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亦坐起来,眼底那隐约的火苗淡下去,沉默瞧她。

床帐之内,仿佛霎时陷入死寂。

攸桐垂着脑袋,傅煜则垂眸盯着她,手掌触不到柔软腰肢,略觉空荡。

他这些年在沙场军营打滚,对女人的事知之甚少,月事二字,听着也十分生疏。但他看得出她的态度,方才就有意躲避,连帮着擦药膏都不肯,如今遽然打断,不肯跟他有半点肌肤之亲,八成是托词。

这不是娇羞二字能解释的。

那晚南楼里的话,再度浮入脑海,傅煜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道:“你还是打算离开?”

低沉的声音,显然带了被拂逆拒绝后的不悦。

攸桐心尖上跳了下,知道这男人心高气傲、性情难测,没敢对视,只点了点头。

傅煜的眼底顿时浮起些难堪,不愿被她看到,便也低头理了理衣襟,裹得严实些。

这般反应,确实在他意料之外。先前在南楼时,他态度冷淡漠然,她千里远嫁而来,在夫家受了委屈,赌气想着离开,也说得过去。但那之后,他渐渐转了态度,给她在背后撑腰、顺从她的意思去金坛寺、去睿王府赴宴,人前人后,都待她很好,拿出了从未有过的主动姿态。

谁知道,她仍不改初心。

傅煜这辈子还没被谁这般拂逆过,难得向她示好,却连着被她推开两次。

胸腔里似被破布塞住,堵得慌。

他尽力克制住不悦,道:“为何?难道——”他扯了扯唇角,“看不上我傅家?”

这话虽如调侃,却带着傲气冷意。

攸桐赶紧摇头,“将军误会了。傅家满门英豪,不止保得边境安宁,亦深受百姓爱戴,将军的才能本领,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比肩。攸桐虽见识有限,却没狂妄到那等地步。将军龙章凤姿,更令无数人仰慕。只是——”她顿了下,声音微低,“攸桐才德平庸,平生所求,不过随心所欲,傅家虽好,却不是我能久留之处。”

说罢,觑他神色。

傅煜没吭声,沉默着盯了她片刻,忽然翻身而起跳下床榻,随意套上鞋,到屏风后,取了件外裳套着,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回头见攸桐仍拥被坐在榻上,呆呆瞧着他,嘲讽般扯了扯嘴角,“何必敷衍。”

不等攸桐愕然回答,便快步出门,衣袍微晃。

客栈外夜色凉薄,门口灯笼奄奄一息,街上更无行人。

傅煜沐浴后头发都没擦干,被夜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满不在乎,沉着脸走了两步,忽听背后有人道:“将军?”回过身,就见魏天泽不知是何时出来了,身上还是白日赶路的行装,手里拎着一坛酒,拿草绳编成小网兜,拎在手里。他似是颇为意外,往前两步,笑道:“深更半夜,又碰见作难的事了?”

傅煜不答,目光落向他的酒坛,“刚买的?”

“这附近的酒有点名气,我闲着无事,刚才跟伙计打探了方向,专程买一坛。”

傅煜知道他的小嗜好,点了点头。

魏天泽便道:“不如…进去喝两杯?”

“好。”

两人到了魏天泽住处,里面仍是灯火通明。魏天泽行装简洁,屋里也空荡荡的,因夜色颇深,也没找酒杯,只翻出两枚茶杯,斟入美酒。

傅煜胸中烦闷,随手抓起,喝干净。

连着三杯后,魏天泽才道:“若是为军中事,将军可从不会喝闷酒。怎么,吵架了?”

吵架吗?似乎也算不上。

她那儿气定神闲,没事人似的,却只令他生闷气。

傅煜想着攸桐方才的姿态,愈发烦躁,端坐在桌边,闷声道:“女人,麻烦得很!”

