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随风传过来,傅澜音低头抿唇,攸桐会心而笑。

陆续烤了几串给各自尝过,天色愈来愈黑,攸桐后晌气跑了傅煜,原以为他有事要忙,晚饭时会回来,谁成想等了半天也没见踪影,心里到底有点忐忑。手里的獐肉烤到七成熟,她再度抬眼,打量深浓的夜色,目光忽然顿住——

夜里湖水深蓝,如同巨大的宝石嵌在那里,沙堤上渺无人迹,却不知何时多了个黑影,正健步往这边跋涉。

隔着颇远的距离,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她心中却已笃定,那就是傅煜。

心思微动之下,待手里的肉烤熟了,她也没给谁吃,随手放在旁边的白瓷盘里。

傅煜后晌出了馆舍,心里着实憋闷。

他自幼习武读兵书,有祖父和父亲的英武摆在跟前,大哥和堂兄也都很成器,他本就心高气傲,幼时争强好胜,心思几乎都用在了正途。旁的小男孩上蹿下跳欺负小姑娘时,他捧着沉甸甸的刀剑习武,旁的少年情窦初开、讨姑娘欢心时,他已在沙场历练了几年,能独自带着比他年长许多的军士巡哨杀敌。

这般过了二十年,成日跟粗豪男人打交道,地位身份使然,很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从前被人惹恼,或是当场发作震慑,或是暂且按捺、到了火候一并收拾,冷厉铁腕之下,叫人不敢轻视,更不敢撄其锋芒。

但对于攸桐,这招显然不管用。

她毕竟才十六,娇滴滴的小妻子,比他年少好几岁,哪能虎着脸发作?

何况,攸桐虽翻脸无情,却也尽心照顾重伤的傅德清,友爱弟妹,没半点对不起他的。

那股闷气无处发泄,留在那里恐怕会越来越僵,索性骑马入密林去射猎。

凭他那百步穿杨的身手,密林里的野味哪里是对手,整个后晌,射的野兔禽鸟不知有多少。围场的管事哪敢插手,只默默瞧着,等傅煜挪了地方,才派人过去将射好的野味拣出来,末了,等傅煜纵马出来,才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他示下。

这围场的野味不止供射猎,时常也会送到齐州城那几家颇有名气的酒楼。

傅煜命他们自行处置,只挑出几样稀少的,叫人收拾好了,送到傅家南楼。

之后,才如常往湖边来。

远远就见傅昭挥刀弄签的忙活,秦韬玉兔子般跑来跑去,傅澜音和攸桐则对坐在篝火旁。

初入夜,因天上堆了薄云,星月无光,周遭便格外暗沉。

漆黑夜幕里,有火光的地方便格外明亮。

攸桐背对着她,青丝盘成发髻,点缀了简单的珠钗,背影纤秀。走得近了,便能看到她的侧脸,火光映照下神采奕奕,大抵是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眼波如水,从容沉静,仿佛对他的归来不以为意,只取了旁边的瓷盘笑吟吟起身道:“刚烤的獐肉,将军尝尝吗?”

那獐肉果然是刚烤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咬到嘴里去,滋味也恰到好处。

傅煜吃了一串,觉得腹饿,索性将旁边烤好的两串也吃掉。

攸桐也没拦他,只问他想吃什么,而后跟傅澜音一道去烤,却绝口不问他后晌去了哪里。

漠不关心似的。

傅煜嘴里是美味,瞧着她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更觉气闷了,便只狠狠咬那兔肉。

傅家的东院里,此刻的沈氏瞧着在跟前抹泪的沈月仪,也觉满心烦闷。

在这位娘家侄女来齐州之前,她并没多想过,但自打沈月仪进了傅家,慢慢得傅老夫人欢心后,她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瞧着侄女肯往老夫人跟前凑,又隐晦地向她探问南楼的事,便心思活络起来,帮着添了把柴火,让老夫人将她留在寿安堂,时时陪伴。

她久在傅家,知道攸桐不得老夫人欢心,或早或晚,都会跟傅晖娶的韩氏那样搬离府邸。

看老夫人那喜爱态度,甚至揣测,那位有以沈月仪取代魏氏之心。

这事儿于沈氏而言,无疑是乐见其成的。

——沈家门第不算高,跟傅家比起来,更是差了好几层。她当初能嫁给傅德明,全凭运气,能在傅家站稳脚跟,也是凭着温柔体贴的性子和会讨老夫人欢心的抹油蜜嘴,在三个儿子逐渐长成后,地位更是牢固,亦渐渐捏紧了内宅的权柄。

