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接过,睇着她,眼底略带笑意,道:“还算机灵。”

“总不能给将军拖后腿。”攸桐喝水润喉,听见外头仍然嘈杂,随口道:“这客栈倒是热闹,只是不及南楼的宽敞,将军不单独再要一间吗?”

傅煜瞧着她,忽而挑眉道:“夫妻同行,为何要分房睡?”

他说得语气自然,甚至带两分温柔调侃,若非那晚他亲口摆明不会乱来的态度,她几乎要以为他是认真的了。

不过,那都是假象。

他心高气傲瞧不上她,攸桐更没打算在傅家那个樊笼久留。

只是在外人跟前,哪怕做不到情投意合,至少不能貌合神离。否则旁人见两人各自疏冷,难免要揣测傅家扛着满京城骂名迎娶她的意图了。而那个意图,魏思道既然瞒着她,傅家必定更不欲让旁人知。

演戏么,简单!

攸桐爽快应了,顿了顿,又问道:“那位魏将军呢?”

——上回去金昭寺时,除了傅家人,便只有魏天泽一个外人,且看情形,仿佛跟傅家人颇为熟稔。这回远行京城,傅煜随身带了杜鹤护卫,也有魏天泽同行。而傅煜跟他说话时,除却上峰的命令姿态,亦有点朋友往来的口气,可见此人在傅煜跟前的分量,与旁人不同。

她捏不准、猜不稳,就只能询问傅煜。

傅煜似乎迟疑了下,旋即道:“除了杜鹤,都算旁人。”

说罢,叫了伙计过来,吩咐拿些饭菜。回头瞧见攸桐抱着暖热的茶壶不松手,猜得是她畏冷,又叫人添个炭盆在屋里,令端两碗姜汤来。

因傅煜在屋里,攸桐也没好意思沐浴,用完饭,到屏风后匆促换了寝衣,洗面漱口毕,便钻进被窝。然而夜深雪寒,住在客栈时没人熏暖被褥,即便塞了汤婆子,身上仍觉凉飕飕的,只能蜷成一团取暖。

屏风后水声微响,是傅煜在沐浴,她赶路劳累,躺了会儿便迷糊睡去。

待傅煜擦洗罢走过来,就见锦被微鼓,攸桐虾子般蜷着,双眼紧闭。

他随手扑灭烛火,掀起被子躺了进去。

而后,便忽然顿住了。

平常同榻而眠,两人隔着尺许的距离,甚少碰触。这床榻却不及府里宽敞,他心里想着事没留意,按着寻常的习惯躺下,手臂便不慎触到她抱在膝头的两只手——触感柔软,却仿佛有点凉。

傅煜微愣,握住她的手,指尖果然不是该有的暖热。

外面寒风忽起,吹得雪簌簌落下,寒气仿佛能从窗隙门缝里漏出来,傅煜即便不怕冷,也觉盖在身上的被子不及平常温暖。侧过头,就见攸桐脊背贴在板壁,眼眸紧阖,睫毛修长,眉峰微蹙。

傅煜迟疑了下,将她两只手都摸过来,包裹在掌心。

他常年习武强身,跟个火炉子似的,指尖被磨出了薄薄的茧,手掌却十分温暖。那身体比汤婆子还管用,肌肤相贴时,暖热从攸桐手上膝头传来,蔓延到手臂、身上,乃至四肢百骸。

攸桐睡意朦胧,察觉这股暖意,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下意识往那边挪。

于是,傅煜将她握住没片刻,她的身体便贴到了怀里。

娇软玲珑的身躯,散着淡淡的体香,腰肢柔软温热,膝头却有点凉,蜷缩着贴到他腰间,大概觉得温暖惬意,没再挪开。只将捂热的手抽回去,落在中间逼仄的间隙里。她的呼吸平缓如旧,甚至因这股暖意,睡得更沉。

傅煜却是身体微僵,睡意顿无。

二十余年不近女色,这还是头一回真真切切地将美人抱在怀里,且没有推开的打算。

这种滋味陌生而奇妙。

他足足僵了好几息才回过神,目光落在攸桐脸上,神情渐而复杂。

成婚以来,虽同榻睡了数回,却都是泾渭分明。最亲近的一次,是她在睡梦里握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开。但也仅此而已。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往他怀里钻,不像平常那样客气,更不似那晚说打算和离时的疏冷。