“这可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少夫人那等美貌,多少人都想求娶而不得,先前也没见将军抱怨娶妻麻烦。还诓我买糖栗子,讨她欢心。”魏天泽举杯,在傅煜杯沿轻轻一碰,道:“偶尔闹点别扭,倒说这种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两人相识数年,交情颇深,军务上规矩分明,私下里,颇有些朋友的熟稔。

傅煜对着他的调侃,也只哼了声,举杯饮酒。

魏天泽便笑道:“女人么,都娇贵,藏着九曲回肠玲珑心思,不像咱们耐摔耐打、满腹直肠子。将军是个男人,须让着她,不能威仪震慑。”

傅煜闷头又喝了一杯。

他还不够让着她?两回给她好脸色,都碰了满鼻子灰,何曾威仪处置?

不过魏天泽提起这茬,倒让他心思微动。

娶妻成婚之类的事,他先前并不放在心上,早年孤身前行,也还算利落爽快。傅老夫人闲居内宅,不止帮他操心,也常问及跟傅家父子往来甚密的魏天泽,有意帮着牵个红线。傅煜听过便罢,从不留意——男儿昂藏,俯仰于天地,能做的事千万件,管旁人私情作甚?

不过此刻,他忽然挑眉,道:“你倒懂不少。”

“只是懂点皮毛。”魏天泽倒是谦虚。

“英雄无用武之地,着实可惜。”傅煜抬眼,藏尽眼底探究,只漫不经心地道:“祖母常说,要帮你留意,选个不错的女子。不如这趟回去,便请她留意?”

魏天泽哈哈而笑,“这就不必了。”

“为何?”

魏天泽仍笑着,举杯饮酒,神情却是微微一顿。

跟傅煜相识数年,他留心的不止是军务政情,亦是傅家男儿的性情和行事、能耐。傅煜此人冷厉深沉,铁腕悍勇,心思藏而不露,军务上一丝不苟,对斥候探来的消息能刨根问底,对旁的事便甚少细究。

像今日这般,忽然关怀他娶亲之事,探问底细,更是前所未有。

遂摇头叹道:“似将军这等虎威刚猛,尚且要为女人喝闷酒,可见娶妻亦是娶麻烦。我如今历练不足,满腹心思扑在正事都不够,如何分得出心神?晚两年再考虑也无妨,届时再请老夫人费心。”

傅煜瞥他一眼,神情微动,却也只举杯,各自饮尽。

酒喝过半,浇淡胸中块垒,加之魏天泽有意诨笑开解,傅煜那股闷气才算渐渐消了。

回到房中,满目昏暗。

床榻上,攸桐早已熟睡,侧身蜷缩着,青丝铺散在枕边,眉头微蹙,呼吸匀长。

傅煜走近跟前,解了外裳丢在旁边,坐到榻上,沉眉看她。

酒意并不浓烈,此刻的他亦很清醒,能立时整装上阵、杀敌毫不含糊的那种。但瞧见她的面容时,心里却仍有点莫名的烦乱。换作从前,以他的骄傲性情,莫说看不上齐州城内外的高门贵女,即便对谁稍加青睐,碰了两回钉子,也该弃之脑后,再懒得看一眼了。

方才负气出门时,他甚至想,她既不肯留在傅家,便随她去!

没了魏攸桐,他也未必损伤半根汗毛。

从前孤身在两书阁,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不也很好?

她既无意,舍去便是!

然而等那股被拂逆的怒气渐消,真考虑起此事,傅煜却觉得…南楼里言笑晏晏、烟火温暖,出事时从容应对、心照不宣,床榻间幽香缕缕、美人娇软,在京城夫妻默契、心底怦然,桩桩件件,均于不知不觉中刻在胸间。那晚留宿陶城,她走在暮色四合的街巷时,那样轻灵婉约,像是山间自在的狐,曼妙而动人。

那场景清晰分明,呼之欲出。

傅煜隐约觉得,她的身上有种他难以触摸却很美好的东西,没有束缚枷锁,洒脱率真、进退有度。方才暗怒出门,未曾深想,而今琢磨,她说平生所求惟随心所欲,也未必全是搪塞糊弄。

只是天下之大,皇帝之尊、将相之能,尚且难以随心所欲。

她一介弱女子,求荣华、求富贵尚可,求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岂不天真?

