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夫人接了帖子,哪能不给面子?

趁着众人问安的时候提了此事,说她身体抱恙,不宜走动得太远,便让沈氏带上女眷们一道去那边赴宴。

这事儿简直跟天上掉馅饼似的,攸桐喜出望外。

到得赴宴之日,便将早已写好的做凉拌百叶肚的菜谱带上,出府赴宴。

长房三位儿媳,长媳周氏寡居,身边带着老夫人深为宠爱的孙子傅璋,因前日娘家有点事,暂且不在府里。次媳怀孕已有九个月,就等着临盆。最后便是沈氏带三媳赵氏,外加沈月仪母女和攸桐、傅澜音姑嫂俩出行。至于已战死的傅晖的妻子韩氏,自打丧夫后便搬到寺里居住,已是半个出家人,从不掺和这类的事。

一行人出府,沈氏和梅氏各乘一辆,沈月仪和赵氏同乘,攸桐与傅澜音一辆。

到得那边,秦家请的人不少,都是齐州有脸面、常往来的人物,攸桐跟在沈氏旁边,规矩见礼问候,因她生得容貌出众、外客跟前举止端方,还得了不少夸赞。

待宴席过后,各自赏花。

今日并非衙署休沐,秦家主事的男人不在,男客也不多,都是秦良玉兄弟俩常往来的少年郎,傅昭也在。少年们正是精力旺盛、意气风发的时候,因园外有秦家片自用的蹴鞠场,心血来潮,便央着秦姑娘过来,请几位有意蹴鞠为戏的姑娘过去,人多了热闹些。

齐州城的风气跟京城相似,像傅老夫人那般严苛的是极少数,少年男女相约踏青赏花、蹴鞠对弈,并非异事。

秦姑娘说完,便有人附和,傅澜音也跃跃欲试。

沈氏哪里管得到她,且别家并不拘束姑娘,便知笑着允了。

闲着的少妇们三两结伴过去瞧热闹,攸桐也被傅澜音拉了过去。

春意渐浓,姑嫂俩挽手穿过玉兰林子,偶尔风过,还能吹落几片洁如细瓷的花瓣,落在肩头发梢。熏风暖融,日头明媚耀眼,双燕追逐绕过,不远处的场地上,一群人围着,正叽叽喳喳地商量组队。而场边两杆丈高的青竹竿,横着张网兜,迎风轻晃,衬在满目茵茵绿草之上。

这般情形,着实是暌违许久的。

攸桐深吸口气,心绪畅快,觉得秦家这宴席设得着实太过及时,便只在旁边站着观战。

傅澜音也不强她,自入场中,毫无疑问地加入傅昭所在的队伍。

不多时,一声清亮的哨响,两边开战。

男女组队蹴鞠为戏,本是为取乐解闷,比得不算激烈,却是花样百出。有那等身手敏捷、长于蹴鞠的少年,在抢到那彩色斑斓的球时,还能玩出许多花样,肩挑胸扛、前翻后勾,惹得场边阵阵喝彩。

渐渐的,众人目光也多凝在那几位身手出众的少年身上。

而攸桐的视线,却时时瞥向傅澜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傅澜音似乎跟其中一位少年接触得有点多。那少年眉清目秀、身手矫健,似跟傅昭十分熟稔,时常递球给他,连带着傅澜音也得了便宜,玩得心花怒放。有那么几次,少年的目光落在傅澜音身上,笑意深深,却总在傅澜音瞥过去时,迅速躲开。

这倒有意思,攸桐莞尔。

正琢磨着那少年的身份,眼角扫到旁边衣衫微晃,瞧过去,就见秦良玉站在四五步外,瞧着蹴鞠场,摆出闲站观赛的姿态。

他的旁边站着秦九,目视前方,道:“那道百叶肚味道很好。我家公子说,多谢少夫人。”

攸桐笑了笑,“费了不少功夫才做成的,比之先前吃过的如何?”

