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人一叠声地赔不是,攸桐坐稳身子,掀帘往外一瞧,眉头微蹙,“怎么回事?”

“嗐,是那家的马受惊乱跑,这不,咱们这辆车都被撞坏了。”赶车的郑叔性子温吞老实,自知傅家规矩严苛、不许仆从恃强凌弱,暂没跟那人争执,只作难道:“少夫人恕罪,这辆车后头都坏了,怕是得修修,不然…”

“明白了。”攸桐颔首,出了车厢,过去一瞧,果然撞坏了。

傅家女眷用的马车皆装饰精致,华盖铜铃、青幔熏香,为的是排面好看。

如今撞成这般,便不好再往各处乱晃了。

因这动静不小,周遭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过来,攸桐也知车多马乱时容易剐蹭,追究无益,便往沈氏那边说明白。原想着沈氏的马车宽敞,两人同乘便可,谁知那位竟丝毫不提这茬,往外瞧了瞧,便道:“人多了,磕碰是难免的,不算大事,叫人赶回去修就是了。那边有马车行,咱们赁一辆也无妨。”

“赁车…方便吗?”攸桐迟疑。

“很容易的。去十里峰的路还得走一阵,单独赁一辆,歇息也方便。”

这就是不想跟她挤的意思了。

攸桐虽觉赁车出行不合傅家做派,却不好强行挤到伯母的车厢里,便命人去赁。

马车行就开在城门口,里头从简陋到贵重,各色马车齐备。随行仆妇很快便赁了一辆,叫人赶过来,攸桐坐进去,照旧出城。

谁知人倒了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她赁的那辆车瞧着结实,行到半路时,竟又出了岔子。

十里峰离齐州城不算太远,却甚少有闲人踏足——那一带山水风光极好,很早之前便被高门贵户各自圈地建别苑田庄,往来的都是官宦富贵人家。普通百姓到了那边,并无客舍食店能歇脚饱腹,想游览风光时,又时常碰见围着的木栅栏,渐渐就没人去了。

到如今,便成了专供高门踏足的消暑之处。

出城后没走太远,马车拐到前往十里峰的那条路,周遭渐而僻静。

攸桐今日犯太岁似的,前脚刚被撞坏了马车,赁的这辆在僻静山路间走了一阵,竟又吱吱呀呀地响起来,没过片刻,轮轴附近发出声脆响,竟又坏了。赶车的郑叔也未料今日竟这般倒霉,急出了满头的汗,瞧过吱呀乱响的地方,赶紧擦汗解释道:“是轮轴那儿卡了东西,少夫人稍安勿躁,老奴这就去修,不会费太多功夫。”

这头手忙脚乱,前面沈氏走出两射之地,得知动静,便探头回望。

见这边忙着修马车,便皱紧眉头,朝仆妇吩咐了几句。

仆妇应命过来,向攸桐端然施礼,道:“夫人说,颜家设宴,咱们去得太迟了不好。方才路上耽误了很久,夫人先赶过去,少夫人可慢慢过来,不必着急——这附近的景致不错,少夫人性情烂漫,在府里便爱赏景游玩,可趁机散散心。那边的事不必担心,都有夫人照看呢。”

说罢,便含笑去了。

那边沈氏等仆妇赶到,便命人驾车启程,竟没等片刻。

攸桐仍坐在坏了的车厢里,眼睁睁瞧着沈氏走远,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倒不是生气迁怒,而是觉得今日的事着实蹊跷。

昨晚听到消息,说沈氏要带众人出城赴宴时,她只觉这是常事,还颇期待。今晨两人撇开旁人,单独去挑东西,那也是礼数使然,无可指摘。哪怕是在城门口,她的车被撞坏,沈氏不愿与她同乘,要赁车时,攸桐纵觉得不妥,却也只是疑惑,毕竟沈氏虽和气亲近,出门时却总摆着傅家夫人的款,独乘华盖香车,跟儿媳侄女都不同乘。

但此刻,她都倒霉沦落到这境地了,沈氏竟也无动于衷?

