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巧各处节度使都作壁上观,寻了种种借口,守着手里的兵马不肯为朝廷费力。

熙平帝无可奈何,沮丧之下,病势愈发沉重。

去年底,傅煜在北境斩杀鞑靼万余大军,不止振奋齐州军民,也令京城震动。

消息传来时,坊间议论如沸,朝廷上也众说纷纭。

胆小怕事者,觉得傅煜此举过于嚣张狠厉,虽说交战告捷,出手却未免毒辣,且骑兵越境而出,攻破了鞑靼两处驻军要塞,怕会惹怒对方王庭。自六七年前那场恶战后,两国虽常有小的摩擦,却勉强算相安无事,傅煜这般莽撞行事,若惹得鞑靼震怒挥兵,扰乱北境,只会令朝廷雪上加霜。

亦有人对这担忧嗤之以鼻。

说南边动乱的消息传出去,朝内局势不稳,众人皆知。

鞑靼这回派兵南下骚扰,便是在试探深浅,倘若傅家畏首畏尾,叫对方觉得软弱可欺,鞑靼必会趁内乱南下,倘若与东丹合力南侵,便是永宁军马倾巢出动,也会极吃力。届时若北地再生动乱,谁去镇抚平息?

倒不如似傅煜般,出招凶猛狠辣,震慑住对方,反倒能打消对方觊觎之心。

两边文臣武将吵得厉害,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熙平帝深居宫中,自幼读经史书籍,观风花雪月,连京城都没出过,哪里能知道鞑靼王庭的心思?一时觉得该谨慎行事,傅煜此举太过莽撞,耀武扬威般,会引来反扑;一时又觉得虎将悍兵,军威远扬,能震慑得对方不敢擅动,这一回敲山震虎,能换来数月安宁。

提心吊胆地等了一阵,没听见鞑靼有动静,方放了心,赞许傅煜行事果断英武。

既然北境暂时安宁,傅家能否腾出手,帮着收拾南边那些逆贼呢?

这念头冒出来,熙平帝仿佛于阴沉暴雨中窥见一丝天光,既为傅家的尾大不掉而生气,又盼着傅家能出手相助,帮朝廷稳住局势。如今听说以战神之名震慑敌兵的傅煜来了京城,哪里还坐得住?

没立刻将傅煜拘进宫里,已算是耐得住性子了。

而傅家按兵不动数月,这回傅煜来京,自然也存了试探皇帝态度的意思,便接了旨。

当晚夫妻俩歇在魏家,因途中劳累,早早便睡了。

次日起身用了饭,傅煜有几句话要跟魏思道单独说,翁婿俩往书房去喝茶。

攸桐则挽着薛氏去了暖阁里——明日进宫面圣,八成会碰见旧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离京小半年,总得先摸清如今的情形。

第32章 调戏

暖阁临假山而建, 因窗外栽了百竿翠竹, 取名青玉。京城气候较齐州和暖许多, 这时节春光渐融,枯了整个冬天的竹叶稍添生机,墨色渐渐转为苍翠。竹林底下几只麻雀优哉游哉地琢着草丛觅食, 见人不惊。

晨光正浓,照在身上颇为和暖,攸桐站着瞧了片刻, 几乎被夹衣捂出细汗。

遂进了屋里临窗而坐, 细细和风送进来, 倒是颇为惬意。

薛氏膝下唯有一双儿女,次子魏眠风比攸桐小三岁,早早就被送到书院, 寻常甚少能承欢膝下,自打攸桐出阁后, 便寂寞了许多。而今难得女儿回来, 她自是命人备了丰盛的糕点果脯,拉着攸桐的手,细问她出阁后的情形。

攸桐念她慈母心肠, 暂且报喜不报忧,只说傅煜并非凶蛮冷厉之人, 夫妻相处还算融洽。

薛氏听了, 仍觉得不放心。

当日两家结姻时是何等情形, 薛氏再清楚不过。

她虽门第不高, 却知道设身处地的道理,换做是她,若给魏眠风娶个声名不好的媳妇,即便有缘故,恐怕也很难轻易接纳。傅家那些女眷,又岂是好相与的?女儿在府里娇养惯了,成了人家的儿媳、孙媳,谁知道会不会受委屈?

这数月间,但凡想到攸桐出阁后的处境,薛氏便辗转反侧、担忧不止。

待屏退随从,便柔声问道:“除了夫君,旁人呢?”