“稍胜一筹。”秦九代为回答,“少夫人很想找她?”

攸桐端然而立,瞧秦良玉那副仿佛专心看蹴鞠的样子,觉得这人真是洞察而有趣——想必是知道傅家内宅的规矩,才会有今日之事。亦可见,他当日拒绝吐露,并非恶意,倒是颇能为旁人的处境考虑,不管是她,还是那位尚未谋面的厨娘。

遂语气诚恳地道:“从公子那日提过她后,便一直想找她,交个朋友。”

秦九瞧了秦良玉一眼,会读心术似的,“少夫人身份尊贵,恐怕她未必有那福气。”

“那有何妨?都是嗜好美食之人,切磋厨艺,与身份何干?秦公子既不肯轻易透露,想来是将她当朋友,不欲轻易给她添烦恼。难道公子的身份就不算尊贵吗?”攸桐瞧着场上眼花缭乱的少年风采秀,也是目不斜视,道:“我是诚心想找她,若她愿意与我结识,自是皆大欢喜。若她不愿,我也能死心。若真为她着想,公子不该彻底斩断这条路,对吗?”

她说话时,秦良玉便不动声色地留意她神情,待几分审视探究。

周遭喝彩声此起彼伏,这边安静了片刻,他才点头,朝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便道:“我家公子是两年前认识杜姑娘,却不知她如今去向。少夫人既有诚意,可代为打探,少夫人若方便,不如修书一封,由她自行决断。并非公子有意阻挠,是杜姑娘不喜被乱七八糟的事打扰,还请少夫人见谅。”

这便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了。

攸桐大喜,当即道:“公子也是好意,我很是钦佩!这是百叶肚的菜谱,聊表谢意。”

“客气。”秦九仍目视前方。

片刻后,两人挪地方,经过攸桐身旁时迅速取了折好的菜谱,换个地方接着观赛。

赏完花回府,攸桐当即磨墨写信。

她在这件事上能做的着实有限,跟那位杜姑娘的交流,也仅此书信而已。斟酌着分寸写了两天,才算是满意,而后封蜡,命人递出去。谁知秦良玉倒是讲义气,既答应了帮忙,便当真派人去打探,到三月中旬,竟真将那位杜姑娘送到了傅家门前。

彼时攸桐刚从寿安堂回来,因听老夫人说了些傅煜在南边平叛的事,颇为担心。

听见春草说有位杜姑娘求见,倒觉精神一振,当即命人请进来。

第54章 助手

已是暮春, 南楼外的篱笆墙上地锦长得茂盛葳蕤,浓绿的叶墙间, 有附藤而上的碎花盛开, 迎风摇曳。透过几处枝叶稍稀处, 攸桐看到豆绿的衣角轻扬, 不过片刻, 院门口便露出一道人影。

自然是秦良玉帮着寻来的杜双溪了。

她二十余岁的年纪,头发挽了利落的髻,不饰钗簪,却梳得齐整秀洁。单论身量,不算高,身上穿八成新的藤黄春衣, 底下是豆绿长裙, 料子普通,裁剪却很合身, 腰间掐细,身材微丰。那张脸素面朝天,瞧不出描画的痕迹,眉眼却很清秀,神采奕奕。

所谓相由心生, 女人的眉眼轮廓虽是天生, 那气度却是依着性情由内而生, 看其神情举止便能猜出三分。而眼前这人, 攸桐虽是初见, 却颇有几分亲切之感。

到了跟前,杜双溪便屈身行礼道:“拜见少夫人。”

声音不高不低,颇为爽脆。

攸桐忙起身将她扶起,笑吟吟道:“杜姑娘快请起。春草——奉茶。”

里面小丫鬟已然捧着茶盘出来,春草双手奉上,客气道:“姑娘请喝茶。”

杜双溪起身谢了,目光微偏,瞧见小厨房的门敞着,里头夏嫂忙着带人做菜,有萝卜饼的清香味道飘散出来,似有点诧异。便听攸桐道:“我那封书信,姑娘想必瞧过了。先前听秦公子说他曾尝过极美味的百叶肚,便一直想结识姑娘,只是琐事缠身,耽搁了许久,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

“承蒙少夫人不弃,那封信言辞恳切,双溪十分感激。”杜双溪闻着那缕缕香味,眼底浮起笑意,“瞧这情形,少夫人身边是已有能人了?”