她的弟弟沈飞卿,也是仰赖傅家的提拔,进了清贵吏部,又外放齐州的肥差。

沈氏是长姐,幼时没少照顾弟弟,哪怕到了如今,也时常帮衬,为弟弟打算。

倘若沈月仪能留在傅家,与沈家而言,无疑又添了道助力。而内侄女进了二房,她也不必担心有人来染指中馈权柄的问题。是以梅氏和沈月仪探问时,她便默许,甚至在梅氏打算探问老夫人态度时,帮着递了个话茬。

谁知道,当时傅老夫人没表态,只单独跟沈月仪说了那般古怪的话。

沈氏那时只以为那位老眼昏花,没瞧破沈月仪的心思,便不甚放在心上,甚至在婆媳单独相处时,旁敲侧击地隐晦提醒。

谁知道那日在寿安堂,老夫人竟说出让攸桐协助操持宴席的话。

那安排犹如一记警钟敲在沈氏头顶。

让魏氏帮着料理内宅之事,是老夫人有意挖坑,还是暗示要将魏氏留在傅家。

沈氏猜不透,今日傍晚从寿安堂出来时,便以沈月仪知道老夫人喜好、让她帮着挑花样为由,将侄女带到了东院她的屋里。此处不像寿安堂,内外都是她的人,不用太避讳的,进了屋掩上门,沈氏便问侄女在寿安堂处境如何。

谁知沈月仪一提此事,眼圈就红了。

“侄女的心事,姑姑也知道。就是再活两辈子,都未必能再碰上傅将军那样的人物。是以前阵子,哪怕豁出这张脸不要,也在老夫人跟前讨巧卖乖,为的是我,也是为了沈家。”

“我知道。”沈氏握着她的手,温声道:“若此事能成,咱们沈家在齐州,就能有一席之地。毕竟…”

她叹了口气,没敢深说。

若搁在从前,傅德明是嫡长子,老太爷战死后,军政大权便都在长房。再往后,这节度使的位子,也该落到她的儿子手里,届时沈飞卿是节度使的舅舅,有她在,处境自然无虞。偏巧傅德明腿受了伤没法领兵,二房的傅煜又太过出色,锋芒轻易盖过几位堂兄,以至于军权悉数落在二房父子手里。

傅家的势力全靠军权支撑,沈氏当然清楚。

如今傅德明兄弟和睦,但到了儿孙辈头上呢?

节度使的位子,必定会落在傅煜手里。

届时傅家开枝散叶,傅煜自有他的舅舅和亲戚要照拂,沈飞卿算得上什么?

外面的事她无从插手,儿子们的本事摆在那里,傅德明早就清楚明白地说过,军权由能者掌之,她也不敢插嘴,奢望由儿子取代傅煜。但内宅里的事,却是老夫人做主,倘若有可能,她仍想将内侄女留下,两全其美。

原本极有希望的事,却因老夫人那隐晦的态度,忽而坎坷起来。

沈氏忧心忡忡,揽着侄女肩膀,低声道:“她可说了什么?”

“她…”沈月仪脸上一红,却仍低声道:“她又问我中意怎样的男子,侄女推不过去,说中意文武兼修的武将。”这话到底叫人羞窘,她声如蚊讷,脸颊微红,却哽咽了下,道:“老夫人当时说了几位小将,却独独没提他。”

这是个不好的苗头。

倘若老夫人真有意留沈月仪在此,那般明显的暗示下,岂会顾左右而言他?

沈氏心里没了底,想着魏氏要协助操持中馈的事,愈发烦躁。

原想着撕破老脸不要,到老夫人跟前说个清楚,谁知没等她寻到时机开口,月生的百岁宴上,老夫人却是将态度摆了个明明白白。

第65章 秘密

傅家四代同堂, 这是头一回为曾孙摆百岁宴, 自是十分热闹。

七月原本暑热, 因昨晚下了场雨, 云层未散, 这日倒是难得的清爽。齐州城的高门贵户、官员富商, 但凡跟傅家有交情的,或是亲自登门道贺,或是送礼到门前,两位大管事亲自盯着, 能收的登记入册,不能收的笑脸婉拒,门庭往来若市。

