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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那样努力,满怀期待,天真的相信回京后的日子会是一家团聚、父慈母爱, 美满幸福,像是数星星一般的数着回京见家人的日子。

然而,入京后,等待甄停云的不是一家团聚、父慈母爱、幸福美满的生活,而是父母的挑剔与不喜,长姐的步步算计。就连最疼爱她的祖母也因为她的事情而屡屡与甄父裴氏起争执,积郁成疾.........

甄停云忍了又忍。可是,哪怕她受尽了委屈,步步退让,仍旧没能叫父母多看她一眼。父母依旧不喜欢她,嫌她丢脸,觉得她是累赘,还要将她送回乡下。

甄停云并不傻,她心里十分明白:倘若说裴氏一开始将她丢在乡下是不得已,那么这一次甄父与裴氏起意要将她送回乡下,显然是权衡利弊后的最后决断——他们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彻底底的舍弃掉甄停云这个令他们失望、令甄家难堪丢脸的女儿了。

否则,甄父也不会一赌气便拦下那些要去追人的仆妇,也不会强撑着十多天不派人去寻仍旧毫无消息的甄停云。

正因如此,当初那个对着傅长熹说起往事而落泪不止的甄停云,此时对着泪水涟涟的裴氏,竟是没有一丝的动容。

甚至,甄停云的脸上虽无血色却仍旧是沉静的,她并不为裴氏的泪水与悔恨而动容,只是礼貌且客气的扶住了裴氏颤抖的身体,淡淡道:“娘,您不必如此,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而甄倚云也会为着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裴氏抬起手,有些仓促的擦了擦自己脸上泪水,然后又用她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甄停云,歉疚而又满怀希望的道:“停云,你能原谅娘吗?”

甄停云并没有应声。

裴氏却说着说着,忍不住又哽咽起来,泣不成声,“是娘太糊涂了!竟是误了你这么多年......”

回想起当初,回想起甄停云入京以后自己的所作所为,裴氏只觉得一颗心仿佛都要碎了——离了那遮在眼前的迷障,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作为母亲,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她险些就要哭晕过去,但她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用沾着泪水的手指死死的抓着甄停云的衣袖,一面哭一面道:“........你才生下来时,只那么小小一团儿,一时都离不得我........当时,我是真的担心你年纪太小,经不住一路奔波,这才将你留了下来。我那时候是真的想好了,等到京城,等安顿好了,我就来接你.......”

想起女儿才出生时的可怜可爱,想起自己那早被磨去的初心,裴氏腿下微软,几乎便要跪下去。

“是娘不好,是娘为着自己眼前的安逸生活,反倒将你丢了下去,叫你受了十多年的罪。好容易接了你来京城,娘竟还叫你受委屈.........”裴氏含着泪,仰头看着甄停云秀美的侧脸,又一次哽咽着求恳,“停云,你能原谅娘吗?”

甄停云抿了抿唇,终于还是看着裴氏,平平应声道:“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她的期待,她天真的向往都已过去。就连裴氏的愧疚与悔恨,回忆与泪水,也仅仅是令她觉得无奈。

或许,人与人的悲欢原就是无法同步的——当她期待向往的时候,裴氏不屑一顾甚至厌恶迁怒;当她失望放弃并且不再强求时,裴氏却又希望能够得到原来,母女和解........

当然,裴氏的泪水与悔恨可能也仅仅是想要在她这里求一个原谅,以此心安。毕竟,在所有人眼里,生恩大如天,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已经过去,甄停云却无法就这样原谅对方——她不再强求或是怨恨,但她却永远不会原谅对方轻而易举的原谅对方。

没能从女儿嘴里得到原谅,裴氏眼里的泪水掉得更厉害了,她红着眼睛看着甄停云,语调凄凉无比:“停云,难道非要我给你跪下,你才肯原谅我吗?”

甄停云凝目看着裴氏,红唇已然抿成了一线,神色间竟有几分冷沉——时人讲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裴氏做亲娘的若是真跪了,旁人只会说甄停云的不孝。裴氏这不是求她原谅,是逼她原谅!

