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先前已深思多回,真到了这时候,傅煜仍觉得脑壳疼,甚至有那么一瞬,希望是他多疑。

将刺客嘴里的东西掏干净,便命人顺蔓摸瓜去查。

走出秘牢时,云消雨霁。

这地方藏得隐蔽,算是永宁军中机密所在,莫说魏天泽,连杜鹤都不知底细。

傅煜的脸色在理清线索后稍稍和缓,跨上黑影,孑然驰远。

郊野间道路泥泞,带着雨后的泥土清新,他脑袋里千头万绪,缓了马速,拧眉沉吟。到得一处不起眼的庄院,翻身进去,问外头可曾递来消息,属下恭敬回答,说魏将军今日在城里办差,并无异样举动。

傅煜颔首,也没回城,只在此处等候消息。

此时的魏天泽,心中焦灼担忧,并不比傅煜轻松。

为免嫌疑,这回对攸桐出手时,他只谋划了计策,具体的事悉数交由陈三去办,他要做的,只是借职务之便,将傅煜调虎离山,免得徒增变数而已。

剩下的,便是静候消息。

因齐州境内太平,巡城兵马司办事得力,傅家女眷出行时,只带些护卫同行,防卫不严。

那沈氏自保心切,已被秋娘说得动摇,定有法子让攸桐落入地痞手里,且不留半个护卫。届时只需一支冷箭,便能将攸桐的嘴堵死——魏天泽跟攸桐见过数回,想着那无双容貌要香消玉殒时,还暗自叹息。

至于那位杜双溪,人微言轻、不得信重,好对付得很。

到时候事情闹开,他的人功成身退,不留痕迹,万般嫌疑便都落在沈氏头上。

傅煜丧妻,被人在脑袋上动土,必会追查。而沈氏自身不干净,用了那等背主求荣的奴仆,勾结外人对付侄儿媳妇,无从抵赖。届时两府相争,自会生出罅隙,摊上人命官司后,内里嫌猜,再难牢如铁桶。

算是一石二鸟。

魏天泽久在齐州,又时常留心傅家的事,熟知女眷出行的情形,对沈氏的能耐颇有把握。因傅煜行事敏锐,办案时掘地三尺,连周遭十里的动静都探出来,他未免沾惹嫌疑,也没敢派人盯梢,今晨瞧见城门口傅家马车被撞坏,攸桐换了车马,便安心等候消息。

谁知道等了整个后晌,外面也没有半点动静。

既没见傅家出事慌乱,更不闻陈三递来佳音。

他强行按捺,渐渐觉得苗头不对,便借公务为由,途径陈三住处。到得那边,却是悚然一惊——原本平淡无奇、毫不起眼的破落民房,这会儿却忽然多了几个人,穿着寻常布衣,跟左邻右舍探问消息,而在隐蔽处,似乎还埋伏了人。

魏天泽在傅煜麾下甚久,这样的事不知办了多少,一眼瞧出端倪,神情陡变。

第71章 头绪

计划落空, 不止魏天泽焦灼, 此刻的沈氏也悬着颗心, 坐立不安。

将攸桐留在半道后, 她没多逗留片刻,仍去十里峰那边赴宴,没露半点端倪。到得宴席上,留心瞧了一阵,见攸桐并未赶来, 只当是安排的事万无一失、已然得手, 便稍稍放心。听傅澜音问及攸桐时, 便只推说攸桐的马车出了点岔子, 想必是在趁机散心赏景, 叫她不必担忧。

到得后晌, 仍不见攸桐归来, 傅澜音着实担心,频频询问。

沈氏也只能推说不知, 待宴席结束, 便打道回府。

到了府里,就隐约听见丫鬟仆妇说二少夫人, 见了她, 怕被责备,赶紧住口。

沈氏觉得蹊跷, 驻足询问, 才知道前晌时傅煜曾抱着攸桐冒雨归来, 招摇了一路。这消息着实让沈氏吃了一惊,皱眉道:“你可瞧清楚了?”

