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在府里的拘束收敛、在外面时的自在烂漫,他都清晰记得。

涌上心头的不是怒气,而是失落、疼惜。

傅煜默然不语,攸桐则注视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

半晌,傅煜才道:“想清楚了?”

“深思熟虑,心意坚决。”

“不后悔?”

“不会。”

傅煜沉默。

他知道攸桐不喜欢这座府邸,从成婚之初便守在南楼里,除了跟流露善意的澜音相交,在寿安堂并不热络。而她在傅家所受的种种委屈,他也都看在眼里——其中许多还是他轻狂所致。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傅家没有善待于她,她不肯留下,他无从指摘。

而强留下来,也不过身在曹营,并非真心而已。

傅煜眼底暗潮翻涌,眉头越皱越紧,忽然将攸桐揽进怀里,叹了口气。

攸桐没动,任由他抱着。

这个怀抱,她是贪恋过的,而这个男人为她做出的转变,她也都清楚。

但毕竟府邸氛围如此,她总不能削足适履。

傅煜有他的骄傲和抱负,她也有——哪怕渺小而平淡。只是从前声名狼藉、四顾无依,她不知底细深浅,没有资格去争取而已。

屋里越来越暗,除了外面丫鬟往来的沙沙脚步,便只剩风动树梢。

傅煜抱她在怀里,手掌抚在她发髻,良久,才道:“和离之后,去做你那涮肉店?”

“嗯。杜双溪和夏嫂的手艺足够,管事和账房也找好了,是许婆婆的孙子。”

“我说过要帮你,不是假话,都派人去寻店面了。”傅煜在她发髻间蹭了蹭。

攸桐唇角微动,“夫君的好意,攸桐很感激。”

“那之后呢,”傅煜声音微顿,语气像是打趣,却颇僵硬,“改嫁吗?”

攸桐抿唇,阖眼靠在他胸前,“不必非要嫁人,日子过得舒心点就成了。好在夫君和父亲英明,永宁麾下太平无事,可以容我栖身。进傅家一年,夫君和父亲是何品行胸怀,攸桐也能瞧得出来,即便和离了,也不会亏待魏家,对不对?而我留在齐州,京城那边想来也不会失约。”

这便是试探的意思了。

傅煜扶着她双肩坐起来,注视着他,目光深沉。

“我再怎么心胸狭隘,也不会恩将仇报。”

说完了,只觉万千念头压在心上,胸口滞闷。生平所遇大事险境无数,再艰难的际遇,他都能理清头绪,镇定化解,是恩是怨,清算干净。唯有这女人的事,下不得狠手,说不得重话,明知她心狠无情、舍弃于他,却仍不舍得强留束缚,甚至到如今,违心纵容。

——为傅家计,和离绝非好事,私心里,他亦不愿放她出府,致南楼空荡,形单影只。

但若以蛮力强留,他舍不得、不忍心,亦不屑为之。

傅煜想问的还有很多,却终没开口,只再度拥她入怀。

傅煜幼时习武、熟读兵法,虽没有闲心碰诗词雅集,却也读遍史书,文武兼修。

寻常的公文命令皆挥笔而就,一封和离书,却耗费了他四天的时间才粗粗写就。将废稿尽数丢在旁边的火盆燃尽,他瞧着最后一稿上的凌乱字迹,抬笔时如有千钧之重。两道刀削般的眉毛紧皱在一处,傅煜面色凝重,提笔誊往白绢时,落笔滞塞。

往日种种,亦在脑海纷乱翻涌。

新婚之夜她端坐在绣榻上,凤冠霞帔,丽色无双,当时不曾留意,此刻却记得分明。

锦衣玉食娇养的姑娘,于洞房花烛会有多少期盼?背负着满身骂名远嫁而来,年才十五的少女,又会有多少忐忑畏惧?而那时的他却满心不耐,随手扯落盖头,轻慢冷淡。甚至存着偏见,言语无状。

因果之论,不外如是。

蘸满墨的笔尖落在白绢,傅煜每每念及,便如有蚁虫噬心。

最后一个字落笔,他丢开狼毫,沉眉站在案后,按在桌案上的骨节微微泛白。

只等墨迹干涸,指尖僵硬,他才回过神,将那白绢收起来,往斜阳斋去。

第78章 决意

斜阳斋里, 傅德清伤势已恢复了许多。

不过伤筋动骨尚需百日, 他伤得太重, 险些丢了性命,这会儿虽能拄拐下地走动, 却也不敢太费力, 闲时只坐在书房里,翻看各处舆图和山川地势。

傅煜进去时, 傅德清才翻完一卷, 坐在圈椅里活动筋骨。见儿子神情沉郁,便往椅背靠着, 道:“怎么,魏天泽肯松口了?”