怀里的人睡得安静,没有防备,也没有芥蒂,鼻息落在他的脖颈胸膛,让他觉得有点痒。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娇憨柔软得可人。

傅煜僵着没动,窜入脑海的并非旖念,而是那晚南楼的情形。

攸桐说想和离的那番话,像是带着冰渣的烙印,已然刻在了傅煜的脑海里。

最初听到她婉转的言辞,他是懊恼的,甚至隐隐生气。毕竟这些年顶着人中龙凤的名声,心高气傲,还没有谁会推开他,拂逆他的好意,当面令他难堪。是以当时他拂袖而去,心有不悦。

随后便是一家人除夕守岁。

攸桐跟傅澜音姐弟俩热闹玩耍、笑语阵阵时,傅煜虽没融进去,却都看在眼里——那个时候的攸桐,跟在寿安堂时的倔强、在他跟前的客气截然不同,会留意弟弟妹妹的爱好,将他们喜欢的吃食挪过去,也会在猜谜的时候适当放水,好让傅澜音高兴些。

傅澜音善意亲近,她便投桃报李,相处得融洽。

老夫人心怀偏见,她便只摆出客气恭敬的姿态,无意逢迎。

那么他呢?

他是如何待她的?

十多岁的少女千里远嫁,被夫君冷落、被女眷带着偏见疏远,易地而处,有几人能泰然处之?他为一场春梦躲了她数日,在听见和离的言辞后懊恼而去,她对着种种偏见冷落,焉能无动于衷?以逃避远离的方式自保,其实是很多人的本能,他尚且没能例外,更何况攸桐?

那晚在斜阳斋,这个念头腾起时,傅煜稍觉豁然。才会在想起旧事时,没了最初的懊恼芥蒂,反而联想到许朝宗的事,为无端的吃醋而惊讶。

此刻美人在怀,娇软温暖,乖巧地睡在身旁,傅煜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

倘若他如此刻般善意待她,她会不会如此刻般不再退缩?

会不会抛下跟许朝宗的旧事,不再想着和离?

毕竟,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似乎还不错。

傅煜征战十来年,肯用心去想的唯有兵法韬略、用兵布阵。这还是头一回,认真琢磨关乎女人的事。

第30章 讨好

次日清晨, 雪停风住, 明晃晃的日头破云而出, 积雪渐融,稍露春的暖意。

昨晚傅煜翻涌的心思无人知晓,攸桐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

隔壁的沈飞卿等人和西平王的部下皆在清早启程离去, 傅煜却不急着赶路,叫攸桐留在客栈,另留两人守卫, 而后带了杜鹤出门。出门之前, 攸桐帮着他穿衣裳时, 还看到他在深色的厚外套之下,穿了件极薄的细甲。

马蹄哒哒远去,攸桐站在二层的廊道, 瞧着那道挺拔紧绷的背影,微微蹙眉。

看得出来, 傅煜的神情比平常沉肃, 大概是为昨晚那拨咋咋呼呼的客人。

——西平王的部下。

在京城时,攸桐困在内宅,对外头的事知之不多, 哪怕偶尔听闻,也只是些姑娘家关心的野史趣闻, 茶余饭后谈笑可以, 却不关政事局势。即便是在许朝宗那里, 原主也只想着风花雪月, 对京城外的事不感兴趣。

到了傅家,情形却稍有不同。

傅煜父子手握重兵,雄霸一方,攸桐去寿安堂时,偶尔也能碰见傅德清兄弟俩,听他们和老夫人谈些外面的事。节度使的眼光胸襟,比之魏思道这等文臣宽广得多,攸桐听得多了,也能稍窥皮毛。

如今世道渐乱,皇家虽享受尊荣,内里却渐渐空虚。

像傅家这等雄踞一方的霸主,朝廷非但无力压制,甚至还得笼络几分。

而这些割地雄踞的势力中,傅德明提得最多的,就是西平王魏建。

魏建并非皇室宗亲,祖上跟傅家相似,也是白身起家,靠着累累战功攒下些基业。不同的是,傅家自握住权柄后,便始终是齐州翘楚,魏建的父亲却只是定军节度使帐下的副将。

二十余年前,定军节度使病重,魏建父子趁机夺权,取而代之,暂时握住权柄。定军节度使镇戍西境,当时为夺权而内乱,引得外寇入侵。魏建父子行事刚猛,不待安抚内乱,便调集大军拒敌。

