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傅德明,无疑是很可怕的。

沈氏出身不高,这些年的手段多在内宅,应付齐州的高门贵妇时游刃有余,却哪有跟丈夫对抗的本事?

事实俱在,抵赖无用,良久的沉默后,她没吭一声,转身出了屋门。

第75章 惩罚

夜已颇深了, 沈氏满身冷汗湿腻, 钻到风里, 忍不住打个寒噤。

谋划的事失利, 攸桐除了崴脚外, 并无旁的遭遇,她便无从下手。这两为之懊恼,却不曾过于悬心——毕竟刘雄已逃走,没了铁证, 凭魏攸桐的几分怀疑,焉能撼动她?谁料刘雄非但被缉拿归案,还吐露了实情,连秋娘都不顾旧情, 尽数招供。

来得如此之快,令她猝不及防!

沈氏在瞧见丈夫那眼神时,便知此事不可能轻易罢休。

震惊惶恐之下, 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便是尽快逃离那个屋子,找个没人的地方。

夫妻间再怎么清算, 都是关起门的私事,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出身不高、没有娘家依仗,她住在这府里, 靠的只有丈夫和儿子。倘若被人瞧见傅德明责问于她, 往后这府邸里, 她该如何立足?

沈氏攥紧了手, 瞧见傅德明的书房门扇紧闭,便径直走了过去。

她是东院主母,书房的仆从也不敢拦,各自躬身行礼。

片刻后,傅德明拄拐过来,挥手屏退众人,走进去时,就见沈氏站在书架跟前,背对着他。屋门吱呀关上,屋里灯火昏暗,安静片刻后,沈氏才缓缓转过身来。方才的盛怒、掩饰、否认尽数消失,她的面色苍白,嘴唇略干,看着他不说话。

傅德明强压怒气,沉声道:“秋娘的话都属实吗?”

“属实。”沈氏泄气一般,身子微微塌了下去,“确实是我安排她找刘雄,招了那些地痞生事。但有人刺杀魏氏的事,我却毫不知情。我纵有歪心思,却没到害人性命的地步。”

“糊涂!找地痞生事,不取性命,就不算害人了?”傅德明简直被她气笑,几步走到案边,丢了拐杖坐下。

夫妻二十来年,妻子是个什么性情,傅德明还算清楚。

——因外头的事有他和傅德清撑着,沈氏留在府里照顾长辈和孩子,内宅的事虽料理得妥当,眼光却有限。像这回的事,最先想的不是谁背后利用,却只顾撇清责任。

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你可知那刘雄为何回来?可知刺杀魏氏的事是谁指使?倘若不是修平及时救下,魏氏死在外面,你便是给了人机会的罪魁祸首!旁人寻不到我傅家的缝隙,你倒好,拱手给人当内应!”

这话颇重,沈氏面色微变,没吭声。

傅德明没指望她看长远,沉着脸瞪了片刻,才道:“为一个月仪,你就被个仆人糊弄,生出毒害侄媳妇的心思。你扪心自问,当得起这主母的位子吗!那魏氏纵然出了岔子,修平也看不上月仪!”

沈氏提拔娘家是为私心,既出了岔子,哪敢把沈家再搅和进去?

也顾不得老脸,面露惭色,道:“这回的事是我糊涂,却不是为了月仪。先前母亲说要让魏氏帮着操持内宅的事,我才…”她觑着傅德明的神色,试探着道:“外头的军权,都落在二弟和修平手里,留在咱们这里的就只有…”

这话说出来,正戳中了傅德明的大忌。

强压的怒气霎时被触动,他脸色陡变,抄起手边的砚台,便往她身上砸过去。

砚台厚重,棱角分明,沈氏躲避不及,肩上被砸中,踉跄退了两步。

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傅德明,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致。

——成婚二十来年,傅德明虽非温柔体贴之人,却从没跟她动过手。哪怕夫妻偶尔摩擦争执,也多斥责摔门而去,从不动手。

谁知这回,他竟会拿砚台砸过来?

砚台里墨迹未干,尽数泼在沈氏簇新的锦衣,她顾不得肩头的痛,只死死盯着他。

傅德明气得浑身颤抖,缓了片刻,才指着沈氏道:“蠢妇,蠢妇!”

