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寿安堂到南楼,途中有回廊树荫,攸桐来时撑了伞,就搁在寿安堂门口,竹骨竹柄,皂盖彩绘,有它遮阳,路上还不算煎熬。就只是傅煜身高腿长,她不好拿伞磕他的脑袋,就只能尽量举高。

衣袖滑落,露出纤细皓白的手腕,她身上夏衫单薄,轻纱之下肌肤柔腻,吹弹可破。

傅煜睨了两眼,看她举得吃力,随手接过来帮她撑着,“方才我去时,你们在议事?”

“这都能猜到?”攸桐微讶,杏眼睇过来,清澈如溪泉。

傅煜抿唇颔首,“伯母方才在留意你。”

这还真是火眼金睛,攸桐还以为他满脑袋军政大事,不会留意女眷婆媳的暗流。

遂解释道:“祖母听说两位堂兄要回来,很高兴,恰巧月生的百岁快到了,就想好好摆一场百岁宴,热闹些。因怕伯母忙不过来,让我帮着操持。只是刚说到这事,夫君就回来了,后面就没再提。”

而沈氏打量她,想必也是为这“帮忙操持”。

毕竟田氏走后,傅家便剩沈氏年盛力强,打理内宅之事。满府的账本钥匙都在她手里,旁边得力的仆妇甚多,又有三个儿媳帮忙,哪怕是办老夫人的寿宴都不缺人手,小孩子的百岁宴,哪需要她去搅和?

攸桐猜不透老夫人如此安排的用意,却觉得沈氏未必乐意她插手,见傅煜特意提及,就势道:“夫君觉得,我当如何?”

“伯母料理得过来,一切听她安排就是。”

攸桐欣然应了,再走几步,又觉闷闷的,“一转眼,都入秋了。”

“怎么?”傅煜不解。

“整个夏天,我除了两回跟伯母赴宴,没出过府门半步,更别说出城。整日在府里,快闷得发霉了。夫君——过两日我出去进个香,可好?”她抬眸挑眉,丝毫没掩饰进香的真实意图,带几分狡黠试探,迥异于从前收敛沉稳的姿态。

傅煜洞察她眼底的期待,唇角动了动。

“好,我陪你去。”

第63章 游玩

时隔数月, 终于能出城散心,攸桐无疑是很高兴的。

晨曦未明时, 她便颇兴奋地醒来,睁着眼睛躺了片刻,殊无睡意,索性起身梳妆,用完饭瞧着天色尚早, 先往北坡望云楼溜达一圈透透气,而后直奔寿安堂。

到拐角处,果然傅煜也健步走来。

隔着一道回廊, 攸桐瞧见他的身姿时, 目光不自觉地一顿。

他今日显然没打算去衙署或者军营,拿玉冠将头发束得整齐, 身上穿着黛蓝交领长衫,质地极佳,簇新端贵。劲瘦的腰间,寻常悬着黑漆漆的宝剑, 或是繁琐累赘的蹀躞为饰,威仪姿态令人敬畏,今日却只束着锦带, 悬了枚玉佩。他本就生了俊眉朗目、颀长身姿,身上那股冷厉刚硬之气稍加收敛后, 倒有几分高门贵公子的峻整气质。

只是脚下仿佛带风, 挺着身板疾行而来, 少了点闲庭信步的味道。

攸桐抿唇一笑,驻足等他。

待傅煜走得近了,一道去问安。

惯常的几句客套话过后,傅老夫人也瞧出傅煜这身打扮的端倪,问道:“今日不出府吗?”

“要出去。”傅煜在祖母跟前,仍是沉稳端毅的姿态,“澜音想去趟静安寺。”

静安寺是傅晖之妻韩氏住的地方,离齐州城仅二十余里,里头不受百姓香火,环境颇为清幽。傅晖战死后,田氏因丧子而病倒在榻,韩氏也很伤心,强撑过丧夫之痛照顾婆母,待田氏病逝后,她身边无子又想念亡夫,说是在府里住着徒增伤心,索性搬到寺里去住,为亡夫在佛前念经进香。

这几年,除了每年一道去金昭寺进香外,只偶尔跟傅澜音往来。

傅德清曾允她改嫁,韩氏不愿,便也随她去了。

老夫人虽不喜韩氏离府幽居,却觉她对孙子情意深重,也没阻拦,因听说傅昭也要同去,还叫仆妇取几样东西,让傅煜顺路带过去。

傅煜应了,随口又道:“攸桐还没去过,我带她同去。”

“她留在府里,还有事呢。”

这恰是傅煜想说的。

他微微抬眼,瞥过老夫人身后的丫鬟,轻飘飘挪过,并未接话。

老夫人却已会意,屏退丫鬟仆妇,道:“怎么,你有话说?”