“她们也就做几样家常的小菜。”攸桐顿了下,瞧她颇有兴趣的模样,便带到厨房去。

先前那封信里,攸桐虽不能尽数吐露打算,却也简略说了原委,想与杜双溪谋面相谈,若杜双溪满意,便留在傅家,往后开了食店,请她主厨并赠以宅舍安身。若各自所求不同,也会赠以重金,送她回原处。杜双溪肯千里迢迢的过来,显然有几分诚意,攸桐将这宝库似的厨房给她一瞧,那位见她对吃食如此用心,果然稍稍意动。

而后商议定,先留杜双溪在这里住一阵,往后是去是留,全凭自愿。

杜双溪在来齐州之前,听秦九派去的人说清原委时,便觉这位傅家少夫人颇为用心,而今看攸桐如此诚意,更觉意外感动,当晚便给攸桐露了一手。

她自幼便学厨艺,整日耳濡目染,天赋颇高,加之性情灵透聪颖,做菜时常能推陈出新,有独到见解。比起夏嫂按着攸桐吩咐做出来的菜,她在用料、掌握火候时都能琢磨用心,味道自然出于其上。

攸桐喜出望外,甚为礼遇。

原先困在府里的憋闷,因杜双溪的到来,也云开雾散。

相处得久了,关乎杜双溪的身份经历,也渐渐摸得清楚。

杜双溪生于梓州,父亲在镇上开了间食店,膝下一双儿女,生意足以养家糊口。她幼时聪慧,颇得其父喜爱,也对吃食极有天赋。旁的小姑娘喜爱扑蝶编花篮,她却爱在食店帮着打下手,学些父亲做饭的技艺,到十多岁,已能踩着小板凳忙上忙下,做出一桌像样的菜色。

乡野小镇比不得州县繁华,食材也矜贵,那百叶肚便是她怕浪费,熬过许多腥臭难闻的尝试,才琢磨透的。

可惜她那位哥哥不成器,娶的嫂子是镇上屠户之女,惯会算计要强,最怕吃亏。

见家里兄妹两个,哥哥天分平庸、厨艺有限,妹妹聪慧灵透、厨艺高超,怕老人家偏爱幼女,将食店交到她手里,早早就撺掇挑唆丈夫,吵闹着将她嫁予别家。杜父起初不舍得,禁不住儿子的糊涂闹腾,为安家宅,只能寻个人家嫁了女儿。

他倒是慈父心切,寻的女婿虽非富贵人家,为人却踏实肯干,性情忠厚。

因上头公婆早亡,无人管束,小夫妻过得还算平顺。

可惜世道不够太平,梓州归定军节度使魏建管,常有外寇来犯,不时便要征兵服役。她婚后不久,丈夫便被抓去服役,派往边塞,在打仗时不幸死在了战场。

那时杜父也病倒在榻上,家里的食店交给儿子和儿媳打理。

杜双溪独自撑了大半年,在父亲去世后,见嫂子一脸尖酸,怕她回去抢家业般提防,哥哥又顾着袖手旁观,心灰意冷之下,换了个地方谋生。秦良玉跟她相识,也是在那时,他游历四方、遍识百草,她开了家小食店,独自过活,只求个安稳。因那一带盛产草药,秦良玉逗留了两月,时常去她那里用饭,彼此熟识。

再后来秦良玉回了齐州,杜双溪也被射猎的县太爷公子瞧上,要强纳为妾。

杜双溪哪里肯?