“他还没动静。”傅煜沉声。

傅德清不以为意, “那就先关着,不差这几日。魏建那老贼心狠,咱们查到的八成没错,等他肯自己招了, 后面才好办。”说着,索性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朝傅煜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这次来, 是为攸桐。”傅煜眉目稍沉。

傅德清“哦”了一声, 意味深长, 没等他细问, 便见傅煜伸手, 将一段白绢抖开,铺在桌上。那上头浓墨如银勾铁划,分明是儿子的字迹,而起头的几个字,更是令傅德清惊得险些扭了胳膊。

“和离?”他诧异地抓过白绢,粗略扫了一遍,“不是赌气?”

“不是。”傅煜拿手指捏着眉心,“深思熟虑过的。”

这话着实让傅德清惊诧。自打娶了魏氏,先前虽有许多磕碰矛盾,这半年里,情形却显然不同了——尤其是他这儿子。去岁此时议亲成婚,傅煜全没将妻子当回事,甚至还说要当摆设,态度淡漠,哪怕是过年前那阵子,夫妻俩也相敬如宾。这半年里,却时时到南楼留宿用饭,抽空带着魏氏出城散心,暴雨里抱着她回南楼,这些事他都听说了。

这种事发生在素来不动于女色的儿子身上,无疑是罕见的。

傅德清还当小夫妻俩能日益和睦,瞧见这个,登时愣住了。

将和离书前后看了好几遍,他才道:“是你闹脾气,还是你得罪魏氏了?”

傅煜摇头,见桌上有凉了的茶水,竟自倒了一杯灌下去。

“攸桐的性子,父亲想必也能瞧出来,无意于内宅权柄,若旁人不犯到她头上,也不喜与人起争执。她嫁给我,在府里就没碰见过好事。伯母这回行事,更是叫人心惊。外面局势如何,不必我说,父亲虽与伯父齐心协力,但这一两年,府里终须分个主次。兵马、政权的事,伯父拎得清,但伯母——”他顿了下,看向傅德清,“大嫂的事摆在那里,父亲该明白。”

“你伯母这事,确实麻烦。”傅德清叹气。

沈氏嫁入傅家二十余年,养了三个儿子,跟丈夫的关系也颇和睦。

于傅德明而言,他是亲兄弟,沈氏是结发妻,在傅暲兄弟眼里,母亲更是亲于叔父。

偏巧沈氏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今时今日,尚且捏着内宅的权柄不愿放手,往后若得知傅家图谋大事,焉能轻易甘心?那妇人虽能管好内宅的事,却听不进劝,傅德明态度摆得那样明白,却还是在韩氏的事后,对攸桐打起了主意。

傅德清若为此事深究,难免令子侄寒心,于军中生出罅隙。

但傅德明显然也作难——结发二十年,感情终究不浅,若不是生死关头,哪能下狠心?

傅煜瞧着父亲的脸色,知他所想,续道:“这回伯父说要将内宅权柄交给咱们,是他明事理,但伯母岂会轻易听从?此事因攸桐而起,伯母岂不记恨?她若留在府里,明面上是接内宅权柄,实则是活在夹缝里。父亲与我在府里的日子有限,伯父照顾不到内宅的事,她跟祖母又…若碰见事,难免麻烦。”

“是我考虑欠妥。”傅德清也知道老夫人跟攸桐八字不合,颔首道:“咱们不在府里,她夹在中间,怕是防不住你伯母。若稍有不慎,怕会伤及两院情分。”

“比起她,祖母喜欢大嫂,肯照拂提点。从前伯母管着内宅,祖母不好偏心,如今既要交出手,父亲跟祖母说清利害,就好办了。且大嫂毕竟寡居,伯父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傅德清沉吟片刻,道:“这主意不错,不过这个——”

他扣了扣和离书,“没到这步田地吧?”

