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必为了此事太过劳心劳神,即使有些差错也不打紧的。”

秦九韶在原地静默了半晌,拈起一粒稻谷,轻声道:“差之毫厘,谬乃千百。公私共弊,盖谨其籍。①”

那老翁听完,眼中隐约有雾气,他感慨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像公子这样的人还是头一回见。”

两人正在说话,三七从后面急急慌慌的跑了过来,还差点摔了个大跟头。

他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巴,对秦九韶道:“少爷,有个事……三七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秦九韶睇了他一眼:“有话就说,别拐弯抹角。”

三七喘了喘气:“贾府……贾府的大小姐脸上奇痒,还出了红疹子。”

“……”秦九韶有些无语,“那便去找大夫,找我做什么?”

心想这三七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事都过来烦他。

便转过身,准备继续同老翁商讨重测田积的可能性。

然后就听到三七一喘一喘道:“说是敷了迦月姑娘送过去的一碗东西,贾府的胡姨娘说迦月姑娘残害自家姊妹,怕是要动家法了。”

“她害人?”秦九韶终于放下了手上的稻子,皱着眉道,“说她打人我信。”

虽说嘴上损了损,心里也是没底,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又说些疯言疯语,那胡氏可没自己这么好脾气。

秦九韶顿了顿,对身侧的人拱手道:“老伯,九韶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发痒,红疹子?”那老翁摸了摸胡须,似乎想到了什么,“我孙媳妇前几日削山药的时候也是这样,先是痒了一日,后来又红又肿,出了些疹子,但只要不用手去挠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多谢老伯告知,也许真是山药也不一定。”

秦九韶道了谢,便要离开。

“走,去贾府看看。”

三七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些担心道:“对了,少爷,您不是才向贾大人称病,说自己正在家中静养吗?”

秦九韶顿住脚步,没说话。

三七犹自絮絮叨叨:“贾大人如果看到少爷好端端的跑了过去,定会知道您撒谎的事情,那……”

秦九韶随手拿起地上的镰刀,在手背上随意割了道浅口子,横了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的三七:“可以闭嘴了?”

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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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秦九韶《数书九章》序言

——

大家都在忙着勾心斗角,只有秦九韶在认认真真种田hhhh

不还

二十一章

贾府,前厅。

应迦月全身被反绑了起来,跪在堂前,犹自笔直。

胡氏拿着鞭子坐在她面前,竖眉喝道:“应迦月,你知不知道今日为何会跪在这里!”

应迦月冷笑了一声,懒得理她。

这母女两个人明摆着就是故意为难自己,说不定就是心里有鬼贼喊抓贼。跟她们多费口舌,还不如省点力气等贾涉来了再辩解。

贾似烟站在一旁,娇声道:“好,看来你是默认了,你借口帮大姐姐调养,实际上却在里面暗中加了料,你好狠毒啊。”

胡氏端起一口茶,叹气道:“毕竟不是一个姓,哪来的什么姊妹情深?”

贾似烟走上前来,语气悲切:“应迦月,我们贾府可从来没有薄待过你,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毁我大姐姐的容颜?”

“二姐姐,你禁足完了吗你就出来蹦跶,你会查案吗你就查?”应迦月瞥了她一眼,“有这功夫,不如把我送到官府,赶紧审了了事。”

贾似烟吃了一瘪,脸色倒是没变,因为她知道应迦月这一次翻不了身了。

这厢正在审人,那边贾涉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就进来了,看见应迦月被绑在那里,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胡氏问道:“婉晴她怎么样了?”

“大夫已经进去诊治了。”

赵昀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应迦月浑身上下捆的跟个粽子似的,一时心疼,想上前帮她解开。可碍于自己外人的身份也不好说些什么。

况且,他现在与贾婉晴定下了婚事,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和应迦月走得这么近,反而会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给了有心人一个拿捏的借口。

赵昀心中焦急,却只能站在原地,远远看着,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无力。

贾涉看了看坐在一旁脸色不佳的胡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您可算来了,您可要为大姐姐主持公道啊。”贾似烟缓缓走到贾涉身边,泫然欲泣,“应迦月她不知道在膏药里下了什么毒,竟把大姐姐害成这个样子。”

“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着吗?”贾涉横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胡氏,压低声音道,“迦月毕竟是个姑娘,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们把就她五花大绑,这还有外人在呢,你不为她着想,也要为贾府的名誉着想吧?”

“老爷,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胡氏撩了撩鬓边的发丝,柔声道,“方才应迦月也已经默认了,事已至此,还请老爷做主,处置了这丫头吧。”

一旁很少说话的贾贯道、贾明道也扑通跪了下来,贾贯道为妹妹不平,声音又快又急:“父亲,母亲过世这么多年,婉晴从未有过错之处,即使如此也鲜少得到您的关注。如今她被人所害,还请父亲为她主持公道,不要偏私!”

