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自家女儿眼下也才刚过了十四生辰。如今,她站在暮色中,夕阳的余晖照在她乌黑的发顶,抹上一层淡金色的薄光,颜色淡淡的。虽身量已渐渐长成,可衣裙拂动间依旧能够看出女孩的单薄纤弱。

仿佛是日暮时的轻烟,淡淡的一抹,轻薄无比,被风一吹便会散开。

……

想着女儿以往吃过的苦,想着入京后受的委屈,甄父心中愧疚更甚,眸中似有些许复杂神色,就连声音也低了下去:“如今想来,这些年我为人子、为人父,实是错了许多........”

甄停云闻言,微微垂下眼去,正好能够看见自己那双淡青色的绣鞋。

上面绣着鹅黄色的蝴蝶,只是沾了些许泥泞,蝴蝶也不似早前鲜亮妍丽。

一如甄父微微沙哑的声音。

“当年,你母亲才过了月子便抱你姐姐上京寻我。那时候,她形容憔悴,几乎都要抑郁成疾,我与她少年夫妻,感情甚深,见此自然痛惜不已,深悔留她一人在家。又有岳家出面劝我说‘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她们婆媳不合,甄家后院不平,我便是在外做官必也要受此之累.......所以,我就默认了留你祖母在乡,带你母亲外放之事。哪怕,她事后不提接你,我也就听之任之,并未多劝。当时,我也觉着留你在陪在你祖母身边也是个慰藉,多少也宽解老人家的寂寞苦闷.....”

“那时候,我只考虑到她们婆媳一向不合,若强行一处只怕是要生出仇怨事端,倒不如分开些时日,经年再见,彼此也都成熟了,没了那些激烈情绪,想是可以看淡往事,好好相处.......如今想来,不过都是借口,是我当时太年轻,只顾着自己,只想着得些安宁不想却犯了大错——母子不能一处,十余年不曾尽孝,反累老母忧心;父女不能一处,我儿明明有父有母却仿佛无父无母,此其一。”

“其二,我外放为官,一心仕途,家里妻儿和美,虽心里也惦记着你和你祖母,说来也是有限。虽常写信回去,也常叮咛你母亲捎东西回去却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否则也不至于叫我儿吃了那么许多苦头。”

“停云。”甄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似是想要将自己胸中的郁气一叹而尽,“是为父对你不住。”

甄父能够将话说到这里,已可见其真心。

甄停云心下亦是难受至极,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父亲其实也没有错。”

事实上,甄父当年的那些决定对他而言确实是算不上错——事有轻重缓急,人也如此,甄父不过选择了对他更有利的一边罢了。

世人都是爱己更胜旁人,也只有神佛才会大爱无私。

而今,甄父能如此坦然的说起过往,对她言错,委婉致歉,哪怕甄停云也不得不动容。

她仰头看着甄父,端出郑重神色,先开口宽慰了对方:“还请父亲放心,我从未为此怪过你和母亲。”

甄父却并未放心,仍是神色沉沉,显然不怎么相信这话。

甄停云不动声色的挑高细眉,神情渐渐柔和下来,她与甄父回忆着道:“还记得我小时,父亲给祖母写信,提到姐姐,信上说‘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她一字一句的背诵着那封令她记了很许多年的旧信,或许,甄父自己都已经忘了这封信,可她至今记忆犹新。

背到最后,甄停云眼眶微红,声音仍旧是清朗的,认真的:“我当时便想,父亲既是喜欢姐姐这样努力用功的孩子,我也要更加的努力用功才是。”

甄父听着听着,眼眶不觉也红了,只心下不忍,只得微微撇过头去。

“小时候,我总想着,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如今想来,这想法虽是幼稚天真却也是没有错。”她强忍住眼泪,眨了眨眼睛,明眸里似有流光,笑容尤其明丽,“父亲,这事是我该谢谢您——无论是长姐还是小弟,您从不曾忽略他们的教育问题,始终要求他们努力上进。正因如此,我方才有样学样,没有荒废了自己的时间,跟着努力上进,才能有今日。”

甄父只觉得好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自己心上刺了一下,又痛又酸,险些便要忍不住,当着女儿掉下泪来。

