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迦月没有说话。

秦九韶凝望着她的眼睛,好像真的在跟她探讨学问一般,淡声道:“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轨迹,或线、或方、或圆,星辰往复,生死交替,包括时间也是如此。九韶略知天文,也曾想过解读其中规律,只是学识浅薄,未能有幸探知其中真理。”

应迦月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不愧是孟衍君啊,不过,你说的那些太深奥了,我听不懂,我只知道,若这命定的轨迹是圆的,那就算相隔再远,也会在某一天重逢。”

秦九韶身子僵了僵,良久,终于释然地放松了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们相互对视,仿佛站在无人之境,无视了周围所有的人,好像一切都不存在。

她看他的眼神温柔,他看她的目光深情。

只有赵昀,这个坐在龙椅上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成了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从秦九韶说出那句话的一刻,从应迦月不顾一切闯进来的一刻。

赵昀便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

今天0点前还有两更~

撕破

第八十二章撕破

自从官家和贵妃从勤政殿回来之后, 众人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赵昀阴沉着脸, 不发一言, 空气里都是□□味。

向来温文尔雅的官家这一次发了大火,而少言寡语的贵妃竟然直接跟官家吵了起来,还冒出不少旁人从未听过的奇怪词汇。

皇帝和妃子吵架, 这在临安宫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我是如何进宫的, 陛下应当很清楚才是。你口口声声说会救我父亲,可最后是什么样的结局呢?弹尽援绝,以身殉国!请问陛下派的援兵是去叙利亚救人了吗?”

“贾似烟是怎么死的, 她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投河自尽?陛下您一句畏罪自杀能解释的清楚吗?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啊!叔父他可是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啊, 陛下杀掉恩师女儿之前不怕夜里做噩梦吗?”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一个起于贫寒的宗室子弟,到如今坐拥天下的皇帝, 会是个多么单纯的少年吗?我竟然还傻傻的相信你是真心想要救贾府,真心想救我爹。”

应迦月也实在不愿意在宫里待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里, 于是便将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这一说, 便觉得自己好像丢掉了几十斤的重担,整个人如释重负。见到秦九韶的那一瞬间, 她内心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 什么也顾不上了。

里头的声音太嘈杂, 外面根本听不清楚。

可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都快要吓哭了, 以为贵妃是得了什么失心疯,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来。主子出了事,底下的人都要跟着遭殃,不少宫人已经开始求神拜佛了,只希望贵妃能够好起来,别再发疯了。

****

“秦大人,请回吧!”

勤政殿内,秦九韶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心如刀割。

从赵昀把她带走的那一刻,他心中便生出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以他的身份、权势、地位,根本没有办法去阻止这一切。

宫外盛传贵妃受宠,百般渲染新帝对她的恩宠,他几乎能想到宫里头如今是怎样一番光景,他甚至曾经想要放过应迦月,放弃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如果她在宫里也足够快乐的话。

可他今天听到了回答,她说命运的轨迹是相逢。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回她。

“秦大人,天色已经不早了,您还是请回吧。这要是迟了,奴才们可担待不起啊。”

秦九韶攥紧了拳头,望向了应迦月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话的人是个太监,声音尖细,可却有理有据。

“奴才知道秦大人能文能武,剑术出神入化,寻常的禁军都不是您的对手。可您别忘了自个儿在什么地方,别忘了家里还有父母双亲。”

禁卫军警惕地看着这边,手上按着剑,屏气凝神,似乎只要秦九韶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他们便会一拥而上,治他个谋反之罪。

****

慈元殿。

赵昀睁着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她,似乎不敢相信那些话竟然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应迦月昂着头看着他,冷静了下来:“真心话。”

听到这三个字,赵昀眼神忽得一软,大概是因为不甘心,便近乎委曲求全道:“月妹妹,做朕的贵妃有什么不好?若是你不愿意屈居于皇后之下,朕会想办法……”

他的话还没说完,应迦月便直截了当道:“陛下,您应当清楚,我并不爱你。在被你用卑鄙的手段骗进宫之前,我便心有所属。”

“你……”

赵昀被这句话噎得半天没缓过神来,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为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为什么不爱朕?要如何你才会爱朕?”