兄弟子侄争夺权柄、祸起萧墙,是傅德明的大忌。

若他还像当年悍勇,能镇住一众猛将,儿子也成器,贪恋权势、罩着弟弟也未尝不可。可如今什么情势?他伤了腿没法上阵,两个儿子的手腕才能皆不及傅煜,傅家有今日之威势名声,傅德清和傅煜出力更多。这回傅煜铁骑踏破鞑靼、奉命南下平定叛乱,声望更盛。

而手底下那些老将们,也多对傅德清父子臣服。

傅煜有能耐镇住众人,傅暲兄弟俩谁有那胆魄威仪?

这般情势,争执无益,只能内耗,倒不如看清强弱,甘居其次。兄弟和睦、子侄齐心,傅家权势不倒,傅煜又非寡情自利之人,自然不会亏待堂兄弟。

比起两院内斗、兄弟罅隙,这才是两全之策。

谁知道沈氏活了大半辈子,却还是利欲熏心,看不开这点。

到了如此关头,竟还掂量两府权柄的轻重?

傅德明气得胸膛起伏,好容易克制住了,指着墙上老太爷的遗物便道:“跪下!”

沈氏从未见他如此怒气,惊愕之下,两眼通红,却还是跪在了遗物跟前。

“我这节度使的位子,本该交给二弟。是他顾念兄弟之情,才与我协力。他若想取,别说你那点破事,我手里的政事,都能轻易拿去。咱们要做的不是自立门户,是扶持着他,保住傅家的根基!这件事,你牢牢给我记着!”

傅德明言辞厉色,字字清晰。

沈氏遭这般申饬,颜面扫地,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强忍着道:“记住了。”

傅德明怒气难平,对着父亲遗物,将忌讳道明。

末了,道:“这回的事,虽得修平挽回,你这居心却着实歹毒!你说,该如何惩治?”

“秋娘和曹英发卖…”

“背叛主子,勾结外贼,那秋娘暗里跟旁人勾结,你竟半点都不知情!他们两人留不得,打死了事。”傅德明沉声打断,见沈氏嘴唇翕动,只觉一阵烦躁涌上心头,“至于你,立身不正,居心恶毒,自己寻个由头,每日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内宅的事,也别攥紧了,慢慢交给二房——你若还不识大体,贪恋不肯放,惹得府里不宁,我便禀明母亲,休了你!”

成婚至今,儿孙成群,他是头一回提休妻的字眼。

沈氏心里一寒,却也知傅德明此次盛怒异常,纵万般不情愿,却只能颔首。

“月仪住在府里,也不妥当,送回她家里去。”

“好。”沈氏忍气吞声,“明早我便说服母亲。”

傅德明颔首,“魏氏受惊,全因你而起,明日去南楼,跟她赔罪。”

这处置令沈氏意外,“她毕竟是晚辈…”

让身为伯母的她跟侄媳妇赔罪,这脸面如何拉得下来?

傅德明冷笑了两声,“你如此行事,哪是长辈该有的样子?魏氏虽年轻,却也比你识大体!”说罢,拂袖而起,拄拐走到门口,沉声道:“你若想明白,仍是我傅德明的妻子。若还如此糊涂,我方才那句,不是气话。”

声音落处,屋门吱呀掩上。

剩下沈氏跪在地上,看着狼藉的衣裳,只觉肩膀剧痛。

嫁入傅家二十余年,从未见丈夫发过如此雷霆,跪祠堂、弃权柄、给晚辈赔罪,于她这当家主母而言,无异于拿巴掌打在脸上。

沈氏听着外面脚步走远,泪水倏然滚落。

次日后晌,沈氏在犹豫掂量了许久后,终是往南楼而去。

南楼里,攸桐脚伤未愈,正靠在美人榻上剥栗子,她的旁边则是慢慢啃栗子的傅澜音。

那日的事,攸桐没张扬,旁人便不知情,傅澜音问到春草时,攸桐也只说是出门办事。

姑嫂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听周姑说沈氏来时,攸桐脸上笑意微凝。

傅澜音却是浑然不觉,等沈氏进来,便笑道:“我还以为伯母事忙,没空过来呢。”

沈氏未料她也在,心里微微尴尬,面上却笑得慈和,“一直想过来瞧瞧,只是你两位堂兄回来,过几日又要走,事儿确实不少,如今才得空。你们做什么呢?”

