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韶低低喟叹一声:“师父说的没错。”

那僧人手持佛珠,徐徐道:“依老衲看来,施主与那位执念之人尚有缘分未尽啊。”

听到这话,秦九韶眼中顿时升起了点点星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近乎失态地上前问道:“师父的话,在下有些不明白,还请师父不吝详告。”

僧人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

“自有佛缘。”

佛塔

第九十四章佛塔

“您就是应迦月应小姐吧, 久仰大名, 江教授让我在这里等您。”穿着西装的负责人卢先生上来和她握手, “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您的节目,本人果然比电视上还要漂亮啊。”

应迦月连忙和他握了握手,有些不好意思:“您真是太客气了, 辛苦了, 这么大清早就要过来等我。”

卢先生挠了挠头:“其实我有买过你的《南宋穿越手册》,应小姐回去之前方便给我在书上签个名吗?”

应迦月笑了起来:“没问题,不嫌弃我字难看就好。”

多宝塔位于湖州道场山上, 威严耸立, 带着佛门独有的肃穆与慈和。

卢先生边带着她朝前走, 边介绍道:“这里就是多宝塔了,不过我们当地人也会叫它道场塔,这座塔是在北宋元丰年间修建而成的, 距今已经有九百多年的历史了。”

应迦月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多宝塔的檐角微微向天空翘起,顶端是雕刻精美的宝瓶, 和周围的城市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风风雨雨九百年, 见证了无数王朝的更迭, 却始终沉默地立在这里,如果这座塔是个活生生的人, 想必一定有诸多感慨吧。

“巧了, 应小姐, 您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 正是八百年前秦九韶测算的地方。”

骤然从别人口中听到秦九韶这三个字,应迦月一时恍惚了起来:“什么?”

“我说,这里是八百年前秦九韶扶正多宝塔的时候所站的地方。”卢先生笑了起来,指着地上的一个标记说道,“这里原本是有一个竿子的,后来被拆除了,听说秦九韶就是站在这里‘遥望浮图’的,我们本来想把这个竿子复原,打造成一个标志性的景点,后来这事给耽搁了,就没有搞。”

到了后面,应迦月都没有认真在听他说话了,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浅到无法察觉的小标志,说是标记,其实就是一块不算太大的石头,半埋在土地里。

应迦月缓缓蹲了下来,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触碰,却终究停在了半空中。

八百年前,秦九韶也曾站在这里,和自己看向同一个地方吗?

卢先生好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便将事先准备好的手提袋递给了她:“应小姐,这是多宝塔的一些图片资料,还有之前专家测量的一些数据。湖州的县志比较多,我到时候会专门快递寄给您。”

“这也太麻烦您了。”应迦月没想到他会准备的这么齐全,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轻声道,“等这本书上市了,一定给您寄一本。”

卢先生很是高兴道:“那可真是太荣幸了,这样吧,我再带您仔细转转这座塔,兴许有什么发现也不一定呢?”

****

宋,湖州。

周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抱着一摞书籍就去了书房。

儿子周密正巧抱着一册书从里头出来,一看到他便欣喜地唤道:“爹爹,您回来了!”

“哎呦我的乖儿子。”周涯放下手中的书,直接把儿子抱了起来,“到爹的书房里来找什么书呀?”

周密小手一伸,将书名指给父亲看:“柳永的词集《乐章集》。”

看到儿子这么懂事,周涯也不由得感到欣慰:“咱们家阿密真是不简单,小小年纪便博览群书,这以后还不得成为一代文豪啊?”

周密抱着父亲的脖子咯咯笑了起来:“那是自然。爹,您这看的又是什么书呀?”

“我呀?”周涯顺着他的目光朝书桌上看了过去,叹了一口气,将儿子放下来道,“咱们湖州来了个古怪的秦大人,逼着手下的官员学什么算学,说这是为官为吏者必须精通的门类。这不,你爹我呀,一大把年纪要回来重新学习了。”

周密踮着脚翻了一两页那些书籍,稚嫩的表情颇有些不屑:“连我们小孩都知道,这些都是不入流的贱技玩物,父亲身为士大夫,何苦要去学这种东西?”

