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将唐见手中的方子又取了回来,眸子里浸了几分落寞之色:“算了,不必去了。”

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行为有些自讨没趣,赵昀将看了看手中的方子,便揉作一团,扔进了旁边的纸篓里。

唐见毕恭毕敬道:“史丞相正朝这边过来,殿下可要出门迎接?”

赵昀顿了顿,将桌子上的东西收了收,然后道:“等他进来吧。”

史弥远走进来的时候,赵昀便站了起来,淡声拱手道:“史相。”

对方点了点头,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开口道:“婉晴的事情我听说了,毕竟是我妹妹唯一的女儿,没能保护好她,是我的过错。”

赵昀劝慰道:“此事与丞相无关,还请不必自责。”

史弥远叹了一声,看向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会选个容貌有伤的女子做你的沂王妃,让你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既然皇后的谕旨没有明言是贾家的第几女,你便改娶贾涉的二女儿贾似烟吧。”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赵昀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赵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呼吸发僵:“难道丞相不知,贾似烟便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她害了你的亲侄女。”

一定是因为史弥远还不知道真相,才会下这样的决定。

史弥远好像并不惊讶,只是那么静静看着他,良久,冷冷的笑了起来。

“你需要的是贾婉晴吗?不,你需要的是贾涉背后的忠义军啊。‘举诸七十城之全齐,归我三百年之旧主’,这是何等军威?”似乎想到了什么,史弥远补充道,“虽说忠义军的李全是个变数,但我已下令厚赏他,应该不会多生事端。甚至还能为我所用,与贾涉分庭抗礼。”

赵昀没有说话,只觉得眼前的人冷血又无情,让人不自觉胆寒。

史弥远看向他的眼睛,沉声道,“若你背后有了忠义军的支持,何愁不能成事。”

赵昀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要兵权作甚。”

史弥远似笑非笑:“沂王殿下写下‘朕闻上古’四个字时,便已与我心意相通,如今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赵昀眼底起了一层波澜,哑着嗓子问道:“你想要我当皇帝?”

见他这么直白,史弥远索性与他明说了:“不是我想让你当,而是我要让你当。”

他的声音雄浑有力,不容置喙。

“赵昀,”史弥远直呼他的名字,“对于我的决定,你意下如何?”

赵昀静静地立在原地,神情复杂。

这天下妄图篡位的人多如牛毛,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成,则不过任史弥远拿捏的高贵棋子。败,则连同至亲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诡谲风云中左右自己的命运的人,实在如凤毛麟角。

他能成为那其中的一个吗?

赵昀沉默了很久,说出了那句影响他人生走向的一句话。

“绍兴老母尚在。”

这六个字,听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却含蓄的表示了同意,又不显得过于功利。

史弥远回过头来,很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便真正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虽说那贾似烟是个蠢的,但你需要的只不过是个姻亲关系,待朝局稳固,大可让她无声无息消失。”史弥远随手翻了翻他书桌上的字,漫不经心道,“待你登基之后,我再为你重新挑选皇后。要知道……皇后之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坐的。”

赵昀呼吸一僵:“消失?”

史弥远摇了摇头,看上去很是失望:“看来,你的心还是不够狠。这般优柔寡断,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拍了拍手,外面的随从便抬进来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赵昀愣了一下,认出那就是在贾府刺杀自己的刺客。

“丞相这是何意?”

史弥远双手背在身后,胡须动了动,道:“让我们这位单纯的沂王殿下瞧瞧你们的本事。”

“是!”那几个随从应了一声,手起,那刺客便惨叫了一声,凄厉之声几乎能够穿透屋顶,伴随着剑落,惨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赵昀便彻底僵在了原地,目瞪口呆。

他看到那刺客的心脏被挑了出来,鲜红的血染满了地面。

“你要记住,这就是与你作对的下场。”

史弥远留下这样一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

赵昀几乎是跌跌撞撞着冲出这间屋子,双手颤抖不已,路过莲池的时候,忍不住趴在栏杆上干呕起来。

赵与芮路过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连忙跑过来扶住他,担心地唤道:“哥!你怎么了?”

他将哥哥的手臂抱得紧紧的,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池子。

赵昀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言。

“与芮,我们回绍兴吧……”

赵与芮有些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劝道:“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史丞相对咱们这么好,锦衣玉食供着,还教我们文治武功。况且,临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这么多,咱们还回绍兴做什么?”

听罢,赵昀便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是啊……还回绍兴做什么。”

他都是要角逐帝位的人了。

****

应迦月带着信和膏药来到了贾婉晴的房间,敲了敲门,却发现无人理会。

“大姐姐,你在吗?”