“没事做,吃点零嘴呗,伯母坐。”傅澜音代为招呼。

沈氏依言做了,见攸桐态度淡淡的,自觉尴尬,便先拽着傅澜音打趣,待周姑端来茶水,喝了两口,才道:“是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俩谈心。不过我有件事须与你嫂子商议,澜音,忍痛割爱片刻,可好?”

傅澜音便笑,“伯母有吩咐,哪能不从。二嫂,你先养着,我明儿来看你。”

说罢,笑嘻嘻地出去了。

周姑有眼色,瞧攸桐对沈氏不似平常恭敬客气,便将旁的丫鬟仆妇也带出去。

屋里只剩沈氏和攸桐。

当日城外一别,两人还是头回照面,攸桐这回被沈氏坑得不轻,知道其中必有沈氏弄鬼,看那位神情颇为尴尬,猜出她来得有缘故。便只微微欠身,不咸不淡地道:“脚伤未愈,郎中说不宜动弹,怠慢之处,还请伯母海涵吧。难得伯母有空,请坐。”

沈氏坐了,瞧着她被裙角遮住的脚腕,道:“伤势重吗?”

“伤得不轻。毕竟,差点丢了性命。”攸桐似笑非笑。

沈氏心里有鬼,知道攸桐这话里的刺,心里更是尴尬,没法再假意关怀。

“我这回来…”她顿了下,似有些难以启齿。

攸桐也不接茬,只捧着茶杯把玩,瞅着沈氏,等她下文。

第76章 赔罪

屋里沉默片刻, 沈氏觑着攸桐神色, 那位安然靠在美人榻上, 似笑非笑,眼眸冷淡。

那近乎玩味的眼神太过露骨,沈氏心里万般膈应。

不过事已至此,既惹得傅德明震怒, 总得早些平息。沈氏料她一个晚辈, 不至于穷追不舍, 遂咬了咬牙,含糊道:“我今日过来, 是为先前去十里峰的事。当时是我疏忽,没照顾周全,致使你身陷险境, 我很愧疚。外头有几样补品,都是上等难得的,给你补补身子。”

“补品倒不缺。”攸桐淡声,眉峰微挑,“方才伯母说…抱歉?”

沈氏颔首,“那天的事, 是我做得不妥。”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攸桐瞧她言语含糊, 笑容也冷淡起来,“伯母身份贵重, 不肯与我同乘, 也是常情。哪来不妥之处?还是说, 这里面还有旁的事,令伯母心中不安,才特地过来?攸桐愚钝,无端不敢受这东西,还请伯母说明白。”

这便是不肯糊弄、留她体面了,沈氏神情一僵。

攸桐也懒得虚与委蛇,丢下茶杯,目光渐而锋锐。

“当日挑事的地痞都已落网,也都招了些内情。据他们招供,是伯母指使身边的人找他,谋害于我。这事儿着实耸人听闻,我起初还不敢信,毕竟以节度使夫人之尊,找市井无赖的地痞,谋害自家人,这事儿实在下作卑劣,为人不齿。如今伯母既来了,我倒想冒犯长辈多问一句,这事是否属实?”

话音落处,眼眸锋利,直直盯到沈氏脸上。

沈氏未料她竟会如此直接,脸上登时青白交加。

下作卑劣四个字,如火炭烙在脸上,叫人脸颊滚烫。

她对着攸桐的目光,分明瞧见其中的嘲讽。

嫁进傅家这些年,沈氏因温柔顺从,会察言观色,除了早年受过老夫人一些责备外,还没人敢这般不敬,当着面骂她。心里暗怒腾起,她揪紧了袖口,想翻脸出去时,脑海里却腾起傅德明昨晚的盛怒威胁、冰冷目光。

魏攸桐既这般问,定是已知实情,把握十足。

她强自按捺,默念了几遍能屈能伸,才低声道:“是我糊涂。所以今日过来,特地赔罪。”