“是为百岁宴的事。”傅煜正色,声音压低,“自母亲过世后,府里中馈向来由伯母打理,澜音和昭儿的事,伯母也没少费心,从没出过差错。这般宴席,伯母身边仆妇尽够,若忙不过来,攸桐帮忙便可,若说是协助操持,怕会令伯母多想。”

他素来不问内宅之事,如今肃然提及,必有缘故。

老夫人下意识看向攸桐,便见她垂眸敛袖,没半点异样。

最先浮入老夫人脑海的是不悦,以为是攸桐偷懒不肯出力,才请傅煜说情。但这念头很快被压下去,她上了年纪后虽容易感情用事,却没到老糊涂的地步,那双略微浑浊的眼睛将傅煜审视了下,又瞧瞧攸桐,才道:“你是说,内宅的事,先别让她插手?”

“攸桐年纪有限,照顾孙儿起居即可,不必去伯母那里添乱。”

傅煜语气笃定,几乎是不容置疑。

老夫人看他说得认真,碍着攸桐在,并未细问,只颔首答允。

旁边攸桐却是偷偷捏了把汗——昨日老夫人做此安排时,她便觉沈氏神情异样,想着傅家虽兄弟子侄和睦,到底身居高位,兵权政权分握在傅德清兄弟手里,利益牵扯复杂,便探问傅煜的态度。谁知今早,他会郑重其事地跟老夫人提及,不想让她去碰沈氏的东西。

亦可见,坐拥权势富贵的傅家,其实也藏着许多敏感之处。

能令傅煜特意提及,必定比她以为的内宅纠纷严重得多。

她能避过当然是最好的。

遂暗自松了口气,觑着傅煜的神情。

那位并未多说,给了她一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攸桐琢磨半天也没明白他那眼神的意思,因心里装着窥破傅家密谋天下的秘密,怕被傅煜看破后徒增麻烦,暂且也没敢多问,只往斜阳斋去。

到得那边,果然傅澜音和傅昭姐弟都换了轻便装束,四个人乘马出府,直奔城外。

静安寺离城不远,乘马疾驰,不过两炷香的功夫而已。

比起齐州几处名寺的金碧辉煌、香火兴盛,这座坐落在山脚的佛寺极为清净冷落,连个山门都没修。朱墙围着几座佛殿,后面带着精舍,里面是傅家请的几位修行女尼。韩氏并未出家,住在墙外的小院里,身边四个丫鬟仆妇照顾,也不受清规戒律的束缚。不过据说她性情沉静,本就不嗜荤腥,饮食也以清淡为主。

比起傅家的轩昂屋宇、豪贵宅舍,这院落可算是很素净的了。

但素净之外,却也有不少妙处,譬如寺后峰峦叠嶂、不远处湖波荡漾,极宜修身养性。

有傅家的威名震慑,宵小之徒也都避而远之。

这等依山傍水、闲散山居,攸桐简直钦佩这位大嫂的眼光。

因傅晖和田氏亡去已有数年,傅澜音伤心过后,如今已是看开了,到院里后,将寿安堂的东西悉数给了韩氏,说了好半天话,才依依不舍地出来。到寺外时,还低声叹道:“大嫂在这边,过得也不容易。”

攸桐未免讶然,“这是为何?”

“大嫂瞧着沉静,其实很能干的,从前祖母很喜欢她,常让她帮着打点府里的事。若不是大哥的事让她伤心,在府里住着总比在这里孤苦伶仃的好。”

听这话音,韩氏并不是喜欢山居才来此处。

那她一位高门少夫人,为何要躲来这里?

傅晖堂兄弟战死后,长房的那位因怀着遗腹子,如今有儿子傍身,过得甚是尊荣,韩氏哪怕没有子嗣,以傅德清的宽厚,必定不会薄待。看傅德清和傅澜音的态度,她跟公公、小姑子并无矛盾,老夫人肯给她带东西,显然也处得不错,既是如此,为何会搬出傅家独居?