如今的世道,朝廷无力辖制别处,百姓处境如何,端看主政一方的是何人。

譬如在永宁帐下的齐州等地,傅家祖孙父子威名赫赫,不止保得一方安宁,亦颇有爱民之心。附近数州的官员任用考察,也由傅德明亲自过问,倘若朝廷派来个昏聩狗官,轻易便能赶走,另选良才举荐。严苛法度、清明吏治下,官员不敢徇私枉法、肆意妄为,百姓便能安居乐业,愈发拥戴傅家。

相较之下,定军节度使魏建贪财嗜权,底下的官吏也上行下效。

州县官员为讨好上司、谋得官职,变着法搜刮民脂民膏,送到魏建手里充军资。有了钱财铺路,法度便如虚设,一位县太爷便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杜双溪孤身一人,扛不过县太爷的威势,又怕对方穷追不舍,听说西平王魏府上招厨子,便进去打下手,谋得一点安稳。然而大户人家的厨子也不好当,魏建的小老婆满地跑,里头弯绕也多,杜双溪孤身进去,厨艺出彩却没有依仗,颇受排挤。

待秦九的辗转探到她的去处,拿出攸桐的信,她觉得诚心满满,便来试试运气——

哪怕最后不留在傅家,以齐州的吏治清明,谋生总能容易些。

如今的世道,不肯委身为妾,又没有被人庇护的好运,只能寻个相对太平之地谋生。梓州到齐州路远,孤身行路困难重重,有秦九的人护送,何乐而不为?

怀着这般心思,杜双溪欣然答应,来这里碰个运气。

谁知道这位身份尊贵的傅家少夫人,竟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

攸桐器重杜双溪的才能,有意在摸清底细后,引为左膀右臂。杜双溪也敬佩攸桐的胸襟性情,两人一拍即合,甚是投契。整整月余时间,南楼里炊烟不断,菜色愈发丰盛,傅澜音都跑得格外勤快起来。

有一日饭后闲坐,瞧着厨房里忙活的两员干将,还感叹道:“这回二哥可有口福了。”

攸桐听见,抿唇一笑。

离傅煜南下平叛,已是两月有余。

刚嫁入傅家时,她习惯了傅煜的奔忙,听他出去巡边、对敌,也不甚在意。如今两人渐而熟悉,她那日远远送他出征,回来后便时常想起那情形,想起他铁甲黑骑、背影坚毅,虽言笑如常、不露痕迹,心里却似乎总是悬着,没法彻底踏实。

军情奏报她无权过问,关乎傅煜的消息,也只能从寿安堂听几嘴。

——说傅煜麾下铁骑强悍,南下之初便力挫逆贼气焰、扭转局势,从二月至今,大小战事不断,如今已到了抚州地界。若一切顺遂,不出五月底,便能斩杀贼首,带兵凯旋。

这消息当然是令人振奋的,攸桐甚至还曾梦见傅煜归来,踏足南楼。

然而,没等南边喜讯传来,一道噩耗却遽然降临。

临近端午,原本各处喜庆,粽叶飘香、雄黄煮酒,城外河畔搭起彩棚,等着龙舟赛。

谁知这日,北边忽然送来加急快报,老夫人瞧罢,险些晕厥过去。

原来傅煜南下平叛后,鞑靼辗转探得消息,得知南边内乱、傅家虎将不在,观望一阵后,终是按捺不住,生了窥边南侵的心思。因上回在傅煜手上吃了大亏,这回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调了重兵,又派最得力的两位将领南下。

那两位都是鞑靼王庭里久经沙场的老将,护国柱石般的人物,也是傅家的老对手。

鞑靼既派如此精锐,自是来势汹汹。

彼时傅德清正率部下巡边,闻讯当即前往迎敌,以老将徐夔为侧应。

两强相遇,战事格外激烈。若按从前的做派,傅德清拒敌之后,甚少长途追深杀入敌境,一则穷寇难追,虚耗兵力,再则鞑靼地广人稀,他哪怕追杀得手夺得城池,也难统治百姓,劳心费心,是以几十年僵峙,守着地盘密不透风。

这回却孑然不同。

那两人是鞑靼的杀手锏、顶梁柱,轻易不会出动。此次既派重兵猛将,足见鞑靼的野心,若不斩草除根,等傅家谋夺天下时,这便是背后最大的隐患。

难得他们出洞,岂能放虎归山?