傅煜作势喝茶,不愿说攸桐早有和离之心,便只道:“住在府里就避不开是非,于她无益。何况,当初是我轻慢冷淡,令她伤心。先前去京城,我看过她在外面的样子。”

傅煜顿住,想起攸桐那日傍晚在陶城街上娇憨轻快的模样。

剩下的话傅德清没再深问。

“这门婚事,最初是为了魏思道。魏家给的这些舆图,对旁人是废纸,于我们却是宝物。这回南下平叛,你也知道其中好处。至于你们之间,我不强求,魏氏在府里的处境我也清楚。你的事自己做主,只是须考虑清楚,别伤了跟魏家的约定,也别叫魏氏受委屈。”

“我明白,魏家那边,攸桐说处置好。父亲也别怪她。”

这便是为攸桐说话了。

傅德清稍诧,瞧着傅煜脸色郁闷,大约能摸到儿子的心事。

就傅煜这脾气,碰见个能动心的不容易,愿意退让到这地步,更是难得。

他将和离书翻了翻,提醒道:“想清楚再决定。若决意如此,我便请你伯父、伯母到寿安堂,将事情说个明白。”

傅煜颔首,心里似有些烦闷,推开窗户。外面松柏苍翠如墨,屋宇轩昂高耸,再往上,却不知何时堆了乌云,阴郁沉闷。他向来心高气傲,能令永宁帐下众将臣服,靠的也不是蛮力威压,而是凭本事气度,令其心悦诚服。

强留攸桐在身边,有隔阂与束缚在,终会不情不愿。

既然是打算真心相待的妻子,而非南楼的摆设,他当然盼望她能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嫁得欢喜。

外面风声渐浓,闷雷滚滚,俄而便有暴雨倾盆,檐头雨水如注。

待暴雨过后,却是蒙尘洗净,天空湛蓝高阔。

傅煜推门而出,深吸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当晚,傅煜仍去南楼用饭,攸桐亦以美食招待。

临走时,傅煜才将那封拟好的和离书给她,让她瞧瞧有无不妥,而后回两书阁歇息。

白绢上墨迹滞涩,看得出他落笔时的心情,攸桐看了两遍,叹口气,收了放在枕边,坐在床榻边发呆。内间里热水备好,春草来服侍她沐浴,叫了两声,攸桐才回过神。原本正带着烟波熏衣裳的许婆婆瞧见,多瞧了两眼。

她是看着攸桐长大的,跟着到了齐州,和周姑一道管着满院的丫鬟仆妇。

只是她上了点年纪,攸桐怕她累着,甚少请她劳动。

但许婆婆的那颗心,却时刻系在攸桐身上,留意照顾。

自打那日负伤回来,攸桐便添了心事,时常出神,许婆婆瞧得出来。而今晚她的神情,更是异于往日,许婆婆担心,等攸桐沐浴后坐在榻边擦头发,她便端杯茶进去,递个眼色,□□草和烟波先出去。

攸桐见了是她,便起身道:“这些事交给春草她们便可,婆婆早点歇着吧。”

许婆婆添了皱纹的脸上笑意慈和,“天色还早,回去了也睡不着,想说说话。”

攸桐满腹的心事,不好跟春草她们说,更没法跟周姑提及,便请她一道坐下。许婆婆原是薛氏身边的人,上了年纪有阅历,早先攸桐初入傅家,处境艰难时,也常帮着排解。这会儿见攸桐黛眉微蹙,便接过栉巾,慢慢帮她擦头发,说些家常起居的事。

说到一半,因提起傅煜,顺势道:“这两日,我瞧着少夫人是有些心事吧?”

“婆婆果然细心。”攸桐抓住她的手,轻轻握住,往枕头下瞥了一眼,道:“有件事,我先前没跟人提起,不过如今总得说了。我…要跟将军和离了。”她取出那副白绢,轻轻铺在榻上,“和离书已写好,等明日禀明长辈,过了文书,这事儿就该定了。”

她说得声音颇低,许婆婆却是被惊得不轻。

“和离?”她压低了声音,“怎么忽然就要和离了?”