周涯忽然怔了怔,面对着儿子直白的言语,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密自小颇有文采,常常被人称为神童,和同龄人比起来更是要成熟几分,他摊了摊手:“这位秦叔叔自己自降身份也便罢了,为何还要拉着手下的官员一起?儿子实在不解。”

“这……”周涯不知如何跟儿子解释。

其实在秦九韶来湖州到任之前,他也觉得算学是门不入流的学科,可自从跟着他一起共事之后,却越发觉得将算□□用在各类政务上是一件有益的事。从管理国家的层面来讲,无论是正统官学还是不入流的贱技,只要是能为百姓做实事,那就都是有用的东西。

不过儿子还小,跟他讲这些大道理他也听不懂,等他长大之后自然就懂了。

周涯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好好,爹就随便看看,快去找你母亲吧。”

****

“秦大人,您可算来了。”满头大汗的马提举将秦九韶迎了过来,“前些日子,这多宝塔突然产生了大幅度的倾斜,眼看着就要倒了,路过的百姓们都惴惴不安,下官实在没了法子才向您请示的。”

秦九韶上前看了一眼,只见那座佛塔倾斜幅度巨大,摇摇欲坠,看上去确实是岌岌可危。

马提举见他没有说话,便提议道:“大人,这多宝塔已然成了隐患,百姓路过的时候多有不便,要不要直接将其拆了?”

秦九韶淡淡觑了他一眼,简短吐出一个字:“拆?”

对方吓得立刻噤了声:“下官只是出了个下策,具体要如何,当然要看秦大人定夺了。”

秦九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近那座多宝塔,仔细探查了一番,只见这座塔虽然是八角楼阁式的建筑,但却没有楼梯和走廊,和往常见到的那些佛塔还有些不一样。

马提举跟在他的身后不敢吱声,忍了好久,还是小声劝道:“大人,其实这座古塔年久失修,拆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一百年的佛塔,说拆就拆? ”秦九韶有些不悦地看了马提举一眼,“其实只需拆换塔心便可扶正,不是什么难事。”

这座塔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倾斜严重,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扶正的,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先祖留下来的宝贵财富,轻易拆除,太过于草率了。

其实除了这些,秦九韶也是有自己一部分私心在的,他想起那日桥上的僧人同他说的四个字——自有佛缘。

若是强行拆除这座佛塔,也许便没有这样的佛缘了。

他虽然不太信这些,但为了应迦月,他愿意去信一次。

马提举听完,神情颇有些不可思议,大概是觉得眼前这位新到任的官员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哎,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马提举决定给他讲讲道理:“大人,这拆换塔心四个字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做到却是个极大的工程,不是一个萝卜倒了扶起来那么简单的!再说了,塔身高度、倾斜程度,这些也不是轻易能得知的啊。除非这会儿有神仙帮忙,飞上天帮咱们测算,否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大人……大人?”

马提举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话,面前的秦九韶却早就离开了,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哎,跑的真快。”

马提举叹了一口气,他猜想的果然没有错,这位秦大人和之前那些大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只知道为难手底下的官员,下个令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可苦了他们这些底层的小官。

眼下这可怎么办啊?

马提举正愁眉苦脸地望塔兴叹,后面很快便传来了动静。

他有些惊讶的回过头去,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立了根杆子,几名手下围在秦九韶的身边忙活来忙活去,在这根杆子上工工整整地钉了十四根抓钉。

而那个他有些看不起的秦大人,正站在杆后三尺的距离,通过每一个抓钉,一次次抬头望向了多宝塔的塔尖、塔身,不时在地上写着什么。

半晌,像是忽然间察觉到了什么,秦九韶的手顿在了原地,那根树枝也跟着他的动作停住。

有一阵温柔的风吹过,将他鬓侧那缕发丝轻轻吹起。

像是一种遥远的触碰,无从言说,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

冥冥之中,有种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秦九韶缓缓伸手捂住了心口,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马提举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秦九韶。

马提举的声音将出神的秦九韶拉回了现实,他终于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树枝,侧头看向他道:“塔高一十一丈七寸,相轮高三丈,塔身高八丈七尺。①所以,当用九丈的塔心木换之。”

在如此简短的时间内听到这么精确的数字,马提举目瞪口呆:“大,大人……”