傅德清亲自出马,不止拒敌于外,在得胜后,破天荒的千里追杀,深入敌腹。凭着一身孤胆,终将那两人斩杀。这一番追击,砍断鞑靼护国栋梁,令其元气大伤,可换十年边关安宁。而傅德清和徐夔也因长途奔袭、数次凶险搏杀而重伤在身,被魏天泽救回,正被军医照料着,往齐州疾行。

信里说,傅德清此次重伤非同寻常,请老夫人早做安排,请名医相候。

这等大事,令人震惊,更不可张扬。

老夫人挺过最初的焦灼后,当即将沈氏和攸桐叫到跟前。

第55章 归来

自那封书信传来, 傅老夫人脸上的笑意便消失殆尽。

沈月仪起初还试图逗她高兴,后察觉气氛似与往常不同, 便乖觉地退到了后面的跨院里,帮老夫人抄起佛经来。等攸桐过去时,里屋的旁人都已屏退,沈氏刚从里面走出来,见了她,似有点诧异,却没说什么。

攸桐进去, 就只见老夫人坐在榻上,神情凝重。

她虽不知消息, 却觉得气氛有点凝重,便端然行礼。

老夫人指个绣凳叫她坐下, 道:“今日召你过来,是有件要紧的事。魏氏,先前你行事任性, 躲在南楼求自在, 我念你年少,不曾过问。但你既进了傅家住在南楼, 便该有少夫人的担当, 襄助夫君、安稳后宅。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慢待之, 你须按我的吩咐行事, 不得有半点疏漏!”

她的神情严厉肃然, 上来便扣个大帽子,攸桐心中微紧,当即站起身。

“孙媳知道轻重,请老夫人放心。”

傅老夫人盯着她,那双浑浊的眼底是甚少流露的精光,审视片刻后才颔首。

“你公公对战鞑靼,受了些伤,不日将回府养伤,请医之外,亦须以药膳滋补。这些东西——”她自袖中取出张折好的纸递给她,“会有人送到南楼。等他回来后,你每日按郎中开的方子做好了送过去,不许张扬,更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这话着实出乎攸桐所料,诧然之下,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老夫人亦盯着她,双目精光锋锐。

攸桐见过老夫人的冷淡、盛怒、敷衍的姿态,却还是头一回看到她眼底厉色。

她隐约觉察出此事的分量,当即起身道:“老夫人既许以重任,孙媳必不辜负!”

“你可知,此事重在何处?”

攸桐端然而立,手指微微捏紧。

傅家雄踞一方,藏着图谋天下的胆子,靠的便是麾下战无不胜的雄兵铁骑,这十数万兵马的主心骨,则是傅德清和傅煜。老夫人既如此郑重,可见傅德清伤得不轻,而她就算不得欢心,到关键时候,却因傅煜妻子的身份,比沈月仪那等外人可靠。老夫人既找她,自然是因她的身份而存几分托付之意。

若她胆敢辜负,处境便该凶险了。

这事非同寻常,攸桐不自觉露出严肃神色,将那张纸收好。

“父亲既回府养伤,可见伤得不轻。他是永宁兵马的主心骨,如今夫君不在府里,这消息若张扬出去,恐怕会令军心不稳,更甚者,可能让别处虎视眈眈的人生出不轨之心,趁虚而入。”攸桐顿了下,微微屈膝,“老夫人既以此重任相托,孙媳绝不敢怠慢!”