这其中必有缘故,令人好奇。

那时傅澜音不及十岁,想必不知内情。而攸桐跟韩氏几乎素不相识,自然没法贸然探问。

想了想,也只能回去试着问问周姑。

不过此刻,却无需为此费心。

攸桐难得出来一趟,岂能浪费?

沿着山路纵马而行,前晌不算太热,穿梭在树荫下,两侧峰峦如黛、起伏叠嶂,偶尔遇见河流清溪、水声淙淙,哪怕只是骑马漫行,那种自在而无羁绊的感觉也令人愉悦。她便跟笼中雀鸟出来撒欢似的,仗着骑术不错,左瞧右窥,不亦乐乎。

傅煜难得有闲心出来游赏,便陪在旁边,从静安寺南行,直奔射猎的云林围场。

谁知到了那边,竟碰到了熟人。

云林围场是齐州城外最大的猎场。

方圆百余里的山林被圈起来,里头养着飞禽走兽,可供人游猎,往北则是云湖,明澈如镜,绿杨阴掩映沙堤,绕湖漫行景致极佳。经营这猎场的是齐州最大的富商,背后亦有官府撑着,临湖建了馆舍宅院可供休憩住宿,亦有许多擅长烤制野味的厨子候命,各色炊具佐料都是齐全的,随时供人差遣。

齐州城的高门贵户游猎时,也都喜欢来着云林围场。

围场入口处便是绕湖星罗棋布的馆舍,傅煜出行没带仆从,因打算傍晚烤野味吃,便叫傅昭去要个空着的馆舍。

谁知傅昭回来时,除了馆舍的牙牌,还带了三位大活人——

秦良玉和秦韬玉兄弟,以及跟秦良玉如影随形的秦九。

先前傅德清重伤归来,因军医和郎中擅长外伤,不太会调理内腑,傅家特意请了秦良玉照应。那阵子秦良玉也极为尽心,早晚来看傅德清的伤势,亲自盯着抓药煎药,连攸桐做的药膳,他也亲自尝过,拿捏着分寸增减。且他向来嘴严,哪怕别人问及,也只说是傅昭受伤,他熬不住弟弟的苦求,才每日两三回地登门,不曾泄露半点风声。

傅德清能扛过最初的虚弱,迅速痊愈,秦良玉功不可没。

而他素日里给傅家女眷问诊调理,也颇为精心。

傅煜原打算专程登门致谢,只是先前刚回齐州便被派去安顿边防,这回难得有空,又陪妻子散心放风,还没来得及。如今意外碰见,当即翻身下马,撇开兵马副使那点端贵身份,十分客气地拱手道:“秦二公子。”

“傅将军。”秦韬玉和秦九同时行礼。

秦良玉也抱拳还礼,面上带着温润笑语,扭头瞧见攸桐,也行礼致意。

湛蓝的湖水映照天光云影,他玉白锦衣磊落,风姿颀秀,称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攸桐便笑着屈膝为礼。

正是晌午,天气浓热,傅煜行军时吃惯了苦,对那点闷热日晒不以为意。傅澜音和攸桐却是女儿家,哪怕为散心游山而兴致高昂,马背上颠簸得久了也觉劳累,拿着牙牌,便要往馆舍去纳凉,坐着歇息。

傅煜便请秦家姐弟同往,一道用饭,向秦良玉道谢。

饭食自是丰盛精致的,此处以射猎招徕游人,饭食也以野味为主,獐肉、兔肉、鹿肉、野鸡做得精细美味,配上山林间的野菜山菌,甚是可口。

心满意足地吃完,傅昭恢复了精神头,瞧着外面绵延的密林跃跃欲试。

“前两天闷在府里,也没能出来活动筋骨,二哥——”他瞧着傅煜,目光殷切,“这回就由我和韬玉去射猎,打一堆野味回来,给你们尝,如何?”说罢,还征询似的看向秦良玉。

秦良玉医术卓绝,剑术却是平平,今日出门只是陪弟弟罢了。

闻言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旁边秦韬玉的目光迅速往傅澜音身上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傅煜则闷头喝茶,颔首道:“也好,瞧瞧你近来长本事没。”

——他沙场征伐惯了,对射猎之事不甚热衷,而攸桐娇滴滴的美人儿,虽会骑马,却连弓都拉不开,拿了箭也是徒劳,来射猎就是凑热闹图有趣,要想享用野味,也就傅煜和秦韬玉这俩少年动手了。听弟弟自告奋勇,自是允了。

旁边攸桐听见,心底连连叹气。

这兄弟俩,怕都是瞎子吧?

