退。

这样很好。

他希望此次大战取得胜利的同时,把这个女人也彻底解决。

……

卯正点兵,辰正祭旗,披甲执矛的甲兵林立于野,旌旗招展,在春日暖阳下望邓州逶迤进发。

今天是二月初一。

经过盘水大胜和一冬的扩张,宁军现有兵马二十万,是如今天下的第二大势力,占据中原,俯视南方。

实则如今局势渐渐明朗,有能力争夺大宝的,也就宁王和西河王罢了。其余淮阳赵周之类人物的,一步大败处处落后,明眼人都能看出,不过是陪衬角色。

至于第一大势力,当之无愧是西河王。

虽去年大败一场,但到底底蕴丰厚,宁军忙着扩张,他自然不会闲着,经过一冬的扩张和休养,如今不但早恢复元气,且还有增无减。

西河王现兵马三十万,坐拥富庶的江南,粮草不缺底气十足,又新得了邓州等五城,可谓形势大好,稳稳压宁王一头。

但又有人说,宁军能击败西河军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眼下两军相距不算过分悬殊,接过谁也说不好,还是等这场大战过后再说吧。

没错,此次南北交锋,天下瞩目。

若宁军胜,得邓州五城兵锋直逼江南;若西河王胜,趁机北上中原,大业可期。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战。

很有可能,也是决一雌雄的一战。

……

元州距邓州并不远,急行军不过数日路程,二月初三,二十万宁军就抵达麓乡。

邓州既为兵家必争之地,本身城高池深不说,且有山可依,有水可靠,前后天险处处,屏障重重。

宁军欲取邓州,得先突破这些屏障。

西河王已迅速反应过来了。

一取下和州四城,立即马不停蹄分兵向北,分兵驻西邑、阳武、西原、昌城和大安,和中军所在的邓州互为犄角,首尾呼应。

虽然很赶,急行军将士疲乏,但好歹赶在宁军抵达之前,堪堪进驻停当。

这对宁军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傅缙立即下令进军,目标最前面的西邑和阳武,欲趁西河军还没缓过气的时机,以快打慢。

傅缙很清楚,在战斗力和军备相同的情况下,攻城永远比守城难,偏现在西河军兵力尚要胜于己方,而宁军要无后顾之忧地兵临邓州城下,还需至少先击破前头屏障的大部分。

这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趁对方疲师新驻,这是最好的开战时机。

傅缙当即下令分兵两处,一路十万大军,夤夜直奔西邑和阳武。鼓声震天,呐喊声遍野,投石机火弹,云梯檑木弓箭,两路宁军尽全力急攻。

只西河王这边也不是酒囊饭袋,章夙闻宁军南下,立即向其父进言,己方大军本跋涉而来,又刚取下和州四城,而后马不停蹄分兵驻防,实在师疲兵乏,不管敌军如何攻势,只死守不出等待邓州来援,方乃上上之策。

等兵士缓过来后,再行反击不迟。

这战策确实极佳,西河王纳,分兵同时便已传命下去。

一方猛攻,一方死守,接报后,已歇息半日恢复不少的邓州中军立即分兵去援。不过最后的战局和章夙预料的有些出入,傅缙声东击西,当机立断弃了阳武,激战一个昼夜,成功取下西邑。

可惜的是,其余西河军已缓过气来了,立即调防或增兵,最佳的进攻实际已经过去了。

傅缙不再急攻,而是立足西邑,伺机而动。

一方欲伺机再进,一方欲夺回西邑,观望一日后,陆陆续续开始交锋,一开始是试探性战斗,渐渐重兵压上,开始正面恶战。

有输有赢,两军各有损伤。

西河王未能夺回西邑,宁军这边试过几次急攻邓州,都以失败告终。

“这样下去不行,邓州城高池深,又有阳武几处拱护,易守难攻。”

宁军议事大厅内,灯火通明,长长的大案围坐了宁军诸将幕僚,有许多人甲胄上尚有干涸血迹,匆匆擦一把脸就过来了,神色皆凝重,帐内气氛沉沉。

贾泗眉心紧锁:“继续胶着下去,于我们不利。”

这个事实,大家都知道,帐内一时寂静下来了,苦思良策,却无甚头绪。

众人偶尔一句,很快被否决,慢慢试着在讨论,傅缙始终沉默不语,他盯着左侧墙壁的大幅地域图,凝神思索。

久久,他终于缓缓开口:“殿下,我们不妨佯败诱敌追击?”

他手一指地域图,“北退八十里,西倚岵岭,山高林密,利隐伏兵。且此处可急行军绕过慎县,从东边回攻追击敌军。如此两路夹击,必可大胜。”

开战一个月来,哨兵不断打探附近地形,给地域图补了许多详细内容,宁王仔细看过,眼前一亮:“此计可行。”

只他迟疑:“佯败之策是好,但只怕西河军不中计。”

观西河军平时表现,可不是鲁莽冒进的,一般佯败,只怕对方不信。

贾泗一击掌:“只要我们给出的诱饵足够,此事必成!”