秦九韶 轻咳了一声,声音晴朗如月。

“叫什么大人,叫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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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秦九韶《数术九章》

古董

第九十四章古董

卢先生跟她熟起来了, 在临走之前, 便也想着说点心里话:“其实啊, 这塔看多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在这里都呆了好多年,平常也没有什么人来, 冷冷清清, 怪无聊的。”

应迦月下了台阶,转头道:“也许就是因为名气不大,才变相地保护了这座多宝塔吧。”

“诶, 应小姐这话说的没错。”卢先生很是赞同, “你看, 人家雷峰塔有白娘子许仙代言,咱们这多宝塔有啥?就一个修复的秦九韶,还不怎么出名。不过也幸亏他不出名, 否则这游客一多起来,任你几百年几千年的古建筑,那都要去了半条命。”

应迦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便没有说话, 她现在很少对外人表露自己的心声了。

两人准备原路绕下山, 却意外在道路旁边碰见吆喝的村民:“小哥小妹,买古董不?”

那穿着白色毛衣的村民神神秘秘地凑上前来, 粗着嗓音道:“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好东西, 还热乎着呢, 跟你们有缘分, 便宜卖给你们啊,只要五千块钱就可以了。”

“不用了,谢谢。”

卢先生转头小声对着应迦月道,“这条路上都是卖假古董的村民,很多外地人都容易被骗,我爸之前就被忽悠着买了一个‘刚出土’的玉镯子,裹着泥土有模有样的,回家一看就是染色的假玉,你可当心点,别被骗了。”

那村民见这男的不相信自己,便转移目标,看向了应迦月:“小妹,我不骗你的,真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

应迦月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于是礼貌拒绝道:“谢谢,不过我对古董不是很有兴趣。”

应迦月是真的没有兴趣。

她在南宋见过的“古董”也算是成千上万了吧,更何况还是假古董。

正准备离去的时候,那村民又喊道:“真的不瞧一瞧吗?我不是骗子,这是我和我爹刚从老家山头挖出来的,看上去可有些年头哩!是个古代建筑的模型……这么复杂的东西我造假也造不出来呀!”

听到古代建筑模型六个字的时候,应迦月整个人都僵了僵,很快,她便转过身来,满怀期待道:“拿来给我瞧瞧吧。”

卢先生拦了半天没拦住,扶了扶额。

那村民欣喜过望,连忙跑到自己的三轮车上,小心翼翼将东西抱了过来。

大概是怕被人偷走,他用花布在上面缠了一道又一道,拆开的时候都花了好一会儿工夫。

看到这村民煞有其事的样子,卢先生很是有些无语。

他知道现在的小姑娘最容易被骗,怕应迦月一时冲动,便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道:“还是让我先帮你看看吧,万一他待会儿强行要你买就不好搞了。这些村民有时候会强买强卖的,你要是不买,他们叫上一大帮人围过来,你还是站远点比较好。”

应迦月想了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想着这位卢先生毕竟是当地人,不会受欺负,于是退到了一边。

可即使退到旁边,却还是忍不住想看。

等那位村民打开了包袱,卢先生倒是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你别说,这假古董做的还有模有样的,而且看上去倒是种名贵的木材,都没怎么腐烂呢。”

他左右看了看,突然被一行字吸引了目光:“这里刻了一行字,咦,好像是数字,五二零……”

卢先生疑惑的声音突然顿在了半空中。

半晌。

“哈哈哈哈哈哈将将哈哈哈哈哈!”

卢先生笑得前俯后仰,指着那堆木头,笑得快要站不稳了:“兄弟,真当我傻呀,你自己看看这木头上刻的数字,五二零一三一四!哈哈哈哈哈古代人会写这么非主流的东西吗?你拿出来买之前不仔细看清楚吗?”

“啊?”那村民挠了挠头,似乎也没料到这古董上面会出现这样的数字,一时间眼神也茫然了起来,“那可能是我搞错了吧。”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旁边一个娇小的身影奔了过来,紧张而又急促地问道:“你刚才说上面刻着什么?五二零一三一四?”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慌张,甚至还有几分隐隐的期待。

“是啊!”卢先生指着那行字,“你说好不好笑,刻着这样的字,还跟我说是古董,这不是扯呢吗?”