更何况,傅家六礼迎娶给他的妻子,岂是她说走就能走?譬如今晚,他被气得漏夜出门,被魏天泽斗胆调侃了几句,她倒好,睡得舒服惬意,没心没肺。

傅煜沉眉,负气地盯她一眼,躺下去,而后抓住她的手。

攸桐熟睡中察觉暖意,立时乖巧地反握住他。

待次日清晨攸桐醒来,两人已是十指交握之姿。

她在朦胧中察觉,心里微惊,想赶紧抽回来,傅煜却似被这动静惊醒,忽然睁开眼。

两人四目相对,攸桐有点尴尬,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傅煜面无表情,坐起身,将那交握的手看了眼,而后轻掰开她的手指,起身下榻。

留攸桐在榻上垂着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昨晚那番话拂逆了傅煜,她当然看得出来。以傅煜的高傲性情,暗怒离去,吹了趟风回来,自是不肯再碰她的。而她因畏冷的缘故,从前睡觉时就有夜里握住他手臂取暖的前科,昨晚月事临近、腹中不适,最是贪恋暖意的时候,必定又旧病复发,睡觉时偷偷摸索过去,揩他的油了。

昨晚他摸索过来时,她婉拒了,结果…

难怪他刚才那副表情。

第48章 请医

回京一趟耽搁了大半个月, 攸桐抵达齐州时,春光渐盛。

因傅德清有事外出,傅德明又政务缠身, 夫妻俩进府后, 便先往寿安堂去。

开春后天气和暖, 别处都换了轻薄的软帘纱窗, 寿安堂里却仍捂得严实。门口的屏风换成了紫檀浮雕的喜鹊登梅,屋里炭盆还笼着,走进去便觉热烘烘的。许是太过燥热, 这回倒是在角落添了两个水瓮。

绕过影壁,里面人影绰绰, 有笑语传来。

夫妻俩并肩进了里间, 便见里头满目绫罗翡翠,傅老夫人端坐在罗汉榻上, 簇新的秋香色团花锦衣, 额间暖帽也换了新的, 当中点缀一颗极显眼的祖母绿。她的旁边, 坐着沈氏和在陶城见过的那位梅氏,再往下,则是傅澜音和沈月仪。

那笑声便是沈月仪发出的,不轻不重, 笑睇着上首, 很凑趣的模样。

傅老夫人满头银发之下, 神情也颇愉悦, 见夫妻俩进来,便将手里的一双鞋搁在旁边。待夫妻俩行礼毕,道:“可算是回来了。路上都顺利吗?”

“都还顺利。祖母近来身子可安好?”

“倒比从前精神了许多。自打月仪来了府里——”傅老夫人说着,便笑吟吟瞧向旁边的沈月仪,目露赞许,“这孩子体贴温柔,又会说话,陪着我老婆子说话解闷,倒能令我高兴些,多吃几口饭。”

说话间,沈月仪便站起身,盈盈行礼道:“拜见将军。”

先前在陶城时,彼此都见过面,傅煜固然不记得她容貌,但沈家母女客居府中,他是知道的,便只颔首。沈月仪又与攸桐相见,瞧着态度和气,礼数周到,攸桐自然也没怠慢,过后,见傅澜音在旁边留了空位给她,姑嫂俩相视而笑,过去坐着。

傅煜是个男人,既有府外的女眷,哪会长留,遂说外面有事,要先离去。

傅老夫人也没拦着他,等傅煜走后,才看向攸桐。

在睿王府时,徐淑于众目睽睽下承认当时那些言辞皆是污蔑,此事经由当日赴宴的众人传出,虽在京城迅速散开,却还没到远播齐州的地步。傅煜既有意帮攸桐一把,哪会坐视不理?

