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悬着的心在那一瞬落回腹中,攸桐看着那张熟悉之极的脸庞,胸腔里又砰砰跳起来,有些激动似的,眼眶微热,却笑逐颜开。

那一瞬,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她究竟有多盼着这个男人安然归来。

第56章 温柔

兴许是傅煜回来得太过突然,非但攸桐, 连傅德清都愣愣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儿子。

傅煜疾奔而来, 胸膛微微起伏,紧盯着他, “父亲伤势如何了?可曾伤到要害?”

“不过是伤筋动骨,最初两日确实有点吓人,如今好多了。”傅德清挥挥手臂,满脸轻松之态,“照这般养两个月, 便能提刀上马,再去杀那些老贼。你回来得倒快, 我还想, 按最快的脚程算,也该后日才到。”

“韩将军领兵回城,我先行一步。”傅煜解释。

所谓先行一步,自然是不眠不休、昼夜兼程地连日赶来了。否则, 以傅煜的那龙虎精神的体格, 哪至于熬出深陷的眼窝。

傅德清无奈摇头,“还是性子急, 沉不住气。”

沉得住气就怪了。

驻守边塞这些年,鞑靼的兵马有多凶悍,那两位将领有多老辣, 傅煜岂能不知?对方合力而来, 就跟傅家和西平王合力出征一般, 岂是轻易能对付的?傅德清孤军深入、斩将夺帅,其中凶险无异于九死一生,傅煜即便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着,听到这消息,也觉胆战心惊。

哪怕家书里说傅德清已无恙,岂会全然相信?

待南边战事平定,将回军的路线安排妥当后,立刻马不停蹄地疾驰回来。

这其中的焦灼担忧不足与人道,傅煜闷声盯着父亲,看他躺在榻上动弹艰难,立时瞧出端倪,道:“我瞧瞧伤势。”

攸桐闻言,先跟傅澜音退到侧间,傅澜音又颇有眼色地拽走弟弟。

傅德清却是笑意微沉。知道傅煜一碰便要露馅,他索性将那点轻松之态收尽,道:“不必看了,家书确实隐瞒了伤势。我被救回时,浑身上下没半块好肉,还昏迷了几日。如今虽无性命之忧,腰腿却不太好动弹,须养几个月才成。你这笨手笨脚,别碰到我伤口——老子怕疼。”

屋里片刻安静,傅煜伸出去的手僵住,半晌才颇僵硬地收回来。

“还能站起来吧?”

“咒老子呢?”傅德清平生最怕的便是令亲人担忧,摆摆手道:“养好伤就能下地,到时候领兵打仗,不会含糊,如今不敢动是怕落下毛病。再说,澜音和昭儿胆子小,这阵子全凭魏氏在旁开解宽慰,你摆出这架势,他们岂不更要担忧。”

傅煜数日未眠,眼底布着血丝,将他盯了片刻,才坐到旁边。

“当爹的不让人省心,怪我?”

“我这趟也不亏,那俩老贼一死,咱们暂无后顾之忧。”

“就不能拖一阵,等我回来一起。”

“两条老毒蛇出洞,机会千载难逢。要等你回来,人早跑了。”

这道理傅煜当然明白,战机这东西稍纵即逝,错过了就未必能再来。不过自从两位兄长战死后,傅德清行事便格外谨慎周全,追击杀敌之外,亦布置接应的人手,免得折损太多将士,得不偿失。近几年里,从没栽过大跟头。以傅德清的性子,更不会鲁莽行事。

遂将眉峰微沉,道:“孤军深入敌腹,是谁接应的?”

提起这茬,傅德清神色稍肃。

“安排的是你三堂兄,不过当时传递消息似出了纰漏,过后他很是懊丧愧疚。”傅德清瞧着儿子满面疲色,急需休息,便拍拍他肩膀,“行了,拿我满身的伤换他们两条命,值!何况要不是这伤,我还不知道魏氏竟有那等妙手,药膳做得比酒楼的菜还合胃口。”

这显然是转移话题了。

傅煜也知这会儿不宜刨根问底,便按下不再多问。

侧目瞥过去,旁边的高案上摆着空了的碗碟,那食盒便是南楼里常用的。

而方才进门时,仓促瞥见的身影也浮入脑海,他顿了下,才道:“这是她送来的?”