就算傅澜音女儿家性子娇羞,不敢流露得明显,秦韬玉那双眼睛却往澜音脸上瞥了不知多少遭。且每回都状若随意地掠过,自以为天衣无缝,显然是少年男女怀着心事,正自暧昧、欲语还休。上回秦家设宴,傅澜音去蹴鞠,回来时满面欢喜,还带几分娇羞,这回难得射猎遇见,傅昭单独拉着秦韬玉去射猎,跟棒打鸳鸯何异?

她默默叹息了声,提醒道:“澜音去吗?我瞧你骑马娴熟,想来也会射猎?”

“当然会,不比昭儿差。”傅澜音眼睛盯着茶杯,没跟谁对视,唇角笑意微不可察。

攸桐便道:“不如你也试试,看昭儿能比你强几分。”

这话正合傅澜音心意,便瞧向二哥,见傅煜没反对,当即道:“好啊。”

傅昭当然乐意跟姐姐同行,三个人歇了片刻,便收拾弓马往密林去射猎。

剩下秦良玉和秦九自回他们的馆舍,攸桐和傅煜往隔壁屋里歇午觉。

这时节天气热,馆舍里树荫遮天蔽日,还算凉快,午歇盖个薄衾即可,也无需人服侍。攸桐自去抖开罗衾,傅煜在站在桌畔,瞧着她窈窕背影,迟疑了两下,才状若随意地道:“方才我为父亲的伤特地谢过,你又谢秦良玉,是有旁的缘故?”

攸桐特意举茶杯谢秦良玉时,他便瞥了过来,目露疑惑。

攸桐当时不好解释,看傅煜频频瞧她,便起了调皮心思,等着看他的反应。果然,这位爷按捺了半天,终是肯问出来了。

遂搁下罗衾,回身瞅着他一笑,道:“是啊。”

第64章 无情

馆舍临湖而建, 周遭高木荫翳,有鸟鸣啾啾,风从临湖的窗户送进来,卷着潮热。

屋里没旁人,傅煜两只袖子堆到臂弯, 饶有兴致地道:“为何?”

“先前我跟夫君提过,有位擅做百叶肚的厨娘, 我很想将她请到身旁,不知夫君是否还有印象?”攸桐见傅煜颔首,便续道:“那位厨娘, 便是杜双溪。先前父亲负伤, 那些药膳多是她亲自下厨, 夫君近来在南楼尝的那些饭菜, 也多是出自她的手。双溪的厨艺远在夏嫂之上, 我能找到她, 便是秦二公子的功劳。”

“他?”傅煜不自觉地皱眉, “你请他帮忙了?”

他的声音如同她预想的那样,微微沉了下。

攸桐背靠床架, 颔首道:“嗯。秦二公子为人仗义,不肯轻易透露双溪的消息,我便休书一封, 请他转交到双溪手上。双溪便是看了那封信, 觉得或许能与我投契, 便随同来了齐州。”

声音落下, 屋里片刻安静。

傅煜没说话,只沉默瞧着她,片刻后才道:“这种事,你该找我。”

“夫君认识双溪吗?”

“我认识秦良玉。”他说。

三言两语间,屋里气氛微微凝滞,攸桐抬眸,看到那双深邃的眼底藏了些不悦。

——如同她所预料的,他跟老夫人相似,不想让她跟外男有往来。

攸桐有点头疼,走得离他近些,尽力让声音平缓和气,“我能解决的事,何必非要劳烦夫君呢?外面的事千头万绪,夫君时常忙得脚不沾地,总不能有点事便到你跟前添乱吧。何况,我与双溪素不相识,贸然寻她,难免突兀,夫君位高权重,有耐心去说服他帮忙吗?”

