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少夫人费心。”孙姑笑着行礼。

周姑便命木香去取,转头的间隙里,透过树影间隙看到傅煜站在窗边,便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假装不记得方才撞见的那一幕。

少顷,木香装了两盒糕点,交在孙姑手里,因攸桐每回去斜阳斋时都不带人,便各自去忙碌,摆饭备水。

攸桐方才写东西太投入,忘了送饭的时辰,又被傅煜缠着耽搁了半天,颇有点不好意思。

到斜阳斋后,便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说是跟傅煜有点事商议才晚了。

傅德清已享受了许久美食,哪会计较这个,只夸她费心。因攸桐准备药膳时,叮嘱杜双溪多做了两样菜,拿给傅昭时,又得了小叔子一顿感谢。这般折腾一圈,将南楼到斜阳斋的路走了两趟,暮色里天光昏暗,道旁积雨滴水,绿叶簇新,颇能清心静气。

待再回到南楼时,方才那点心浮气躁便淡了。

攸桐进到厢房,果然饭已摆好,傅煜换了件衣裳,坐在桌畔,尚未动筷子。

饭食自然是丰盛的,攸桐心满意足地吃完,因雨后天气凉快,打算到北坡散步。

傅煜今日享了两顿饕餮盛宴,心绪甚好,身上惯常的那股不近人情的狠厉被冲淡,冷峻眉眼间也带了点笑。瞧她出门,便踱步跟在旁边,墨色绣金的长衫随风微晃,难得从堆成山的军务里解脱出来,得空看夜色。

北坡上银杏葳蕤繁茂,偶尔风盛,摇得叶上水珠如雨。

攸桐身上是夏日里浅金撒花的半臂,里面柔白的轻纱中衣薄如蝉翼,笼在手臂的袖子随风轻扬,露出一段霜雪般皓白的手腕,滴红香珠手串映衬下,纤秀柔弱。碰着那水珠时,举手抬袖去挡,却无济于事,只能缩着脖颈,免得水珠从衣领滑入后背。

垂首躲闪之间,耳畔梅花垂珠,晃得俏丽。

傅煜唇角压着笑,抬袖帮她遮挡。

方才侧间里面的事,夫妻俩都默契地没提,踏着夜风醒了醒神,便往南楼走。

快到门口的时候,攸桐脚步愈来愈慢,最后停在篱笆墙畔。

墙内仆妇们忙着收拾厨房、备水熏香,外面甬道旁掌了灯,不见半个人影。

她迟疑了下,才抬眼打量傅煜的神色,试探道:“夫君今晚回两书阁,成吗?”

傅煜回身瞧她,眉峰微挑。那晚客栈之事后,他便知攸桐有意避着他,不肯同榻。是以回京后那阵子,他也没留宿南楼,直到平叛归来,才同枕而眠。今晨夫妻俩醒来,他抱着美人精神振奋,她显然是瞧出来了,才会在临近门口时,赶他走。

这般态度,她从前都是小心翼翼地藏着,如今倒是敢当面说出来了。

傅煜稍稍侧身,眸色微凝,“为何?”

“就是…”攸桐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从中捕捉到不怀好意地揶揄,知道他是猜出了原因,便不肯多说了,只推了推他,“反正我没想好,夫君先回两书阁吧。”见傅煜并无不悦恼怒,胆气更壮,半是撒娇半是胡缠,推着他往两书阁走。

傅煜那身板平素稳如泰山,此刻却没抵抗,唇角微勾。

他这辈子没追过女人,却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尤其是攸桐这般性情,先前他色令智昏却换来一盆凉水,如今若是强留,她心里芥蒂未消,没准会弄巧成拙。且这般娇蛮痴缠之态,是成婚后她从未流露过的,比起先前她冷静从容、面沉如水的疏离姿态,会这般胡搅蛮缠,也是两人关系亲近之故。