那辆车宽敞舒适,她跟傅煜同乘都无妨,沈氏能占多大的地方?换成旁人,哪怕相交甚浅,瞧见这境况,多半也会邀她同乘,与人方便,谁知沈氏问都不问,猜准了她这辆车能就地修好似的,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比起平素的亲和模样,这态度着实古怪。

攸桐眸色渐沉,再回想今晨种种,更觉蹊跷。

她不动声色,往车外瞧了瞧——郑叔满头大汗地修车,显然未料到今日如此坎坷,怕她责备。随行的春草和仆妇也都焦灼围在旁边,因赴宴时不宜前呼后拥,她也没带旁人。随行的护院被堂嫂和澜音分走一波,剩下两人被沈氏带走。

舍此而外,周遭环境固然清幽宜人,却是行人稀少,山野僻静。

攸桐直觉有异,仔细将周遭打量一圈,忽然看到道旁低矮的灌木丛中,有个黑影蠕动了下。她呼吸一顿,凝神瞧过去,透过掩映交错的枝叶,果然有几个人埋伏在那里。

心底警铃大作,她立时唤道:“春草!”

“少夫人别着急,快修好了。”春草在郑叔那边帮忙,神情焦躁,往沈氏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大抵也觉得沈氏这回做事不厚道。

攸桐哪还顾得上这个,手探入袖中摸索,低声道:“都过来。”

三人诧异,却还是应命起身。

几乎是同时,道旁的灌木丛里,原本的黑影也倏然起身,除了攸桐看到的之外,还有三四个壮汉。他们一副市井闲人的打扮,面皮上嘻嘻笑着,摩拳擦掌,趟过灌木丛,径直往这边围拢过来。

郑叔脸色陡变,立马护在马车跟前,厉声道:“大胆!”

“呵,还挺横。”为首那人面带□□,目光从春草和仆妇身上掠过,落在攸桐脸颊。

正当妙龄的少妇,云鬓金钗、玉颜皓齿,目露薄怒,丽色照人。

他愣了下,未料老大要找麻烦的是这等倾国倾城的美娇娘。

便听刘叔呵斥道:“这是节度使傅家的少夫人,谁敢造次!”

“放屁!”后面有人立马哄笑,“节度使府上的人需要赁车?傅家的车都有徽记,满齐州城谁不认识,当我们是三岁孩子呢?哥儿几个,瞧这车,不就是城门口那家车行的吗,唬谁呢!”话音落处,惹出一通哄笑。

那为首之人初见攸桐容色,只觉美貌无双,怕她有些来头。

听得背后调侃,也放心下来——若真有来头,哪会赁车出行?恐怕是谁家私藏的美妾,无依无靠,凭着美色侍人,才勉强拿出这点排场,不足为惧。且老大给了重金,干完这一票,便能天高皇帝远地往别处去逍遥,谁还能追杀来不成?

这般想着,便也笑了两声,往马车靠近。

车内,攸桐原就担心有诈,瞧见这群人,更觉来者不善,怕是早有预谋。

荒山野岭,凭她和周围三人之力,绝非对方敌手。

她面不更色,指尖触到一枚冷硬之物,当即取出来含在嘴里,用力吹响。

这是枚铜哨,是回京时傅煜给她的,当时他曾说,倘若途中不慎遇险,鸣此哨会有人接应,不过那时有他陪伴,没出过岔子,铜哨也没派上用场。回齐州后攸桐也没丢了它,每回出门都带着——这时节又没防狼喷雾,她势单力薄,碰见麻烦,示警找人求助是最要紧的事。