原本直视着他的应迦月,瞳孔骤然放大,惊惧而又不安,因为她在赵昀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诡异的杀气。

很快,应迦月便被对方摁在了床边,男人力道之大,让她无从挣脱——

房门被狠狠关上,慈元殿上上下下慌作一团,梨容在外面急的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灵机一动,便立马去坤宁殿求见皇后去了。

“陛下,官家,赵昀!赵与莒!你放开我——”应迦月慌得连他从前的名字都叫出来了,她用力拍打着他的手,可男人的力量对于女人来说本身就有代差优势,她那点力气,充其量也就是小孩子的打闹,无济于事。

赵昀将她压在身下,伸手便去解她身上的衣带。从应迦月进宫到如今也有不少日子了,他一直都是尊重她的意愿,想要哄着她,捧着她,心想她就算是块冰,也总有一天会被自己融化,到那时再幸她也不迟。

可今日在勤政殿中看到两人眼神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深深刺痛了,他不想忍,也不想等下去了。

这一刻便要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刻,应迦月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赵昀我去你大爷!”

赵昀俯身吻住了她,将她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不容抗拒。

她越是那样骂自己,他反倒越讨厌自己,越讨厌自己,就越不想放她走。

被言语刺激的他,近乎发疯般地吻她,少女清甜的香气近在咫尺,他从未这么近距离地感受过她的气息,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应迦月疯狂地挣扎,找准机会便咬向了他的唇,不带半点犹豫。

骤然吃痛之下,有腥气传来,赵昀这才清醒了几分,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应迦月,意识一点点的找了回来。

想起她是自己的月妹妹,想起她也曾温柔过的每个瞬间。

他这是在做什么?强人所难吗?

应迦月剧烈地喘着粗气,见他没有什么动作了,也不敢说话了,生怕他一个兽性大发便又发了疯,只抿着唇恶狠狠地看着他。

赵昀松开她,坐在床沿边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站了起来,抬脚踏出了慈元殿,从外面传来了他阴沉无比的声音:“半个月内,不许贵妃离开慈元殿半步!”

殿内,应迦月咬着牙,像只刚打完架的小兽,不敢大声,却极其的凶。

“姓赵的,你别以为你姓赵就可以关我一辈子……”

****

夜半,子时。

头顶的月亮藏在了云层里,不见踪迹,殿内安静地只能听见太监的脚步声。

“陛下,阎才人到了。”刘谊低垂着头,有些担心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才短短半日的工夫,他眼底的光彩便只剩黯淡了,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憔悴了这么多。

照他来说啊,这皇帝能有什么烦心事呢?山珍海味吃着,后宫佳丽捧着,要什么便有什么。而且他和先帝还不一样,先帝还时常因为政事发愁,可如今这位陛下倒是免了这个清闲,毕竟政事也烦不到他的头上,通通去了史丞相那里。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了皇帝这个身份,也比他这没了根的阉人要有意思多了。

哎,真是不懂啊。

“陛下?”见对方只是发呆,刘谊斗胆又唤了一声。

赵昀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淡声道:“让她进来吧。”

不同于平日里的浓妆艳抹,今日的阎姣娘未施粉黛,穿着琥珀色绣海棠的褙子便缓缓走了进来,她手里捡了块又软又细的帕子——这是陛下身边的人吩咐她带着的。

阎姣娘缓缓躬身,给赵昀行了个礼,末了,柔声唤了一句:“陛下。”

赵昀看也未看她,只问了一句:“会变戏法吗?”