傅煜甚是享受,任由那双软绵满地手按在胸口,被她推着走,眼底笑意愈来愈深。

直至拐角处,攸桐才算收手。

傅煜没强她所难,等她走回灯火明亮处,才回两书阁去。

到得那边,灯火昏黄、屋舍安静,除了打扫庭院的仆妇外,并无旁人。

他离齐州日久,实则堆积了许多军务,既是孤枕难眠,索性进了书房,将积压的事务处理了些。灯烛静照,月影轻移,从文书堆里抬起头,已是三更将尽,外面护卫松树般站得笔直,屋里唯有高架书、残剑铜鼎,勾起沙场的冷厉杀伐。

到得起居处,孤枕单衾,随意洗漱后躺上去,旁边冷冰冰的。

然而心底里却像是藏了火星,哪怕两处分割,想到南楼里那个窈窕身影,想到她柔软的唇瓣、纤细的腰肢时,渐渐燃成火苗,令浑身的血液渐渐滚热沸腾。像是甜蜜的痛楚,明知今晚碰不着,却还是忍不住回味,在脑海里勾画。

渐渐地呼吸急促起来,傅煜猛然翻身坐起,进了内室。

攸桐一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时睡时醒,眼前飘来飘去,全是傅煜的身影。

相处日久,他藏在淡漠狠厉之下的性情渐渐流露,最初的疏离也逐渐化解。攸桐并非狭隘之人,傅老夫人的可恶之处,傅煜最初的轻慢态度,她当然记得,但傅煜的种种好处,她也看在眼里。

诚然,那个男人有点对她的胃口。否则也不会在他敞着胸膛逗她时脸红耳热,在他袒胸露背沐浴时胸腔乱跳,甚至在他亲过来时没有闪避,任由施为。

那个亲吻的滋味很美好,甚至诱人。

但若因这点诱惑便动摇初心,却是很难。

哪怕旧日的不愉快能化解,傅家的规矩却不是她能撼动的,尤其傅煜密谋天下,将来挥兵京城、入主皇宫,要考虑的便愈发复杂。许朝宗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男人为色相而动心,相恋时浓情蜜意,肯纵容几分,往后呢?和离的事不能轻易动摇,但如今的情形,傅家内忧外患,傅煜扛着重担,难得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她也不忍心当即泼他冷水。

何况,单就傅煜这个人来说,她的好感也愈来愈深。

攸桐写那策划书时条理分明,想到傅煜时却觉千头万绪,愈来愈复杂。

简直叫人头疼!

他就不能跟刚来时那样鼻孔朝天,不屑一顾,让她始终平心静气么?

第61章 离间

攸桐的苦恼,在次日暂时化为乌有——傅煜要出巡去了。

先前傅德清率兵抗敌, 虽深入敌腹斩杀了鞑靼两位主将, 拼死争杀之际, 折损的兵将也不少。而他重伤昏迷, 仓促南回齐州,身边得力的老将徐夔也受了重伤,一些善后之事只能交予旁人之手,未必周全妥当。

如今傅德清虽不能动弹, 靠在榻上打理军务却不算太麻烦。

是以傅煜将几件积压着必须由他处置的事料理清楚, 次日清晨跟傅德清禀明后, 傅德清便提出让傅煜迅速北上巡查整兵、布置边防, 免得东丹趁虚而入,这边措手不及。至于齐州的军务, 则转送到斜阳斋, 他挑着精神不错的时候料理。

傅煜纵有点舍不得南楼, 却不敢拿边防重事儿戏, 当即应了。

说这事时,攸桐也在旁边,闻言稍诧。

不过领兵之将,奔波在外也是常事——她去岁七月嫁进来没两天,傅煜便去巡边,一去两月。回来后整日往军营里练兵, 腊月便又领兵外出。过完年回齐州, 屁股都没坐热, 开春就又南下平叛,冰上陀螺般连轴转,没片刻歇息。