不管召来的是哪路神仙,都是傅煜的麾下,足够对付这些地痞流氓。

哨声高亢清亮,音色独特,破云而上。

那些汉子仿佛愣了下,面面相觑。

极远处,伏在灌木后的蒙面男人也是一愣,没想到这女人身上竟带了傅煜麾下示警所用的铜哨。傅家在齐州布有天罗地网,哪怕荒山野岭,这哨声破云而出,两炷香的功夫里,必定会有人赶来营救。

他若想在那群痞子劫走马车后再下手,怕是会来不及。

心念动处,目中杀意顿盛。

他悄然往后面比个手势,手中劲弩拉满,对准车中丽人,铁箭破云而出。

天阴风凉,山间树梢轻晃,风声徐徐。

那铁箭铮然而出,无声无息地扑向攸桐面门,在靠近车厢之前,斜刺里却有一枚铁弹丸疾飞而来,不偏不倚地击在箭簇之上。火花四溅,金戈交鸣,那铁箭被击得转了方向,几乎是一息之间,噗的一声刺入骏马脑门。

铁箭疾劲,如携雷霆之势,那马一声哀嚎,剧痛之下,当即狂躁,四蹄腾空跑了半步,被那力道带着轰然倒地,连带马车都迅速拐个弯,翻倒在地。

对面男子没瞧见铁弹丸,隔得远也没听见动静,见铁箭射歪,目露震惊。

想再弯弓时,那翻到的马车车底朝他,拦住里头的人。

马车厢里,攸桐听见那金戈交鸣时,才看清是一枚铁箭扑面而来。心跳几乎在那一瞬停止,就在她以为要命丧当场时,那铁箭却射死骏马,天旋地转之间,马车侧翻,她的脑袋撞在厢壁,隐隐作痛。

车帘被山风卷起,惊魂未定、晕头转向之际,她看到有道黑影朝她扑了过来。

魁伟刚健,身如疾风。

第69章 温柔

隔着茂盛的灌木丛林, 有利箭破空而来,铮然钉在马车底,尾羽剧颤。

攸桐心惊胆战, 瞥见那道熟悉的黑影时, 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她身无铠甲,哪敢贸然跑出去接那劲弩铁箭,只慌忙蹲身躲好,目光黏在那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悍厉男人身上, 不可置信。

山风鼓荡,吹得衣袍猎猎, 傅煜疾扑而来时, 如俯冲而来的鹰。

他现身救护之际, 附近也传出一声清亮尖锐的哨声,跟攸桐方才吹的相似。

攸桐死里逃生,呼吸都顿住了, 待傅煜靠近时,连忙将手递给他。

远处刺客瞧见人影,当即弯弓再射, 连珠而来。

傅煜却似无所畏惧, 左臂伸出将她护在臂弯,借着马车板壁避开最先射来的那支,手中漆黑的短剑挥舞, 四溅的火花中, 将近身箭支尽数击飞——共有五支, 看来对方阵势不小。他瞳孔缩紧,趁着对方换箭之际,抱紧了攸桐,纵身跃出马车,步履如飞腾挪,躲在方才扫见的山石后面。

背后铁箭携着劲风,铮然射在山石上,击得石屑乱飞。

——若不是傅煜掐得准,身手快,怕是已然洞穿她的骨肉,非死即伤。

攸桐惊恐而欢喜,紧躲傅煜身旁,余光瞥见林里有数道黑影窜出,直扑那群拦路地痞。

远处灌木里的动静也仿佛停顿,没了利箭追杀,却有交战的动静传来。

攸桐心里咚咚直跳,抬眼看傅煜,那位面色黑沉如腊月寒冰,深邃的眼底精光湛然,隐有怒气。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傅煜似松了口气,没再逗留,只沉声叮嘱道:“躲在这里,别怕,有我在。”

话音落处,人已腾身而出,扑向灌木深处。

他本就生得魁伟刚健,寻常走路虎虎生风,这般情势下更是迅如疾风,几个起落便已远了。穿过灌木丛,对面携劲弩伏击的刺客已然暴露,正拼死挣扎,试图逃走。困住他们的是傅煜身旁的三名暗卫,各自守在左中右路,彼此呼应,仗着身形灵便、招式凶猛,织成一张密网。