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最难受的便是他缺席了孩子长大的每一刻时间,而当他的孩子长大了却站在他面前认真与他说“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您的骄傲”、“是我该谢谢您”。

甄父简直无法面对女儿澄澈清亮的目光,他猝不及防的闭上眼,然后再没有说什么,抬步走了。

甄停云站在院门口,目送着甄父离开,看着他的身影在暮色里愈行愈远,方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压下了心头的酸涩。

她适才所说的皆是真心话,也是她一直想说的。只是,之所以会在这时候与甄父说这些,最重要的原因是:明日就是女学放榜的日子了。

虽然裴氏还躺在床上,可她对自己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所以,甄停云也懒得去裴氏那里自讨没趣——要讨一个人的喜欢已是不容易,想要叫讨厌自己的人扭转态度就更不容易了,她如今也没活得多容易,何必非要这样为难自己?

只是,裴氏先前许给她的庄子,裴家买凭证的铺子.....就连女学住宿这事也需要长辈同意。

所以,甄停云只得先绕开裴氏,试着从甄父处入手——甄父在感情上可能更加偏向于爱妻和长女,但是此回是她受了委屈,甄父正心存愧疚,少不得要起弥补之心。

有了这些铺垫,她的庄子、铺子,还有女学住宿之事也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

待到了第二日,裴家上上下下倒是都安静得很——甄老娘和裴氏这两位女主人都“病”了,这会儿要是有谁敢作妖,说不得立时就要被拉出来以儆效尤。

所以,所有人都缩着头过日子,只怕不能更恭谨些。

因着甄老娘也“病”了,裴氏虽病着却也不好装不知道,只得派了甄倚云过来问个安。

因着家里人都病了,甄倚云今日也换了一身颜色素净的衣裙,乌鸦鸦的髻上插几支银簪子,便如雨后梨花一般的温柔沉静。

只是,甄老娘原就不喜她,又因她是裴氏派来的,更添几分不喜,只随口就将她打发了出去。

甄倚云也不是什么好性儿,临走前还要与甄停云姐妹情深了一回,细声与她说:“今日傍晚就是女学张榜的时候了。母亲心里挂念明珠妹妹的成绩,原也是想派人去外头看看榜,只是想起二妹妹的事,便也罢了。”

“要我说母亲也是多心了,二妹妹一向心胸宽宏,说不得早就将这些小事给丢开了。到底是表姐妹的,也是一起顽过的,哪里有什么隔夜仇......说不得,二妹妹也正记挂念明珠妹妹的成绩呢。”甄倚云面上带笑,明眸皓齿,亲亲密密的握着甄停云的手,笑问道,“二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若是甄停云真因着凭证的事情没能参加考试,此时再听到甄倚云这话,非得要扑上去把对方脸上那虚伪恶心的笑容给撕了。

但是,甄停云昨日已经去了京都女学,参加了入学考,对于这事还挺有把握的。所以,听到甄倚云这话,她也是笑了笑,恶心回去:“大姐姐说得对,是该派个人去看榜。若有了消息,大姐姐可得记着派人来与我说一声呢。”

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虽是分开考试,但是张榜却是一起的,主要也是为了对比出两所女学女学生的成绩。只有其中最优秀的,才算是才压群芳的魁首。

若是甄停云所料不差:此回魁首必是得了六甲的周青筠,而她自己的成绩应该也是能够考入女学的。

所以,裴氏和甄倚云派了人去看榜单,不就是多了个给她报喜的人?

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甄停云脸上笑容更深。

甄倚云看着甄停云的笑容,反倒有些不敢置信,看着她的目光更是又惊又疑:她怎么会是这反应?她竟是这反应!

甄停云却恍若未觉,仍旧是神色如常的送了甄倚云出门。

直到从甄老娘的院子里出来,甄倚云都有些发怔,她始终都想不通:甄停云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总不至于是气疯了吧?

要知道,自甄停云来了京城后便一直在府里闷头读书,谁都知道她是一心一意要考女学。偏临考前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她原先考不考的上,这会儿心里肯定是有怨气的。甄倚云这时候提起这个,提起裴明珠,除却恶心对方外,也是觉着以甄停云这狗脾气,听了这些话肯定是要发作的。到时候,她再借此去正院与裴氏告上一状,添油加醋的说上几句,裴氏心里就只有更厌恶甄停云的......