“小姑子很和善。就只是——”攸桐顿了下,如实道:“老夫人似有些不满。”

薛氏听了,愈发担心,道:“她为难你了?”

“倒也不算为难,这数月里没故意刁难使绊子过。只是仿佛对这门婚事不满,碰见些小事,容易苛责。母亲,当初答应婚事时,我曾问过缘由,你和父亲总不肯说,我心里很没底。”攸桐轻轻抬眸,对上薛氏的眼睛,缓缓道:“如今,能告诉我了吗?”

“不是我不肯,是我也不知道。”薛氏叹了口气,“你父亲瞒得紧,连你祖母都未必知道。”

说着,眉头皱了皱眉,无奈而疼惜。

攸桐瞧着她神色,不似作伪。

凭着十数年的记忆和出阁前的观察,攸桐看得出来,薛氏在府里的地位并不高。先前原主顶着皇家准儿媳的身份,甚少静下心听她教导,可见一斑。魏思道又极有主见,不会跟女眷商议外面的事,当时跟傅家往来议亲,都是他亲自接待,薛氏只帮着筹备嫁妆而已。

想来此事至关重要,魏思道怕妻女口风不严,不敢透露一星半点。

攸桐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相信。

只听薛氏劝道:“其实傅家这般门第,本就挑剔苛刻,不是轻易能结亲的。当初满城风雨,几乎闹得你父亲没法出去见人,更别说为你寻个好人家,傅家那时提亲议婚,着实是为咱们解了难事。他不肯说,是想磨磨你的性子,免得跟从前似的不知天高地厚,骄矜轻率。”

攸桐“唔”了一声。

——魏思道这念头,大概是想着逆境出人才,逼女儿一把。

攸桐无从想象,倘若换成原主,孤身在婆家磨砺后会不会真变得成熟稳重。但魏思道刚愎用事,做主应下婚事又瞒得死紧,让她两眼一抹黑地嫁过去,着实有点坑。

不过薛氏既然不知情,攸桐的猜测也只能找魏思道印证。

遂岔开话题,问起京城里近来的情形。

据说许朝宗娶了徐淑后,两府来往得十分勤快,因徐太师将熙平帝的性情揣摩得熟透,许朝宗受他点拨,做过好几件投熙平帝心意的事,渐渐有了跟熙平帝宠爱的英王平分秋色的架势。

这数月间,徐淑端着睿王妃的身份,可谓春风得意。

先前的太师府邸,虽有圣眷、颇为清贵,却因子侄能耐有限,并无多少势力。而今结了睿王府的亲事,清贵门庭沾了皇家镶金的端贵身份,更是烈火烹油。就连徐渺都身价飞涨,在京城众贵女中间颇有脸面,做事偶尔张扬,惹得不少人暗里笑话。

据说徐家还有意为她寻摸一门好亲事,嫁到公侯府邸去做少夫人。

——若果真如此,徐家在京城的根基可就能扎得更甚。

只是如今熙平帝病弱,两位皇子夺嫡,徐家既搅和进去,据说已不像从前安宁。譬如英王的母亲昭贵妃,就对徐家颇有微词。

攸桐听罢,沉吟不语。

薛氏怕她还存着呆心思,婉声劝道:“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睿王虽好,经过这事也算看得透了。这京城里是非太多,成天进宫伺候皇后和贵妃,也未必就容易。你嫁远了也好,能自在些。”

这话搁在原主身上,定会不以为然。

毕竟,能跟皇家结亲,那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

攸桐却深有同感,颔首道:“母亲说得对。”

“能这样想就好。我瞧修平虽性情冷沉,待你倒还不错。”

“有吗?”

“眼神瞒不住人的。”薛氏抿唇笑了笑。她原本还担心,攸桐那样声名狼藉的嫁过去,会被傅家嫌弃轻慢。昨晚暗中观察夫妻俩的情形,那颗悬着的心却稍微落回腹中——傅煜虽性情冷淡,甚少言语,席间却不时将目光瞥向攸桐,看得出来是习惯使然,并非刻意为之。

反倒是攸桐,闷头盯着满桌吃食,或者就跟她说话,倒没怎么看傅煜。

见攸桐意似不信,薛氏也未多说,只叮嘱道:“傅家怎样,我还不好说。但修平如今的本事却是靠军功挣来的,不单靠门第出身,更不像睿王似的,凭着姻亲寻出路。光是这点,他就强得多。你出阁嫁人,也该懂事了,可不能为过去那些事耽误了眼前人,该翻篇的,总得翻篇。”

这话说得古怪。

攸桐愣了一下,才明白薛氏的意思。

她慢慢瞪大眼睛,瞧着薛氏那苦口婆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母亲以为,我还惦记着许朝宗呢?”