“每日三餐都靠她,没半天例外。”傅德清靠着软枕,将这阵子养伤的情形大致讲了,说老夫人须坐镇寿安堂主持大局,斜阳斋这边就全靠攸桐劳心劳力。照料饮食之外,安抚傅澜音、招待军医郎中、帮着仆妇打理起居之事,忙里忙外,费了许多精神。

见傅煜沉默颔首,便扬声道:“行了,都进来,汤还没喝完呢。”

等攸桐带姐弟俩进来后,便让攸桐把汤盛满,趁热喝了两碗。

这汤里按着秦良玉的叮嘱,加了好几样药材,喝到嘴里的滋味虽不错,气味却颇清苦。

傅澜音嗅了两下,因恰好站在傅煜身侧,闻见点异样味道,不由低声提醒,“二哥连日赶过来,还没好好沐浴歇息过吧?这样蓬头垢面的,不怕被人撞见。”见傅煜瞧过来,还故意捏了捏鼻子。

傅煜皱眉,抬起手臂看了看,果然满身风尘。

这模样搁在行伍里,并不算异事,三伏天在戈壁滩行军,闷出满身的汗也是常有的。不过搁在傅家这座宅邸,若被外人撞见,确实有损威仪。被攸桐这样娇滴滴的女人闻见,恐怕也得捏鼻子避之不及。

他下意识便看向攸桐。

攸桐方才也闻到了那股子汗味,瞧他眼底有些许狼狈,莞尔笑道:“父亲用完饭,就该午睡了。将…夫君不如去南楼,洗干净睡会儿,养好精神再过来?”

“好。”傅煜颔首起身。

姑嫂俩将碗碟皆收到食盒里,攸桐便起身辞别,去取食盒时,却见斜刺里傅煜伸手,将东西拎了过去。

她乐得偷懒,便跟在他身后。

自傅煜领兵南下后,两人已有数月没见,期间又无音信相通,攸桐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他安然归来,难得的有些夫妻久别重逢的喜悦。虽说傅煜满身汗气,不算好闻,但他身姿魁伟、步履稳健,瞧着却令人欢喜。

原本扛在肩上的担子,也因他的归来,为之一轻。

攸桐将这条路连着走了几十趟,却还是头回有闲心观赏旁边景致,忍不住便轻轻一笑。

傅煜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开口,“傻笑什么?”

“就是觉得,夫君回来了真好。”

“是吗。”傅煜脚步稍顿,转头瞧她,“你在等我回来?”

攸桐正左顾右盼地浪眼睛,没提防他会忽然停步回身,几乎撞到他肩膀上。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眼珠子如同墨玉,周遭布了血丝,眼神疲惫却幽深,带几分探究味道。

她立时察觉古怪,忙含糊道:“澜音和昭儿也是啊。”

这两桩事情,哪能混为一谈?

傅煜盯着攸桐,从她神情里捕捉到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还想探究时,她却忽然抬袖擦了擦额角,小声嘀咕了句“天气热”,拔腿就往前疾行。

盛夏晌午天气热,她身上穿着薄薄的衫子,底下纱裙摇曳,卷出浪花云朵,轻盈袅娜。

傅煜唇角微动,跟在她后面。

到得南楼,盛夏景致已跟离别时截然不同,地锦浓绿、老槐荫翳,临墙的两棵流苏树花期将尽,正是最热烈时,满树成串的碎花,风里都夹杂清香。南楼的屋舍掩在槐荫树影里,穿堂风掠过,驱走暑热。

傅煜脚步片刻不停,径直进了里屋。

攸桐则让烟波带人抬水到内室,以供沐浴——她这小厨房里几乎时刻都有热水,且夏日里沐浴擦身,兑些温水即可,方便得很。叮嘱完了,走进里间,见傅煜正埋头解那身细甲,便过去帮忙。

猛然又想起件事,便提醒道:“夫君身上,可有不能碰水的伤口吗?”