谁知,甄停云居然就改了性了。

事情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发展,甄倚云多少也有些心烦,一直等到走进正院,这才想通了:自己怎么也钻了牛角尖?这种事,甄停云根本不可能不在乎,适才那模样八成就是故意装出来糊弄自己的。

想到这里,甄倚云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儿,立时便有了个主意。

她笑着入屋去与裴氏问安,坐在榻边给裴氏掖了掖被角,温声劝道:“娘,您也别生气了。我瞧二妹妹如今已是好多了,听说您因着她的事情病了,还直说要来您赔罪呢。”

裴氏这回确实是病了。

这会儿,她正拥着锦被靠坐在榻上,身后垫着个湖蓝色绣并蒂莲的软枕。因她一贯精于保养,皮肤细嫩,昨儿甄父那一巴掌虽没用力倒底还是落了痕迹,哪怕事后用了药,这时候脸颊仍旧有些红肿,越发显得她面容憔悴,神色也是恹恹的。

也正因此,她现下对甄停云这个小女儿是真有些个喜欢不起来了。

这些年来,她和甄父一直都是恩爱情笃,夫妻两人都是从没有红过脸的,如今却为着这小女儿几番的吵闹争执。甚至,甄父昨日竟还动了手——这可是此前都没有的事情.......人多欺软怕硬,裴氏又与甄父一贯恩爱,虽也气甄父,可事后夫妻说话又不免又软了心肠,只把这些气和怨都搁在了甄停云身上,虽知迁怒不好,到底还是不喜这个小女儿。

故而,此时听得长女如此言语,裴氏只是冷笑:“赔罪?我看她是气我不死,想着再气一顿狠的!

甄倚云忙道:“瞧您说的。二妹妹她是真想通了,我临走时,她还特特叮嘱我,说是若明珠表妹榜上有名,让我一定派个人过去与她报喜呢。”

裴氏闻言倒是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一贯实心儿,哪里知道她嘴里这些个话究竟是真心假意。”

“娘。”甄倚云拉长声调,撒娇道,“表妹若能上榜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也就说明二妹妹这凭证没有白费了......按理,这事确实是该与二妹妹说一声的,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呢,总不好真就生分了。”

裴氏听着这话,不由拍了拍长女的手背,叹了一声:“也罢,我儿有心了,就依你的话吧。”

她原是觉着甄倚云先时处处针对甄停云,这心胸未免有些狭隘,如今再看甄倚云为姊妹说话,倒是不觉心下一软,想着长女这转过弯来倒也是个顾念姐妹情谊的。虽裴氏如今对甄停云已是有些恶了,可长女这般,她看在眼里还是欣慰的:到底是她一手养大的姑娘,性子温柔,惯会体谅人,真真是胜了那孽女百倍。

因着有甄倚云这么一番说辞,裴氏对于女学放榜这事也是留了心,特意吩咐了下面的人早早去盯着,有了好消息就赶紧来报。

结果,到了傍晚的时候,甄倚云亲自端了药上来,正欲服侍裴氏用药,便见着个婆子急忙忙的跑进来,喘着气道:“太太,太太!上榜了!”

甄倚云闻言,一时也是喜动颜色。

她手里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转过头去与与裴氏笑道:“娘,我就知道明珠表妹是个聪慧的,虽是考前有些个磨难,可这好事一贯多磨,表妹若是过了那个坎儿,后面的事自然也就顺顺利利了。”

到底是嫡亲的侄女儿,且侄女此时上榜考入女学,多少也能佐证自己当初的决断并非错的。

裴氏心里亦是大慰,秀眉舒展,含笑点头。这时候,她倒有心情与女儿打趣:“你这油嘴!也不必在我跟前讨打。且省下这功夫,待见了你舅母再说,到时候少不得要叫她好好赏一赏你。”

甄倚云微挑柳眉,顾盼间神采飞扬,她笑着问:“难道娘就不赏我了?!”