几场恶仗打下来,对魏家夺权心存不满的兵将大多战死在沙场,剩下的人或是拥护魏家,或是见机行事,纷纷归心。

待入侵的敌军退去,魏家率兵凯旋,既博了满城赞誉,又借机除尽异己,名利双收。

而后魏建谎报军情,只说敌兵未退,正蠢蠢欲动,准备卷土重来,请朝廷拨粮草救援。

朝廷哪里还拿得出钱粮,千里路远,也探不到实情,见魏家有隐隐胁迫之意,怕边境当真生乱,也为笼络人心,便封了魏家西平王的爵位。魏家也算投桃报李,这些年戍守西陲,安稳无事,寻常办事时也肯卖朝廷几分面子。十数年经营下来,侵吞合并了附近几州,养得兵强马壮。

放眼各处,能跟傅家势均力敌的,恐怕也就魏家了。

而今内乱四起,握着兵马的大员们各怀心思,一双双眼睛必定都盯着京城。傅煜这回去京城,要做的恐怕不止是携妻回门、拜见岳丈那么简单,魏家大张旗鼓地赶路,必定也有些打算。

那么她呢?

京城里住着的,不止有慈母心肠的薛氏和魏家众人,还有许朝宗和徐淑。

旧事翻涌而来,攸桐眺望京城的方向,眸色渐深。

雪深路滑,昨晚的几拨客人离去后,今日客栈的生意倒颇冷清。

攸桐在屋里无所事事,翻了会儿书,觉得眼睛酸累,便到外面眺望雪景。

屋脊檐头的积雪半融,客商匆忙赶路,头三天年过去后,商铺陆续开张。

街对角有家首饰铺,看门面装饰,颇为贵丽。

攸桐在齐州时出门的次数有限,给薛氏准备的礼物也是府里现成的,她没添多少。而今遥遥望见,想起薛氏爱打扮,便打算过去挑几样合眼缘的,到京城送给薛氏,哪怕不及京城里的贵重精致,也算她一份孝心。

遂带了春草烟波,往街对角去。

铺中装饰崭新,应是开张没多久,打造的首饰也多别出心裁,琳琅满目,奇巧别致。

攸桐陷在这满目珠翠间,因闲着无事,便挨个慢慢看,碰上合眼的,便命装好,或是到京城送给薛氏,或是回齐州送给傅澜音,或是自己用,也算是添几样匣中之物。

这般细挑慢拣,不觉时间流逝,待看完了出门,竟是临近傍晚,天色渐暗。

日头落后,那点暖意被晚风吹得消失殆尽,走到街上,满身觉得寒冷,腹中也空荡荡的。

攸桐昨晚吃了那客栈的饭菜,果真是寡淡无味,虽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却也勾不起人的食欲,白浪费食材银钱。瞧见街旁有家馄饨店,又有热腾腾的小笼包子和香酥油饼,索性带着春草烟波进去,进了门便觉热气暖人,食物香味扑鼻。

店面不大,里头坐了几位食客,都是赶路的人,面前各摆两屉包子,谈笑用饭。

攸桐要了三碗馄饨,半屉肉馅儿包子、半屉青菜香菇包子、半屉酱肉汤包,外加葱香油饼。跑堂的伙计瞧着十二三岁,做事机灵,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倒了三杯红枣煮的茶,便去里头取包子。

不过片刻,包子和葱油饼上桌,热气腾腾。

那包子虽用料简单,味道却调得极好,皮薄馅儿满,一口咬下去,肉酱里混着汤汁儿,勾人馋虫,那青菜香菇也切得细碎均匀,不油不腻。最妙的是葱油饼,仅凭着白面和盐、葱、油,不加半点旁的佐料,却煎得色泽金黄,外层香酥、内里柔软,葱香味儿混在里面,越吃越有滋味。