应迦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看向了那个小巧精致的木制模型,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眼也不眨的看着,直到看清楚那熟悉的轮廓,心才猛然揪了起来。

不用一颗钉子的榫卯工艺、木头小人、假山、木屋、庭院。

别人认不出来,她却不可能不认得。

那是秦九韶送给她的礼物啊。

五二零一三一四,是她曾经在宫里给他的暗号,希望他明白她的心意,这一切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巧合。

只是没有想到,这份礼物在土里深埋了那么多年,偏偏就在这一天被挖出来,偏偏就被自己遇到,不早不晚,不近不远。

也许这就是她和他之间的宿命吧。

应迦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掷地有声:“我买。”

那村民原本以为这东西没什么价值了,一听她要买,顿时乐不可支:“好嘞!我这就给您包起来啊。”

卢先生惊呆:“应小姐,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要买。”

应迦月的眼神里写满了 坚定,她深信这个东西一定和秦九韶有关,她会将这个东西带去做放射性碳素测定年代,如果真的是他留下来的东西,也许……也许就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了。

卢先生惊讶地看着她,甚至对她的专业性产生了质疑:“可是,这显然是个假古董啊!”

连这么明显的骗局都看不出来,居然还写《南宋穿越手册》这样的科普读物,还有那么多权威专家赞不绝口,卢先生简直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

他甚至都不想要她的签名书了……

应迦月偏头看向了他,眸子亮晶晶的:“这不是假古董,这是秦九韶的东西,我认识,我知道。”

****

这段日子,秦九韶暂时就在离多宝塔不远的山腰上,这里每日过去都很方便,而且周围树林茂密,比较僻静,鲜少有人打扰。

他原本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整理一些笔记,倒是挑了个不错的地方。

马提举如今对他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尽职尽责地监督修复工程,还每日过来讨教。

他当时不过是随口开了个玩笑,马提举竟叫起了“秦大神”,虽然这个称呼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头一回听到除了应迦月之外的人叫他大神,于是秦九韶便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马提举从远处赶了过来,一进门便道:“大神!光法寺有个师父说要见您,我便把他带到这儿来了。”

“来来来,把东西放在院子里就行了,辛苦大家了。”

秦九韶放下手中的笔迎了上去,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是那日在桥上遇见的僧人,不由得一惊。

对方也没有料到是他,于是便慈和地笑了起来:“看来老衲与施主颇有些缘分啊。老衲今日前来,是代明心方丈感谢施主恩德的,多宝塔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无足轻重,但对于佛门中人来说,却是不容亵渎的圣地。施主如今修复了多宝塔,便是同佛门结下了善缘。”

秦九韶拱手道:“能与佛门结缘,是九韶之幸。”

那僧人缓缓侧过身去,指着身后那一块木头道:“这是从多宝塔中换下的百年塔心木,素有圣檀之称,明心方丈让老衲转赠与你,至于施主拿来做什么用途,全随施主自己的心意而定。”

秦九韶看着他身后的木头,心生感激,轻声道:“多谢明心方丈,九韶改日必登门拜访,谢方丈赠木之谊。”

那僧人双手合十,声音平静。

“明心方丈已于昨夜圆寂了。”

秦九韶怔了怔,没说话。

……

*

待僧人走后,秦九韶便站在原地静静望着那块木头,沉思了起来。

岁月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显得他整个人更加成熟,秦九韶的气质原本就有些偏冷,如今在这僻静的小院里,倒真像个隐居的谪仙,不问世事。

那确实是上好的檀木,历经百年而不腐,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恍惚间,他想起在楚州时和应迦月一起遇到的那个院子,那里满园都是这样的木香气,僻静清闲,闲适而又美好。

那时候的迦月对自己说:“我想要个小房子。”

于是他便给她造了个小房子。

他曾经想过把那样的房子变为现实,给她一个想要的家,谁知道后来世事难料,想见也难见到了。

秦九韶伸手抚上了那块木头,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头升起。

木头和人是不一样的,人会死,肉身会腐朽,但木头不会,这块塔心木已经在湖州伫立了上百年,也许还能存在几百年、几千年。

如果他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刻在上面。

她,会有机会见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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