“你这孩子!”薛氏无奈,道:“是怕你心实,过不去那个坎儿,只惦记着从前的事,瞧不见眼前人的好处,白白耽误了。”

攸桐好笑地摆手,“他为人夫,我为人妇,哪有过不去的?放心!”

说着,盈盈而笑,眉目姣然。

薛氏素知女儿秉性,是藏不住事的,此刻瞧她容色坦荡、神采焕然,也稍稍放心。

攸桐则暗自失笑——果真政客都是出挑的演员,傅煜纵横沙场,在齐州处理军务时驾轻就熟,叫人敬重忌惮,是凭真本事,也是凭多年练就的兵马副使的那张冷厉面具。到了这里,话都没说几句,凭着所谓的眼神就能让薛氏留下对她上心的印象,还真是厉害。

从青玉阁回去,攸桐便先挑明日入宫的衣裳首饰。

傅煜在京城有旧人,后晌时出去了趟,晚间才回来。进了屋里,见攸桐坐在灯边,正慢慢缝香袋。她的技艺不算熟,针线做得颇慢,鬓边碎发散落下来,半隐半现地遮住耳廓耳垂,侧面瞧着,风情曼妙。

见他进屋,攸桐搁下针线,便站起身来。

“将军。”近来,她在私底下总这样称呼他,顺道倒了杯水。

傅煜自取了,喝半口润喉,往那针脚略粗的香囊扫了一眼,道:“你还会这个?”

“会一些,只是在南楼时没碰过而已。明日进宫要穿的衣裳选好了,将军瞧瞧,行吗?”说话间,将衣裳娶过来,是傅煜惯常用的暗沉颜色,料子却是上等锦缎,袍脚拿金线织了细密繁复的纹路,端贵而不失威仪。

傅煜颇为满意,随手翻了翻,“还行。”

往里走了两步,忽然又顿住,道:“许久没穿这件,不知肥瘦如何。”

“穿了试过便知。我叫人进来伺候?”

话问出来,便见傅煜神情有点古怪。他那双眼睛深邃清炯,没了在齐州带兵时的冷沉,反藏几分玩味。见她捧着衣裳目露愕然,无奈道:“离了南楼,你便忘了身份?”说着,自将外衫解了扔在旁边,而后张开双臂,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样。

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

既然约好了做和美夫妻,这会儿只能认命。

遂取了外裳帮他穿好,而后系锦带。

傅煜天生一双长腿,十数年弓马历练,双腿更是修长有力,轮廓悦目。宽厚结实的肩膀往下,贲鼓紧实的胸膛撑起中衣,瞧着硬邦邦的。肩宽而腰窄,锦带系上去,更觉劲瘦有力,也不知隔了这层薄衣服,里面藏着怎样的腰腹轮廓。

攸桐一念至此,脑海里便浮起一副画面——

是昨晚半夜,她睡醒了觉得口渴,也没叫人,自下地去倒水喝。回来的时候往榻上爬,傅煜许是嫌热,将锦被推到腰腹,那身原本严实的交领寝衣也敞开了,露出里头光裸的胸膛。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的眉目冷峻,那神采风仪,着实有些惊艳。

此刻,攸桐为系锦带,几乎是环抱着他腰的姿势。

那画面浮起,心神为之一动。头顶上鼻息温热,傅煜低头,帮她笼住背后滑落的青丝。她近乎贴在他胸膛,咫尺距离,似乎能听到他砰砰的心跳,男人刚健英武的气息忽然就强烈起来,让人没法忽视。

攸桐不知为何,心里有点莫名的慌乱和局促,极力镇定,帮他系好。

傅煜岿然而立,眼底暗色更浓,待她直起身,才道:“如何?”