“果真是你?”攸桐腾地坐起身,没打算给她留情面,冷声道:“攸桐自问从未得罪于你,怎么却要遭此横祸?当时那些地痞生事,若不是夫君来得及时,我早就遭了毒手。更别说,后面还有刺客。便是那些蛇蝎心肠的毒妇,也做不出这样龌龊下流的事,伯母——你可是有诰命的节度使夫人。做这种龌龊事,谋害自家人,就不怕愧对傅家祖宗?”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时糊涂。”沈氏咬牙低声,脸上涨得通红。

“你一时糊涂,我却险些丢了性命。”攸桐冷笑了声,别过脸去,没理她。

这态度着实锋锐,不给人半点台阶,沈氏被她当面唾骂,脸上挂不住,沉声道:“事已至此,该罚的我会去领。攸桐,你也别太过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傅家就这么点地方,往后总要朝夕见面。我终归是长辈,纵有错,也该家规处置,你这言辞未免过分。”

“原来是仗着长辈的身份,有恃无恐。我遭人谋害,连骂几句主谋歹毒都不成?难道该跟伯母似的,当面温和亲热,背地里再算计使坏?”见沈氏一噎,又道:“或者,伯母是在威胁?等这件事平息了,再穿小鞋给我。”

这话着实戳中了沈氏心中所想——今时今日,她谋划不周,只能认栽。但来日方长,魏氏千里远嫁,都在这内宅里过日子,能使绊子的地方太多了。

沈氏索性撕开脸皮,沉声道:“见好就收,这道理你该明白。”

这道理攸桐当然明白。

若她须留在傅家,或者还跟从前似的孤苦无依,如履薄冰,确实不该得罪沈氏。毕竟,凭着节度使夫人的身份,往后沈氏若想给她使坏,多的是办法。

但是到这地步,梁子已经结了,她退让半步、留足颜面,沈氏就会待她好?

不可能的事!

就沈氏这性情,虽不到睚眦必报的地步,今日栽的跟头,往后也会找补回来。

倒不如以攻为守,叫她心生忌惮,还能安稳些。

遂冷笑了声,道:“伯母有手段打压我,我也未必没有自保的本事,到时候会不会又搬石砸脚,还不好说。用卑劣手段勾结外贼,对付自家人,这本就是十恶不赦的事。伯母今日既然过来,想必是伯父的意思,让你给晚辈赔罪认错,可见他的决心。我在府里没仇家,往后但凡栽跟头,都会先往伯母头上查。你猜,伯父更看重府里的安稳,还是伯母的颜面?”

傅德明更看重哪个?

换做从前,沈氏或许还会妄想丈夫维护她的颜面。

但昨日书房里,傅德明盛怒之下,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东西两院齐心协力,比夫妻父子都重要。若她再生事闹出罅隙,傅德明会如何取舍?

沈家还指望她提拔照拂,她若当真离了傅家,该如何过活?

沈氏简直不敢往下想。

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魏氏,拿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去冒险,着实不值当!

她攥紧了手帕,看着攸桐那安之若素的态度,恍然意识到,这个看似不抢不争、年少懒散的魏氏,有些事上看得比她还明白。而安分守己、偏居南楼的姿态下,也藏着刺人的锋芒——譬如那次在寿安堂与老夫人对簿、譬如这次借力打力。

涨红着老脸沉默权衡半晌,沈氏才站起身。

“这件事,抛开长幼尊卑,毕竟是我做得不对。伯母在这里给你赔罪。”

说着,竟自浅浅一福。

攸桐侧身,并未全然避开,见她有了顾忌,心里稍稍踏实,遂颔首道:“方才那些话,也是想提醒伯母,相安无事则两得其便,图谋不轨则损人不利己。我腿脚不便,就不虚留伯母了。”

沈氏哪还有脸留在这里,强撑着说了句“安心养伤”,便孤身走了。

沈氏走后,屋里便安静下来,外头夏嫂和杜双溪忙着做饭,攸桐则瘸脚跳到侧间,翻出那本涮肉坊的策划书,独自发呆。

去岁初入傅家,至今一载有余,许多事亦悄然变化。

最初和离的念头,始终未曾消却。

先前想着探清傅煜的态度再做定论,是因彼时府里相安无事,她多留数月,少留数月,并不影响。那等情形下,若执意求去,哪怕傅煜最终答应了,傅煜父子心里,也难免觉得她矫情天真,不顾傅家声名大局,暗存几分不满怨意,于她往后的处境无益。