甄停云的目光令裴氏瑟缩了一瞬,随即她便垂下眼,这就要起身下跪去求女儿。

然而,站在一侧、始终沉默的甄父却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裴氏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裴氏哭得险些背过气去:“......是我错了,这些年错待了停云。我,我只是想求停云她能够原谅我。让我这个做母亲的能有个弥补女儿的机会罢了......”

往日里,甄父待裴氏百般爱重,见着她的眼泪便要觉得心疼。然而,这一次,见着裴氏的眼泪,甄父却只觉得漠然并且厌恶:“你这是求她原谅,还是逼她原谅?!”

裴氏低着头,一径的落泪,声音却哽住了。

甄父伸手将裴氏拉到一边,省得她再在甄停云面前哭求下跪。然后,他才转目去看甄停云。

甄父正当壮年,因着在外历练多年,身体比之寻常文弱书生倒又更添了几分健壮结实,往日里瞧见却是不见半点老态,面容却仍旧是斯文俊逸,仿佛仍旧是当初那个金殿上险被点做探花的传胪。然而,如今再看,他似乎平白老了十多岁,眉目将也带上了苍老与疲惫的颜色。

甄父怔怔的看着甄停云,眼眶也微微有些红,当他到底比裴氏更沉稳些,此时还能稳住情绪,低声与甄停云道:“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甄停云站在远处,身姿不动,脸色也没有一丝的变化。

她还是那句话,或者说她此时对着父母也只有那句话:“都已经过去了。”

甄父在朝为官多年,如何听不出女儿的意思?

事情已经过去了。但甄停云也再不会原谅他们。

甄父心下了然,不觉苦笑了一声,到底还是没有似裴氏一般强求女儿的原谅,自嘲道:“罢了,错了就是错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是掉几滴眼泪,动动嘴皮子,说几句后悔便能弥补的.......”

听到这话,一侧的裴氏双肩微颤,再压不住哭声,泪水落在地上,洇出一团深色水迹。

甄父却充耳不闻,只看着甄停云,沉默片刻又接着道:“你既要考女学,那便好好用功。读书学习是为自己,不是为了我们父母,所以你也很不必因着我们的事情而耽误你的学习与生活。”

甄停云点点头。

甄父静静的看着女儿,随即又像是被针刺痛般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摆了摆手,轻声道:“行了,别的我也不说了。你去看看你祖母吧——这些天你不在,她总惦记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容我去买个蛋饼,吃完了回来接着码字~

☆、番外·另一种可能21

其实, 哪怕甄父不说,甄停云此时也已经有些待不下去,想要出门去看甄老娘了——毕竟,该说的魏嬷嬷都已经说了, 她也不想留在这里听裴氏痛哭或是甄父悔过, 倒不如去看看多日不见、还在卧床养病的老祖母。

不过,甄父此时开口到底还是给了甄停云一个台阶, 她微微点头, 重又看了眼尚在落泪的裴氏,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出门去了。

甄父站在原处没动, 眼睁睁的看着甄停云走远,直到看不见女儿的背影, 这才侧头去看裴氏, 淡淡道:“好了, 别哭了。”

他的声调冷冷淡淡, 还有几分生硬。

裴氏与甄父一向夫妻恩爱, 以往是再没有红脸吵架这样的事情。平日里, 裴氏便是掉根头发、红一红眼睛, 甄父都要心疼不已, 连声安慰。

所以, 裴氏此时哭得头晕,正盼着甄父过来安慰,忽而听到这样冷淡生硬的话, 一时间胸中闷着的那口气便如尖刀一般在心头搅动着,那种无法忍受的疼痛终于迫使她止住哭声,仰头去看甄父,不敢置信的道:“你是不是怪我?”

说话间,裴氏乌黑濡湿的眼睫上还沾着细碎的泪珠,目光盈盈,那目光似是心碎至极:“你是不是怪我当初丢了停云?怪我这些年都不肯接停云到身边?”

“你怪我对不对?”