“将军龙虎英姿,这身衣裳很衬气势。”

“说得不对。”

“嗯?”攸桐没明白。

傅煜盯着她,眼神晦暗不明,道:“该叫夫君。”

攸桐莞尔,“外人跟前我会留意的。”

“怕你疏忽露馅。”傅煜却不依不饶,抬手搭在她肩上,力道不轻不重,语气里却有那么点强硬的味道,“先叫一声。”

屋里片刻安静,攸桐睁大眼睛,不解地瞧着他。

这个称呼,她在成婚之初曾用过,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也常这样叫,并不觉得拗口。

但此刻,被他盯着叫夫君,总觉得…

攸桐鼓勇气似的呆了片刻,才低声道:“夫君?”尾音微挑,带几分询问似的味道,音色却温柔得很,像是羽缎轻柔拂过,从耳畔一路拂到心槛里。

傅煜展颜,“嗯”了一声,喉结滚了滚,眉梢眼角不知何时浮起了笑意。

这称呼可比“将军”顺耳多了!

第33章 入宫

早年文昌皇帝在位时, 为方便密友往来宫廷, 赐了魏家一座府邸, 便是如今住的。

这府邸离皇城不远,攸桐和傅煜乘马车出去,两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宫阙巍峨, 楼台庄重,宫门口,奉命迎接的夏全已等候多时。因还没换春衫, 站得久了, 竟被初春的日头晒出点薄汗。不过这般懒洋洋晒太阳的次数难得, 他也不着急,靠着城墙根儿慢慢等。

见着马车,他笑眯眯地迎上来, 恭恭敬敬地领着二人入内。

“傅将军英勇善战,领着一支骑兵杀尽鞑靼上万的兵马, 这事儿老奴都听说了, 都夸将军英武果敢呢。”夏全因常在熙平帝跟前伺候,养得满面油光,笑起来的时候, 胖胖的脸上半丝儿褶子都没有,只剩恭维, “皇上也常夸赞, 说傅家满门忠烈, 老将军名震边塞, 如今虎父无犬子,都是保家卫国的栋梁。”

傅煜健步而行,声音不冷不热,只微微侧身道:“公公过奖。”

比起旁人被恭维后的客套,这态度已算是冷淡了。

夏全哪敢计较,只亦步亦趋地在旁紧随,道:“皇上去岁一直病着,听见将军作战的捷报,那可真是比什么药都管用,精神头好了许多。如今龙体虽还欠安,却还是特地开了麟德殿,在那里召见将军。”

这便是格外器重,高看几分的意思了。

毕竟这之前的数月间,熙平帝缠绵病榻,除了三五日上朝一次外,寻常召见臣子,多是在寝宫外,不及麟德殿庄重。

傅煜仍是那态度,“多谢皇上费心。”

夏全笑了笑,夸赞的言辞说完了,一时也知该如何接茬,只道:“将军、夫人,这边请。”

麟德殿在前朝,是几位皇帝处理政务、接见重臣的地方,攸桐幼时虽常入宫,却还没来过这里。禁军森严,宫宇威仪,铺地的金砖和白玉栏杆留了斑驳雨迹,矗立无数春秋。她对这地方心存敬畏,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尽量跟紧傅煜,腰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远处,麟德殿前的玉阶上,睿王许朝宗临风而立,锦衣端贵。

熙平帝召见傅煜夫妇的事,许朝宗是从母亲令贵妃口中得知的。

皇帝颇好女色,身边妃嫔极多,只是子嗣缘浅,公主生了几位,儿子却只三个。

皇后所出的嫡长太子于数年前病故,剩下睿王和英王皆是贵妃所出。睿王极得文昌皇帝喜欢,英王又颇受熙平帝偏疼,两人各有所长,却也没太多过人之处,看似不分伯仲。熙平帝看了几年,也未能定下太子之位。

先前许朝宗迎娶徐淑,便是看上了颇得皇帝敬重的徐太傅,想加个筹码。

而今南边生乱,算是熙平帝的心腹大患,谁能解此忧患,便能将半只脚踏进东宫。

英王的母亲昭贵妃与西平王魏家有点浅淡渊源,有意居中牵线,招揽笼络。倘若能说动西平王出手,平定了南边的乱事,魏家再稍稍借力,便能将英王送入东宫。据说如今已有了点眉目,前几日西平王的部下进京交办公文时,曾拜访过英王府邸。

许朝宗看在眼中,焉能不急?