当日便命杜鹤将这消息递回齐州。

傅家众人听见,心思各异。

先前议亲时,是傅德清与魏思道往来商议,旁人除了筹备婚事外,几乎无从插手。

傅德清又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手上人命多了,能入眼的唯有生死大局,对名声不太看重,当时便只问了攸桐投水之事,旁的不曾问及。偏巧魏思道性情严苛,颇看重祖上留的清名,当时因攸桐数次往许朝宗跟前登门讨说法,本就生气不豫,觉得此举欠妥,羞于提起,见傅德清没问,便不曾多言。

是以谣言传到齐州,女眷多信以为真,心存偏见芥蒂。

等睿王夫妇亲口承认,给攸桐洗脱恶名,傅德清和傅澜音听了,自是欣慰,觉得自身眼光果然不错,此女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堪。傅老夫人听了,心里却着实疙瘩了会儿——去岁攸桐嫁进来,她带着偏见冷落,两番指责攸桐,皆是为那名声之故。

而今名声洗清,再回首当日之事,她那般举止便颇欠妥当了。

——显得她目光短浅,容易被蒙骗似的。

傅老夫人暗自气闷了两日,此刻见着攸桐,心绪有点复杂,却只摆出端方姿态,不温不火地问她家人如何,进宫时皇后和贵妃可有吩咐。

攸桐便说家人无恙,转致问候,又说皇后和贵妃惦记她老人家,代为问好。

因沈月仪母女在场,她便略过皇后试探、睿王夫妇招揽等细节,将几样魏家给傅老夫人和沈氏、傅澜音的东西送上,因回京前听傅煜说过沈家人初到齐州,女眷可能客居府上,也准备了给她母女的,皆大欢喜。

待闲谈罢,沈氏和沈月仪母女陪着傅老夫人推牌,攸桐便跟傅澜音回住处。

分隔大半个月,这座府邸里,攸桐想念的除了南楼众人和小厨房,就数傅澜音了。

方才在寿安堂时,有长辈和客人在,两人都守着规矩,没乱说话。

这会儿没了旁人,傅澜音那张稍有点胖乎乎的脸上,便绽出欢喜笑容来,“过年这么些天,去赴宴时碰见了不少好吃的,却碍着规矩,不能尽兴吃。每回都想着,你若是在,咱们回来就能捣鼓两盘,慢慢儿再吃。”

“就惦记这个!”攸桐失笑,“待会一起回南楼如何?给你带了好东西。”

傅澜音自是欣然答应。

到得南楼,攸桐将路上给她挑的东西都送了,虽非名贵之物,却多奇巧有趣,几样首饰径直辉彩,衬托傅澜音微丰的身材和明艳气质。

过后,姑嫂俩揪着年节里丰盛的食材,折腾了几样美食,大快朵颐。

兴许是那晚客栈里的推拒令傅煜不豫,激起傲气,也兴许是积压了大半月的军务急需处置,傅煜回齐州后,便十分忙碌,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连着数日不曾踏足南楼。

攸桐乐得清静,遂打起了做毛肚的主意。

这事儿她没法亲自操刀,便请周姑代劳,寻个靠得住的庖丁,解牛时将百叶肚取了送来。

这事儿不难,只消食材送来,好生清洗罢,便能做出美味。

难的是旁的——先前双桂街上,她只因与秦良玉在一处屏风隔开的雅间用饭,便被苏若兰挑唆生事、被傅老夫人借机寻衅,闹得很不好看。傅家雄踞齐州,规矩严苛,她既然身在其中,又不愿与之交恶,便须照顾着这边的规矩,免得要老夫人误解见责。

然而要从秦良玉那里打探消息,单靠传话说不明白,少不得要亲自询问。

这件事若说与傅老夫人,那位铁定不会答应。

就只有等傅煜得空时,探探他的态度——那位毕竟是征战沙场的猛将,虽不说气吞万里如虎,眼界胸襟皆比老夫人这等久在内宅、上了年纪的妇人开阔,也讲道理。而她在傅家、在齐州处境如何,归根结底,也须看傅煜的态度。

毕竟傅家虽尊着老夫人,真正握着兵权、能生杀予夺的,是傅煜父子。

看先前在寿安堂里傅煜的态度,他显然也清楚自家祖母的秉性,并非偏狭之人。

这头暗自盘算,谁知没过两日,竟就碰见了秦良玉。

已是正月将尽,南楼篱笆墙上的地锦渐渐有了生机,零星吐出嫩芽,水边一丛丛的迎春也都渐次盛开,明媚春光下,生机盎然。女眷们都脱下夹衣,换上单薄的春衫,就等各处花开,便能乘车纵马,踏青郊游。