话音落下,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老夫人紧绷的肃然神情微微松了些许,片刻后才道:“还算有点见识。”

“过两日昭儿会摔伤腿,你跟澜音感情好,多去看看吧。”她说。

这便是掩人耳目的招数了,攸桐会意,再度郑重许诺,请她放心。

寿安堂里的氛围,在那半天紧绷后,便恢复了往常的和气融洽。

除了攸桐和主持中馈的沈氏之外,长房的几位儿媳和沈月仪显然都不知情,老夫人也不露半点异样,谈笑如常。甚至端午那日,还许沈氏带着女眷们去观看龙舟赛,跟世家高门的女眷们谈笑风生。

谁知当日傍晚,傅昭带随从射猎时,便不慎摔伤了腿。

事情出来后,傅家当即请了秦良玉过去,因傅煜和傅德清不在,傅德明又忙于政务,便谢绝旁人探视,闭门谢客。旁的人家知道负伤之初不宜打搅添乱,派人问候表露态度后,都识趣地回去了。

攸桐却知道这背后的猫腻,听得消息,当即赶往斜阳斋。

到得那边,傅老夫人身边的仆妇守在门口,不许旁人进入,见是攸桐,默默放行。

攸桐走进去,里头静悄悄的,说话声压得很低。门口碍事的屏风已然撤去,里头坐着傅老夫人,旁边是紧握着拳头沉默不语的傅昭,傅澜音则紧张地望着床榻,眼眶泛红,似是强忍着泪水。再往里,榻边围着许郎中、秦良玉和秦九,还有两位军医打扮的人。

透过人影的空隙,傅德清躺在榻上,安安静静,半点不复寻常的精神威猛姿态。

攸桐心里一揪,放轻脚步走过去,从缝隙里看到傅德清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手忽然被人握紧,看过去,却是傅澜音察觉动静,牵住了她。

她显然是今日才知道噩耗的,碍着祖母和外人不敢流露脆弱,目光对上她的时候,眼眶里蓄着的眼泪便忽然滚落下来。她将攸桐握得死紧,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住心底的担忧恐惧。

攸桐忍不住,伸手揽她靠在自己肩上。

傅澜音身子微微颤抖,眼泪渗进薄薄的春衫,却死死咬牙不肯哭出半点动静。

攸桐只觉温热潮湿的眼泪愈来愈多,便轻拍着她,温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床榻边上,郎中军医忙碌了半天,才安顿好傅德清。

傅老夫人的阅历摆在那里,倒是格外镇定,手里拄着拐杖,忙引着他们往侧间走。

到那边,军医先禀报了傅德清最初的伤情和途中的病势。他久在军中,擅长治外伤筋骨,于内脏肺腑不甚精通,而傅德清此次不止伤了腿脚,还损及内腑,虽也有郎中紧着治疗,到底没十全的把握,迫不得已,才精心备了辆车,小心翼翼地护送他回齐州。

途中虽控制着伤势,傅德清的精神也渐渐好了些,却仍时常昏迷,叫人提心吊胆。

到了这里,军医总算松了口气,禀报完,抬袖擦去额角的汗。

而后,便是许郎中和最擅调理内腑的秦良玉。

秦九代为禀报,而后按着秦良玉的意思转述,跟许郎中议定了如何用药、如何调理,便定了药方和调理身子的药膳。

这些事攸桐不敢插手,直到傅老夫人将药膳单子递给她,才细问有无特殊要求。

秦良玉遂将要紧之处说了,攸桐默默记下。

当晚,许郎中和几位军医都留在了府里,秦良玉如常回府,没露半点异样。

傅澜音姐弟俩担心父亲,守在榻边不肯走,攸桐回南楼,请杜双溪熬了点汤,便以照顾傅昭为名,送往斜阳斋,半个人都没带。到得那边,傅德清虽醒了,却不甚清醒,时好时坏地,由军医服侍着喝了药和汤,又昏沉睡过去。