裴氏被她逗得一笑,便欲叫人拿了银子打赏下人。

只是,母女两个这头正说笑,便见婆子急忙忙的摇头,紧接着,婆子便又气喘吁吁的喊了起来——

“太太,大姑娘!上榜的,不是裴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甄停云:反正,庄子我要,铺子我要,女学住宿我还要!略略略~

PS.今天就到这里了,话说每天六七千的,我的码字速度真的真的快更不上了QAQ最重要的是下章打脸,我一定要认真写,好好写,一定要爽一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就听我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孔言牧 50瓶;那就听我说、老五是老五 10瓶;天蝎帷幕 8瓶;阿雾 6瓶;想要给你买可乐 5瓶;9999999 4瓶;锦鲤仙子 2瓶;咚咚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曾子杀猪

裴氏脸上笑容微顿,隐隐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 蹙起秀眉, 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那前言不搭后语的婆子。

婆子被她冷眼瞧着, 大气也不敢出,只畏缩的低下头去。

裴氏已慢慢的收敛起面上喜色,淡声敲打道:“你也有些年纪了,做事做老了的,难不成还得我来教你说话?”

婆子再不敢大喘气, 捋直了舌头,这才小心的应声道:“回太太的话,老奴得了太太的吩咐, 早早带了人去看了, 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的两张榜单上都没有裴三姑娘的名字。不过,咱们家二姑娘的名字却在上头......”

说着,便是这婆子也是一脸的与有荣焉,仰头看着裴氏时,面上犹带期盼之色——她这是在等着裴氏的赏。记得去岁大姑娘考中了女学,府里头可是人人都有赏, 尤其是第一个回来报喜的,足足得了五两银子!今儿二姑娘也考中了女学, 虽然太太许是更偏心大姑娘些,可到底是亲生的闺女,想来也不会太偏颇,肯定也是会赏的吧?也许没有五两, 便是三两二两她也只有喜的。

然而,不待靠坐在榻上的裴氏出声,一侧端着汤药的甄倚云像是被虫子蛰了一下,指尖微颤,手里的药碗便摔了下来。

甜白瓷的碗摔落下去,碎成一块又一块的瓷片,浓褐色的滚热汤药淌了一地,升腾出白茫茫的热气,室内溢满了药香味。

裴氏闻声,看了长女一眼,低唤道:“倚云?”

这声调,似关切,也似提醒。

甄倚云右掌握紧,细长的指甲几乎就要嵌入掌心,勉强从刺痛中回过神来,只是花容失色,那张秀美的脸因为失控而扭曲,几近于狰狞。听见裴氏的声音,她连忙垂首掩饰过去,嘴里解释道:“瞧我,一高兴就摔了碗。”

裴氏倒没有说破,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甄倚云心乱如麻,也不敢在这里久留,与裴氏告了罪,匆匆抬步往外走,只留了一句:“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地上,再给娘您端碗药来。”

裴氏此时心里还记着甄停云上榜这事,倒顾不得去管长女,只强压住心里那些纷乱的思绪,叫人赏了那报信的婆子一两银子,口上道:“当年倚云不仅考进了女学,也是五甲一乙的好成绩,乃是那一年的魁首,我方才多赏了些。当然,这回停云考进女学,我也只有高兴的,自然是要赏你这报喜的。”

言外之意就是:这次的赏银没有当年多,不是她偏心,是甄停云考得没有甄倚云好。

那婆子得了一两银子,虽有失望却也是欢喜的,闻言倒是一怔,忙不迭的接口道:“是老奴糊涂,倒是忘了与太太禀二姑娘的成绩。“

裴氏本就有些头疼,听着这婆子絮絮叨叨,更是头疼的难受,不由得抿紧了薄唇,苍白的脸也有些紧绷。

若是换个识眼色的,眼见着裴氏这般神色,自会闭嘴,再不敢提什么成绩了。可这婆子实是不会瞧人脸色,又或者是被自己手里的一两银子迷花了眼睛,这就欢天喜地的往下道:“二姑娘也得了五甲一乙,可惜京都女学那头还有个得了六甲的周姑娘,咱们二姑娘也只得屈居其下了。”

虽如此,这五甲一乙的成绩也是极好了——去年甄倚云得了魁首,也不过是五甲一乙罢了。

裴氏闻言,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过了片刻,她方才咬紧了后牙槽,寒声追问:“五甲一乙?”