如今,沈氏却给了她绝好的由头。

一个非但不会令傅家迁怒于她,甚至还会存几分愧疚的由头。

摆在她跟前的,也就只有两条路——

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干净利落地狠心离开傅家,或者为了傅煜那点情意,留在府里。

若留了,即便沈氏有所忌惮,往后每日照面,难免跟唇齿似的磕磕碰碰,非她所求。若走了,则得遂所愿,不留把柄,对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的愧疚不舍便罢,唯一作难的是傅煜。

想到傅煜,眼前便立时浮现出他那张脸来。

震慑边塞的铁腕、威仪峻整的风姿,这个男人惊才绝艳,毋庸置疑。

从成婚之初的淡漠冷厉,到后来的照拂退让,直至如今…

许多事浮起,他在京城的那些小心思、在浴桶里的有意色。诱、在南楼的朝暮相处和嬉笑打趣,乃至那回借酒而来的亲吻、歉疚的话语、贴心的许诺,甚至抛开兵马副使的威仪冷厉姿态,抱着她冒雨回来,温柔照拂。

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他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早已不止动心那么简单。

但如今的情势,不破不立,若稀里糊涂地留着,往后会走向何处,攸桐实在没把握。这门婚事开始得狼狈不堪,藏在心里,终究是个心结。

而沈氏这个主动送上门的挡箭牌,又着实好用。

她沉默着坐在侧间,从窗户缝隙望出去,对着树影屋檐发呆,直至日头西倾,淡金色的光影从墙根慢慢挪到墙头,而后只剩霞光余晖、飞鸟倦还。小厨房里炊烟升起,传来丫鬟仆妇的低声笑语,屋里渐渐昏暗,攸桐恍惚想起一句诗。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她临窗坐着,竟自笑了笑,忽听外头脚步轻响,目光挪过去,就见傅煜走了进来。

第77章 和离书

暮色四合, 南楼里饭菜飘香,那道篱笆墙上, 地锦被晚风吹得微颤。

傅煜显然是从两书阁过来的, 换了身家常的鸦青色长衫,玉冠束发,锦带缠腰,身姿颀长挺拔。听见厨房里炒菜的动静,他往里面瞥了两眼, 透过窗户缝隙瞧见攸桐, 径直往侧间里来。

进了屋,便见她支颐坐在窗畔, 双眸灵动清澈,正笑盈盈睇他。

“夫君今日回来得倒早。还没吃饭吧?”攸桐问。

“手头事情不多,处置完就过来,赶着吃饭。”傅煜倒是坦荡, 见桌上摆着盘糖腌的枇杷, 随手取一枚吃了,又给她喂了一颗。他似乎心绪不错,见攸桐精神不太好,扶着她起来, 到望云楼那一带透气。

因攸桐问他近来是否忙碌, 便将近来做的几件事大致说给她听。

待一圈逛罢, 晚饭也已齐备, 热腾腾地摆上桌, 足以慰藉满身疲惫。

饭后琐事打点停当,周姑颇有眼色地将丫鬟都带了出去,在外候命。傅煜扶着攸桐进里屋坐下,见长案上摆着几个尚未拆封的锦盒,问道:“那些东西是伯母送的?”

“对啊,后晌送过来的,说是给我赔罪。”攸桐想着沈氏赔罪的态度,暗自撇嘴。

傅煜将她这点小表情瞧在眼里,唇角动了动,“她怎么赔罪的?”