然而朝廷内外,能征战的武将就那么几位,先前举荐的将领都折戟沉沙,能跟西平王分量相当的,也只剩永宁傅家而已。

而傅家上下,能裁定此事的唯有傅德清和傅煜。

傅德清远在齐州,鞭长莫及,许朝宗能就近试探的,唯有甚少来京城的傅煜。

许朝宗即便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节骨眼上,他很需要傅家的帮助。

是以被令贵妃劝了一阵后,许朝宗被说动,打算趁此机会试着笼络傅煜。

——即便先前因为攸桐的事闹得很不好看,两人的身份也十分尴尬,但大事跟前,总不能感情用事,若有一线希望,还是得尽力尝试。私情在小,朝政为大,没准傅家会为了牵制日渐坐大的西平王,帮他一把呢?

怀着这般心思,许朝宗辗转了一夜,今早便来见熙平帝,掐着时辰等在此处。

此刻,他站在麟德殿前的玉阶栏杆旁,殿前的景象一览无余。

初春渐暖的阳光下,那双并肩而行的人影渐近。

傅煜因是探亲而来,仓促奉旨入宫,没带朝服,身上黑底织金的圆领长衫磊落而挺拔,腰间蹀躞玉带俱全,步履稳健,英姿如华岳岿然。纵横沙场的悍将,自有刚猛气度,即便身在天底下最威仪的皇宫,仍不见半点卑屈姿态。

他的身旁,则是盛装而来的攸桐,身姿袅娜,步履婷婷。

她并无诰命在身,便只能选端庄的锦衣襦裙,远远走来,裙裾飘然。

半年未见,她沉静了许多,看其步履姿态,便觉不疾不徐、从容有度。

这样的仪态,跟记忆里的胡闹娇憨截然不同。那个姑娘骄矜却也单纯,不知人间疾苦,也不会玩弄人心,每回在他跟前,心里眼底都只有他一人,甚至会在见面时忍不住小跑到他身边,满面笑意。

而如今,他站在这里,她却仿佛视若无睹。

这半年,她远嫁齐州,不知过得如何。

许朝宗心底里有些空荡,眉心皱了皱,似有些痛楚。旋即低头理了理衣衫,待傅煜走近时,已是面带温煦笑意,看都不多看攸桐,只朝傅煜拱手道:“傅将军。”

“睿王殿下。”傅煜亦拱手,并没拂他的颜面。

攸桐面色沉静如水,垂眸屈膝为礼,“拜见睿王殿下。”

“免礼。”许朝宗袖中五指微握,却哪敢在傅煜跟前表露异常。便摆出热情笼络的姿态,率先跨进门槛,笑道:“边陲苦寒,父皇总念叨尊府的辛苦,欲令小王亲往犒劳将士,只是朝中琐务繁忙,一直未能成行。老将军戎马一生,令尊令兄更是豪勇可嘉,小王心里一向敬佩,今日见着将军,果真上阵父子兵,虎父无犬子!”

“殿下客气了。戍守边地,保一方太平,是末将分内之事。”

傅煜语气沉稳,带出朝堂应有的客气笑意,似乎对儿女私情的事不以为意。

说话之间进了内殿,就见熙平帝端坐在龙椅上,旁边是负手而立的英王。

底下则设四张矮案,上置糕点美酒,各有宫人跪在后面,候命侍奉。

攸桐略扫一眼,心中诧然,未料傅煜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待遇。

遂垂眸敛袖,跪地行礼拜见。

熙平帝病了两年,房事上却不肯太过节制,纵有天底下最好的御医调养,脸色也颇为憔悴,病恹恹地靠在御座的扶手,抬手笑道:“爱卿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赐座。”语毕,便有内监过来,欲请二人入座。

攸桐叩谢圣恩,扶着膝头欲起身时,忽觉右肩被人揽住。

目光微斜,瞥见黑底织金的袖口,掩着骨节分明而干净有力的一只手。

帝王跟前、众目睽睽,傅煜仿佛半点不知避讳,竟就这样揽住她,在扶她起身后,又迅速收回去。攸桐措手不及,却立时领会其意,站直身子后,悄悄伸手帮他抚平衣袖,虽不露关切神情,亲近之意却自然流露。