她当然不好插嘴军务的事,只跟傅煜说,晌午若得空,可回南楼用饭。

过后傅煜回两书阁交代事情,她仓促赶回南楼备饭。

因觉得傅煜这般劳累着实可怜,便将珍藏着的两罐五香牛肉干取出来,分装到便携的油纸袋里。这东西不止味美,也扛饿,比干粮糕点管用百倍,夏嫂做得精细,放两三个月是无妨的。好在这般纸袋她先前备了不少,三个小丫鬟手忙脚乱地装了半天,便已齐备。

到晌午时,傅煜果然踏着点儿来用饭。

盛夏天热,南楼临着北坡的银杏林,后面还有方小小的水池,养着红鲤荷花。

这时节荷叶亭亭,清圆如盖,拿来做荷叶汤,或是蒸糯米排骨、荷叶蒸鸡,都能有清香味道。攸桐就地取材,叫人做了解暑的冬瓜荷叶汤,蒸了糯米排骨和五香嫩鸡,将前两日送来的百叶肚煮熟凉拌,又做绿豆凉粉、清蒸鲥鱼、蟹粉虾仁豆,配上鸡丝凉面。

满桌的美食,或者酸辣开胃,或者滑嫩解暑,虽非名贵之物,却都味美诱人。

傅煜吃得甚是开怀,将盘子清得几乎底朝天才搁下筷箸。

攸桐瞧他喜欢,自然也高兴,舀了碗汤给他慢慢喝,进屋将装好的两袋东西取出来,搁在他面前,“这里头都是夏嫂做的五香牛肉干,夫君路上带着吃吧,若是错过饭点,或者夜里饿了,能撑一阵子。”

那袋子拿深蓝耐脏的粗布做成,颇像荷包,鼓囊囊的,袋口用抽绳缩紧。

傅煜伸指头绷开,便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这许多小纸袋,而纸袋之内,则是指头大小的牛肉粒,送一粒到嘴里,滋味香浓,颇有嚼劲。这么两袋肉,瞧着没比干粮大多少,行军时随身带着并不累赘,却扛饿得多。

若非牛肉价贵,极适宜给行军之人,也不知她是做了当零嘴,还是给他准备的。

傅煜不由抬眼,觑向攸桐,目露赞许。

“很好吃,有劳你了。”他说。

攸桐眉眼含笑,泰然受之,帮他穿好细甲送出门。

重逢与离别都来得仓促。他来时如同疾风,满面憔悴地闯进来,眼窝深陷,两肩风尘,去时则昂首健步,身姿魁伟英武,尽扫先前的疲惫之态,迅速消失在回廊之间。留给她的,便是昨日雨后那个突如其来亲吻,像是往素白的纸上倒了半碗朱砂,醒目张扬,让她措手不及,亦惊觉内心对傅煜的态度之转变。

哪怕整个夜晚翻来覆去,攸桐也没想好,倘若今晚傅煜来南楼,她当如何应对。

好在,他暂时外出,可容她慢慢思索。

攸桐临风而立,隐隐舒了口气。

然而想到铁弓冰寒、冷剑锋锐,心里又悬了起来。

先前听闻傅晖堂兄弟曾战死沙场时,她除了钦佩惋惜,并没太觉得害怕。自打瞧见傅德清重伤昏迷的模样后,攸桐才算是真切明白,沙场负伤究竟是何模样,能叫龙精虎猛的男人变得奄奄一息、脆弱不堪。

她在傅煜肩膀瞧见的旧伤疤痕,恐怕也是无数次那般凶险后留下的。

而今他又携刀外出,岂不叫人担心?