傅老夫人却在这关头病了。

起初只是夜里染了点风寒,吃了两剂药后好转了些。她常年住在寿安堂里,甚少出门,如今精神既佳,又逢天气渐暖,有沈月仪那么个贴心投缘的姑娘陪着,便难得的起了兴致,要去园里四处走走,看看风景。

沈氏怕她受寒,有意劝阻,奈何老人家上了年纪,跟孩子似的固执。

或许是自觉年事渐高,剩下的好光景不多,傅老夫人竟是执意要去走走。

沈氏没办法,便命仆妇备了厚衣给她穿,拿小竹轿抬着,四处走走。齐州的地皮不像京城金贵,傅家雄踞一方、传袭数代,这座府邸占地颇广,东院、西院这些住人的地方屋宇错落、恢弘豪贵不说,还将附近的两处府邸买过来,改成了后园子,搭上戏台、另建亭榭,专供设宴散心所用。

正月里傅家的宴席由沈氏和儿媳张罗,里面着实热闹了两天,如今热闹气息未散。

沿着错落有致的石径慢行,水边迎春如伞倒垂,串串碎黄浮在水面,惹得野鸭游鱼嬉戏,周遭或有晚开的梅花、早开的连翘,虽不算锦绣夺目,却在整个冬日的沉闷后,别有盎然明媚景致。

傅老夫人兴致颇高,逛了大半日,回去后歇了觉,晚间没睡意,又留沈家母女推牌。

她这两年甚少活动,这般闹了一日,睡前还精神不错,到次日起来,便觉身体微冷,头脑魂冢疲乏,不舒服起来。前头未除尽的病根复发,那惯常伺候傅家医药的许郎中没法子,便着人备礼去请秦良玉。

傅家的面子,齐州城里谁敢不给?

更何况如今病着的,还是府里年长位尊的老太君。

秦良玉得了消息,便过来帮着请脉。

到了寿安堂,里头已是满屋子的女眷——长房是沈氏和三位儿媳、沈月仪和梅氏母女、攸桐和傅澜音姑嫂俩,因老夫人的病缠绵不去,这会儿都聚过来,团团侯在外间。

秦良玉因有精通岐黄之名在外,先前也来过傅家数次。

沈氏婆媳、傅澜音都曾请他问诊过,也未回避。

秦良玉的母亲跟沈氏交情还不错,代为问候过,目光落向攸桐时,却忽然怔了下——

那日双桂街上一面之缘,他为百叶肚的事诧异,记得她的容貌谈吐,却没想到,她竟会是傅家的少夫人。不过身在内宅,有哪些忌讳,他都清楚,一眼瞥过后迅速掩住眼底诧异,只抬手比了个手势。

他虽嗓子受损,却生得神采温雅,顾盼风生,那双手修长干净,手势悦目。

哪怕是沈氏这般沉稳的,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便听他身旁的随从道:“老夫人是何病症,夫人能先说说吗?”

“自然。”沈氏笑着请他入座,命人奉茶。

攸桐在这儿其实帮不上忙,杵着只会添乱,便先跟傅澜音去侧间,没过片刻,就见沈月仪也走了进来。

第49章 姑嫂

攸桐和沈月仪都来自京城, 先前却几乎没打过照面——

魏思道虽官职不高,攸桐却是自幼得文昌皇帝青睐,跟许朝宗交好, 入宫的次数不少,也能往公侯府邸赴宴。凭着皇家准孙媳的光环, 素日交往的不是高门贵女, 便是重臣千金。相较之下,沈家门第不算太高, 若不是沈氏嫁入傅家,沈飞卿未必能谋得吏部的清贵官职,沈月仪素日交往的也是另一群人。

两人头回见面是在陶城, 到齐州后才每日碰见。

沈月仪客居傅家,对府里众人皆态度热情,不止讨老夫人的欢心, 对傅澜音也颇能投其所好地说话。唯独对攸桐,虽也面上含笑,但那眼神儿却还欠些火候, 装得不够像。

攸桐在寿安堂甚少插话, 陪坐时观察各人言语神情,能察觉得出来。

此刻内间里并无丫鬟仆妇, 沈月仪进门瞧见她,便只淡淡一笑。

见傅澜音站在桌边斟茶, 状若熟稔地走过去, 取了一杯来喝。

傅澜音瞧了她一眼, 没说话。

沈月仪便道:“我瞧姑姑对这位秦郎中客气得很,他的医术很厉害么?”