“奴婢瞧得真切,不敢乱说。”仆妇怕被治个擅自议论的罪名,甚是忐忑。

沈氏并没追究,又问了两人,才知道此事属实,傅煜夫妇进府时,有许多人瞧见。

她的心里当即便咯噔一声。

原以为傅煜此次出门,总得四五日的脚程,谁知他竟回来得这样快?惊愕之下,往寿安堂走了一遭,那边没半点风声,路上碰见傅澜音,才知道攸桐是游玩时不慎崴了脚,被傅煜带回来,这会儿正睡着。

沈氏听罢,心里更沉——

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八成是南楼胡扯出来安定人心的。

沈氏也不知傅煜赶到时,攸桐是否完好无损,但事已至此,那些个地痞怕是已落网。

她做贼心虚,也不好突兀去南楼探问,只叹口气道:“难怪她没来赴宴,原来是这缘故。既如此,我也不去打搅,你多去照看些,若要请医问药、熬汤调理,只管遣人过来,别耽误了。”说罢,先回东院。到了住处,屏退旁人,赶紧将秋娘叫到跟前,劈头便问道:“我吩咐你的事,可有旁人知道?”

“就只奴婢和家里那口子,旁人都不知情。”

“那个刘雄呢?”

“夫人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千叮万嘱,让他逃走。”秋娘拍着胸脯,满脸笃定,“昨晚他找人安排妥当后,奴婢家里那口子亲自瞧着他走的,按着快马脚程,这会儿必定已出了齐州地界。夫人给了重金,奴婢又说过利害,他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留在这里,等着那些地痞去指认。”

秋娘也怕受牵连,昨晚按着她的吩咐行事,底气十足。

沈氏稍稍放心,重赏了秋娘些金银,命她出去,别露马脚。

然而毕竟忌惮傅煜,又不知这番冒险是否办成了事,思来想去,心神不宁。

城外的庄院里,一辆拉着麻袋的马车缓缓驶入,吱呀轻响。

进了院,关上门,麻袋丢出去,底下却蜷缩着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手脚皆被绳索捆住,晕得正沉。等傅煜命人拿凉水泼过去,才悠悠醒转,瞧见跟前凶神恶煞的几人,神情有些恍然,想伸手去揉酸痛的脑袋,察觉那捆缚的绳索时,登时色变。

傅煜眉目冷沉,只瞥了一眼,寒声道:“刘雄?”

“是他,靠拉皮条为生,那些地痞便是他找的。”部下恭敬拱手。

傅煜遂抬抬下巴,“带进去审,别闹出太大动静——手段随意。”

这便是随便用狠辣招数的意思了。

部下会意,将刘雄拖到屋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制得服服帖帖,而后请傅煜进去。

刘雄瞧着此人面色冷沉、威仪凶悍,哪敢耍花招,自是傅煜问什么便答什么,将秋娘夫妇如何找到他,请他牵线找地痞,又寻人故意在城门口撞坏傅家的马车,在赁的马车上提前做手脚的事,交代得干干净净。

末了,因不知傅煜的身份,还试图浑水摸鱼,恳求道:“那秋娘是节度使傅家的人,在府里很有体面,小的就算知道这种事损阴德、不得好死,却也不敢跟傅家作对。没法子,才帮着她找了人,求大人饶命,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说罢,使劲磕头求饶。

这些言辞,与攸桐说的事悉数吻合。

而沈氏放任自流,居中作梗,那秋娘是仗了谁的势,不言自明。

傅煜眉目阴沉,又问道:“那秋娘叫你连夜逃走?”

“大人明鉴,她亲口跟小的说,这事儿若捅出来,小的性命难保,给了笔银钱,让她丈夫盯着,亲自送小的骑马逃出去。摊上这种倒霉事,小的哪敢不从?横竖都是个死,也只能先顺着她的意,那些银票都没敢花…”

傅煜懒得听他废话,径直道:“为何又回来?”

刘雄脸上一垮,道:“有人半夜拦路,把小的捉回来了,威胁小的不准再逃。”

“谁?”