攸桐心里一时喜、一时忧,回望云楼后,眺着远处站了整个后晌。

傅煜此次北上,除了整顿军务边防外,还有件要事,便是寻找孙猛的下落。

永宁帐下的将领想要深入敌腹,找人踪迹,绝非易事,但傅煜手底下不止有英勇斥候,更有往来京城各处刺探消息的高手。这些人易容乔装,孤身行路,找起人来比军中满身悍厉的汉子方便得多,眼神也更锐利。

到七月底,傅煜回齐州时,也带回了孙猛的消息——

被人杀死后弃尸荒野,若非藏在山洞里,怕是已被财狼虎豹给撕碎了。

纵然早就在意料之中,听见这消息时,傅德清脸色也立时沉了下去。

“是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傅煜神情阴郁,眼底冷凝如腊月寒冰,“身体藏了很久,已经臭了,致命的伤在背后,且一刀毙命,此外别无伤处。藏的山洞,离父亲约定跟三堂兄会面的地方不远。”他坐在榻边,脊背绷紧,如同拉满的弓,连声音都是绷着的,“那伤口绝不是暗里偷袭,而是近身留下的。以孙猛的身手,若非毫无防备,岂会让人轻易重伤?”

屋门紧掩,只剩父子二人对坐。

傅德清腰间的伤稍稍痊愈,满面肃然,坐得笔直,眼底冷沉,全无平素的宽厚。

“你的意思是,孙猛被熟人所杀。”

“绝对是熟人!”

低沉的声音,万分笃定。

满屋安静里,忽然发出轻微的咔咔声,是傅德清捏紧骨节的动静。

三十余年的征伐生涯,父亲、儿子皆战死沙场,兄长亦重伤残疾,行动不便,昔日的袍泽兄弟也有许多马革裹尸,对于生死,傅德清早已看淡。然而跟随他多年的亲信被熟人残杀,这般消息,依然令他震惊、愤怒。沉稳端肃的脸上渐渐蒙了杀意,他盯着傅煜,低声道:“能让他打消戒心,有机会一击毙命的人,不多。”

——整个永宁帐下,这样的人数得过来。

更何况,当时的情形,知道孙猛去接应他这件事的,更是寥寥可数。

身体藏在接头的地方附近,最让人怀疑的自然是傅暲。

甚至在此事之前,父子俩也曾听过风言风语。

永宁节度使的兵马大权,原本是由老太爷交到长子傅德明手里,以傅德清为兵马副使。直至傅德明重伤,才将军权交予弟弟。子侄辈里,长房几个儿子其实都不算差,搁在同辈里是佼佼者,沙场之上,也能委以重任。

只是傅煜从军之后进益飞快,论手腕能力、用兵谋略,皆远超同侪。

傅晖等人的本事在他跟前未免逊色,甚至连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及傅煜果断英武,屡战屡胜。傅德清也曾想过以侄子为兵马副使,奈何永宁帐下人才济济、猛将如云,侄子的战功手腕震慑不住,能令一众老将心悦诚服、老实听从号令的,仅傅煜而已。

是以傅德清兄弟商议后,终是提拔了后起而秀的傅煜,阖府协力,坐镇齐州。

这两年间,傅煜威震沙场,渐渐有议论滋生,说原本该握在傅晖父子手里的军政大权,已然旁落。傅德明对此不以为意,将态度摆得明白——傅煜有能耐驱敌领兵,就该居于高位,往后谋得大事,也以他为尊。

但人心深奥,傅德明纵看得开,未必旁人也能坦然,被这般言论蛊惑,保不准会生歪心思。

是以议论刚滋生时,傅德明便迅速处置,再无人敢瞎说。

此刻,事情却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这地方。

父子俩沉默片刻,读懂彼此眼底的猜测与迟疑。

半晌,傅德清才道:“我不信。暲儿不是那种人,你伯父更不会。”

“我也不信。倘若堂兄存有异心,故意延误救援的时机,自会毁尸灭迹,不露半点破绽,岂会留下明显的证据。何况,父亲此身担负永宁百姓、边疆安危,若有闪失,受连累的是将士百姓,堂兄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

“所以——”傅德清脸色更沉,“你猜是有人栽赃,故意挑拨?”