待傅煜赶到,便如关门打狗、收网捕鱼。

沙场上千锤百炼的硬汉,肩负将士百姓的性命,手染万千敌军的鲜血,对敌时从无迟疑手软。傅煜腰间长剑已然出鞘,见有刺客欲反扑,神情更沉,脚步丝毫不停,剑尖却又狠又准地刺到对方胸口,而后轻轻一绞。

血从剑身流出,剧烈的疼痛令对方神情扭曲,暴喝声夹杂着血沫。

在对方弯刀沾身之前,傅煜身形稍挪,余光都没再分给他,扑向同伙。

事出突然,身后又是手无寸铁的娇妻,傅煜招招狠辣致命,只给对方留一丝活气。

远处,攸桐双手扒在冷硬的石上,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跟傅煜成亲后,她听过许多他英勇杀敌的事,却从没真的见过。只在年初他率军南下平叛时,隐约领略到永宁兵马副使在旌旗下的威仪气度。此刻,她瞧着远处纠缠交错的身影和相继倒下的此刻,虽瞧不出对战细节,却觉傅煜迅如猛兽,长剑在手,所向披靡。

心里五味杂陈,是害怕、是惊慌、是意外、是欢喜,无暇细究。

她只是瞧着那道背影,心里咚咚狂跳,双拳不自觉地握紧,掌心汗腻。

交战激烈而迅速,傅煜亲自出手,将埋伏的刺客一网打尽。

这边的地痞固然人多,本事却都有限,就跟草原上的零散鬣狗似的,凭着人数围困个把小将便罢,哪敌得住数名暗卫的狠手。且他们原只是奉命劫个美娇娘,做点坏事,连人命都不碰,哪知道会碰见刺客取命的事?

在那铁箭破空、如雨袭来时,他们便已吓得腿脚酸软,见有人凶神恶煞的扑来,更是战战兢兢,顾不上旁的,抱头鼠窜起来。

护卫们连刀剑都不用,光凭铁打般的拳脚,便将那群人打趴在地上,求饶哀嚎不止。

待傅煜收拾了刺客回来时,地痞们都抱头求饶,在路上蹲成一圈,眼睛都不敢乱抬。

傅煜冷冷扫了一眼,便吩咐侍卫,命将领头的带回去眼神,旁的交予巡城兵马司。因那辆马车已然坏了,便让人顺道将傅家几位仆从带回,吩咐毕,便朝攸桐走过去。

天不知是何时阴了,远处有乌云压来,风凉飕飕的吹过,草木梭梭乱响。

傅煜神情阴沉悍厉,像是淬过的冷剑,锋锐逼人。深色衣裳溅了血不惹眼,冷峻的侧脸上却仍残留点点血迹,就着密布的阴沉浓云,冷厉慑人。

在看到安然无恙的攸桐时,目光总算柔和些许,在她跟前驻足。

便见她目露担忧,焦灼道:“夫君没受伤吧?”

见傅煜摇头,才吐了口气。

她身上衣衫单薄,乖乖地躲在石头后面,没乱跑半步。绿茵茵的茅草间,海棠色交领锦衣娇艳精致,底下一袭柔软襦裙,拿银线零星绣了仙鹤,铺在地上。她今日出城,心绪甚好,黛眉杏目轻描,红唇娇艳。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惊恐犹存,面色微微泛白,失了血色。

想来那冷箭突如其来,将她吓得半死。

——铁箭夺命,这般歹毒心思,连他都始料未及。

傅煜眸色稍沉,躬身朝攸桐伸出手,待她柔软的指尖递来,便牢牢握住,拉她起身。

攸桐方才几乎魂飞魄散,虽被傅煜救下,也被那阵势吓得腿软,精神紧绷。激战时,她的心神尽数系在傅煜身上,直至此刻才稍稍平复,扶着石头就想起身。谁知脚腕才动,便有股剧痛传来,她站到一半,又弯腰蹲下去,“嘶”的一声,面露痛楚。

傅煜神情一紧,蹲身道:“怎么?受伤了?”