“小的不认识,就记得他那声音,他蒙着脸,看不清长相。对了,他是个跛子!”

最后半句让傅煜神情微动,他皱眉沉吟了下,没再理会此人,暂且关押。

到得入夜时分,另一波人循着刺客给的线索,将那主使抓了回来。

很巧,也是个跛脚的!

原本零散的线索逐渐聚拢,傅煜命人审那跛脚汉子,又命刘雄在隔壁听声音。那跛脚汉瞧着邋遢,嘴巴却硬得很,便是用刑也面不改色,反出声冷嘲。刘雄听了两句便辨出来,借着窗缝一瞧,当即笃定指认。

傅煜审视他神色,知他并非说谎,而事情的脉络也由此清晰。

——沈氏指使秋娘对攸桐动手,寻了刘雄拉皮条,又命他逃走,必定是打算事成后推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那跛脚汉指使刺客谋害攸桐性命,又将刘雄捉回,打得必也是祸水东引、借刀杀人的主意。

若不是他杀个回马枪,护住攸桐,以当时的情形,刺客行刺后逃之夭夭,只剩地痞留在原处。他便想追究,也查不到这跛脚汉身上,只剩刘雄证据确凿,将矛头指向长房的沈氏。

迂回一圈,攸桐被灭口,傅家内里又生罅隙暗斗,又是挑拨离间的毒计!

傅煜负手站在窗外,将这头绪理清时,脸色阴沉。

这跛脚汉虽嘴硬得跟铁索似的,但凭着先前几件事的蛛丝马迹,傅煜已能推断他背后的主子,只差印证而已。而至于伯母沈氏,显然是居心歹毒,被人利用嫁祸还不自知!

月暗夜浓,孤灯昏黄,傅煜站在中庭,几乎融入夜色。

紧掩的屋门被推开,随从快步出来,在身边低声道:“将军,这是个硬茬子,棘手得很。

“慢慢磨,血肉之躯,总有累的时候。”傅煜眉目冷凝,召他附耳吩咐了几句,没再逗留,径直骑马回城。

到得府里,扛着腹中饥饿,直奔斜阳斋。

京城里的疑影、孙猛的死、傅晖的失约、攸桐说的事和今日的刺杀,桩桩件件串成了线,藏在永宁麾下的那根刺也渐渐浮出水面。

背后的主使固然要严惩,但具体如何处置,却须谨慎斟酌。

进了斜阳斋后,屏退旁人,将这两日的事尽数道明。

傅德清听罢,良久不语。

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伯父和堂兄弟都在,长房那边的事,我来出面。魏天泽终归是你的副将,在军中也颇有威信,不宜操之过急,闹出太大的动静。事情查到这地步,人证齐全,主谋也跑不掉,你累了整日,先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明日料理。魏天泽那边有人盯着吧?”

“有。”傅煜答得简洁,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傅德清瞧着他,叹了口气。

战场上杀敌斩将,看着凶险,实则不难,因敌我分明,只需竭力拼杀。

但内里的事,却是千头万绪。

沈氏便罢,看的是傅德明的面子才须斟酌,先前有些摩擦,父子俩也已看清她的秉性。魏天泽却截然不同——这些年傅煜军中历练,魏天泽便如左膀右臂,时常相随,有军中袍泽之情,因他行事历练、性情爽利,跟傅煜也有朋友之谊,即便比不得杜鹤得信重,战场上危难之时,也是傅煜肯舍命救护的人。

他暗里背叛,着实如一柄利刃,插在傅煜背后。

傅德清有点心疼,在儿子肩上拍了拍。

傅煜累了整日,没再耽搁,起身辞别,身姿魁伟,冷肃端毅如常,却颇有几分孤单疲惫。

一路沉默,踏着漆黑月色到了南楼,里头灯火通明。

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庭院里却仍飘着饭菜的香气,厨房里人影绰绰,如常忙碌。

走进里面去,灯台上明珠洞照,一室亮如白昼。

而攸桐坐在美人榻上,青丝垂肩,姿态柔婉。

听见动静抬头,瞧见是傅煜孤身走进来,神情不算阴郁,站在帘帐旁,不似平常威仪冷厉。她大约能猜得到缘故,便单脚站起身,婉然一笑,柔声道:“夫君用饭了吗?厨房里备了吃食,都是你爱吃的。”

“还没。”傅煜闷声,踱步过来,“脚腕怎样了?”