“从前的流言,今日的孙猛,都是冲着父亲和大伯,欲令傅家自起嫌疑罅隙。”

像傅家这等铜墙铁壁,从外面袭来,不易攻破,但倘若府里离心背德,生了内乱,则四分五裂、不击而溃。哪怕将士满腔铁血、仍会拼死守卫边疆,也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届时,会是谁受益?

傅德清想至此处,冷笑了声,“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知道此事的唯有我和暲儿的亲信,此人能做到这地步,自是筹谋已久,藏在傅家军中多年,到如今国生内乱,就坐不住了。两回出手都是挑拨离间,我们按兵不动,他必定还会生是非。”

“好。”傅煜沉声。

既摸清对方的意图,这事便有迹可循,且有嫌疑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算太麻烦。

傅煜暂时按下心思,问起傅德清的伤势。

这伤养到如今,已近两月,有上等膏药和药膳调理,腰伤腿伤都痊愈了许多,傅德清近来已能撑着拐杖下地走动。傅煜自打从军,也没少受伤,所谓久病成医,哪怕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能有些见地,将傅德清的伤瞧过,也觉放心。

遂起身辞别,出了斜阳斋,径往两书阁。

夏末秋初,正是暑气渐盛的时节,道旁树荫里蝉虫玩命地嘶鸣,树叶都被晒得打蔫。

他冒着日头赶回来,捂出满身的汗,到斜阳斋里,叫仆妇抬来两桶凉水,擦洗得清爽干净了,才换上件家常的衣裳,往南楼走。

到了那边,却是庭院空荡,丫鬟仆妇们躲在屋里纳凉,静悄悄的。

还是周姑警醒,听见脚步声,从窗户瞧见,忙迎出来。

听傅煜问起攸桐,便回道:“老夫人嫌暑热,叫这边做了两样解暑汤,少夫人亲自送过去的,还没回来。厨房里还留了两碗,奴婢给将军端过来么?”

“不用。”傅煜摆手,脚步连屋门都没沾,径直转身,顶着日头往寿安堂去。

第62章 灵犀

寿安堂里, 攸桐此刻正用竹签子戳梨块吃。

上好的香梨肉, 汁多肉甜, 清脆味美。外头夏浓暑热, 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烫, 躲在屋里却还不算太闷,傅家建了座颇大的冰窖,冬日里装满了冰, 如今取出来装入瓷盆,拿风轮将那凉气扇开,满室清凉, 最宜消暑。

屋里除了她,还有老夫人和沈氏、梅氏母女。

那几位刚去二房看望今年刚出生的小曾孙, 哪怕有仆妇撑着伞,这一路过来也是热得够呛,各自摇着团扇,戳瓜果吃。老夫人坐在铺着凉席的罗汉榻上, 问孩子近来是否安好,奶水够不够等事。

她上了年纪, 极怕中暑, 那孩子尚在襁褓,不宜大热天地抱出来受罪,已有好些天没见。

沈氏便挨个说给她听, 还说那孩子眉眼长得好, 颇有英气, 将来必能成栋梁。

襁褓里的孩子,能看出多少眉目?

老夫人哪怕知道沈氏是讨她欢心,也觉得这话顺耳,因又说道:“算起来,孩子的百岁也快到了。今年事多,他们在外连着打仗,咱们这半年也没能办宴请,请大家赏个花,不如就趁这机会,摆个宴席可好?”

“媳妇也这样想。”沈氏从善如流,“今年光顾着去别家,倒没做过东道。”

老夫人颔首,“前儿收到信,修平已安顿好了外面的事,这两日就能回来。就连晖儿他们也有阵子空闲,能回来住两日,兄弟几个前后脚就能到。暲儿兄弟俩守在边塞,过年也没能回来,难得清闲,该热闹热闹。”

这消息却是沈氏不知道的,闻言当即喜上眉梢,“当真么?”