馄饨皮薄肉厚,浇了鸡汤,入口爽滑香浓。

攸桐连着三顿在客栈吃得没滋味,这会儿大饱口福,只觉天底下美食万种,当真是怎么都吃不够的。因腹中已有八分饱,也没敢贪多,另叫店家包了份葱油饼,打算当宵夜热了来吃。

先前赶路时的劳累疲乏,都在美食慰藉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不算胸怀大志的人,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已是至乐之事。

此刻人在旅途,虽颠簸劳累,却没了高门府邸的规矩约束。

攸桐走在寒风如刀的街上,腹中吃饱后满身暖融,她心绪极好,甚至想哼歌。

远处傅煜和魏天泽纵马而来,衣袍猎猎。

傅煜心有筹谋,没太留意远处,倒是魏天泽瞧见,不由笑了,“那位是少夫人吗?”

“谁?”

“那里。”魏天泽拿着马鞭指了指。

傅煜随之看过去,就见街旁灯火明暗,行人瑟瑟缩缩,恨不能钻进挡风的衣袍里,飞快回家。攸桐却跟闲游似的,走得不紧不慢,窈窕修长的身子裹在披风,脑袋藏入帽兜,不时回头跟两个丫鬟逗笑。偶尔轻轻一跳,伸手去碰头顶的树梢,脚步轻盈松快,是从未在他跟前流露过的娇憨姿态。

仿佛这寒冷黑夜不足为惧,唯有这无拘无束的光景弥足珍贵。

傅煜瞧着她,像是看见山野间自在漫步的狐兔,虽不够端庄,却别有洒脱轻灵。

那样曼妙洒脱的姿态,轻松而惬意。

傅煜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深邃冷沉的眼底渐渐浮起笑意。

到得客栈门口,他翻身下马,朝走到跟前的魏天泽摊开手。

魏天泽愣住,道:“什么?”

“刚让你买的。”

“哦,原来是要这个。”魏天泽恍然,低头瞧向手里那包糖栗子。

——方才骑马进城,天色已颇晚了,两人赶着回来议事,原打算到了客栈再用饭,谁知经过一处卖糖栗子的摊铺,傅煜忽然勒马,让魏天泽顺道买两包。魏天泽甚为诧异,没想到素来自持稳重的傅煜会贪零嘴,还打趣了两句。

彼时傅煜端坐在马上,只淡声否认道:“我不贪这个。”

魏天泽还以为是傅煜记着他的小嗜好,好意提醒,便去买了两包带着,睡前磨牙。

如今傅煜既索要,便抬起手,打算分一半给他。

谁知傅煜出手如电,没等魏天泽反应过来,已将两包糖栗子掠到手里,又往他掌心放了块碎银子,“谢了!待会叫上杜鹤,去你屋里议事。”说罢,也不管魏天泽满脸懵然,将马缰交给伙计后,径直走到门口。

夜风里,攸桐披风微摆,盈盈而来。

看到两人,先笑着招呼,因觉得魏天泽瞪着傅煜的神情颇为古怪,还特意打量了两眼。

傅煜却似浑然未觉,看都不看身后,只抬手将东西递到她跟前。

麻绳捆成网兜,里头油纸包裹,歪歪扭扭的“糖栗子”清晰分明。

攸桐眼底瞬间涌起惊喜,诧异看着他,“给我的?”

“嗯。”傅煜颔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攸桐大喜,当即伸手接了,“多谢——夫君!”

她本就生了极娇丽的容貌,黛眉杏眼,瞳似点漆,满头青丝盘作发髻,斜坠的金钗衔着滴红的珠子,映衬明眸皓齿。方才漫步而来的惬意神情尚未收敛,此刻笑意浮起,神采顾盼之间,似春泉清澈,如秋水含波,清澈而妖娆。

客栈前灯笼光芒昏黄,她仰面浅笑,眉眼弯弯。

傅煜目光顿了片刻,才伸手将她敞着的衣领紧了紧,道:“我晚些回来。”

攸桐会意,瞥见旁边目瞪口呆仿佛见了鬼的魏天泽,虽觉得傅煜这戏演得有点过头,却仍笑吟吟道:“好呀,我等夫君回来。”

第31章 圣旨

魏天泽跟傅煜相识数载, 一道沙场征战、出生入死, 虽是傅煜帐下的小将, 却也有几分朋友相交的情谊。数年相处下来,对傅煜的性情行事也十分熟悉——他素来沉稳持重,兵马粮草、行军作战无所不通, 闲暇时不是练兵巡查,便是读书习武。

女色柔情四个字,在傅煜身上, 从来不曾表露过。

齐州城里美人如云, 无数人上赶着将闺女往跟前送, 傅煜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谁知道今时今日,他竟会往女人身上用心思?