“无妨。”傅煜答得含糊,大抵觉得这身汗气着实难忍,也不等攸桐帮着宽衣,等内间里仆妇丫鬟退出去,便钻了进去。

攸桐也没闲着,从箱笼里取干净衣裳,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隔着屏风,放在案上。

傅煜正浸在浴桶里,虽说水沾到伤口,颇有点疼痛,不过温水泡着四肢百骸,不止洗净那身汗气,亦稍稍驱走满身疲惫,颇为惬意。瞧那只纤秀的手偷偷搁下衣裳后迅速缩回去,他只自哂一笑,阖目养神。

许是连日的奔波着实劳累,许是浸入浴桶后惬意安适,闭眼没多久,便意识昏沉。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见攸桐叫他,睁开眼,便见她面带担忧地蹲在浴桶旁,一只手扒着桶沿,一只手伸过来戳他肩膀,“…快醒醒,到里面榻上睡,泡在水里该着凉了。”她的声音不高,等傅煜睁眼后,才退开两步,“里头被褥都铺好了,夫君出来睡吧。”

说完,快步退出浴室。

傅煜只等她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才察觉桶里的水已然变凉。

遂起身擦干,胡乱套了衣裳,出去见榻上铺了薄被,便钻进去。

等攸桐泡了碗安神的茶进来时,那位已然阖目躺着了,头发湿漉漉地没擦干,就那么堆在枕边。他千里迢迢疾驰回来,显然是劳累极了,泡个澡的功夫便睡得死沉,原本机警敏锐,方才却戳了半天才醒,茫然片刻后才收拢目光,不像平常听见风吹草动便能迅速应对。

想来这半个月,他过得也颇煎熬。

只是这样枕着湿漉漉的头发睡,容易落下毛病。

攸桐叹了口气,轻轻搁下茶盘,取了干净的毛巾过去,放轻手脚爬到榻上,跪坐在旁,帮他慢慢擦头发。帘帐垂落后,榻上有点昏暗,外面的丫鬟也被吩咐噤声,安安静静。攸桐小心翼翼地擦到一半,却见那位原本熟睡的人不知是何时睁眼,正瞧着她。

她赶紧顿住,有点歉然,“吵醒夫君了吗?”

傅煜摇头,抬臂握住她的手。

“攸桐。”他睡了会儿,嗓音微觉低哑,声音却是少有的温柔,“这阵子多谢你。”

第57章 受用

床帐里昏暗静谧, 傅煜的声音像是磁石打磨, 那双深邃的眼底血丝仍在, 意味复杂。

离京之前,他曾问攸桐执意和离的原因,攸桐说了两件事。

傅煜当时说会考虑, 并非虚言——南下平叛数月,瞧着战事里离乱的女子,他会忍不住想起攸桐;夜深人静,跟将士议定攻敌的对策,稍得空暇时, 他也会忍不住想起攸桐,想起南楼里的岁月静好、炊烟暮色, 想起她的巧笑婉言、妖娆灵动。

设身处地, 倘若傅澜音出阁,碰上夫君冷淡、长辈苛责, 她会怎样?

被家人捧在掌心, 锦衣玉食养着的姑娘, 到婆家遭到冷遇, 会作何感想?

当时他并未当她是妻子, 只觉婚事各取所需, 苦乐自当, 他肩上扛着边防兵马, 无暇为她分神, 只消给了少夫人的位置, 往后她处境如何,端看他的造化。

而今回想当时的态度心思,却觉汗颜。

尤其是,当得知攸桐从未做过传言中那些事时,彼时的轻慢偏见便如一记巴掌,重重裹在脸上。若傅澜音遭此冷遇,傅煜即便能忍着不将夫家的人大卸八块,也必带她离开,不受那种委屈。

搁在攸桐身上,又有何不同?

她虽性情温婉,却非逆来顺受的人,孰是孰非,心里都有个小账本记着。既执意和离,显然是对傅家十分不满,碍着他的脸面没明说,只藏着芥蒂安分守己,不肯给长辈献孝心殷勤。谁知真到了碰着难事时,她却丝毫没含糊,嘴上不言不语,却将事情做得妥帖周到。

傅煜心底里,涌起种种情绪,尽数敛在幽深眼底。

攸桐只抿唇笑了笑,低声道:“知道了,先睡吧。还有许多事等着夫君处置呢。”

说罢,怕打搅他休息,将半干的头发拢到旁边,退了出去。

傅煜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连日的疲惫翻涌袭来,迅速将他淹没,意识一片深沉漆黑,几乎连梦都没做。