贾涉一拍桌子,震得众人都滞了滞。

“都不要吵,容我仔细查问!”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应迦月:“是不是你做的?”

贾涉虽然问出了这句话,但心底还是相信她的,语气也是缓之又缓。

应迦月垂下眼,道:“毁大姐姐的容,于我有什么好处?”

贾似烟插嘴道:“定是你嫉妒大姐姐美貌,心生恨意,才下了这样的黑手。”

应迦月轻笑了一声,仰头看向她:“若是所有人都可以无凭无据指认凶犯,我是不是也有理由怀疑二姐姐你?前些日子你为什么被禁足,大家都心知肚明,要说心生恨意,二姐姐你更有理由不是吗?”

“还有,”她转头看向一旁低着头的桐香,声音平和却有力,“你这么忠心护主,不在大姐姐房里伺候,反而跑到这里看热闹,莫不是心中有鬼?”

桐香急急辩驳道:“三小姐您可别胡乱攀咬人,我没有!”

应迦月直接向贾涉的方向拜了拜,绳子勒的她腰上生疼,可她还是坚持拜了下去:“请叔父亲自派人查验我赠给大姐姐的面膜……”

“不必查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男声,区别于以往的亲和,这一次却淡漠而又疏离。

应迦月诧异地转头看了过去,便对上了秦九韶那静而深的眼神,此时的他正迈步走近,漫不经心朝这里看来。

对方一身裋褐,衣着在不同于在场的众人,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倒显得是其他人都穿错了场合似的。

应迦月跪在地上,将脸别了过去,带着几分赧然和尴尬。

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在旁边看着的时候,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只当自己是倒了霉。可秦九韶出现的时候,她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游曳,好像很不希望他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

秦九韶走到她的身边,嘴唇动了动,声音笃定:“下毒之人便是应迦月,这位桐香姑娘是无辜的。”

在场所有人都惊了。

那桐香愣了一愣,大概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半晌,她惊喜道:“是是是,多谢公子明察秋毫!多谢公子还桐香清白!”

应迦月全身都定住了,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秦九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原以为他就算不帮自己,也不会这样落井下石才对。

暖和的日光穿堂入户,照在应迦月的脸上,她却只觉得刺骨的冷。

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和自己呆了十几年的地方完全不一样,有那么多有趣的事,还有值得崇拜的人。但这一刻,她却忽然怀念起现代完备的法制体系,至少不会这么轻易就冤枉一个人。

应迦月没有回头,她垂眸看着自己面前那方寸之地,艰涩问道:“你真的相信是我所为吗?”

秦九韶笑了笑,眉目清雅:“应姑娘,我方才已经说了,毒是你下的。”

他的语气那般笃定,仿佛是自己亲眼所见一样。

全程静默不语的赵昀忽然攥紧了手,死死盯着秦九韶的背影,只想冲上去给他一拳,问问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可沂王的身份却已是他摘不掉的桎梏 ,每做出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权衡利弊。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改口道:“秦公子无凭无据下此断论,恐怕让人难以信服!”

秦九韶淡淡瞥了他一眼,神色如常,却理也未理。

应迦月呆坐在原地,难受不已,连为自己辩驳的心情都没有了,心那一块抽抽的,她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把我的小红花还给我。”

她才不要把自己亲手剪的小红花奖励给这种讨厌鬼。

她的声音小小的,小到只有身侧的秦九韶能听清,他明显僵了僵,却犹自站的笔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应迦月在说话一样,静默不语。

一旁的贾涉沉声道:“沂王殿下说得有理,既然下了定论,还得拿出证据才是。”

“证据,自然是会有的。”

秦九韶径自走到桐香面前,问道:“三小姐身边的丫鬟亲手将那碗东西递给你的,是也不是?”

“是,是是!”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肯为自己说话的人,桐香的头点的比啄米还要快。

“三小姐平时就和你家小姐走的很近,就是为了方便下手,是也不是?”

桐香点头道:“是,是的!”

秦九韶温柔看她:“三小姐明知山药有毒,却还是做了这种恶毒之事,是也不是?”

“是,是。”桐香快速点头,想到自己的嫌疑就要洗清了,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忽然僵在了原地,因为她看见了秦九韶唇边漫不经心的笑意,有几分凛冽,带着冰川之上的冷意。

秦九韶俯下身来,阴影笼罩着她:“你怎么知道山药有毒?又怎么知道碗里有山药?”

桐香吓得声音都发起抖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方才是未曾反应过来……”

身后的三七一看见这情况,就知道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便迅速掏出已经削了皮的山药,走到她面前,假装要去凃她的脸——

桐香一看到那山药,顿时吓到尖叫:“不要啊!”

秦九韶轻声道:“既然不知道山药有毒,那你为什么躲?”