“是,”婆子喜孜孜的等着接下来的赏,嘴里道,“二姑娘的名字也在京都女学的榜上,就紧挨着那位得了六甲的周姑娘,老奴瞧了又瞧,确确实实是五甲一乙!”

裴氏微微垂目,看着这婆子欢喜等赏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强做笑容,咬牙开口:“再拿一两银子赏她。”

顿了顿,裴氏也不知是解释给人听还是自言自语,只轻声道:“这倒是好事,只是明珠这回没上榜,只怕正难受呢,咱们家这时候倒也不好太张扬了........”

说着,裴氏又摆摆手打发了那看着就碍眼的婆子,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命人去把甄停云请来。

不一时,甄倚云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她端药的姿势有些奇怪,右手掌心下意识的朝内,有意无意的掩住了自己的掌心——只见那玉白娇嫩的手掌心里竟是那用指甲抠出的血痕,犹带血色。

其实,甄倚云适才就已经端着药回来了,只是临到门口,不知怎的心生怯意。所以,她方才端着药躲在外头偷听。谁知,竟是听到甄停云也考了五甲一乙的消息,简直如遭雷击。惊得她当时她差点就要尖叫着冲出去反驳质问,最后却还是攥紧着手掌,死死的用指甲抠着自己掌心,这才忍了下来。

待甄倚云冷静下来的时候,掌心早被她自己抠出血印,血肉模糊的疼。可她看着反倒比之前更冷静,拿了条帕子擦了擦伤口处的血迹,待伤口止了血,她仍旧是笑容温柔,步履轻缓,就这样施施然的端着药往里走去。

此时的她已缓过气来,心里不知转了多少念头,面上却满是忧色,嘴里也十分忧虑:“也不知二妹妹昨儿是怎么赶上考试的,可别是抢了别人的凭证吧?”

在甄倚云想来:这次的事,多半就是甄停云女主光环尚在,正巧从旁人手里买了凭证,这才得以顺利参加女学入学考。既如此,这里头也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二妹妹初来京城,手里又能有多少钱?这凭证的价钱,娘也是知道的……我就怕二妹妹她不懂这些,为了从别人手里买凭证,情急之下胡乱许了什么出去........”

甄倚云嘴里说着这些话,柳眉微蹙,神色担忧,字字真切,全然一副担心幼妹误入歧途的长姐模样。

裴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靠坐在榻上,微微阖目,似是在想些什么。

待甄倚云停了声,她方才睁开眼睛,颔首应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放心,我已命人去她祖母院里,请她过来说话了。”

闻言,甄倚云不由松了一大口气:也是,哪怕甄停云考中了女学,也不能掩饰她为着考试而走歪路的错处!见小利而忘大义,这可是大错!

这么一想,甄倚云眉目间更见温柔,低声劝道:“娘,先喝药吧。无论如何,总还是您的身子要紧。”

裴氏从她手里接了药碗,慢慢的喝了,又拿了块蜜饯含在嘴里。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含着蜜饯,可裴氏嘴里仍旧泛着苦,一丝丝的苦,更令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过了片刻,裴氏忽而开口:“你说,你二妹妹她.......”

话到一半,她突兀的顿住嘴,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事实上她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好在,裴氏与甄倚云也没等多久,甄停云很快便到了——她不仅人来了,手里还拿着六顺从街头买来的女学榜单的手抄版。

裴氏眼角余光瞥见她手里拿着的那张纸,心里已是猜着是什么,眼尾微微的抽了抽。

甄停云只当没瞧见裴氏的不自在,她欢欢喜喜的进门来,先给裴氏请安,关心了一回裴氏的病,嘴里道:“听说大夫说,娘这是肝火郁结,要喝一段时日的汤药,女儿听了也是十分担心。若非祖母那身边离不得人,必是要过来侍疾的。”

说着,甄停云还抬起眼,满含忧虑的看着裴氏并未完全消肿的脸颊,轻道:“娘,您脸上这伤......可上过药了?”