“这能有假?”

“阿弥陀佛,可算是能回来一趟了!”沈氏抚着胸口,甚是高兴。

她虽协掌内宅中馈,因出身不高、能耐有限,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也不敢插手。膝下三个儿子,长子七年前战死,只留个遗腹子傅盛;次子便是傅暲,娶妻之后时常奔忙在外,若不是去岁回家小住,几乎都没空行房生孩子;第三子跟傅煜差不多大,妻赵氏,因夫妻相隔颇远,也无所出。

沈氏带着儿媳和孙儿过活,一年到头见不着儿子,岂不思念。

如今听说两人要回来,欢喜得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听老夫人提了一句,当即议起百岁宴的事情来。

傅家的头一个曾孙是傅盛,但他是遗腹所出,那时傅德明受伤落疾,傅晖堂兄弟战死,田氏病倒在榻,阖府上下都难过,也没太张罗操持。如今又添曾孙,四世同堂,这百岁宴自然得隆重。

婆媳两个商议,梅氏母女也帮着出主意,将需要筹备的事理了理,早些分派。

攸桐在傅家待得久了,这场景也不能太置身事外,不时也商量几句。

老夫人从前对她不冷不淡,自傅德清负伤,攸桐尽心照顾后,多少也添了好感。见沈氏屡屡提及沈月仪,猜得其意,也不露喜恶,只将目光往攸桐身上一挪,道:“魏氏嫁进府里,已有一年,虽说内宅的事我都交给你伯母管,但南楼和西楼也有不少事。回头澜音出阁,也得你多操劳,这回的百岁宴,便帮你伯母操办吧,算是跟着学学。”

这话说出来,攸桐和沈氏同时一怔。

——自老夫人上了年纪后,傅家在府里设宴、往外面赴宴,一应事宜皆是沈氏做主,先前有事时,攸桐也只过去打下手应急,操办的事都是沈氏带着底下几个儿媳的。如今忽然要她协助操办,插手长房的百岁宴,着实有点古怪。

比起先前的偏见冷淡,这颇为看重般的态度像是阴雨转为晴日,透着蹊跷。

沈氏若有所思似的,将目光投向攸桐,尚未回话,忽听窗外传来仆妇问候傅煜的声音。

攸桐几乎是心有灵犀般,在那声音传来的同时,扭头看向窗外。

在看到熟悉身影的一瞬,笑容便攀上嘴角。

傅煜离开后,攸桐着实纠结了几日。

从前她只觉傅家如樊笼般束缚,满府之中,除了澜音之外,无可留恋,那位夫君更是鼻孔朝天,冷厉凶煞,须敬而远之。这等境况,她不愿委曲求全地曲意侍奉长辈,只能偏安一隅,等拿到和离书后出府,求个安稳度日,届时傅煜也可另娶贤妻,两全其美。

在得知傅家密谋天下,有意逐鹿时,更是不敢趟这个浑水。

是以那晚客栈里傅煜试探时,毫不迟疑地拒绝坦言。

如今情势却稍有不同,傅煜态度之折转在她意料之外,傅家的情形也不像最初恶劣。

名满齐州的傅家,固然有规矩束缚,亦有许多温馨之处,令她贪恋。譬如娇憨可亲的傅澜音,譬如嘴硬心软的傅昭,譬如宽厚慈和的傅德清。这阵子在斜阳斋里,虽然每日往来奔波,攸桐却从不觉得劳累麻烦,甚至隐隐期待去那边,哪怕跟傅澜音姐弟俩一道坐着,听傅德清讲外面的故事,也是好的。

开个涮肉坊谋生,行止随性,不被金玉枷锁束缚住腿脚,是她所求。

倘若可以,有温馨安适的家庭,亲友和睦,能时常欢聚和乐,也是她所求。

搁在从前,这两者格格不入,她从没想过能有那等福气,在满是偏见的傅家体味亲情。如今却渐渐有点不舍,至少不想太武断盲目、不明不白地割舍,令她处境尴尬,亦令对她心存关怀之人失望。

傅家的不好她清清楚楚,心里已掂量了无数遍。但傅家的另一面呢?