“说几句话,认个错就是了,还能怎么赔。”攸桐身上夏衫单薄,因瞧着天色尚早,没到沐浴的时辰,便缩腿坐在榻上,双眸微抬,打量傅煜的神色,试探道:“不过我脾气不好,想着那日的事着实可恶,呛了她几句。”

“应该的,本就是她居心歹毒。”提起沈氏,傅煜的神情不太好看。

见攸桐屈腿而坐时,裙角下露出一段小腿,便盘膝坐上去,握在手里。

解开缠得层层叠叠的纱布,脚踝处的淤肿消了许多,只是膏药沁入肌肤,留了淡淡的泛黄痕迹,愈发衬得肌肤白腻,柔软如玉。傅煜的手指在她伤处轻轻摩挲,看伤势恢复得如何,另一只手握住那只软绵绵的脚丫,足弓纤细,脚趾秀气。

握惯了冰冷刀剑和硬邦邦的笔管,这般暖玉温香的触感,无疑是很不错的。

而昨夜同寝时他拥她在怀,半夜梦醒时触到她胸前,更是柔软得让人眷恋。

傅煜心念微动,不过如今不是良机,只能自持,便说起别的事,“今日大伯过来,说已将事情查明,伯母那等品行,不配当家管事。父亲的意思是想将这些事交在你手里。祖母那边我会去说,往后辛苦你一些,可好?”

攸桐有心事,原本瞧着他的的眉眼轮廓走神,闻言一怔,“让我管事?”

“嗯。”傅煜颔首,“放心,有我撑腰,伯母不会为难你。”

攸桐听他语气揶揄,会心一笑。

从他嘴里听到“撑腰”二字,还真是难得,不过——

攸桐迎着傅煜那双墨玉般的眼睛,迟疑了下,缓缓摇头,“这件事我不能接。事实上,今日伯母来过后,我想过很多事情,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说出来,夫君可能会生气,但我还是想跟夫君商量,行吗?”

她这般说,显然是没好话。

傅煜却没否决,只抬眉道:“说来听听。”

“伯母为何对我下手,夫君想必也查过了,这其中的纠葛,不是谁一两句话就能压得住的。而那日的事情,也着实叫我心惊——寻了地痞拦路生事,伯母究竟已对我记恨到了何种程度!夫君知道我的性子,喜欢的事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尽力去试,但跟自家人耍心眼斗手段,着实非我所愿。若留在府里,往后即便有夫君撑腰,也未必能过得高兴。”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傅煜已然能猜出来。

他神情微凝,想阻止她。

攸桐却半跪起来,将两只手搭在他肩上。

“夫君听我说完,好吗?”她抢着开口,声音柔软。

十六岁的袅娜美人,娇柔多姿,单薄的夏衫纱袖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小臂。她跪坐在榻上,腰肢纤细、胸脯鼓起,精致锁骨入目,是女人独有的韵味。满头鸦黑的头发挽成髻,悬着金钗珠花,衬得脸蛋小巧秀气。那双妙丽眸子里,目光清澈,带几分恳求的意思。

傅煜心软,将涌到喉头的话咽了回去。

“好。”他终是没阻止。

攸桐松了口气,想着后面的话,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傅家门第高贵,夫君更是人中龙凤。虽说外人觉得你性情冷厉、心高气傲得难以亲近,我却知道夫君其实很好,成婚后的诸多照拂,我也都记在心里。还有父亲、澜音和昭儿,对我也都很好。只是祖母规矩严苛、伯母心存怨意,我若留在府里,没法屈意奉承侍候,也会令内宅徒生不睦。”

她咬了咬唇,看到傅煜瞳孔微紧。

素来威仪冷厉,铁腕震慑千军万马的悍将,却在此刻,眼底露出一丝慌乱。

攸桐心里针扎似的一痛,却还是咬牙道:“就当是攸桐太过自私吧,人生百年,转眼也就到头了,我想在力所能及之处,尽量自在点。夫君很好,攸桐哪怕再活两辈子,也未必能遇到夫君这么好的。只是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便有许多的不如意。我们和离,好不好?”

声音到了末尾,轻柔却坚定。

屋里片刻安静,傅煜神情纹丝不动,握在她肩膀的那只手却不自觉地越来越紧,深邃的眼底,也渐渐有暗潮翻涌。

从前听了这种话,心里是被拂逆的恼怒,数次拂袖而去,不肯深谈。

如今却知懊恼无益。

成婚一年,攸桐是何性情,他渐渐摸了出来。和离这件事,也从最初的试探商量,变成如今的语气坚决。她不喜欢这座府邸,强留下来,也如金丝笼里的雀鸟,未必能高兴——他统帅千军万马、威名闻于朝堂,今时今日,却没法令妻子展颜欢悦,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