许朝宗站在侧前方,瞥见那微不可察地动作,目光微微一紧。

御座之上,熙平帝更是看得分明,浑浊的眼底露出几许玩味。

而后,内监引着夫妻俩到矮案后的蒲团入座。

睿王和英王则到对面坐下,序齿以英王为先。

时令已入初春,天气渐而回暖。这殿里倒跟寿安堂似的,熏得燥热,夹杂着龙涎香的浓烈香气,轻易盖过杯中酒的清冽滋味。

攸桐顶着日头走来,满身和暖,被这炭气一熏,几乎要冒出一层薄汗。

熙平帝却像是仍觉得冷,穿着明黄贵重的夹袍,开口便夸赞傅家满府英勇。说这些年傅家驻守苦寒边地,着实辛劳,先前傅煜父子挣下累累战功,却不求朝廷颁赐封赏,气节才能皆可为武将之表率。他原有意厚赏将士,只是国库空虚,民生多艰,有心无力,这回便备了些金银、绫罗、马匹等物,权表嘉赏之意。

傅煜在御前态度还算恭敬,也不推辞,泰然受了谢恩。

过后,熙平帝便向攸桐道:“先帝在时,便颇喜欢你的聪慧,如今英雄美人,倒是相得益彰。皇后许久没见你,甚是想念,冯忠——安送少夫人到皇后宫里坐坐。”

这便是内外兼攻,周到招待的意思了。

攸桐猜得熙平帝是有朝务要跟傅煜谈,便起身恭敬行礼,退往殿外。

而后过了银光门,往皇后所住的凤阳宫去。

谁知到了那边,竟也是个十分隆重的场面——皇后和令贵妃、昭贵妃貌若和气地坐在殿中,含笑瞧她,居于下首的,竟还有已然当了睿王妃的徐淑。

第34章 钉子

攸桐年幼时, 常被抱进宫里玩耍,在文昌皇帝跟前颇有几分薄面, 后来文昌皇帝驾崩, 便没了那等荣宠。熙平帝登基后, 她跟许朝宗两心相悦, 偶尔也会奉召入宫,到令贵妃跟前露个面,或是在皇家宴席中分得一方席位, 但从未被皇后单独召见过。

谁知如今入宫, 竟能碰见这般场面?

中宫皇后、两位贵妃特意招待, 这等阵仗可不多见。

而徐淑的出现, 就颇耐人寻味了——方才麟德殿外, 许朝宗满面热情地等待傅煜, 绝非出自真心。相较之下,英王虽也客气, 却不像许朝宗那般笼络。如今睿王妃陪在身侧, 不见英王妃, 想来也是为许朝宗的缘故。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对从前向她插刀的夫妇陡然转了态度, 自然是为傅煜。

攸桐在傅家半年,虽说听见的关乎局势的消息只是皮毛, 但从蛛丝马迹中, 也能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南边的叛乱令京城惶惶不安, 昨晚用饭时, 魏思道提及此事,便透露出了朝廷难以平息的意思,想必正在寻求得力兵将。

傅煜英勇善战之名人尽皆知,骑兵如雷霆奔袭,更是平叛的绝佳选择。

方才麟德殿上,熙平帝那般夸赞傅家的战功,又说民生多艰,盛赞傅煜的骑兵横扫鞑靼之事,这背后藏着的意图,几乎呼之欲出。

攸桐心念飞转,却只沉眉敛袖,恭敬拜见。

“臣妇魏氏,拜见皇后、拜见贵妃娘娘。”

声音珠圆玉润,姿态中规中矩,是幼时便练出的功夫。

行礼毕,直起身来,宽袖笼在身前,半个字没提睿王妃,更没多看她一眼。

徐淑被公然忽视,面色微变,令贵妃和昭贵妃恍若未觉。

孙皇后年已四十,自太子过世后便日渐消瘦,脸上也没了昔日飞扬的神采,只是那身贵重气度仍在,端坐在上首,气度雍容庄重。她久在宫闱,最会瞧眼色,见送攸桐过来的是熙平帝跟前最得信重的冯忠,立时猜得其意——

若单凭攸桐,哪能得此待遇?

必是此女颇得傅煜欢心,熙平帝才会暗示,叫她别怠慢。

而攸桐跟徐淑的恩怨,孙皇后心里清清楚楚,谁高谁低,自有秆秤掂量。见攸桐如此,也没挑破,只叫身旁的姑姑亲自扶起攸桐,笑吟吟地道:“许久没见,愈发齐整了。听闻前几日外面下雪,路上都还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