按理,甄停云这话都是好意关心,可听入裴氏和甄倚云的耳中却只觉总觉着话里仿佛含着什么似的。

尤其是裴氏,听着甄停云这些话实在是不舒服——就像是被人用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心上的伤口。偏偏,人家甄停云还是一脸关切,说的也全是关心她的话,裴氏这亲娘一时间竟也不好驳了去。

所以,裴氏只得有些生硬的转开话题:“今天是女学张榜的日子,我适才派人去外头看榜.......”

话未说话,便听到一边的甄停云笑起来:“原来娘您已经派人去看过了啊......”只见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嘴上解释道,“我也叫了丫头去外头看榜单,还顺道买了一张手抄的榜单。只是,我见明珠表妹没能上榜,怕娘做姑母的知道了要难受,正不知该怎么和娘您说呢。既然娘都已经知道了,我也放心了。”

只见那张手抄的榜上起头是周青筠,周青筠一人便独占了首行的位置。紧接着便是甄停云等人,后面甚至还记了甄停云的成绩:五甲一乙。

这名字,这成绩,落在甄倚云和裴氏的眼里就有些刺眼了。

甄倚云适才还心存侥幸,觉着也可能是婆子看错了,如今看着这个却只觉得冷冰冰的水从头浇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呆傻傻的。直到她左手的指甲碰到了右掌掌心的伤口,一阵刺痛,这才回过神来。

裴氏城府较女儿更深,兼之养气功夫颇佳,勉强忍了下来,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冷。

甄停云只当没有看见亲娘亲姐那不太美妙的脸色,将手上的榜单摊开后往裴氏与甄倚云的面前一塞,仍旧是笑盈盈的模样:“之前娘还与我说‘若你考得中,一个庄子算得了什么’,正因着娘的鼓励,我这才一心用功,如今终于考中女学,女儿心里实是欢喜,这就赶着过来与娘报喜......”

说着,甄停云便睁大杏眸,又长又卷的眼睫微微上扬,眼眸墨黑。她满怀期待的看着裴氏,似乎真就是来找裴氏报喜,顺便讨要许给自己的庄子。

裴氏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闷气稍平,她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怒火,淡淡道:“先不说庄子的事情,我叫你过来是想问一问你:你昨儿参加考试,那考试凭证是怎么来的?”

甄倚云也回过神来,连忙在侧帮腔:“是啊,二妹妹,这可不是小事。若你为着这凭证的事情,许了旁人什么东西,那就不好了.......爹娘也常教育我们,不可见小利而忘大义,真有这样的事,你可得早些与家里说。”

甄停云原也没打算理会甄倚云,听到这话却是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甄倚云被这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神色一滞,随即便强笑道:“........二妹妹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甄停云眼也不眨的看着她,脸上似还有些惊讶,“我只是在想:大姐姐嘴里说的‘为着凭证的事情,许了旁人什么东西’‘见小利而忘大义’,是指大舅母还是母亲?”

甄倚云脸色一僵,张口欲辩却不知该从何辩起:是啊,裴大太太可不就是为了凭证许了个铺子给裴氏?真要说起来,这两人可不就是甄倚云嘴里的“见小利而忘大义”?

便是裴氏,听着这话也是脸色不好,仿佛是有人抬手打了她一巴掌,脸上只觉火辣辣的——当初,她应了裴大太太拿铺子换凭证这事时,心里想着的是替女儿攒嫁妆,自是不觉不妥;如今听说甄停云昨日考了女学,不免担心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知轻重,为着凭证胡乱许了旁人什么东西,做了错事,走了歪路.........如今想来,这两件事或许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裴氏更是不知该说什么,薄唇抿得更紧了,神色冷若冰霜。

甄停云自是看见了甄倚云和裴氏复杂的神色,心中冷笑,面上却还是还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接着念叨甄倚云:“大姐姐你这样可不好,母亲和大舅母这样疼爱你,你怎么能这样想她们呢?”

甄倚云几乎能够感觉到裴氏看过来探究的目光,强自辩道:“没有,我没有。”

甄停云也没多话,只用一副“说都说了,大姐姐何必还要否认”的模样。

甄倚云被她噎了个仰倒,简直气得不行,恨不能扑上去撕破她那张假惺惺的脸。

还是裴氏咳嗽了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现在说的是你的事,你扯那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