宴席摆在后园,男客女眷分坐两处,傅德明夫妇分头张罗。

傅老夫人上了年纪,由仆妇拿着青竹小轿抬过去,坐在临水的抱厦里,旁边是傅澜音和沈月仪两个姑娘,身后仆妇丫鬟环立。久居尊位的老夫人,哪怕私下里精神不济、有许多烦恼, 这等场合却仍端着端贵架势, 秋香色团花锦衣质地贵重、绣工精绝,银白的发髻间只插了金镶玉的簪子, 简素而不失端庄。

女客们众星捧月般围坐在旁, 或是关怀身体, 或是拉些家常,满屋氛围和气。

瞧着那两位姑娘,傅澜音无人不知,沈月仪则颇面生了——她到齐州后,大半时间都陪伴在寿安堂里,甚少出府,认识的人不多。

便有人笑着问起。

老夫人只说她是沈氏的内侄女,性情温婉和气,知书达理,很是夸赞了一通。

底下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跟傅家又颇亲近的,就势笑着打趣道:“老夫人跟前的姑娘,果真都是水灵灵的。沈姑娘可许人家了吗?若还没落定,我可要赶早了,就是抢不到澜音姑娘,能把沈姑娘娶进门,也是福气。”

沈月仪比傅澜音年长,确实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老夫人睇了沈月仪一眼,颇为喜爱般牵着她手拍了拍,旋即笑道:“还没说定人家呢。月仪性子体贴,若不是昭儿年纪小,我哪舍得便宜旁人,可惜了,也只能从外头挑个好郎君给她。咱们齐州城的儿郎个个出挑,你们若有意,先过她姑母那一关,再来我这里吧。”

这态度虽似打趣,却也不是玩笑话。

底下众人皆知沈氏在傅家的地位,有几位意动的,果真暗自打量起来。

沈月仪陪坐在旁边,面上泛红,只露娇羞之态,一颗心却渐渐凉了下去。

旁边沈氏焉能不知其意?老夫人若当真想为沈月仪的婚事做主,暗里打探找个稳妥的便罢,何必这般昭然于众,这话怕是说给她听的——婆媳俩在府里处了二十余年,因她会看眼色退让讨好,还没闹过矛盾。这话若当面挑破,难免尴尬。老夫人这般行事,当众给足了她面子,却也将大蒜挑得明白,断她念想。

沈氏心里添了忧虑,面上却只能含笑,感激婆母对自家侄女的照顾,不敢错一星半点。

片刻后,待这话题揭过去,才朝沈月仪递个眼色。

沈月仪会意,又觉在这里如坐针毡,便往老夫人身边强笑耳语两句,而后起身去里屋。

从满心期待,到希望破灭,再到今日当众被点醒,她强颜娇羞地坐在那,心里却尽是酸涩苦楚,只觉万般巧语体贴都没能说动老夫人,数月苦心,功亏一篑。

到了里屋坐下,听见外面攸桐陪着女客进屋,跟众人说笑,心里愈来愈不忿。

她既倾心傅煜,一门心思想钻到南楼,便只觉魏攸桐空有美貌、声名不佳,又不会讨长辈的欢心,实在配不上傅煜。起初心里暗存鄙夷,渐而转为自怨自艾,觉得是魏氏捷足先登,才令她错失良机,到如今满腔愤懑,灰心之下,更是添了怒恨。

满脸灰败地回思先前的事,她又猛然意识到,先前的努力或许都用错了方向。

一动不如一静,指望老夫人帮她已成奢望,但倘若魏氏行止有差,挪出南楼的位子…

这念头冒出来时,沈月仪便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的枯枝,心里猛的一跳。

外面厅里,攸桐此刻却没那等闲心。

沈家母女那点子心破事,她当然瞧得出来,不过沈月仪先前还算谨慎,虽上蹿下跳地打探消息,却还没犯到她跟前来,因忌惮傅煜的威名,更不敢到南楼生事。攸桐闲得没事,管那闲人作甚?

今日宾客如云,她是少夫人,须帮着沈氏接待女客,晨起便没怎么歇过。

这会儿宾客来得差不多,离开宴的时辰已是不远。

沈氏跟一位女客寒暄罢,抽空便朝她走来,脸上笑容和善,“厨房那边宴席想必备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叮嘱的那几道菜都要呈上主桌,你院里那个厨娘做得出来吧?”