一干幕僚中,以贾泗最是才思敏捷,一听傅缙之言,登时恍然,越看越好,不禁抚掌露笑。

宁王问:“什么诱饵?”

贾泗和傅缙对视一眼:“西邑!”

西邑就是足下这个驻点,是一月前从趁西河军疲取得的,目前还守得稳,但长久来说,不管是傅缙还是贾泗,都不看好。

城池太小,距离西河军太近,久守必失,不如提前利用。

西邑被攻破,宁军大败,往北急退,只要佯装得仔些不露破绽,这么一个千载难分的良机,西河王必定追击。

只要敌军进入预定的埋伏圈,必能将其重创。哪怕西河王立即退军,损伤怕也小不了。如此一来,僵局即可打破,后续不管是逐个击破的循序进军,还是再次急攻邓州,都比目前要轻松许多。

“好!”

宁王一击击案:“此计大善!”

终于得破局之策,众人神色大振,立即就佯败之计展开讨论。

讨论半宿,各处妥帖,诸人各自领了任务,终于现出轻松之色。

不过贾泗仍旧有些遗憾:“西河军终究是势大,一次重创,不足以使其败退舍弃邓州。”

樊岳就笑:“能大破僵局就好,咱慢慢来。”

贾泗轻叹:“若有连环计就好。”

谁说不是呢?

若能一鼓作气取下邓州,当然是最好的。

可惜不是没条件吗。

嗟叹归嗟叹,遗憾归遗憾,但贾泗了解事实,现在这条件也不作无谓设想。只不曾想,他这回却一语成谶。

都下半夜了,虽众人精神振奋不觉困倦,但计策仍需尽快布置的,谈笑两句,正要散去,这时却有守帐卫兵入内报,青木领了楚温求见。

楚玥一愣,抬头和傅缙对视一眼,立即往帐帘方向望去。

她一诧后却一喜,莫非阿爹那边,有什么新进展不成?

出征前,楚温就提供了可联系名单,经过调查和接触,得到认可,宁军放在西河的暗探已开始联系。楚温没有看错人,联系挺顺利的,就是一直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传回。

现在夤夜求见,肯定是有什么进展。

傅缙和宁王也是这么想的,二人对视一眼,宁王立即道:“快让进来。”

楚温入帐,也未特地看楚玥,见了礼后,立即呈上一张墨色的纸张。

傅缙一瞥:“粮仓?”

他一目十行,蓦地抬眼:“此事若真,可行连环计!”

宁王急问:“传信何人?几成可信?”

楚温答道:“此乃温之族弟,甚可信,他是无意听西河王世子及三公子争执所知的。”

但这等大事,他也不敢保证,忙拱手:“仍需殿下再仔细探查。”

这个是当然的。

宁王点头,道:“辛苦伯安了。”

忆起楚温所求之事,他道:“此事若成,前事既往不咎。”

楚温大喜,“谢殿下!”

他无比期盼,讯报所述半点不差。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就差尾巴,等会就发哈宝宝们!

第127章

那楚温呈上的这封讯报, 究竟写的是什么?为何有这般乌漆墨黑与众不同呢?

这要从传信者说起。

这传信者是楚温的族弟楚治, 在邓州营中任校尉,掌实权的几个人物之一。兄弟二人政见相通性情相合,私交甚笃,楚治一贯以楚温马首是瞻。

时间回溯到二日前。

楚治从刚巡视过部下所驻的城头, 正要行至最近的石阶绕下, 却见不远处转出一个人, 正是那西河世子申彻,中帐议事散, 对方刚从里头出来。

他暗暗撇嘴。

说来, 西河王的吃相也没有太大难看,中军进驻邓州城后,待楚源十分器重,邓州军稳守城头并未退居二线,而西河王也未见插手邓州兵的内务。

且邓州军驻守的城头还在王帐一侧, 所以楚治一转过来, 就能望见。

他心里不乐意,但面上却不显, 既然碰见, 自然要上前见礼。

却不想他还未走进, 又出来一个申三公子, 这对兄弟一照面,立时火星四溅。

申三公子,就是章夙。章夙先是出使邓州, 顺利招揽,而后献计,抵挡住宁军的趁机急攻,表现极之亮眼,越来越得西河王赏析,申彻是又嫉又恨,很忌惮,唯恐被对方取而代之。

这对兄弟是连表面平和也做不到了。

申彻讥讽:“死守待缓,最后还不是失了西邑?竟不思己过,还敢处处居功。”

章夙冷冷一嗤:“若非桑广无能,被宁军声东击西之策所惑,西邑如何能失?”

这个桑广,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那就是世子申彻的母舅,一开始奉命驻昌城。可惜他判断失误,还累及来援的中军,致西邑被夺。

事后章夙请严惩,桑广不但重重被记上一笔,还便贬了职。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申彻登时面色大变:“不过哨兵疲乏,勘察有误罢了。”

“哼,人人都马不停蹄,岂有他一人麾下失误?”

申彻大怒:“桑广这边的粮草俱是从平县仓临时调拨,数量有短品质还次,哨兵不能饱腹还疲乏,岂可相比?!”