说到末尾,她已走到傅煜跟前,脑袋微微仰着,杏眼美如星辰。

傅煜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他肩上扛着永宁兵马和百姓安危,确实没法分神料理这些小事。

但方才的那一幕,仍令他心中耿耿——攸桐笑而道谢,秦良玉温文颔首,两人都是神情坦荡,却如旧友重逢,秦良玉能知她所想似的。相较之下,他这个夫君虽能拥她在怀,与她同寝共榻,却似乎对她的所思所想知之甚少。

像是一根刺卡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傅煜盯着攸桐,脸色不愠不怒,片刻后才道:“往后若有事,你还会找他帮忙?”

“若情势所需,为何不能?”攸桐盈盈而立,不闪不避。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让傅煜喉头一噎,旋即有点懊恼似的,猛然伸手扣住她腰身。

“我才是你的夫君!”他咬牙说。

攸桐腰上被火钳烙了一下似的,脊背猛然绷紧,连同胸腔里都急促跳了两下,“我…知道啊。不过——”她瞧着傅煜那快要贴到她脸上的鼻尖,往后退了半步,窥他神色,“我能自己解决的事,不必烦劳你。”

这话并没挠到痒处。

傅煜眸色微深,卡在喉咙的那根刺脱口而出,“可他是个男人。”

像是悬在头顶的短剑终于落下,铮然一声击在地上。

攸桐心里一松,旋即哂笑,“夫君介意的原来是这个。”说着,将他箍在腰间的手轻轻取下来,眉眼间也带了不满,“南楼的少夫人,就该守在深宅里,孝敬长辈、伺候夫君,不能跟外面的男子有半点往来,哪怕各自坦荡,并无半点异心。若是想出门散心,也得长辈允准,对不对?”

傅煜手里一空,只觉这话似曾相识。

咫尺距离,她的声音气息柔暖,发髻间淡淡的幽香散到他鼻端,眉目姣然、肌肤柔腻。

那朱唇皓齿的滋味,更是令人念念不忘。

明明是个娇滴滴的柔软美人,也会娇羞闪躲,脾气却倔得很,不知在执拗什么。

傅煜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也归于沉稳。

“府中规矩如此,你是南楼的少夫人,更须留心。就像我统领兵马,便严守军规,从未犯戒,自身垂范刚正,才能以军规约束旁人。否则,我不守规矩,却要旁人去守,若旁人犯戒,哪来的底气惩治?”

这道理,攸桐当然明白。

傅家执掌兵马这些年,能有今日之鼎盛,军中严明的纲纪功不可没。

内宅里一群女人,若想安稳无事,管得严一些也无可厚非。傅煜既这样说,看来是奉行老夫人治家严明那一套的,其中有主仆尊卑之别,亦有内外男女之分。可军队是天底下纪律最严的地方,傅家这般严苛的家规也是别处少有。

她固然对傅煜稍稍动心,却还没到愿意为他作茧自缚的程度。

归根到底,还是人各有志,所求不同罢了。

攸桐叹了口气,秀眉微蹙,“身为南楼少夫人,确实该以身垂范,但我确实不喜这些规矩。所以,将军——”她悄然改了称呼,“我腆居此位,未必能以德服人,夫君和离另娶,定能寻到能当此重任者。而至于我,性情太过散漫,怕是没这福气。”

她说完,咬唇偷窥他神情,大概是怕他生气,佯装去关窗户,走远几步。

傅煜站在原地,眼底沉浓,神情冷凝。

那晚南楼里,她说介意初入傅家时的冷落处境,他反思过后,自知当初行事不妥,已跟她道歉,许诺往后会护着她。乃至于她想出城散心,他也欣然应允,拨冗带她出来。

谁知她还是如此态度!

傅家上下那么些女人,他的母亲、妹妹,长房的伯母和几位堂嫂,在府里过得很好。而南楼内外,有周姑照应,他暗里撑腰,这半年也都算顺遂,没出过岔子。她金尊玉贵地住在府里,有那般周全的小厨房,还有哪里不如意的?