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安静得没半点动静。他茫然躺了片刻,意识才慢慢回笼,而后起身下榻,见旁边铜盆里有清水,当即掬来洗脸。这水是拿冰块化的,里头尚有未融尽的冰渣,甚是清凉,连着扑了四五把,极能醒神。

水声哗啦,夹杂碎冰触到铜盆的清脆相声。

攸桐原本坐在外间的美人榻上翻书,听见动静一瞧,见傅煜起身了,便扔下书卷,出去预备晚饭。

已是傍晚,南楼里的仆妇丫鬟受了叮嘱,往来办事都轻手轻脚,也没人喧哗笑闹,院里安静得很。天上不知是何时堆积了层云,阴沉沉的,眼瞧着像是要下雨,晚风穿堂而过时,卷走白日的暑热,只剩树叶草丛窸窣微响。

晚饭摆在厢房,都是攸桐点了菜,叫杜双溪亲自掌勺做的——

夹了肉馅的酥香千层饼,皮酥肉嫩,拿大铁锅煎熟了切开,热腾腾地直冒香气。旁边一盆酸菜鱼,鱼肉滑嫩,入锅前便剔了骨刺,拿攸桐先前做的泡椒和酸菜做出来,甚是开胃。再旁边则是十香醋排骨和红烧松茸、炒野鸡崽子,瓦罐里熬了老鸭笋片汤,各盛两罐。

最抢眼的是正中的铁盘,底下铺了鲜嫩菜叶,上面是切成细丁的羊肉,半肥半瘦,在铁板烤熟后撒上波斯传来的孜然,色泽诱人。

院里飘着饭菜香气,那盆羊肉肥嫩处油光滑亮,叫人食欲大动。

傅煜连着数月征战劳碌,战事吃紧时食不知味,平常也是吃军营里的大锅饭,许久没犒劳五脏庙,陡然瞧见这满桌美食,眼里精光微亮。

攸桐笑而请他坐下,回身道:“还有两样呢?”

“想必已做妥了,奴婢这就去端。”说着,往厨房走了一趟,不过片刻,便捧着漆盘过来,里面一盘拿芝麻酱、辣椒香油和醋拌匀的爽滑凉皮,外加蒜拍黄瓜、芹菜腐竹、凉拌三丝和蒸了放凉的蒜泥茄子,四样小菜盛在分成四格的瓷盘里,整齐悦目。

这样一桌丰盛美味的食物,足以慰劳久战风尘。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尽是赞许,伸筷先搛了些羊肉来尝,只觉入口细嫩、嫌辣咸香,瘦肉入腹,齿间仍留着烤出的肥腻香味。那火候味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比起他在盛产羊肉的北地吃过的都多几分滋味。

随口便道:“小厨房炒菜的功夫渐长。”

“才不是炒的。”攸桐正愉快地咬那酥香肉饼,舌头几乎吞到肚子里,说话也颇含糊,“是杜姑娘花了好些功夫烤的,夫君醒来得正是时候,若放凉些,就没这么好吃了。”说着,回身指了指外面,果然厨房北侧隐蔽处,有个烤肉用的小角落。

傅煜瞥了一眼,颔首道:“果然很好。”

顿了顿,又道:“杜姑娘是谁?”

南楼里的丫鬟仆妇,他大约听过名字,还没有个姓杜的。

攸桐就势道:“是我特地请来的,叫杜双溪,不止厨艺精湛,还肯在吃食上费心思,今晚这桌菜便是她做的,夫君觉得手艺如何?”

“滋味很好。”傅煜觑着她,眼底隐有光芒,“有劳你了。”

攸桐朝他婉然一笑,接着埋头用饭。

傅煜的目光却没挪开,瞧她腮帮微鼓,两只眼睛只在碗碟间打转,渐渐地眼底露了笑意。每回伸筷时,便按着她目光所向,顺手帮她搛到碗里,默不作声,却眼疾手快。

他难得有这般眼色,肯放下高傲的臭脾气照顾些许,攸桐颇为受用。

傅煜远道而来,休息过后,定有要事跟傅德清禀报。是以用完了饭,攸桐也没去斜阳斋添乱,只将食盒备好,交由傅煜亲自带过去。到得那边,果然傅德清也将傅澜音姐弟俩支走,军医郎中也各回住处,只有刚从衙署赶回来的傅德明在旁边。