“脚腕。”攸桐吸了口凉气,“好痛。”

“哪只脚?”傅煜当即掀开她裙角。原以为是方才被利箭所伤,见罗袜洁白,并无血色,才稍稍放心。听她说是右脚,往脚腕摸了摸,才低声道:“怕是崴了。”回头一瞧,两拨护卫各自奉命办事,春草她们也都应命围笼到护卫那边,没敢来打搅。

山野间风声更浓,那团乌云像是疾行军压境,转瞬便到了头顶。

这盛夏时节里暴雨转瞬便能倾盆,而这附近并无躲雨就医之处。

傅煜看了眼天色,不待攸桐挣扎着起身,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而后撮唇一声低哨。

声音不高,迂回悠长,片刻后蹄声嘚嘚靠近,是他的坐骑黑影。

“先找人家躲雨。”他说着,将攸桐放在马背,而后翻身上去,将她圈在怀里。

他的胸膛宽厚温暖,紧贴在她脊背,攸桐方才生死一线,心惊胆战,这会儿精神松懈,便只觉脚腕疼痛难忍,却又不敢出声让傅煜担心,便只竭力忍着,眼圈微微泛红。

耳畔呼吸温热,是傅煜的声音,“先忍忍,待会找到落脚的地方,给你敷药。”

于冷厉杀意中,透出温柔。

攸桐才受了惊吓,又被脚腕的疼痛折磨,靠在他怀里,听着这声音,不知怎的就眼眶一热。她扫了眼那边忙乱的护卫,料得事情紧急,不宜耽搁,便忍着疼,尽力让声音平稳,“不用耽搁的,我忍得住。这事情来得蹊跷,我有些害怕,咱们早点回府,好不好?”

傅煜迟疑,见她回头瞧着自己,目中楚楚,眼圈泛红。

像是温水漫过冷硬的心,一时间,竟不忍违拗她的心意。

傅煜收紧双臂,温声道:“那你忍忍,回去就请郎中。”

沿山路疾驰片刻,暴雨便瓢泼而下,那雨是顺着回城的方向,被风吹得歪斜,大半淋在了傅煜背上。相交之下,攸桐身姿娇小,被圈在傅煜怀里,几乎不曾淋雨。黑影四蹄如电,疾驰起来时,耳畔唯有风雨声呼呼过耳,道旁数目在雨幕中模糊。

攸桐索性闭上眼,任由傅煜纵马疾驰。

到得傅家门口,骤雨渐歇。

傅煜浑身淋得湿透,见管事迎来,便吩咐去请郎中,而后不顾众目睽睽,径直将攸桐打横抱起,大步入内。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平素不近女色,待人也威仪冷厉,对傅澜音都甚少流露温和态度。府里当差的都是有些年头的,习惯了傅煜不近人情,隔着雨幕瞧见,各自目瞪口呆。

甚至有两位冒雨送东西的仆妇瞧见,一时竟忘了行礼,只等傅煜疾风般走过,才醒过神,慌忙补上。

这般情形令攸桐都有点不自在。

不过心神动摇之外,却也有正事压在心头,不可耽搁,遂问道:“刺客既然落网,夫君待会要去亲自处置吧?”

“嗯,元凶不可放过。”

“方才在路上我也想过,刺客既然是冲着我来,想必是有些缘故。有两件事,我想提醒夫君。”她环着傅煜的脖颈,帮他擦掉鬓角脸颊的雨珠,凑在耳边轻声道:“头一件,是百岁宴上,双溪说她曾在西平王魏建的府邸见过一张画,很像魏天泽…”

话没说完,便见傅煜眉头紧皱,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魏天泽?”