这次西河王进军,共设两个粮草大营,一个就距离邓州四五十里,在平县;而另一个设在岵岭南麓的卞邑,距离邓州足有二百里,已远离邓州的管辖范围。

表面看两个粮草大营是一样的,但其实不然,一虚一实,前者虚,后者实。

西河王貌似对楚源信任器重,但到底新投来,不可能彻底放心的。粮草之事太过重要,他宁愿放远点多费功夫。

但只设卞邑就显得太过刻意,影响并不好,于是就在平县多设一个。这平县粮草大营看似一样充裕,但其实都是障眼法,虚的。

日常大军所用粮草,一个营给一半,但其实平县量少品质还差,不过做做样子。

也是申氏兄弟逐渐势成水火,这手下的人也斗得厉害,桑广太嚣张,得罪了章夙一个亲信,这人便出手给了桑广一个教训,才有这平县仓临时调拨粮草之事。

但这人心中有数,虽数量略短品质差,但远不至于不能饱腹,可桑广现在是直接就赖这个了。

听的多了,难免记下,申彻气极之下,直接脱口而出。

章夙眉目一凛,厉喝:“噤声!”

此乃军中绝密,怎可在外宣之于口?

实则那个私自用粮草教训桑广的心腹,已经被章夙呵斥过了,大敌当前,他不允许谁在粮草上动手脚。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嫡兄竟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说了出来,他极怒,厉喝一句,又立即左右扫视。

他并未看到楚治。

但实际楚治脚下已微微一顿。

他刚巧走到城楼之后了。

这距离其实有些远,但刚才申彻的声音却颇大的,他天生耳朵灵敏,顺风能隐隐听见。

当下心脏狂跳。

同时手足一阵发冷。

他知道自己听到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有大利有大弊,而弊端就在眼前,一个弄不好,他怕要被灭口。

楚治余光已瞥向身侧的西河驻兵和自己的亲卫,见人人神色如常,未见异常。他心一定,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天生听觉过人,他才隐隐听见,身边的人应不能。

他心定了定,脚下却丝毫未敢犹豫,继续保持方才的节奏两步绕过城楼,见不远处的申彻章夙,面上微露讶异,忙上前见礼。

章夙扫了他两眼,“楚将军无需多礼。”

不熟,寒暄两句,楚治便退下,由此至终他神色自若,不疾不徐按原来计划下城头回府。

章夙扫了他背影一眼,又望了望城楼那一角。

谭思目测一下:“这么远,他应是听不见。”

谨慎一些为好,章夙吩咐:“稍候审一遍,看那处的兵卒可有听见。”

如果听见,一同处理了,那楚治也不能留。

就是过程会麻烦,章夙冷冷看了申彻一眼:“世子日后请慎言。”

话罢拂袖而去。

谭思留下处理。

结果还好,城垛那边是听不见的,省了不少事。

楚治猜测自己应能避过一劫,但他也不敢肯定,一回府中,他立即摊开一张白纸,而后从正燃烧的蜡烛上头揉了蜡,呈笔状,用这支蜡笔将方才无意中得到的消息写下。

这是小时候钻戏班子学到的小技巧,蜡书回头用颜料或者墨汁一抹,字迹便现,当年楚温就是和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看就能想起来了。

写罢,他命心腹悄悄出门,将蜡书送到日前约定好的地点。

……

宁王立即下令查探。

大军粮草运输无法避人耳目,哪怕极力遮掩,在知道事实的前提下特地去寻找,总会寻觅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很快查实了,确有其事。

另一边,楚温不但将讯报呈上,而且还提供了一条鲜为人知的山中小道。

邓州西依岵岭,岵岭可不是一座山,它是一整条庞大的山脉,横贯东西,差不多直接给大梁分割了南北。目前战场就毗邻它,邓州在它的东麓,宁军大营也是,甚至一直往北那个设伏地点还是。

西河军那个真正的粮草大营卞邑也是,不过是在岵岭南麓。

西河王也不是不谨慎的,事前已经反复勘察并了解过,卞邑这一带山高林密,无山道通往远处,不管是邓州还是西邑。

但这些初来乍到的西河兵,又怎及得在邓州为官多年的楚温?

旧年卞邑一片遇过旱灾,楚温作为邓州遣派的官员曾来联合治过灾,长达半年,他深入走访了解灾情和百姓,所以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他知道,山中是有一条险道通往东麓的,出口就是西邑往北五六十里。鲜为人知,一般只有近山猎户才用。灾年是因为实在没吃了,老百姓进深山寻食,好多有去无回,楚温特地命人去寻,才知晓了这条险道。

时隔多年,却再次用上了。

傅缙目光湛然:“很好,遣一路突袭军携带火油等物,穿过此道杀卞邑守军一个措手不及,焚毁粮仓,西河军必军心大动。”

焚毁粮仓的时机,就放在佯败诱敌之后,西河军败退再逢此噩耗,必军心大乱,他即率军掩杀回去。

连环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