“臣妾……会一些的。”阎姣娘愣了一下,不知道官家为何会突然问她这个。

赵昀从自己腰间拽下来一块散发着淡淡光泽的贝壳,递到了她的手上:“把这个变给朕看。”

阎姣娘低头一看,那贝壳是月牙状的,玲珑生辉,很容易便让她想起一个人。今日的事情闹得很大,她也得了消息,是以知道陛下在烦心些什么。

面对这样的要求,阎姣娘没有办法拒绝,她有些好奇地看了赵昀一眼,见他像个平民百姓一样坐在角落里,竟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许多。

于是,阎姣娘便用那帕子给他变起了戏法。

阎姣娘自小便是学这个的,动作自然要比应迦月的魔术要有趣的多,花样也更多,一旁的刘谊看着啧啧称奇,心想不愧是风靡苏杭的祺祥杂耍班,这功底,就是不一样啊。

可赵昀却是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再变。”

不知道他是哪里不够满意,阎姣娘战战兢兢地又变了一次,这一次比之前更加熟练,完全看不出一丝破绽来,她心想陛下这次应该是满意的吧,可赵昀却还是那样平静的神情,淡淡看着她。

“再变。”

四周安静的有几分诡异,除了不断翻动手帕的摩挲声,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众人都屏气凝神,生怕帝王的怒气降落在自己头上。

“再变,再变,再变。”

赵昀的语气渐渐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到了后来,阎姣娘只觉得自己双手都开始有些拿不稳了,麻木到没有知觉,她用尽全身力气在表演,赵昀却还是不满意。

最后,赵昀直接将那月牙状的贝壳从她手中拿了回来,似乎觉得她没资格碰这个东西。

面对阎姣娘不安的眼神,赵昀轻轻吐出两个字。

“滚吧。”

听到这样直接的话语,阎姣娘感到有几分委屈,只是她低微的身份不足以支撑她这点委屈,便小心翼翼躬身:“奴家告退,还请官家保重龙体,切莫忧心啊。”

等阎姣娘离去了之后,赵昀看向了一旁面露担忧之色的刘谊:“你也退下吧。”

很快,大殿之中便只剩下了他一人,空空荡荡,心里没半点着落。

他原本想要一阵风,吹熄心中的火苗,可没想到火势越来越大,收也收不住了。

※※※※※※※※※※※※※※※※※※※※

等会儿还有一更~

妖精

第八十三章妖精

阎姣娘从皇后那里得来了不少赏赐, 其中有一枚螺纹金发簪她不太喜欢, 觉得俗气, 便赏给了跪在自己脚下的杏娥。

杏娥就是那日向皇后禀告贵妃失踪的丫鬟,如今就在慈元殿做一些洒扫的粗活,也不知怎么的, 竟又投奔到自己这里, 可见也是实在没了法子。

“多谢才人娘子赏赐,只是这金簪太过贵重,奴婢愧不敢收啊。”

“你只消收着便是。”阎姣娘睇了她一眼, 装作不经意般问道, “你上次在坤宁殿说的那些话, 可是真的?”

阎姣娘之所以在意这件事情,是因为那日太后回宫之后,对她好一顿责罚, 说她道听途说,搬弄是非,害得太后当众出丑。

原以为有太后这么个靠山, 以后也算是能平步青云了, 谁知道会栽这么个跟头。

杏娥咽了咽口水, 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贵妃知道自己去皇后那儿告了状,必定会记恨于她。原以为皇后娘娘和贵妃是死对头, 能护着自己, 谁知道她们二人关系竟那般密切, 看来看去, 这宫里头也就只有阎才人能救她一命了。

虽说阎才人位份低,可听说陛下登基这么久,只召幸过她一人,瞧这势头,也不比皇后和贵妃差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杏娥肯定道:“千真万确!奴婢当时亲眼瞧见贵妃娘娘就那么消失在了树下,就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没了。若有一个字的假话,奴婢愿意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瞧你,说这些话做什么?”阎姣娘轻轻笑了笑,伸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杏娥有些受宠若惊,细声细气道:“谢才人娘子,奴婢自己起来便是了。”

阎姣娘这个举动,便是接受自己的示好了。

山贼招安都还得有个投名状,杏娥认定了她,索性豁了出去,敞开了道:“奴婢还听说……贵妃娘娘她根本就不是光禄大夫贾大人的亲生女儿,而是他的养女……原本姓应。原来的贾家二小姐,被她推下河,已经过世了呢。”

阎姣娘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也惊了,瞠目结舌:“竟还有这样的事?那贵妃她岂不是冒名顶替入的宫?”