裴氏的声音本还带着痛哭过后的沙哑,随着情绪的激荡和心头的绞痛,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就像是一柄双刃剑,在刺痛自己的同时也刺痛了旁人。

甄父无法与裴氏含泪的目光对视,他只能偏过头去,抬手扶住额头,疲惫而又无奈的道:“你别这样,沅君,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所以,你确实是觉得我错了,你的确是在为这事怪我?”裴氏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仓促,她险些被椅脚或是裙角绊倒。

说话间,她苍白秀美的双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睁大眼睛瞪着甄父,厉声质问道:“那是我的女儿,当年要不是真的熬不下去,我如何会忍心丢下她?!那是我身上掉下的肉,难道我心里就不疼她?要不是.....要不是因为婆母当年重男轻女、刻薄刁钻,我又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孩子?!甚至迁怒挑剔她?!”

说起当年只是,裴氏忍不住又抬手掩面,呜呜的哭了出来:“你讲点道理好不好,甄东平?!当初我们定亲时,你是怎么与我说的?你说你会好好待我,此生必不负我!自我嫁给你,这些年来,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辛辛苦苦的养大了几个孩子.........好容易熬到如今,女儿怨我,你也怨我,人人都怨我!难道我就活该被人怨?!”

甄父听着她的哭声,心下不由也是一软。

只是,想起甄倚云和甄停云的事情,想起适才裴氏又要哭又要跪的非逼着甄停云原谅自己的做派,甄父还是慢慢的狠下了心肠——有些事,他必须要与裴氏说清楚,否则裴氏只怕永远都要以为自己是最委屈的一个,永远无法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

甄父伸手扶住了哭得摇摇欲坠的裴氏,咬牙道:“我说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错。我们做父母的都有错!”

裴氏红着眼睛,既愤怒又绝望的瞪着甄父。

甄父闭了闭眼,疲惫的往下道:“当年,我为了你,为了后宅安宁,为了自己的仕途,也就默认了留母亲还有停云在乡的事情。此后十多年,你一直不提接母亲和停云,我也听之任之,对停云也一直都是不闻不问——这是我为人子、为人父的失职。”

“哪怕之后,我让人去接停云和母亲入京,心里对停云既愧疚又怜惜,可那点愧疚与怜惜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不过是旁人几句挑拨,不过是些许的事故,我便又想要将这个女儿丢开。”

“还有,倚云。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十多年来,我们教她读书习字,一点点的将这孩子养育长大,只当她便如眼见的一般美貌多才,聪慧活泼,善良懂事,将她视作骄傲,却始终没能看出她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我们做父母的不仅没能以身作则教好她,反倒纵容着她一步错,步步错,最后竟是丧心病狂到了要使人行凶的地步。”

“沅君,我们做错了这么多,到了现今,哪怕竭力弥补也不能再挽回错误,也没资格再去求什么原谅。”

“我已想好了,待得此回事过,我便上折子请辞!”!

甄父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裴氏听入耳中,几乎都忘了眼泪。待得听到最后一句,她不敢置信的去抓甄父的手,瞪大了眼睛:“你疯了?!你都还未不惑,正当盛年,你请辞做什么?!”

因为激动的缘故,裴氏的指甲几乎嵌入甄父手背,陷入皮肉。

然而,甄父只略皱了皱眉,面色与语声没有一丝的动摇:“我说过,我们做错的太多了,倚云已是无可救药,停云也有自己的路,只怕此生都不会再原谅我们.......”

裴氏咬着牙道:“我们还有衡哲!你难道连儿子都不顾了。”

甄父顿了顿,才道:“哪怕是为了衡哲,我们也该停下来好好反省了........”

被甄父的话气得心头一堵,裴氏又气又恨,憋了一肚子的话偏又说不出来。最后,她竟是眼前一黑,就这样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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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停云自然不知道甄父与裴氏说的话,更不知道甄父如今竟是起了辞官的念头。

当然,她知道了这个也不会在意的——她虽然回了甄家,但也不打算真在甄家待多久。在她想来,等到明年考入女学,她就会从甄家搬出去.......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傅长熹还会不会收留她?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甄停云见着甄老娘时还是忍不住咬住了唇,又是忧心又是难过的道:“祖母怎么瘦了这么多?”

甄老娘虽是老太太,可也不是那种干瘪枯瘦的老太太,反是因着往日里在乡下时常干活,又精神又结实。然而,这些日子病下来,整个人都瘦的要脱相了,越发显得形容枯槁,奄奄一息。

甄停云见着她这模样,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回来了——倘若再晚一些,只怕祖母都要等不到她了!