“抹过药膏,又敷了几遍,好些了。”

她的声音温和,眉目姣然,烛光下眼神清澈,藏着关切。大抵是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半个字不提白日的事,只伸手帮他扑去肩上风尘,因不便走路,便扬声叫人端饭备水——行路疲乏、征战劳累,为军政之事费心费力后,他需要的也只是可口的饭食、温暖的床铺而已。

傅煜目光在她眉眼间停驻,忽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贴在胸口。

南楼有她,便是归处。

第72章 谢意

晚饭准备得十分丰盛, 外酥里嫩的五香熏鱼、软糯可口的红烧狮子头、家常味道的肉末茄子、凉拌百叶肚, 外加清炒的笋尖和几样时蔬,配上酥香千层饼和珍菌汤,很合傅煜的胃口。

他劳累奔波了整日, 晌午时随便凑合垫肚子,傍晚也没吃,对着满桌美食,脸色稍霁。

待得饭罢,那股因沈氏生事、魏天泽背叛而生的郁郁之气也消散了许多。阴沉的神情转为和缓, 傅煜扶着腿脚不便的攸桐到侧间坐下,趁着丫鬟仆妇们备水铺床的间隙, 将杜双溪叫到了跟前,细问那画像的事。

杜双溪在傅家待了数月,跟攸桐处得十分融洽, 已定了主意跟随在侧。

见傅煜问得郑重, 攸桐又神色稍肃, 便将画像的事如实回禀。

傅煜因又问道:“关于那位楚氏,还有旁的事吗?”

杜双溪摸不准他想问的是哪方面,便瞧向攸桐。

攸桐便提醒道:“譬如她从前是否受宠、是否生过儿女。”

“据府里仆妇私下议论,她刚入府时很受宠爱,不过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西平王刚得爵位那会儿。”杜双溪虽在西平王府上, 对内宅的事却甚少留心, 思索了片刻, 才将那时听过的点滴忆起,续道:“她的出身倒是不错,听说是县令家的小姐,原本定了亲,却被西平王强行娶到府里,进府就封了侧妃。没两年就生了儿子,只是那孩子四五岁时夭折了。那之后,没再有过孩子。”

攸桐瞥了傅煜一眼,见那位眸色稍紧,接着又问:“魏建待她如何?”

“最初很好,后来…据说是不太得宠,连侧妃的位子都没了,跟寻常姬妾一般。西平王身边的女人极多,大多是受宠几个月便遭冷落,或是转手送给旁人,或是给些银钱打发了,能留在府里的不多。这位倒是古怪,既不受宠、也不出府,住在那偏僻院落里二十年,从没听见得西平王召见,起居用的东西却从没短过。”

傅煜便道:“她也从不出门?”

杜双溪摇头道:“我当差的那几年,她从没出去过。若不是年长的婆婆议论,旁人都不知道王府里还有她。”

这就对了!

傅煜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先前傅家查探过西平王的底细,因那位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便没留意过楚氏。而魏天泽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先前他无从下手,便只能存着疑惑。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遂又问了些关乎楚氏的事,叮嘱杜双溪别跟旁人提起。

杜双溪自是应命,恭敬退出。

屋里灯火明亮,已是亥时,人定夜静。

攸桐白日里受惊,险些丧命在铁箭之下,想着沈氏的居心,着实心惊。

方才吃饭时,为免扰傅煜胃口,便没多说,这会儿瞧他没了刚回来时的那阴沉疲惫姿态,才道:“后晌夫君不在,澜音曾来过这里,问我怎没去赴宴。因伯母行迹古怪,我怕里头另有牵扯,暂时没敢说着事情,只说是赏景崴了脚。夫君觉得…妥当么?”