这般行事,着实出乎意料。

魏天泽愣了半天才算醒过神来, 连方才傅煜坑他的事都忘了,进门后, 将走向楼梯口的攸桐多瞧了两眼, 才收回目光。

而后,召集了杜鹤议事,暂将杂念抛开。

待诸事议定, 已是夜深。

傅煜回到住处,客房里灯还亮着, 推门进去, 里头安静得很。

攸桐撑不住困意, 已然睡了, 满头青丝笼在枕头后面,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只剩姣美的脸蛋露在外面,安静熟睡。几步之外的圆桌上,却放着个食盒,盒盖上用茶杯压了张纸条,簪花小楷写得整齐娟秀——是“回馈糖栗”四个字。

傅煜稍觉意外,揭开食盒,里头是几块切好的葱油饼,热气仍在。

他整日奔波劳累,方才议事时用饭也不精心,费神到这会儿,瞧见这葱香扑鼻的油饼,顿觉腹中有些饿,拿起一块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遂将剩下的吃干净,洗漱后颇为满意地睡下。

从陶城往京城走,剩下的路程并不多。

经了昨日的曝晒,官道上的积雪消融殆尽,只剩两边丛林阡陌间残留雪迹,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短暂的休整日,今晨出发得也颇早,紧赶慢赶,在傍晚时分,便抵达城门外。

巍峨城墙高耸,城楼上卫兵戍守,城门口盘查严密。

因临近傍晚,入城的车马极多,正被盘查的那两队是客商的打扮,一时疏忽,也不知将过所放在哪里,正急得满头大汗地翻找。偏巧跟他们同行的人不少,好几辆马车堆在城门口,将两条马车道占满,一时过不去,后面的只能耐心等。

好容易快轮到攸桐的这辆,车夫正准备赶过去,忽听后面有人呼喝。

片刻间,便有人挤到前面来,“让让,让让——”

随同而来的,是马车辘辘之声。

那人声音粗嘎,上前便朝赶车的刘叔道:“这是徐家的马车,有急事赶着回城,借一步,借一步。”说话间,不等对方答应,便牵着马,打算挤到前面去,率先进城。而他的身后,则排了两条颇长的队伍,只留出中间应急的窄道,显然他是仗势图便利,没打算排队,径直插到这里来的。

刘叔在傅家门下当差,在齐州也是能横行的主,哪看不出来对方的嘴脸?

当即道:“我们也赶着入城。”

说罢,纹丝不动,半点都没挪动退让。

对面男人在京城混了大半辈子,将京城里高门贵户的徽记认得齐全,因瞧着后面没有不能招惹的公侯重臣之家,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过来。见对方不肯让,扫了眼马车,见上头徽记陌生,只当是外面哪里小官的家眷,到了京城不知天高地厚,便生轻慢之心。

“这是徐家的马车。”他又重申,压低了声音,“睿王妃的娘家,徐太傅的名头,听说过吗?”

刘叔办事稳妥,嘴却拙,又不愿擅自在京城惹是生非,只侧头不应。

旁边杜鹤看不上这狗仗人势的姿态,骑马靠前几步,居高临下道:“就算是睿王府的马车,也不让。”说话间,便立马横在那里,等傅家随行的人都过去了,才断后赶上。他在傅煜身边时日颇久,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一身铁骨铮然,虽不及傅煜气势威仪,沉下脸时,也有慑人的气势。

徐家那小管事听他口气大,且态度英武强硬,到底没敢硬争。

忍着气怒目而视,等傅家离去,轮到他时,便朝守门的卫兵打听方才是谁那么横,回头好算账。

卫兵看着远去的车影,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齐州的傅家,永宁节度使,听过吧?”