见着甄停云,甄老娘浑浊的眼里有波光一闪而过,动了动唇,这才有了声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甄停云适才在堂中,对着裴氏声泪俱下的模样始终毫无动容,此时听到甄老娘这一声,竟是觉得眼中酸涩,跟着掉下了泪。她低着头,像是小孩撒娇似的,小声哽咽道:“早知道祖母病得这样厉害,我该早些回来的。”

她啪嗒啪嗒的掉着眼泪,然后又拣了些甄倚云的事与甄老娘说了。

甄老娘听了,眉间的郁色果是散了许多:“这可好!你爹你娘可算是知道你的委屈了。”

甄停云咬着唇,勉强一笑,又道:“先生还给我带了许多书,我明年就去考女学。祖母您放心,我肯定能考的中。到时候我带您一起搬出去住,好不好?”

甄老娘用那双浑浊而又失神的眸子凝视着自己的小孙女,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才摇摇头,开口说道:“搬出去也好,你要是考中了女学,住外头也能清静些,少些事情,安心学习,再有几年便能出嫁了。祖母就不去了.......”她顿了顿,低声道:“祖母年纪大了,也没多少日子了,就不折腾了......”

甄停云忍不住的扑到榻边,半跪在一侧,伸手去握甄老娘的手:“祖母一定会好起来的。您还要看我考女学,看我嫁人.......”她说到一半便又卡住了,绞尽脑汁的想着能够令甄老娘生出求生欲的事情,“还有衡哥儿,您就只他一个孙子,就不管他了?就不看他给您生重孙子了?”

甄老娘听她这般说,不知怎的倒是扯了扯唇角,露出笑来:“......真是傻孩子!”

甄停云抱着甄老娘的手,滚热的眼泪落在对方如枯树皮一般的手背上。

烫得甄老娘神色微变,忽然开口:“我床底下还有两箱子东西,你去,拿出来。”

甄停云眨了眨眼睛,忍着泪意放下了甄老娘的手,依着甄老娘的指点在床底下寻到了两个木箱,箱子都用沉甸甸的大锁严严实实的锁住了。

甄老娘便又道:“钥匙在我枕头下面,你帮我拿出来,把这箱子打开。”

甄停云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站着没动。

甄老娘便又哑声催她:“快点!听话!”

甄停云拗不过甄老娘的坚持,慢吞吞的伸手在甄老娘的枕边摸索了一阵子,果然是摸出了一把的钥匙。

甄老娘便教她用钥匙打开那两个箱子。

待得箱子打开后,甄停云果是看见了里头零零碎碎的布匹银钱还有地契等。

甄停云呆呆的看着,心知这大概就是甄老娘半辈子的积蓄了,不知怎的,心下一酸,险些便又要掉下泪来,只得转脸掩饰过去了。

甄老娘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这个年纪最是怕死,尤其她病了这些时日,一直都见不着孙女,心下更是担忧牵挂,更怕自己就这么死了,单留孙女一个无依无靠的在这世上。

便是如今,哪怕甄倚云的事情已经被揭破了,甄老娘嘴里高兴,可心里也还是难受的:无论如何,错过的总是错过了,甄停云再不可能与父母和好如初了。所以,甄老娘便像要给孙女留些东西,做嫁妆也好,做依仗也好,便是留作念想也是好的。

这般想着,甄老娘喘了口气,也没拖沓,这便开口道:“这两箱子都是你祖母这辈子攒下来的,本想着给你一个,再留一个养老,留给咱们衡哥儿。只是,如今我算是看透了,你爹你娘都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衡哥儿以后是要承家业的,不缺这么点东西,就当是祖母我偏心,这点儿家当就都留给你了吧.......”

甄停云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甄老娘榻边痛哭起来——甄老娘这辈子重男轻女,便是在乡下时也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孙子。

谁知,临到头来,甄老娘反倒偏心了她,反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了她这个孙女。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水,我觉得:有时候,我没留心,写女主心理部分时可能会有重复,或许是水了点....