外面已有雨丝飘起,屋里颇为安静。

傅德明搬个宽椅坐在二弟旁边,腿上盖着薄毯。

他那年沙场负伤后,因地处偏远,又拖着重伤奔波了许久,冬日里天寒地冻,伤口拖得颇为严重。到如今落下寒腿的毛病,每逢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痛,怎么治都不见好。有了这前车之鉴,这回傅德清受伤,他便格外上心,诸般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来,这回过来探望,也是不厌其烦地叮嘱,叫他切不能大意,务必静养。

傅煜进去时,兄弟俩正闲谈旧事。

听见动静,暂且打住,傅德清取了旁边的热茶慢慢喝,“就只睡了半日?”

“足够了。”傅煜一身墨蓝长衫,朝傅德明躬身行礼,“伯父。”

“修平回来,我就放心多了。”傅德明笑而颔首,“这一趟去了四个月,南边又不是咱们的地盘,我和老夫人都悬着心。怎样,那边都妥当了吗?”

这妥当,自然不是说平叛的事了。

叛贼早已剿灭,在傅煜劲弓射杀贼首那日,便已报往朝廷。

傅德明指的是布棋。

傅家自挑起永宁节度使的大梁后,军权紧握,对这一带的政事赋税也牢牢掌控。既有图谋天下之心,目光便须放得更远——

与齐州隔着京城相望的西平王自不必说,虽名声颇差,却有雄兵险隘,占地势之利,是个难啃的骨头。此外,京畿有重兵驻守、禁军防卫,南边则分布着数个强弱不一的势力。只是比起傅家和魏家常年备战练兵,这些地方各自为政,因无外敌环伺,安逸分裂久了,虽富庶繁华,战力却不足,这回碰着逆乱便节节溃败。

日后傅家若挥兵京城,西平王固然是劲敌,这些地方也不能不防。

这回傅煜选精兵强将南下平叛,也是借机探摸底细、安插人手,将傅家从前暗里安排的零星人手织成一张网,以确保将来举事之后,南边能安稳老实不添乱。

这屋子既是傅德清的书房,自然也有舆图。

傅煜进去挑了一张合适的出来,悬在床榻对面的墙上,而后将各州山川地形、关隘防守及人手布置等事说明白。傅德清兄弟俩有不明白,或觉得不妥的,也当即提出来商议,一道琢磨对策。

一番深谈,直至子时才罢。

傅德明先回西院,傅德清白日里睡了不少,这会儿殊无困意。

傅煜瞧他精神不错,便问跟鞑靼的事。

因战事已毕、尘埃落定,先前的对战、防守之事,过后可慢慢询问。他心里记挂最深的,是傅德清重伤的缘故。跟敌军的厮杀角逐无可避免,既提刀上场,负伤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伤成这般却是罕见,尤其是看白日里傅德清的神情,这里头似不太对劲——

“既然当时父亲并未被围困,消息本该递到三堂哥跟前,怎会出纰漏?”

傅煜说这话时,面沉如水,目似寒刀。

傅德清拧眉,神色亦是肃然,“递消息的人是孙猛,后来却失踪了。我被救回后,曾问过暲儿,他说是按着原先商议的路线赶去接应,没看到孙猛,更没接到半点风声,才会贻误。过后,我也派人暗里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孙猛是傅德清的亲信,每回跟着打仗都是拼命护卫,本事也颇出众。

按道理,他亲自出手,不该有纰漏,即便真碰见麻烦事,也该…

“他没留下告急的标志?”

“没有。”傅德清摇头道:“这事我没跟你伯父提,你也别张扬。好在之后天泽误打误撞地赶过来,救下了我和徐老将军。从边关回来后,我重伤的事也没走露半点风声。按先前的猜测,倘若魏天泽真与西平王有染,尽可放任我战死他乡,这消息暗里传出去,魏建若趁虚而入,能讨不少便宜。说起来,京城那边有消息了?”