桐香整个人都吓疯了,抱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不住的嚎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放进去的。”

一旁看了半天的人都面面相觑。

赵昀皱眉问道:“山药,有毒吗?”

秦九韶冷笑起来,声音却清疏如风:“山药哪里有毒,毒的是人心。”

贾涉见自己家里出了这么个搬弄是非的丫鬟,自然是气得七窍生烟,站起来就喝道:“把这个贱婢给我捆起来!”

“老爷饶命啊!”桐香越发慌了神了,她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情决计没有好下场,便慌不择路地出卖了其他人,哭天抢地道,“是二小姐逼我这么做的,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贾似烟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几时逼过你?”

……

那边犹自争论个没完没了,根本无暇注意到这边。

秦九韶目光渐敛,缓缓走了回去,在应迦月的面前蹲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翻飞,便去解她身上的绳子。

应迦月呆滞地跪坐在那里,似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满脑子的辩解之词、事情的细枝末节都还没有说出来呢。

手腕被勒出了红痕,可见捆绑时下手多重,秦九韶解绳子时,眼底闪过一丝不忍,终是放缓了动作。

应迦月没有说话,只怔怔地看着秦九韶为自己解绳子的手,也看向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然后,便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

耳侧掠来轻软的风,还有他清朗疏阔的嗓音。

“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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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

第二十二章淮河

听到这两个字,应迦月怔了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话,心情一时微妙起来。

她生怕被对方看出自己上了当,假意嘟囔道:“不还就不还。”

秦九韶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一旁的人还在争论下毒之事,应迦月的嫌疑算是暂时洗清了,没有人关注这边发生了什么,她压低声音轻声问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是山药,万一不是呢?”

秦九韶闲闲道:“怕什么,我自有上百个问题等着她。”

谁知道那丫鬟这么不经问,三两下就问出来了,没意思。

“噢。”应迦月糯糯地答了一声。

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程序流程图的动画,还是带音效的那种,从不同的图形块“哐哐哐哐”往下走,最终全部都汇聚在同一个点——“招了吧”。

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吓我了。”

她方才真的以为他说的话都是真的,还很是伤心了一会儿,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么好骗。

秦九韶轻笑了一下,半蹲下来,手上动作未停:“这便吓到了?如此胆量,还怎么行侠仗义。”

应迦月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救赵昀时自称女侠客的事。

“那不一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没了底气。

低头看他给自己解绳子,竟有一种他在给自己系鞋带的错觉,一时羞赧。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每次看到秦九韶的时候,自己就成了个东想西想的怀春少女,完全没有一点穿越人士的自觉和自控力。

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忽然注意到了他手背上的伤,像是刚刚添的新伤,都没有好好包扎一下,解死结的时候一用力便渗了些血。

应迦月眼神里满是关切,好像割开的是自己的手一样,语气担心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疼吗?要紧吗?”

秦九韶随意瞥了眼,答道:“你有工夫操心这个,不如先解决好这个烂摊子。”

应迦月又哦了一声,没说话。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殊不知有道异样的眼神一直打在他们身上。

赵昀已经在原地站了许久了,眸色幽深,脸色一分分冷了下来。

这里人多眼杂,秦九韶居然敢那样直接走过去为她解开绳子,不曾犹豫,也不畏惧任何人。

他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也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眼神。

越看越觉得刺眼,连呼吸都不畅快起来,好在应迦月已经洗脱了嫌疑,也不需要自己的帮助,赵昀看了她一眼,索性转过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

贾似烟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供出来,她分明许了她那么多银子,还扣了她的弟弟在手上,照理说是不会出卖自己才对,是以从没有想过事情败露的对策,一下子就彻底乱了阵脚。

此时此刻,她藏在袖子里的双手都在发抖,声音却强作镇定:“父亲,一个下贱婢女胡乱攀咬的话怎么能信呢?”

这时,小厮将那碗面膜带了过来,递给了座上的贾涉:“老爷,大夫看过了,这里面确实有山药的汁液。”

贾涉的脸色越来越差,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贾似烟一见到那东西,慌神道:“就凭这个,也不能证明此事与我有关。”

桐香狠狠磕头,哭道:“桐香什么都说,不求老爷高抬贵手饶我贱命,只求老爷救救我的弟弟!他现在被二小姐扣在手上不知死活,求老爷救命啊!”

贾似烟有些晃了晃,抿嘴不言,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母亲,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似烟平白无故遭人非议,还请阿娘做主啊。”

胡氏也没有想到贾似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怎么也得护着。

连忙站起身来,扶着贾涉的肩膀劝道:“老爷,这桐香红口白牙污蔑烟儿,您可不能听信她的鬼话,烟儿她虽然平时娇蛮无理,却从未有过……”

“住嘴!”贾涉直接挥开了她的手,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郁结之气难以消散。他有些不稳的站了起来,指着贾似烟,嗓中发颤,“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女儿!”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