“伯母放心,她前日便在张罗,这会儿想必差不多,我去瞧瞧。”

“好,待会有要当面淋汤的,叫她亲自掌勺。客人都在,可别寒碜了。”

攸桐应了,也怕杜双溪头回帮忙张罗府里的宴席,有差池纰漏,便带上春草,亲自去瞧。

那道菜是浇汁油淋鱼,做法其实无甚特别,将鱼去腮后洗干净,抽去腥筋,划开刀口、裹上姜丝后往笼屉里蒸熟,而后浇汤汁,拿热油淋上去即可。前头几道工序不算麻烦,要紧的是汤汁和油淋,汤须精心调制以入味,浇油也得拿捏分寸,既溢出扑鼻香气,也不损鱼肉嫩质。做成后鱼肉鲜嫩,拨一块蘸上汤汁,甚是美味。

老夫人先前尝过一回,这次特地点了让杜双溪做,还在厅外不远处腾出地方供她淋油,能叫香气四溢,也能趁热端过来,增几分趣致。

攸桐前日便叫杜双溪备好做汤的东西,因怕出岔子,还特地检看了一遍。

好在这等宴席上,没人敢做手脚,一切顺利。

她过去时,杜双溪掌勺的几道菜刚做好,那浇汁的鱼也放在笼屉里,遂叫几位厨娘提着,径直往设宴的照月楼去。到那边,轩室整洁,小瓦炉里银炭明灭,旁边油备好了,就等着烧热了用。

离开宴还有点时候,杜双溪也不着急,站在窗畔候命。

攸桐也没走,因觉得往后可能用得着,便隔着窗户,将那边厅里的女眷指给她认识。里头还有几位专程过来给老夫人问安的年轻男子,旁的攸桐都不认识,就只魏天泽面熟,遂随口说了。

杜双溪闻言,难免多瞧两眼,这一瞧,眼底便露出惊讶,又眯了眯眼,细细打量。

以至于攸桐说后面两位女眷时,她看得入神,竟忘了回应。

攸桐察觉,便笑着拍她,“怎么,是他生得好,看入迷了?”

“不是。”杜双溪摇头,因跟攸桐熟了,便低笑到:“我原先那位夫君比他好看。不过这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这话倒出乎攸桐所料。

杜双溪从前在梓州,后来去了西平王魏建府上,没去过别处。魏天泽算是傅煜的得力干将,时常神出鬼没,哪怕去了别处,未必会张扬行踪,杜双溪怎会见过?

诧然之下,不由道:“在哪里见的?”

杜双溪迟疑了下,见旁边还有待命的婆子丫鬟,便朝攸桐挤挤眼。

攸桐会意,瞧着还没到时辰,便带她先出去,找个僻静之处,问她缘故。

杜双溪便简略说了段旧事给她——

杜双溪初入魏府的时候,虽有一身本领,却无人可依仗,亦没人提拔。魏府人丁兴旺,魏建身旁十几个小老婆,各自据着院落楼阁,她没有到那些得宠之人跟前伺候的福气,有阵子便只给一处冷僻的院落送菜。

那院子在魏府的偏僻角落,离魏建住处颇远,虽然屋舍整洁,却冷清得很。里头住着的是魏建从前的妾侍,姓楚,快四十的年纪,身边唯有两位仆妇伺候,寻常闭门不出,沉默寡言。因觉得杜双溪的菜对她胃口,偶尔会给些银钱,请她添几样菜送过去。虽瞧着不受宠,出手却颇阔绰,匣里金钗玉镯,却从不佩戴。

有次杜双溪过去时,仆妇不在,她送菜进屋,就见那位楚氏失神地站在墙边。

而墙壁上悬着一幅画,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

大抵是看得入神,楚氏连她进门的动静都没听见,只管发愣,直至杜双溪开口,她才惊回过神,将那幅画收起来。

那之后,再也没找她做过菜。

杜双溪原以为那是楚氏的情郎,在魏家时,也没敢跟任何人提起,却未料今日见到魏天泽,竟跟画上男子一模一样!画上的男子隔了千里出现在齐州,她满心惊讶,才会忍不住细看入神。

攸桐听得目瞪口呆,“那画上的人,果真跟魏天泽极像?”