但关于人物台词与正文一样这点,我觉得初如泳同学说得有道理,这是人设一贯性吧。比如说正文与番外,发展过程不同,但是这对父母最后的选择其实都是很相似的——无论裴氏担心愧疚的是长女还是幼女,嘴里说得多好听,哭得多么肝肠寸断,其实她就是求个心安,本质上还是自私的,最爱的是自己;至于甄父,他看上去比裴氏有担当、有良心,但是你不能否认他的选择很可能也是内心利益权衡后的决定——正文里他要顾忌站在幼女身后的摄政王,番外里长女已经把燕王世子和皇室得罪狠了,他再厚着脸皮做官其实也算是到头了,还可能被穿小鞋,不如趁早退了,摆好姿态。

至于甄停云死了的那个前世,甄父和裴氏去求燕王世子不要追查,他们究竟知不知道甄停云死亡的真相,这个算是留白,想想其实也是细思恐极。

PS.要是真的还是觉得水,要不我给你们发个红包补偿下?

☆、番外·另一种可能22

甄停云平日里不怎么哭, 只是这一回为着甄老娘的事实在是难受得厉害,一哭起来简直停不下来。

甄老娘听着她的哭声也有些急了,差点就要从床上跳起来了,勉力伸手去拍甄停云伏在枕边的头顶, 忙道:“别哭了, 别哭了......”

眼见着甄停云不仅不停,反倒越哭越厉害, 甄老娘也有些受不了了, 扯着嗓子咳了咳,气得骂她:“老娘我还没死呢!你哭成这样,人家还以为你在哭丧呢!”

听到甄老娘的骂声, 甄停云小声的抽噎了一下,慢慢的抬起眼去看甄老娘, 眼睫乌黑濡湿, 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这会儿的甄停云看起来就像是才出生就被人丢弃的小猫, 那么稚嫩幼小, 那么可怜可爱, 就连看人时仿佛也是眼巴巴的。

甄老娘骂人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一时竟是说不出声。

甄停云却是眨了眨眼睛, 眼泪又跟着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我不要这些, 我就想要祖母您好起来——我现在就只有祖母您一个亲人了, 要是您也走了,那我怎么办?”

甄老娘气得想要拍床板:“放屁!你爹你娘还有你弟弟不都还在?!怎么就只有我一个了!”说得她老人家心里都酸酸的,很是放心不下。

甄停云双手合拢抱住了甄老娘的手掌, 认真道:“他们和祖母不一样的。”

甄老娘顿了顿,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甄停云便又问起甄老娘的病情以及用药情况——这些原该是一进门就要问的,只是她关心则乱,一见着甄老娘这瘦骨嶙峋的模样便吓坏了,一时也顾不得这些了。如今哭过说过了,甄停云方才想起来这件要紧事。

甄老娘对此也不大懂,只略与甄停云说了两句。

甄停云听说她今日的药还没用,这便有些坐不住了,忙要起身去外头问一问。

只是,甄停云房门都还未走出,这便撞见了急忙忙要进来通禀的六顺。

六顺生得高壮,一张脸因为一路小跑而红扑扑的,只是脸上还带着笑,见了甄停云便忍不住笑出了声:“姑娘!太医来了,说是来给老太太看脉的!人都已经到院门口了!”

闻言,甄停云一时都怔住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才从这堪称巨大的惊喜里回过神来,犹豫着问道:“太医怎么会来?”

甄家不过是小官之家,在京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名门世家,唯一值得称道的不过是两门贵亲——一是裴家;二是燕王府。

只是,因着甄老娘与裴氏这对婆媳多年来的恩怨,这回甄老娘病了,裴家做亲家的虽然也常送些补药问候什么的,倒还不至于拿人情去请太医过来;至于燕王府,以燕王世子如今对甄倚云的态度,如何又会主动派人去请太医来甄家?