“有人跟魏建的人暗里往来,露了马脚。”

傅德清闻言,微微怔住,旋即一笑,松了口气似的。

第58章 礼物

傅煜安然归来, 不止让攸桐暗自松了口气, 傅老夫人和沈氏亦是如此。

譬如此刻,寿安堂里便是笑声阵阵, 相谈甚欢。

时令已是夏末, 太阳底下炙烤得人满身出汗, 树荫底下却还算凉快。比起冬日里炭盆熏出的干燥,这会儿没了厚帘帐捂着, 寿安堂朝南的窗户洞开, 通着风,夹杂着草木清香,倒是冷热适宜。

进门左边养了一盆睡莲,波纹微漾, 含苞欲放。

屋里没熏香,清爽得很, 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脸上皱纹都带了笑意。

旁边沈氏陪坐, 正拿竹签子戳瓜果吃, 慢慢地道:“…那回出门匆忙,没带上澜音,倒有好几个人问起。咱们澜音生得好,性子也稳妥, 多少眼睛盯着, 就等老夫人点头呢。我瞧着, 那些儿郎都是不错的, 回头咱们设个宴席,老夫人掌眼,帮澜音挑一个?”

“澜音自是好的,她的婚事不能含糊。”老夫人心绪甚好,笑问沈氏,“你可有看得上的?”

“几位不错的,就怕老夫人瞧不上,还得您亲自做主。”

这便是不想擅自插手侄女婚事的意思了。

傅老夫人笑而颔首,暗自琢磨。

旁边梅氏陪着坐了半天,难得提到这茬,梅氏便笑吟吟地道:“澜音那等品貌,莫说齐州,便是放到京城也是出挑的,老夫人见多识广,这事自然得请您做主了。说起来,月仪的年纪跟澜音相仿,不如请老夫人多费费心,帮她也掌个眼?若是成了,我便备厚厚的礼来谢您。”

老夫人闻言,便将目光落向沈月仪。

那位原本支了张书案帮忙朝佛经,听见这话,也恰好往这边望过来。

跟老夫人目光相对时,沈月仪面上微红,有些羞赧似的低垂了头,停笔不语。

沈氏便打趣道:“老夫人身边哪还缺东西,稀罕你的礼?我倒想瞧瞧,若是帮着说成了,你拿什么来献宝。”

“我便捧金山过来,老夫人跟前也不算什么,就是份心意罢了。”

梅氏说着,眼底稍露殷切,瞧向上首。

她今日说这话,并非临时起意。

自打母女俩来京城,因沈氏在老夫人跟前得宠爱,便颇受礼遇。

沈家母女俩都能说会道,沈月仪更是和姑姑一样,很会揣摩心思逢迎老人,不过几日便得了老夫人欢心,夸赞的话几乎堆成了山。甚至后来还住进了寿安堂——那可是傅澜音这亲孙女都没有的待遇。

这小半年里,沈月仪也将府里情形探得清楚。

譬如傅煜虽娶了攸桐,却甚少留宿南楼,看素日问安的情形和傅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位孙媳也并不得长辈的欢心。想来是魏攸桐秉性难改,虽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却没有栓住夫君的本事,纵有福气嫁入傅家,也无福消受这富贵尊荣。

相较之下,老夫人对她的宠爱,已远出其上。

沈月仪本就倾慕傅煜的风采,瞧着南楼似有缝隙,自是意动。

后来,便寻机跟梅氏说了。

梅氏眼瞧着大姑子嫁入傅家后的泼天富贵,岂能不眼红?见女儿有心,傅老夫人又格外偏疼,暗自琢磨过许多回,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戏。如今既捧着机会,正好探个口风——倘若那魏攸桐当真不得婆家欢心,等傅煜那股新鲜劲过去,沈月仪往后就有指望了。

老夫人那样喜欢沈月仪,岂会不愿长久留在身边?

此刻良机难得,便顺口探问出来。

屋里和乐融融,梅氏言下之意,众人心知肚明。

傅老夫人睇了沈月仪两眼,道:“月仪这孩子,我很是喜欢,她的事,我哪能放着不管。齐州城青年才俊不少,修平在外…”

话说到一半,忽听外头有人问候——

“将军,少夫人。”

齐刷刷的声音,透着恭敬。

这倒是凑巧了,傅老夫人暂且打住。

沈月仪原本竖着耳朵,听她提及傅煜,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心里噗通乱跳。陡然卡在这儿,便跟满口香甜的饭菜噎在喉咙,不上不下,闷得难受。偏巧不能流露半点,只好垂下脑袋,手里握不稳笔,遂佯装翻书。

不过片刻,就见傅煜和攸桐走了进来。

傅煜和攸桐是从斜阳斋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