“像是照着他画出来的,那场景我记得很清楚。”杜双溪笃定。

攸桐两道黛眉便慢慢蹙了起来。

天底下相貌固然有相像之人,但这般巧合的,却也不多。魏天泽若果真跟魏府里那独居妇人有关,这事儿就玄乎了,也不知傅煜是否知道此事?他跟魏天泽相识已久,沙场上袍泽之谊、过命的交情,论跟傅煜的亲疏,其实她未必比得上魏天泽。

但隐隐之中,攸桐却觉得这事儿有蹊跷,须提醒傅煜一声。

正凝神思索,忽听外面有脚步踩过草地的声音,微惊之下,当即抬头去看。

正对着她的窗外并无旁人,周遭也都安静,唯有后面一道僻径旁,假山映衬竹丛,旁边树梢轻动。她看了一圈没见人影,唯有远处一只猫塌着腰跑过,吁了口气,跟杜双溪回原处,烧热了油去做那浇汁油淋鱼。

过后命人端菜上桌,又要招呼宾客,暂且将此事按下。

傅家有戏楼,却没养戏子的闲心,今日为了热闹,请了几家戏班来凑趣。

宴席过后,男客们都有正事,零星散去,女眷反正都闲着,便仍看戏,攸桐是二房的少夫人,这场合里没法躲懒,哪怕午后犯困,也只能陪着。

此刻的傅煜,却正大步流星,往南楼走。

那日跟攸桐去城外散心,虽说被她惹得生气,却没到夫妻闹不愉快的地步,回来后他仍睡在两书阁,每日傍晚时分,却总能寻到由头,来她这儿寻摸吃的——不得不说,攸桐对别的事不上心,于美食却极有热情,但凡有空,便能跟杜双溪商量吃食,玩些新花样,层出不穷。

傅煜从前在军旅,吃的是大锅饭,行军时还常拿干粮充饥,原本不甚讲究吃食。

娶了她之后,那胃口却渐渐刁钻起来,在外时没办法,若在府里,又没要事缠身时,瞅着两书阁仆妇端来的菜没胃口,总忍不住惦记南楼的美味。渐渐的,她这儿有哪些吃食,他竟也有了点数,譬如她昨日折腾的冰豆沙,虽甜腻了点,却清凉解暑,颇对胃口。

他前晌在宴席那边露了个面,便去校场,一路疾驰回来,满身的汗,颇惦记那味道。

到得南楼,春草和夏嫂、杜双溪都不在,就只周姑坐在廊下阴凉处做针线。

傅煜也不客气,径直进去,道:“昨日少夫人端出的那冰豆沙还有吗?”

“有的,就在冰鉴里。”周姑赶紧起身。

傅煜颔首,“取两碗来。”

如今时气正热,冰鉴在外面搁着不便,存在北坡下的小地窖里。

周姑命人去取,来回总要费点时间,傅煜闲着无事,索性到侧间去找本书翻。

到了里头,却忍不住想起那回带醉归来,将她困在这书案书架之间,尝到的柔软双唇滋味。红嫩的唇瓣、柔软的腰身、笼了雾气的眼眸…乃至先前夫妻界限分明时,同榻而眠的滋味,齐刷刷涌上心头。

傅煜有点出神,手抚桌案,顺势坐在椅中。

桌案上笔墨俨然,镇纸是个细瓷制的兔子,憨态可掬。

旁边一摞纸笺,是她平素写下的菜谱,最底下的那一格,是宣纸裁的,拿线装成了书。

时下除了绢帛,书籍装帧多是经折、龙鳞装,倒还没见过拿线扎孔的,这样式倒是稀奇。

傅煜饶有兴趣地取出来,翻开扉页,里面簪花小楷是熟悉的笔记,端端正正七个字——京都涮肉策划书。他愣了下,不知这是何物,待周姑端来冰豆沙,趁着空闲翻了一遍,才算明白过来。这玩意儿他没见过,想必是出自攸桐的手,傅煜索性又翻一遍,这回看得细致,渐渐地,脸色便带了点肃然。

待两遍翻罢,掩卷时,案上只剩两只空碗。

傅煜端坐在那里,盯着那装帧古怪的书,神情颇为复杂。

攸桐酷爱美食,为之费心费力,甘之如饴,傅煜是知道的。

却没想到,她顶着皇家准儿媳的身份金尊玉贵地娇养大,心里却藏着开食店的念头。且落笔沉稳,字里行间颇有章法,许多地方甚至比他所想的还要细致、周到,就像是他每回作战前勘察地形民风,商议作战策略般,条理清楚分明,连所需时日、可能耗费的银钱都写了。