“这事不宜张扬。”傅煜揽着她肩膀扶起来,目露赞许,“澜音和祖母那里,先别急着说。”

“好。”攸桐颔首,因怕右脚触地难受,仗着有傅煜当拐杖,单脚往前跳。

跳了两下,却被他打横抱起,轻而易举。

这道省事多了,攸桐没挣扎,只问道:“春草她们还没回来,这事儿很棘手吗?”

傅煜看她目含担忧,自忖方才神情太过沉重,便勾动唇角,以示宽慰。

“已有了头绪,不算麻烦。她们是人证,明晚还给你。”

这就好了,方才看他苦大仇深的样子,还以为天要塌了呢。

攸桐莞尔,因手臂环在傅煜颈间,随手便拿指腹在他眉心揉了揉,“既不棘手,慢慢处置就是了。所有的事都有缘故,等事情查明,理清原委,也就能看开了。夫君忙成这样,难得能歇息,外头的事暂时放放吧。”

这便是婉转劝解魏天泽暗里背叛的事了。

傅煜对上她的眼睛,只觉这女人像是生了七窍玲珑心,会读心术似的。

遂只一笑道:“私交与公务我分得清,别担心。坐好——”

攸桐乖乖坐好。

傅煜便坐在她身旁,将那只受伤的脚捧起来,除了罗袜,掀起裤脚看伤势。她的脚生得好看,足形纤秀,指甲盖圆润粉嫩,握在手里软绵绵的,若不是碍着她有伤,他几乎想揉搓把玩。脚腕里却拿纱布层层裹住,有点臃肿,边缘处残留着药膏干涸后的痕迹。

“该换药了吧?”他问。

攸桐便指了指床头的药膏,“待会换上就好,夫君快去沐浴歇息吧。”

“不急。”傅煜解了纱布,瞧着脚腕尚未消退的淤肿,皱眉道:“郎中手法不行。”说着,见旁边有备好的铜盆温水,径自拧干,将膏药的痕迹擦拭干净,又取新的涂在掌心,搓匀了,轻轻覆在她的脚踝。

他的力道很轻,掌心温热,停在她脚腕一动不动。

那膏药却像是被化成了温水,慢慢地渗到肌肤里。

攸桐有点僵,却没开口阻止,抱膝乖乖坐着,任由他敷药——反正他受伤时她也曾悉心照料,如今反过来,她受得心安理得。

闭眼享受了片刻,渐渐觉得不对劲,傅煜那双手不止摸脚腕,竟慢慢顺小腿而上。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眼瞅着傅煜抹完了膏药,裹好纱布,赶紧缩回脚丫子,笑吟吟道:“有劳夫君了。”

她那只脚缩得飞快,像是怕他握着欺负,藏在裙角下,只露出脚趾。

傅煜捉弄心起,迅速探手捉住,眉峰微挑,轻轻捏了下。

他的掌心搓过药,仍是滚热,放在伤处不觉得怎样,碰到脚掌心时,却热得烫人。带有薄茧的指腹摩挲过脚心,带着某种怪异的情愫,攸桐下意识缩紧脚趾,赶紧往回夺。可惜脚腕带伤,夺不回来。

便将杏眼圆瞪,“手上有药膏,还没洗净呢!”

“哦?”傅煜声音低沉,深邃眼底藏了笑意。

她的脸颊泛红,他的眼眸深沉,各自勾动了怎样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傅煜却不挑破,只盯着她,手掌揉捏她脚丫,目光渐而晦暗,意味深长。

攸桐脸颊不听话地腾起热意,便伸手推他胸口,“快去洗手!”

傅煜纹丝不动,声音带笑,“我帮你敷药,还救了你,你便这样报答?”

“那我是为何遇险的?”攸桐翘着唇角,强词夺理,“功过相抵,扯平了。”虽是嘴硬,心底里却仍感激他及时现身,冒着如雨铁箭将她救出,便半跪起来,在他眉心亲了下,“满意了?”