“嗯,本想提醒夫君,不过当时被旁的事打岔,没来得及说。”

“怎么回事?”

攸桐遂将那日杜双溪的话如实转述,连同听到动静却没找到人的事说了。

傅煜听罢,脸色更为阴沉,却没多说,又问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今日出行时,我乘坐的马车屡屡出岔子,十分蹊跷。”攸桐早就觉得沈氏形迹可疑,经了这般风波,心中更是笃定,遂将经过简略说明白。

从府门口到南楼的路不短,她拣着要紧的说,到南楼时,将两件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傅煜的脸上,已然阴沉得能刮出狂风暴雨来。

那日魏天泽突兀造访,找个由头请他出城时,他便觉得有问题,却不知缘由。而今想来,便是杜双溪那番话被魏天泽听见,怕攸桐给他通风报信,又不敢在府里动手,才火急火燎地拿公事骗他出城,而后趁机灭口。

只是这中间,怎会又将伯母沈氏搅和进去?

第70章 头疼

傅煜一路招摇地将攸桐抱回南楼, 不止途中遇见的仆从惊讶, 就连南楼里的人见了, 也几乎惊掉下巴。

暴雨将南楼那道攀满地锦的院墙洗成新绿, 因攸桐得空时爱用清水插花,烟波她们正修剪几支新折来的石蒜,嫣红的花瓣丝丝绽放,盛美妖娆。众人原本聚在一处赏玩,听见门口动静齐齐回头, 就见自家将军抱着少夫人健步走了进来。

攸桐的身上淋了雨, 单薄的夏衫勾勒出袅娜身段, 双臂缠绕在傅煜颈间, 脑袋埋在他肩窝, 不欲叫旁人瞧见神情般, 是甚少流露的娇羞姿态。而平素威仪冷厉的兵马副使, 这会儿淋得浑身湿透,怀抱美人, 面不更色, 站在细雨余韵里,雨珠滴滴答答地从脸上滚落。

连同烟波在内, 满院丫鬟瞧着突然狼狈归来、姿态亲密的两人, 都愣住了。

还是周姑见多识广,一愣之后, 便即行礼道:“将军, 少夫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旁的丫鬟仆妇忙也跟着行礼。

傅煜脚步不停,径直入屋,吩咐道:“少夫人崴脚了,取冰和冷水毛巾。”

说话间,抱着她径直入了内室,放在她常靠着散心的美人榻上。

外头丫鬟得了吩咐,忙将那点歪心思收起,不过片刻便捧着冰和水盆鱼贯而入。

傅煜命她们搁下,低头就想去帮攸桐解鞋袜。

攸桐一愣,忙轻轻按住。

“既然只是崴脚,不算大事,郎中待会过来,帮着敷药便可,夫君不必担心。”她哪好意思让傅煜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脱鞋解袜,只凑过去低声催促道:“外面的事耽搁不得,夫君还是以正事为重。”

傅煜面露迟疑,“当真不碍事?”

方才在郊野里,他分明看到,她疼得眼圈都红了。隔着罗袜摸的时候,那秀致脚踝也有点肿。她一个娇滴滴的女人,不像他耐摔耐打,吃点凉物都能疼得缩成虾子,这般伤未必容易熬。

攸桐便只安慰般一笑,“放心,周姑她们和郎中都在,不碍事的。”

说话间,便朝烟波递个眼色。

烟波当即过来,帮着脱鞋解袜。周姑今晨见她高高兴兴地出门赴宴,这会儿却受伤狼狈归来,又不见春草和随行的人,直觉有蹊跷,匆忙去取了干净整洁的欢喜衣裳后,也一脸忧色地过来照顾。