这未免让他惊讶。

傅煜迎娶攸桐时,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哪怕后来改观,在他眼里,攸桐跟澜音年纪相若,都还是十多岁的少女,天真烂漫。哪怕后来攸桐几番行事都令他刮目相看,也终是历练有限,不知人间疾苦,只会在锦衣玉食里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是以先前攸桐提到和离,不愿困在府里时,他只觉那念头太天真幼稚,甚至孩子气。

所以不曾深究,只气闷离去。

却没想到,她那些话是认真的。

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写了这样一份细致周密的东西。

上头提到的杜双溪,她已搜罗来了,开食店的银钱,她的嫁妆足够用,里头提到的涮肉吃法,她也在南楼摆出来过。此刻回想,她当时仿佛还探问他是否喜欢,有无旁的指教。这里头写的东西,她在默默践行,且看其内容,并非不切实际。

傅煜从没想过,这位娇滴滴连女工都不太擅长的妻子脑海里,竟会装着这样的念头。

一个让他全然意想不到,甚至为之惊讶的念头。

他沉眉坐在案后,手指捻着宣纸页角,久久没动。

南楼外,攸桐直到最后几位女客走了,才算是从冗杂事务里脱身出来。

老夫人身份尊贵,瞧完戏便回寿安堂歇息去了,沈月仪和傅澜音是姑娘家,无需劳累,便只剩沈氏带着她们这些做媳妇的当苦力,应酬招待,待旁人含笑走了,才圆满结束。

攸桐笑了半日,脸都有点酸,脚掌更是酸疼得厉害,恨不得飞奔回去叫人按摩一通。

好容易撑着到了南楼,便见正屋门扇洞开,廊下的美人榻空置,正朝她招手呼唤。

还没来得及奔过去瘫坐,廊下周姑便已起身,提醒般道:“少夫人可算是回来了,将军已回来多时了。”说着,便搁下针线,亲自过来,扶着攸桐那副快要散架的身体。

攸桐没办法,只能扛着满身劳累,进屋里去。

到了侧间,便见傅煜坐在案后,神情沉静无波,目光投向她,有那么点惊讶赞许的味道。

第66章 欢喜

自打上回窥见夫妻偷亲后, 周姑便留了心, 暗里提点丫鬟仆妇,说傅煜在屋里时, 若无召唤, 别闯进去捣乱。众人皆知傅煜性情,慑于威仪, 自是不敢添乱。是以春草扶着攸桐进屋后,见周姑使眼色, 便一道退出去,半掩屋门。

侧间里只剩夫妻独对, 傅煜眉眼微挑, 觑着她不语。

攸桐摸了摸脸, 没觉得上头绣了花, 随口道:“夫君今日得空了?”

“想起你做的冰豆沙,过来消暑。却没想到——”他屈指轻扣桌面,唇边挑了一抹笑。

攸桐诧然,往前走了两步,瞧见那雪白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时,登时心里微惊。

下意识看向傅煜,便见那位站起身,将座位让给了她。

“瞧着这书装帧新奇, 才随手翻了翻, 很不错。”他说。

——并非攸桐预想中的不悦, 倒有那么点解释赞赏的意思。

这态度全然出乎攸桐意料。她原以为, 凭着傅煜那性子,既认可老夫人治军似的给后宅立规矩,想必也会守着女人不宜出府的念头,对开食店这种事嗤之以鼻。毕竟傅家虽以武建功立业,读书上也没耽误,高门贵户之中,哪怕肯给富商巨贾几分薄面,心底里也觉其铜臭过重,不太瞧得上。

哪料他竟会说不错。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奇事。

攸桐打量他神情,提防有诈一般,笑问道:“当真?”

傅煜笑而不语,只将圈椅往后拉了下。

攸桐今日各处奔波,又没能歇午觉,浑身劳累,瞅着椅子便觉得腿软,索性坐进去。回身仰头,瞧陌生人似的将傅煜上下打量,“将军真觉得不错?”

“细致清晰,考虑周密。”傅煜颔首。

这回他答得认真,攸桐信了,唇角便不自觉翘了起来。

这策划书是她数月来的心血,上头许多东西,譬如开食店的成本、一年四季的肉价、能买到的蔬菜之类,都是慢慢跟人打探来的,一番苦心被肯定,当然值得高兴。她抿唇而笑,双眸湛然,像是清泉照了春光,涟漪微漾,“还算有眼光。我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