唇瓣软嫩,呼吸柔和,像是鹅羽扫过心尖。

傅煜目光落在她唇上,“还不够满意。”

攸桐笑着哼了声,也不敢玩火自焚,便仍退回角落,道:“快去吧,我困死了。”

伤者为大,她既不肯,他也不能强求,否则跟从前似的被气出去,便前功尽弃了。

傅煜只笑了笑,起身去内室洗手沐浴,因水温刚好,耽误了一阵。

再出来时,她已经睡了,呼吸绵长。

——白日里受的惊吓令攸桐提心吊胆,后晌回府后虽躺了会儿,却半点都没睡着。紧绷的神经在傅煜回来后松懈,整日的担忧化为疲倦,钻进暖和香软的被窝后,没片刻就睡了过去。

傅煜也没扰她,熄了灯烛躺上去,仍将她抱在怀里。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傅煜便起身出了南楼,精神抖擞。

到两书阁,将这两日积压的事处理毕,外头朝阳初升。回到南楼,攸桐才刚起身,正对镜梳妆——因昨日崴了脚,她腿脚不便没法走路,清晨去寿安堂问安的事便可逃过,趁势睡了个懒觉。

夏嫂做好了早饭,摆上精致小菜,夫妻俩一道用了,她留在府里养伤,傅煜则出府办事。

临行前,因杜鹤去青州尚未归来,便命护卫往魏天泽住处去一趟,只说傅德清召见,请他到城外的东林校场。而后换上劲装、悬了宝剑,纵马出城。到得昨日那处庄院,问过昨晚的情形,果然那跛脚汉嘴牢如铁,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傅煜瞧了一眼,也没往那处只关死囚的秘牢送,只叫人盯着,等陈三疲累犯困,熬不住时,再那处手段审问。

而后拨转马头,直奔东林校场。

到得那边,果然魏天泽已到了,单人孤骑,站在空荡的校场,影子被朝阳拉得斜长。

傅煜与他相识已久,见惯了魏天泽英姿昂扬的姿态,一眼瞧见那身形,便觉他今日精神不济,想必是昨晚没睡好。

旧事与案情浮上心头,傅煜马速稍缓,眉梢微沉。

晨风朝阳下,魏天泽立马眺望远处,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昨晚他确实没睡,一整宿辗转反侧、殊无睡意——在察觉陈三已露了痕迹后,他便笃定刺杀的事已失手。潜伏多年、苦心筹谋,大事未竞却露了端倪,即便魏天泽久经历练,却仍生出一丝慌乱。强作无事地办完事回到住处,魏天泽也终于发现,他似乎被人盯上了。

不知道是何时盯梢的,藏得极深,若不是他在傅家数年,深谙此道,几乎没法察觉。

而这意味着什么,魏天泽心知肚明。

灭口失手,打草惊蛇,想必那魏攸桐也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傅家才会派人盯上他。

到了这地步,以傅家在齐州内外的天罗地网,他想逃走是不可能的,唯有设法应对。

魏天泽将所有的事梳理了一遍,陈三那边不可能出岔子,沈氏鬼迷心窍,应当不至于半途而废。哪怕沈氏反悔,凭着跟出城的那两个护卫,也不会是刺客的对手。原本万无一失,傅家却查到陈三头上,必定是刺客已然落网。

傅煜远在青州还没回来,会是谁出手?

魏天泽想不通。

但事已至此,傅家既怀疑到他头上,又有了魏攸桐的线索,纸终究包不住火。

今晨听见傅德清召见,魏天泽便知道,是为了昨日的事。

唯一庆幸的,是傅煜远在青州,哪怕事情败露,他也只需应对傅德清,而不必面对傅煜——那个他少年时结识,数年并肩作战、生死托付的朋友。

怀着这般心思,魏天泽收敛心神,极力镇定。

听到远处马蹄声,他拨马回望,却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僵住。

逆着阳光,看不太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身姿挺拔、气度沉稳,姿态熟悉之极。

是傅煜。

第73章 露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