管事久在京城,见识有限,更不知朝堂内外的情势,只觉得比起皇亲国戚、太傅之尊,不在皇帝跟前的官都不算事,冷哼了声。

回到车边,便听里面问道:“方才拦着不让过的,是谁?”

“回禀姑娘,是齐州的傅家,当着个领兵的节度使。”管事呵着腰,低声劝道:“姑娘别生气。我是怕城门口闹得难看,传到老太爷跟前不好听,才让他三分。回头找着人,总得清算咯。”说话间,便命人驱车进城。

徐渺却没留意他的后半句,只诧异地掀帘往外瞧。

昏暗的暮色里,那一队人马已经走远,拐往左边的长街。因去岁傅家顶着满城风言风语求娶魏攸桐,徐渺便格外留意,知道一点那边的底细。傅家带兵在外,来京城的次数极少,看那方向,应该是朝着魏家去的。那么方才拦着她的马车里,也坐着魏攸桐了?

这念头腾起来,徐渺便觉得浑身都难受。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她已然窜到了前面,等上片刻也无妨,就当是息事宁人了。

然而里面坐的是魏攸桐,那个被徐家踩在脚下、身败名裂的魏攸桐!

那傅家就算有点战功,不过是个节度使,在齐州横行霸道就算了,论身份根基,哪能跟她那位出身皇家的姐夫比?方才那人还说“睿王府的车都不让”,可真是狂妄得很!

徐渺暗生闷气,回到府中,便将这事说给母亲,抱怨了一番。

徐夫人听了,神情便微微紧绷起来——

魏攸桐这么快就回来了?

比起徐渺的气闷懊恼,此刻的攸桐却颇为欢喜。

虽说对她而言,京城的魏府并不算真正的家,但出阁前的那大半年里,她跟薛氏朝夕相处,见薛氏为安慰女儿费尽心思,多少觉得感动。嫁到齐州后,薛氏也曾修书给她,殷切叮嘱了许多事,慈母之心,可见一斑。

而今久别重逢,想着薛氏,她心底里也觉得温暖,不由加快脚步。

进府后绕过影壁,魏思道已然含笑迎了出来,对这位手握重兵的女婿颇为客气。

再往里走几步,原本在垂花门里等着的薛氏耐不住,瞧见攸桐的身影,便在仆妇陪伴下匆匆出来。她脸上原本挂着女儿归门的欢喜笑意,瞧见攸桐时,那眼泪却不知怎的就流了下来,又怕被傅煜瞧见后心生不快,赶忙低头拭尽,红着眼眶叫两人往里走。

到得厅里,宴席早已备齐,魏老夫人端坐在上,见着傅煜,便含笑招呼。

傅煜仍是那副武将的刚硬姿态,只是收了初成婚时的淡漠轻慢,朝长辈行礼后入席。

这还是攸桐成婚后初次回门。

她被万人唾骂时,唯有薛氏殷勤劝解陪伴,魏思道避而不见,老夫人更是屡屡抱怨,是以对这两位印象不算好,感情也不深。席间多半便是跟薛氏说话,关怀母亲的近况。傅煜哪怕在自家人跟前都甚少展露笑颜,客居在外,也不会多费唇舌。

一顿饭吃得规矩而客气,饭后夜深,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用过饭,还没等薛氏拉着攸桐到屋里去说体己话,便听门外有宫人来访。

自打老太爷过世后,魏家已甚少接圣旨。如今冷不丁地被寻上门,魏思道哪敢怠慢,当即请入正厅。

那宫人寻的却不是他,而是傅煜和攸桐——说皇帝念傅家驻守边塞,劳苦功高,先前傅家履立奇功,未能亲颁赏赐,听得傅煜夫妇回京,特地降了旨意,请傅煜隔日携妻入宫。

这旨意来得虽急,却也不算意料之外。

去岁南边动乱,朝廷派兵镇压,来回打了好几个月,却是越打越输,被叛贼占了南边的大半江山。等开春后闹起灾荒,流民势大,朝廷怕是更难镇压拒守。

熙平帝先前数次降旨,请兵马强盛的傅家和西平王出手,两边都以边境不宁为由,没人肯出兵。他纵昏庸,拖着病体享乐之余,也不敢将祖宗留下的江山丢了,哪能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