满屋子丫鬟仆妇围着,傅煜瞧她神色催促,没再逗留。

吩咐旁人尽心照看,而后去里面换了件干爽衣裳,便往府外去。

这次明处出城,暗里杀回马枪,他用的都是杜鹤身边信得过的人。

那些刺客和待审的地痞也没入城,而是送到了城外一处隐秘的牢狱。他来去如风,因安排了人盯着魏天泽的动静,也不怕他逃出齐州的天罗地网,出府之后,便直奔秘牢而去,亲自审问。

执掌军规、统率斥候,他的冷厉铁腕,军中无不敬惧。

那地痞事发时就被那阵势吓得抱头鼠窜,一路羁押回来,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瑟瑟发抖。一瞧见傅煜的面容,隐约觉得像是名震齐州的傅家将军,又想起马车边那美貌小妇人的警告,登时吓得屁滚尿流,不必傅煜上刑具,光是被那威仪所慑,也不敢硬扛,很快便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原就是个市井无赖,早年跟着地痞混日子,成年后便接了衣钵,身上有些功夫傍身,三教九流地人认识得不少,专做些为人所不齿的买卖。这回也是有人重金找他,让他带些兄弟等在那里,说会有人将生意送上门,他不知对方是傅家的女眷,才不知死活地去那里打埋伏。

所谓生意是指什么,傅煜几乎不用多想。

他垂头,扫了眼满脸畏惧的地痞,目露厌恶。

见对方嘴唇哆嗦着还像交代,眸色陡厉,抬膝便重重撞在他下巴。

那地痞栽了跟头,跪在地上牙齿打颤,舌头都快捋不直了,受了那突如其来的重击,下颚咔嚓一声,竟自咬出满口血迹,牙齿都崩了几颗。

便听傅煜问道:“是谁找你。”

“刘…雄。”地痞满口嘴的血,声音含糊,见傅煜眉头微沉,又赶紧将他所知道的刘雄的底子交代清楚——是个居中牵线搭桥,靠倒腾消息赚钱的地头蛇。

傅煜攒了怒气,等他交代完,抬脚将其踹翻在地。

出了隔间,便朝守在门口的狱吏道:“查明全部罪行,斩。”

狱吏躬身应命,傅煜又朝随行护卫吩咐几句,便朝廊道尽头的另一处密室去。

比起这微不足道的地痞,那边关押的是今日生擒的刺客,而要查的事情,也更棘手。当时他快刀斩乱麻,以狠厉招式击溃对方,只留一□□气,这会儿那几位还昏迷着,奄奄一息,身上所藏的自尽手段也都被除得干净,浑身上下,唯剩衣裳蔽体。

比起那软骨头的地痞,这种人嘴巴硬如铜铁,拿撬棍都未必能轻易撬开。

傅煜即便手段狠厉,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逼得对方开口,将主使之人的形貌、声音,连同当时细节、他们的图谋,尽数交代。

今日的事,至此算是脉络初现——

地痞不知攸桐的身份,受人钱财,图谋不轨,伤身不伤命。刺客却是在后黄雀,存着杀人取命的心思,原打算地痞劫走攸桐后再行出手,将罪名尽数嫁祸在地痞身上,因他现身相救,才临时改了主意,就地行刺。

凭着蛛丝马迹,傅煜几乎能够笃定,刺客的背后定有魏天泽的身影。

只是,倘若此事属实,他在图谋什么?

魏天泽八岁时流落齐州,在军营附近做杂役,后被看重教习武艺,慢慢崭露头角。这些年在永宁军中出生入死,立下战功无数,与他更是有过命的交情。如今魏天泽是他的得力副将,跟傅家交情深厚,永宁帐下几乎无人不知。

若说谋的是他父子性命,先前沙场鏖战,不必费力谋划,魏天泽只需晚半步营救,他和父亲都可能重伤丧命。而先前无数次对敌时,魏天泽皆拼死力战,以性命相救,这回傅德清深入鞑靼,重伤在身,魏天泽也曾千里营救,傅煜记得清楚。

要怀疑生死托付的袍泽兄弟,最难过的其实是心里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