她又唤了两声,还是没有应答。

应迦月顿时生了几分不详的预感,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正好看见贾婉晴上吊踢凳子的一幕!

被吓到瞳孔放大,应迦月冲上去直接踩在了她的凳子上,死死抱住了她的腿。她知道贾婉晴可能接受不了自己毁容的事实,但却万万没想到她会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

贾婉晴拼命的挣脱,却毕竟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那里敌得过应迦月的力气,即使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没几下便被她抱了下来。

两人一同跌在了地上,应迦月喘了好几口大气,惊魂不定。

她的腰还在慌乱之中被贾婉晴踹了两下,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贾婉晴戴着浸泪的面纱,细细哭道:“三妹妹,你何必救我?我这张脸还有何面目留在世上,不如让我死了一了百了。”

应迦月看着她的脸,顿时有些心疼,但仔细看了看露在面纱之外的伤处,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严重。只觉得要是能带她回现代就好了,上医院挂个号,说不定就治好了。

她没有说话,只飞快从兜里掏出崔愫的信和膏药,一并放在了她的怀里。

“大姐姐,你先看完这个。”

“我都是将死之人了,看这些做什么。”贾婉晴的目光很空,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这是崔公子托我给你的。”应迦月将今日崔愫让她转述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了,若是你同意,定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贾婉晴听完,眼睛恢复了几分神采,却还是有些不相信。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应迦月点了点头:“大姐姐,崔公子对你一往情深,他希望你能够好好的,就算是为了他,你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啊。”

贾婉晴的嘴唇有些微微发颤,她屏住呼吸,轻轻拆开了那封信,读了上面的字,便又哭了起来。

“迦月,是真的……他说他会娶我。”

应迦月俯身抱住了她,安慰道:“是啊,除了崔公子,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有很多,我们一起好好养伤好吗?”

“好……”贾婉晴点了点头,泪眼婆娑。

****

应迦月从贾婉晴房中出来的时候,心情有些微妙。她缓缓朝前走着,不时踩了踩地上的树叶,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事情。

如果她来晚一步,贾婉晴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崔愫一直在原地等着她。

有的人要是错过了,有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她自从来到南宋,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的状态,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突然穿越回去了会是什么样子,也从未思考过自己的以后。

也许这里和现代是两个平行世界,她在这里过了多少天,那边也同样过了很多天,高考已经结束了,她彻底从那个世界里消失了,成为档案库里的失踪人口。

或者说,有一天她还能回到现代世界,那以后又会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呢?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吗?

她忽然很想去秦府的门口找秦九韶,同他好好的告个别,说上几句话。

这样即使哪天她突然回到现代了,也不至于太过遗憾吧?

应迦月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东想西想,却忽然踩上了一截枯枝,伴随着咯吱的响声,漫天的枫叶从天而降,一切就像慢动作的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在她眼前播放着。

火红的枫叶飘洒在她的周围,时不时有几片叶子拂过她的脸,引得她微微发痒。

应迦月瞪大了眼睛,瞳孔中倒映着这样惊艳的画面,仿佛置身于梦境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枫叶雨下得有些发愣。

半晌,应迦月忽然听见头顶有声音传来,抬起头看了过去,便看见了正想要去见的那个人。

秦九韶靠在树干上,日光透过树影打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的边缘镀了一层柔和的绒毛,让人挪不开眼。

然后,她听他道:“这是我设计埋伏金兵的机关,让你体验一下。”

那些枫叶落在了地上,像是铺了一层红色的绣花地毯,随性不失张扬,和他们的主人如出一辙。

应迦月不敢苟同:“他们怎么会怕你的几片叶子。”

实际心里想的是,这意思是要把金兵浪漫死?

“你觉得我会用叶子糊弄他们吗?”秦九韶嘴里叼着根树叶,斜斜看着她,“伺候他们的当然是尖针利刃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用手臂垫着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感叹道:“不得不说,这树上面的风景确实不错,难怪你那日要爬墙上树了。”

应迦月朝他走了两步,犹豫了片刻才问道:“你不是回家收拾行李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虽然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但是我仔细想了想,在走之前,你得陪我下一局棋。”

秦九韶翻身便下了树,衣袂翻飞,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极具美感。应迦月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大神就是大神,爬个树都这么好看……

他指了指自己方才布下的棋盘:“上次同杨老先生的残局。”