却是这般,只想着离开。

偌大的齐州,想嫁进傅家的人都能编成队伍上阵打仗了,她却弃如敝履。

这个女人,温柔起来的时候,眼波如春水般叫人溺毙,婉言巧笑的时候,神态似灵狐般惹人喜欢,但闹脾气冷落他的时候,却又是如此铁石心肠、翻脸无情。

仿佛他在她心里,他这个男人无足轻重似的。

傅煜只觉胸口被一团布堵住了一般,闷得很,瞧她慢吞吞地关窗户,只留个背影和后脑勺给他。傲气心性使然,说不出哄人的软话,也做不出那次借酒遮脸耍流氓的事,傅煜只觉胸闷气短,索性转身出了屋,叫人取了马匹弓箭,孤身疾驰到密林去射猎。

待攸桐关了窗户回身,屋里已是空无一人。

他的脚步已然走远,唯有背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远处候命的仆妇屈身恭送。

显然,这位爷又是生气地走了。

攸桐摇了摇头,自去关上门窗,到榻上小憩。

傅昭姐弟和秦韬玉这趟射猎,收获颇丰。

因听说傅煜出去了,傅昭也没耽搁,将猎来的也未交给人去洗剥收拾,而后跟秦韬玉赛马去玩。傅澜音到底不及少年郎精力旺盛,兴致高昂地玩了半日,也颇劳累,见攸桐在沙堤上散布,便跟她一道慢行。

已是后晌,薄云遮日,清风徐徐,天气渐渐凉快。

攸桐难得出来一趟,见傅煜跑得无影无踪,便没等她,瞧傅澜音有游湖的兴致,姑嫂俩要了艘船,泛舟散心。云湖水面颇广,中间零星几处小岛,都只两三间房子那么大,上头或摆湖石,或修亭榭,汀渚间草木繁茂,风里梭梭作响。

抬眼天高云深,黛山碧水,一叶孤舟飘在水面,惬意而自在。

这云湖猎场有官府插手,里头常有贵人往来,又豢养着射猎的野物,为免贵人们出岔子,常有兵丁便服巡逻。伺候攸桐和傅澜音的这位虽相貌平平,船划得却颇稳,攸桐抱膝坐在船头,手边一壶甘甜清冽的果子酒,跟傅澜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只觉心胸畅快。

——若是能晚间来游湖,对着漫天星辰,眠于画船,更不知是何等深陷滋味。

所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攸桐是神往已久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游湖,临近傍晚时,在西南角登岸,纵马回到客舍,傅昭和秦韬玉已然回来了,只不见傅煜和秦良玉的踪影。据说秦良玉被围场的管事请了过去,脱不开身,而傅煜军务缠身,行踪时常神出鬼没,也无人知他去处。

傅昭玩得腹饿,听说猎来的野味已拾掇好了,便叫摆上铁架烤野味,旁边点燃篝火取乐。

一应炊具调料皆是现成的,生肉摆在案上,旁边整齐码着烤野味的竹柄铁签。

傅昭幼时习武,这几年虽不入军营,身手却没落下,取了柄刀在手,将兔肉、鹿肉切成碎块,戳在签上。傅澜音游船休憩后缓过劲来,也不让围场的仆从添乱,自忙着取盘碟到旁边,而秦韬玉则蹲在篝火旁,忙着添炭加柴,清秀斯文的一张脸上,沾了些许烟灰。

世家高门的儿郎千金,平素五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却是兴致高昂,半点不含糊。

攸桐乐得清闲,便在旁拿捏火候烤野味,第一串熟了,先让给秦韬玉。

秦韬玉哪好意思要,便喊傅昭来尝。

傅昭忙着挥刀弄签,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满足感更甚于烤肉的滋味,看都没看一眼,只将明晃晃的刀摆了摆,“给我姐吧!”

秦韬玉听了,果然将热气腾腾的肉串递到傅澜音跟前,“你先尝。”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傅澜音蹲在篝火旁,脸蛋被火光映照,红扑扑的。

细碎额发之下,眉间似被烤出了细细的汗,她瞥了秦韬玉一眼,入目是少年清隽的眉眼、温和的笑意,拿着肉串献宝一般。她抿唇笑着,瞥向攸桐,见嫂子只管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烤肉,没留意这动静般,便伸手接了。

“小心烫。”秦韬玉提醒。

傅澜音颔首,低头咬了一口,肉质鲜嫩味美,滋溜冒油似的,满口香味。

“很好吃的。”她说话间,抬起头,便见秦韬玉失神般,在她抬头的那一瞬迅速挪开目光,侧脸如玉,耳尖微微泛红。而后忽然起身,跑到傅昭旁边去帮忙,被傅昭打趣,“那火堆是有多热,烤得你这满面红光,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