六顺倒是不懂这些,只是笑着道:“听说是摄政王让人去请的。太医得了摄政王的吩咐,一时也不敢耽搁,这就来了。”

甄停云没有说话,心里一时涌上许多情绪,不知该说些什么:傅长熹让人送她回来时说了许多却并没有提这个,大约他是觉得这不过是小事,并不值得一提。

可是,这样细致而不动声色的关心却像是一块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妥帖的覆在她的心头,令她百味交杂,倍觉熨帖。

甄停云下意识的咬了咬唇,很快镇定下来,开口道:“嗯,我知道了。你去把祖母这些日子喝的药方子也都准备好,迟些儿正好拿给太医去看。”

闻言,六顺不由抿着唇笑了,脆声应道:“姑娘您就放心吧——八珍已经去拿了。”

甄停云心上的石头仿佛也被搬开了,此时见着六顺笑成这般,她也忍不住抿着唇笑了,随即又嗔了六顺一眼:“行了行了,知道你们都是伶俐的。”

这般说了几句,眼见着太医已是走到院门口,甄停云便连忙快步应了上去,主动礼了礼;“倒是麻烦您跑一趟了。”

陈院使来之前便已得了提点,心知摄政王颇是看重这位甄二姑娘,要不也不会在这时候让他出宫来一趟——如今皇帝病重,太医院上下都知道是时日无多可也毕竟事关龙体,实是不敢有半分耽搁,只能战战兢兢、轮番的在乾元宫边上守着,如陈院使这般的若非得了摄政王的吩咐那是连宫门都不好出的。

故而,陈院使也不敢生受甄停云的礼,连忙低头回了一礼,说起话来也是十分的客气有礼道:“甄姑娘言重了,下官也是得了王爷吩咐,职责所在,哪里说得上麻烦。”

甄停云心知对方这般好说话多半是看在傅长熹的面上,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引着陈院使入内,又与他说了甄老娘的病情。

陈院使仔细的听了,斟酌着问了些问题,便入屋去给甄老娘看脉。

甄停云离家的那些日子,甄老娘没见着孙女,心里又担心又记挂,一直郁郁不安,这病自然是养不好,反倒把人熬得越发形销骨立了,病得越发厉害。

如今,孙女回来了,孙女以往受过的冤枉也都洗清了,甄老娘心里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自己如今总算能够安心去了,要不也不至于像是交代后事似的把那两箱子私房都交出去。

只是,适才被被甄停云抓着哭了一通,甄老娘又气又急又心疼,差点跳床,这才松下去的气又提了起来,精神都好了许多,一时儿又放心不下了。所以,这会儿见着太医来了,甄老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欢喜,暗道:要是能把这病治好,养好身子再活几年自然是好的......

小孙女如今便是在家里也是孤苦无依的,甄老娘还真不放心留她一个。而且,甄老娘还想看孙女考女学,亲手送孙女出嫁,看着重外孙和重孙子出生呢。

有时候,人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念想,一点求生欲。

陈院使看了脉,问了些情况,又将八珍翻出来的药方子一一看了,心里倒是有了个大概,反倒先安慰起甄停云这个做家属的:“老人家年纪大了,的确是会有些问题的......不过,这也不是大问题,好好养一养就好了。”

虽然,这养身体是费钱费药材了些,可有摄政王在,这就不是问题。

这般想着,陈院使又笑了笑,叫人备了笔墨写完了药方子,侧头去看甄停云,比较乐观的表示:“只要按时吃药,好好休养,不要大喜大悲。等到来年开春,老太太想必就能下榻走动了。”

“真的?!”甄停云仰起头,又惊又喜的看着陈院使,激动的都不知要说什么了:“真是太谢谢您了!”

陈院使抬手捋须,又道:“甄姑娘实在是太客气了。”

甄停云亲自送了陈院使出门,转头又叮咛甄老娘:“陈院使的话您可得记着——‘要按时吃药,好好休养,不要大喜大悲’.........”

“知道了知道了。”甄老娘随口应了两句,然后又抬了抬眉梢,十分富有深意的看着甄停云。

甄停云被看得莫名其妙。

结果,甄老娘也不是能憋得住话的人,立时便抬手拍床板:“还不赶紧把我那串钥匙还回来!”她本来是觉得自己都要死了,担心孙女孤苦无依要受苦,这才把自己两箱子私房提前都给了。如今既然死不成了,那肯定得把钥匙收回来啊!虽然那两箱东西以后也都是要给甄停云的,可甄停云如今年纪还小,自己做祖母的肯定还是得先替孙女收着。

甄停云并不在意这个,正要将钥匙递回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子一转便将那拿着钥匙的手背到身后:“这东西,等祖母您病好了,我再还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