应迦月走过去一看,顿时惊了。她瞪大眼睛又仔细看了半天,发现好像真的是当时的残局。

可以说是瞠目结舌了。

“……你,你怎么全都记下来了。”

秦九韶的记忆力这么好吗?就连那么多天之前下过的棋局都能记下来,连一个位置都不差。这怎么可能啊,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她连记二十个单词都要一天,还不一定能记住。

应迦月震惊地看向了这个南宋最强大脑,咽了咽口水。

秦九韶看到她反应这么大,略有些不解:“按照当时的思路再走一遍就是了。”

两人坐了下来,应迦月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里组织好了所有的语言,才把自己之前破解棋局的理由说了出来。其中绝大部分还都是培训班的老师教她的时候说的原话。

秦九韶看着面前的棋局,若有所思。

“原来是这样。”

“要不咱们下一局?”应迦月小心翼翼提议道。

能跟世界上数得上名字的数学家坐下来下一局棋,也算是此生无憾啊……

秦九韶顿了顿,忽然发问:“赢了有小红花吗?”

“……”面对这样的提问,应迦月点了点头,“有。”

五局下来,应迦月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十多局下来,应迦月开始心疼自己的手,又要剪一堆小红花了……

原以为能靠着在培训班学的破解古人残局的方式取胜,没想到他自从听自己讲了一遍破解缘由之后,便举一反三,堵住了她所有的道路,不管她从什么地方下手都是徒劳。

应迦月泄了气,索性认输道:“欠你的小红花,等你回来再补给你。”

“你说的,可别忘了。”

话刚落音,天空忽然下起了细密的小雨,又快又急,打在应迦月的睫毛上,她连忙闭了闭眼,生怕眼睛里进了雨水。

“怎么突然下……”

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被拢在了一道宽大的袖子下,将细雨挡得严严实实。

银灰色的袖子笼罩着两人,应迦月呼吸一滞,立即噤了声。

那人的清隽的脸近在咫尺,又长又密的睫羽上沾了几滴雨水。应迦月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特别快,不同于看见喜欢的明星那样激动,而是那种情愫萌芽时的羞涩悸动。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她清楚的知道,一定很红……

怎么会无端端有这种感觉呢,难道她喜欢上秦九韶了?可是,又是从哪一刻开始的……

她现在特别想打开手机上知乎搜一搜,喜欢上一个智商甩自己十条街的数学家是什么体验?喜欢上一个已经作古八百年的古人是什么体验???

应迦月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短短几秒间,秦九韶不知道应迦月的脑子里竟然生了这么多想法。

他只是眉眼平和地看着她:“下雨了,回去吧。”

那一刻,应迦月感受到他了近在咫尺的温热鼻息,甚至能预感到分别千里后的失落。

“等一等。”

“怎么了。”秦九韶困惑,微雨濡湿了他鬓边的发丝。

应迦月没有继续说话,杏眼亮晶晶的。

她忽然很想做一件出格的事,不过……出格的事她好像也做了不止一件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壮起了胆,探身在他的额心留下了一个吻,动作很轻,像是怕惊破了谁的梦。

温软的唇,在他额上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秦九韶忽然就怔住了,连眼睛也忘了眨,就那么定定凝视着她。

应迦月也望着他笑。

微风细雨间,秦九韶心神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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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

第二十六章小雨

秋日的雨绵绵无声, 不像夏季那么来势汹汹, 只略微濡沾了秦九韶的袖子。

见雨势渐渐没那么大了, 应迦月连忙从他袖子底下钻了出来。

亲上去之前,应迦月脑子里闪过了几十部偶像剧里的经典台词, 亲完之后,话到嘴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瑟缩起来,一副刚做了坏事的模样,生怕被他责问。

秦九韶直起了身子, 看上去有几分僵硬。

良久,掩饰性地清咳了一声:“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尴尬了三秒,应迦月突兀地解释道:“是是是这样的, 我不姓贾,因为我是被叔父从外地收养来的。我家乡有一种风俗,如果有朋友要出远门, 就要亲一下对方的额头, 这是祝福对方平安的意思。”

“……”秦九韶听了, 默了默, 倒也算能接受这个解释。但他还是郑重地教育了一句,“虽是风俗,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 在我这也便罢了……万不可再随意去亲其他男子了。”

应迦月快速摆手道:“再不亲了, 再不亲了。”

秦九韶这才饶过了她, 复而又想起了什么, 问道:“以前好像从未听你说起过家乡,不知是在何处?”

“在,在……”应迦月一讪,这可怎么回答呢,总不能告诉他是在八百年后的某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