这般情形,着实令人提心吊胆,片刻都不敢松懈。

整个斜阳斋里,气氛都颇为沉重,而傅德清睡睡醒醒,脸色并未好转。

直到夜色深浓,傅澜音姐弟俩执拗地守着不肯走,老夫人撑不住先回了,攸桐陪着等了会儿,又不好在此过夜,便只能先回南楼。

如是过了两日,傅德清昏睡的次数才渐渐少了。

只是精神依旧不大好,连独自起身都颇艰难,更别说下地走动。

攸桐每日里踩着点的送饭,半点不曾松懈——从嫁过来那日,傅德清待她的态度便颇和气,后来两回阖家用饭,虽没说几句话,但傅德清那慈父宽厚的姿态着实令她动容。更别说,他此次重伤是为守护百姓,拼上自身性命,换来边塞数年安宁。

这样的男人,着实令人敬佩。

攸桐守着儿媳的本分,精心照顾,在斜阳斋时,宽慰傅澜音姐弟,劝他们不必担忧,父亲身强体健,定能很快好转。回到南楼时,却渐渐地开始想念傅煜——

倘若他在府里,傅家便能有底气,不惧任何觊觎。

傅澜音姐弟和她也不必每日提心吊胆,怕傅德清好转之前,碰见难捱的大事。

除此之外,瞧着傅德清那满身重伤,担忧也日益深重。

上阵杀敌是在枪林箭雨里穿梭,凶险异常。傅德清深入敌腹,换了一身重伤回来,那么傅煜呢?

平叛之战,不像对敌时肆无忌惮。他孤军南下,也不知处境如何?

攸桐几乎是数着日子盼他回来,甚至有天晚上梦见傅煜身负重伤、浑身是血地回到了南楼,如那日的傅德清般面色苍白、奄奄一息,她手忙脚乱地帮着包扎,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从噩梦惊醒,只觉胸腔里砰砰乱跳,是她来到这里后从未有过的紧张恐惧。

她用了许久才平复心绪,摸着他曾睡过的枕头,呆愣愣坐了大半夜。

早晨去寿安堂问安,听老夫人去佛堂时,也跟着进去默默进香,祈盼他安然归来。

这般担忧记挂,默默扛到五月底,才听说傅煜大功告成,正快马往回赶。

攸桐眼巴巴地等,仍按着秦良玉开的药膳单子,每日一餐不落地往斜阳斋送吃食。

这日晌午过去时,傅德清精神不错,靠在软枕上,正跟姐弟俩说话。

傅昭近来“在府里养伤”,功课却没落下,每日仍按书院布置的任务读书。傅德清闲着养病时不宜操劳,没了军务大事,便腾出闲心,给姐弟俩讲解史书里的故事。见攸桐进去,笑着搁下书卷,招呼儿女们先吃饭。

傅昭搬来旁边的高案,傅澜音便利落地布置碗碟。

三个人六只手,一转眼便将菜摆整齐,挪到他跟前。

傅德清伤势未愈,不好乱动,只靠着软枕端起饭碗,笑着感叹道:“好啊,受了顿伤,倒成了福气。南楼这些菜做得精致,比外面酒楼的名菜都好吃。攸桐——你身边果真人才济济。”这般赞叹着,很给面子地将饭菜吃个精光。

攸桐跟他相处久了,颇觉出几分慈父的亲切,便笑而盛汤。

才刚盛了半碗,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从院门口窜到了屋里。回过头,门扇剧烈晃动,一道黑影疾风般扑过来,转瞬便到了榻前——瘦削峻漠的脸庞,眉目英挺如剑,眼窝深陷,带着点淡淡的青色,神色颇为憔悴,颌下冒出短短的胡茬,不是傅煜是谁?

他显然是昼夜不眠地疾驰回来,身上细甲没换,甚至带着连日赶路后的汗水尘土味道。

屋里几个人齐刷刷地瞧过去。

攸桐手腕狠狠颤抖了下,几乎没端稳瓷碗,定定望着他。

这人如疾风扑来,龙精虎猛,想必不曾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