杏娥怕消息不准确,特地补了一句:“这些话,奴婢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外头都是这么传的,奴婢也不知真假。”

阎姣娘听了这样惊天的消息,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皱着眉思索着。

良久,她看向一旁的杏娥,问道:“你方才说,贵妃她凭空消失了。你可知是因为什么原因?”

杏娥回忆了一下当时的画面,犹犹豫豫道:“那时候,奴婢瞧着贵妃似乎是在喊救命,捂着肚子,很是难受的样子,然后……然后她就昏迷了过去,奴婢正要过去的时候,她便消失了。或许当时她快要死了吧?”

救命?昏迷?

阎姣娘皱着眉,无数种念头在脑海里闪过。

她不是在京城长大的名门贵女,而是从小就闯荡江湖的卖艺人,对于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那可听得多了,比这更离奇的事情都有。

杀了原本要进宫的贾二小姐,冒名顶替进了宫,享尽了帝王的宠爱,受了伤还会凭空消失?事情败露之后,还能让皇后帮着一起圆谎。

这不是话本里的狐妖是什么?!

阎姣娘有些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没想到自己还能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也是惶恐又惊讶。若是这样的话,陛下那样迷恋于她,也就很好解释了,一定是她使了什么妖法,才让官家神魂颠倒,无法自拔。

阎姣娘知道自己不过是贵妃的一个影子,皇帝之所以会宣她,也是因为她的性子和贵妃有几分相像,若是这个贵妃是个狐妖的话?别说陛下容不下她,放眼天下,谁能接受妖妃误国的事?

既然是妖精,那就得现原形才是!

****

慈元殿。

“阿月,你这是何苦来,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谢道清带了上好的膏药,坐在床前轻柔地给她的手臂上着药,边上药边责备道:“他可是皇帝啊,你跟他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不是给自己找苦吃吗?”

梨容赶到坤宁殿去通报的时候,赵昀其实已经离去了,得知应迦月受了点轻伤,谢道清便将娘家准备的上好膏药都带了过来:“这是我表姐夫亲手调制的膏药,治瘀伤最是有效,陛下既然罚你禁足半个月,你呀正好就这个机会养好身子,把脾气也收一收。”

谢道清说话的时候温温柔柔的,在太后的教导下,举手投足也比从前多了几分气度,在应迦月面前更像个大姐姐。

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心里头还是有些不好受的。

无论怎么说,赵昀都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就算自己是后来的,就算他对自己没有一点的情谊,可心里总归是觉得酸涩。

可对于应迦月,她也是真心拿她当妹妹看待,希望她能过得好。

应迦月半躺在床上,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殷切地看着她:“道清,我想逃走。”

谢道清吓得药膏都有些没有拿稳,震惊地看着她:“你这是在说什么?”

四周无人,只有彼此。

应迦月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过了,上次如果真的有人给我下毒,想要我死,那这宫里我肯定也是呆不长的,与其被莫名其妙的害死,还不如我自己想办法死掉。”

她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有自知之明。

就算在现代看了一打又一打的高质量宫斗剧、宫斗小说,她也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宫斗的料,别说是在后宫杀出一条血路了,大概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退一万步说,要是真的哪天不小心被人害死了,说不定自己就回到现代了。可回到现代之后,再想回来,恐怕也是一件难事。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穿越的契机到底是什么,不能轻易冒险。

“你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吗?”应迦月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她,“我喜欢上一个人,如果我不去见他,那我很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道清,你说我该怎么办?”

谢道清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咽了咽嗓子。

眼前这个女孩子,总有一种让她惊奇的力量,她总是有一些大胆突兀的想法,却热烈而又张扬,带着一种追逐的美好。

谢道清喉头有几分哽咽,重复了当初的回答:“你一个姑娘家,难道要跟着他天南海北的跑?”

“是啊。”应迦月点了点头,眼神真挚,盛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我不要在宫里做一只断了翅膀的金丝雀,我要跟着他天南海北的跑,去哪儿都行,做什么都行,只要是跟他在一起便好。”

谢道清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她,手中的药膏都忘了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