她似乎始终在回避,不曾深想。

往后何去何从,唯有摸清楚、尝试过,方能遵从本心,做出取舍。

而对于傅煜的态度,她至少也该了解透彻再做定论。

想通这节后,一颗心才算是安分下来。

方才听老夫人说傅煜即将归来,她便觉得欣喜,谁知冥冥中有感应般回头,就见到了他。

乌金冠下修眉俊目,姿貌严毅,器度豁如。那双眼睛墨玉打磨般深邃冷沉,稍带怒气时,满府仆从没人敢与之对视,此刻却带几分迫切,进门之后,恰隔窗与攸桐的目光撞到一处。葳蕤紫藤掩映的红漆门扇旁,他穿了身湖蓝色的夏裳,阔袖飘动、身姿修挺,姿态飒然。

夫妻俩目光黏在一处,直至傅老夫人出声询问是谁,攸桐才回身道:“是夫君回来了。”

“还真是禁不住念叨。”傅老夫人颔首,见沈氏似在出神,也未理会,只侧头道:“月仪,里屋有南楼新送来的消暑酥酪,我留了两碗给你娘儿两个,陪你母亲去尝尝吧。”声音客气,却带着久居人上、不容推拒的意味,而后朝梅氏微微一笑,“那味道清甜得很,舅夫人或许会喜欢。”

这便是要支开两人的意思。

沈月仪母女虽是客,论身份能耐,跟傅家差得太远。

平素说笑陪伴,是因沈氏的面子,如今既是老夫人要让回避,哪能怠慢?

梅氏固然觉得这态度蹊跷,却也没敢耽搁,只笑盈盈起身,道:“有劳老夫人惦记。”说话间,便由寿安堂的大丫鬟陪着,往里屋走。沈月仪听说是傅煜归来,一颗心乱撞,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听得如此安排,也只能起身往里走。

待傅煜过了甬道,进屋绕进来时,母女俩的身影也恰转到里屋帘后。

他隔窗而望时,目光尽系于攸桐身上,不曾留意沈家母女,进屋只跟祖母和伯母行礼,见攸桐身旁有空着的圈椅,便过来坐下。

丫鬟匆忙奉茶,热气袅袅。

傅煜走得满身正热,哪会喝茶,见小圆几上摆着切好的瓜果,便取攸桐用的竹签戳了吃。

目光微抬,恰见沈氏瞧着攸桐,打量审视一般。

他眸色微沉,只轻咳了声,那边沈氏似乎惊觉,迅速收回目光。

外头老榕树上蝉声嘶鸣,屋里风轮轻响,送来阵阵凉风。

沈氏从走神里惊醒,因想着儿子即将回齐州,暂且抛开旁的心思,只笑道:“修平这趟回来得倒快,还以为要过两日才能到。大热天的,外头晒得很,回来先赶着看老夫人,倒是有心。”

“盛夏暑热,怕祖母身体不适,便先赶过来了。”

傅煜就坡下驴,问老夫人身体如何。

待老夫人说有郎中调理、身子无恙,见沈氏一双眼不时往这边打量,欲言又止的样子,猜得其意,便道:“两位堂兄跟我差不多的日子启程,只是我赶着办事,快了一步。不出明晚,他们也能陆续赶回,伯母也可转告伯父一声。”

这着实叫沈氏喜出望外,想着该回去备点东西等两个儿子归来,便坐不住,借故要走。

傅煜在祖母跟前话不多,枯坐无趣,既问候过,便也携攸桐出来。

外面日头晒得正热,偶尔云翳浮过,方得片刻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