“齐州城的翘楚,若他不情愿,花重金都请不来的。”傅澜音拿了一杯,走到攸桐身旁递给她,“他难得出诊一趟,待会定会被伯母留着,顺道给咱们诊个脉。二嫂,你若有不适的,也能请他瞧瞧,他这人眼光独到,颇有点洞察先机的本事。”

她走开后,桌边便只剩了沈月仪。

攸桐余光瞥过去,见那位偏过头,神情有点微妙。

而傅澜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背对着桌边,仿佛没意识到冷落了客人。

攸桐便只笑而摇头,道:“等他给伯母和几位嫂嫂诊过脉,该累了,回头叨扰许郎中吧。”

傅澜音嘿嘿一笑,“我也不去。上回凑热闹诊了一回,他开的药苦得要命。”

“良药苦口,他既开了药,自有他的道理。”

傅澜音不以为然,停了片刻,才想起屋里有人似的,回头道:“沈姐姐,你要诊脉吗?”

“我就不添乱了。”沈月仪倒颇知趣,又斟了杯茶喝尽,才道:“我去外面瞧瞧。”

说罢,又慢慢出去了。

剩下姑嫂俩在屋里,攸桐睇着傅澜音,眼神疑惑不解。

傅澜音跟她心有灵犀似的,低声道:“我就觉得,她做事假得很,嘴上天花乱坠嘘寒问暖,也没见真做什么。祖母跟前,倒比我和各位嫂嫂还体贴周到,半点也不像客人。”她虽幼时失慈,却由田氏留下的仆妇照料,规矩学得一丝不差,平常从不会说这种话,此刻却如鲠在喉似的,迟疑了下,才道:“二嫂,她住进府里后,找过我好几回。”

“府里就你一位姑娘,她不找你找谁。”攸桐打趣。

傅澜音轻哼了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两人相识已有半年,不止兴趣相投,处得久了,于彼此性情品行也颇了解。

攸桐笑着垂眼,帮她将肩上些微褶皱抚平,“她跟你打探我了?”

“拐弯抹角地打探,还自以为不着痕迹。打量我年纪比她小,是个傻子呢。”

“那她可说了些什么?”

“说她在京城听过不少关乎你的传闻。不过没像苏若兰那么坏,乱说话。”傅澜音今年十五岁,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加之出自将门,不像旁的姑娘娇羞扭捏,提起此事,也不遮掩,噘嘴低声道:“她还问二哥跟你的事,说很少见二哥回南楼,又满口夸赞二哥,关心得倒不少。”

这事却出乎攸桐意料。

议论她便罢了,打探她跟傅煜是几个意思?

她和傅煜回来没几日,沈月仪竟连傅煜没回南楼都瞧出来了?

这事着实令攸桐惊讶。

转念一想,沈月仪年龄跟她相仿,却尚未许配人家,这回阖家来到齐州,母女俩客居傅家不肯走,未必没有借傅家之势寻个好亲事的打算。时下男女相恋后请父母做主成婚的不少,和离后各自婚娶也非异事,傅家历来都是低娶,从老夫人到田氏、沈氏及各位嫂嫂,出身都没显赫的,难道沈月仪是瞧出门道,有了歪心思?

沈月仪是长房的亲戚,讨老夫人欢心便罢,无缘无故,何必纵往傅澜音跟前凑?

对她那若有若无的冷淡态度,也确实古怪。

攸桐先前还以为是因京城里传言的缘故,而今看来,倒不单如此。

就算她没打算长留傅家,但沈月仪这么快就盯上她,着实令人不适。

攸桐暗自琢磨片刻,才道:“我有数了。这些事我和将军会处置,你也不必为此冷着她,免得她哪天有了怨气,说你待客人冷淡、有失礼数,叫你吃暗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