“也不是忽然,只是先前我没露口风。”

许婆婆愣住。在府里时,攸桐虽骄纵任性,但嫁到傅家,从种种行事来看,自家姑娘有主意,她瞧得出来。这白绢既然摆在跟前,想必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她抚着攸桐的头发,瞧她秀气的脸上神情低落,半晌,叹了口气。

“也罢。当初姑娘刚嫁进来,吃了那么些苦,我都瞧在眼里。说实话,那时候我还怨过,老爷和夫人怎么就允了这婚事——这府里虽门第高贵,但从主子到仆人,有几个拿你当少夫人看?我瞧着心疼,却也没法子。”

攸桐没说话,只苦笑了下。

当初那段日子是如何挺过来的,唯有她心里清楚。

即便看得开,能守在南楼安稳度日,但远嫁而来,被仆人议论、被长辈冷落,还要每日片刻不落地去问安当摆设,热脸对着冷屁股,谁心里能好受?归根结底,是魏家势弱,她又无处可去,为了过得安稳,只能谨慎应对傅煜,求个立足之地而已。

“好在,后来夫君肯照拂了,那些事不提也罢。”

许婆婆颔首道:“是呢,比起刚来的时候,将军确实好了许多。先前说涮肉坊的事,我记得你说,将军还答应帮忙?”

“对啊,我也觉得意外。甚至这回答应和离,也在我意料之外。”

许婆婆便笑着帮她捋了垂落的头发,“将军这般男子,能做到这地步,确实难得。其实…”她顿了下,将那和离书收起来藏好,温声道:“夫人远在京城,管不到这事,我却是想劝你留下。将军虽冷硬,待你却好,如今已是这样,等往后感情更深,还怕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老夫人那里纵严苛,有将军撑腰,还怕什么?”

有傅煜撑腰,当然不用怕。

可是傅家密谋天下,傅煜肩上的担子极重,外面有许多事得用心料理。他愿意照拂帮助,是他的好意,她却如何心安理得地叨扰?

老夫人那性情,即便有傅煜顶着,也必定不喜她时常外出开店,总有龃龉隔阂。

南边乱事虽平,未必不会再有人生事,皇家式微,傅煜随时都可能披甲纵马上沙场,数月半年不回家。那是拿性命去拼的事,岂能心有旁骛,为女眷这点琐事分神?

尤其如今出了沈氏这件事,内宅里的纠葛更多,越往后,便越会触到傅家敏感的地方,沈氏不可能轻易妥协。

攸桐在傅家根基太浅,自问斗不过根盘踞二十年的沈氏,也不愿被沈氏拽入泥潭。

届时有了涉及长辈的风波,老夫人指望不上,难道又跟从前似的找傅煜父子来摆平?他那样的人,雄才大略,心高气傲,手腕本该用在对敌和朝务上,因女眷的事儿屡屡狼狈烦心,她看着都心疼。

倒不如早日抽身退出,留下老夫人料理沈氏。

后宅里安宁了,傅父子才能少些后顾之忧。

但这些话牵扯傅家最深的秘密,当然没法跟许婆婆说清楚。

攸桐终是叹气,靠在许婆婆肩上,“有许朝宗的前车之鉴,我总不能将希望都放在男人身上吧。”

从喜欢心动,到相许一生,中间隔着山海。

而她也不愿像初入傅家时那样,全然仰人鼻息,委屈时无处可去,没半点退路。

第79章 定音

和离的事夫妻俩既已议妥, 剩下的便是告知长辈。

傅德清有意借此事警戒沈氏, 便趁着傅德明得空, 将傅家众人皆聚到了寿安堂。除了长房的两位小玄孙年纪尚小,不宜来添乱外, 傅德明夫妇、傅晖兄弟和长房三位儿媳、攸桐傅煜和傅澜音姐弟, 悉数都到了。

寿安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仆妇们奉上茶果, 便听命退了出去。

这样的阵势甚是少见, 满屋的人各自端坐。

待屋门掩上,里外安静下来, 傅德清才起身,朝老夫人和兄长拱手, 而后道:“前阵子大嫂带几位侄媳妇和魏氏她们外出赴宴,大家都知道。那一日魏氏在路上碰见意外,险些遇刺丢掉性命——”说至此处,他顿了下, 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长房那边。

傅德明沉眉喝茶,不辨神情,沈氏低垂着头,作势拂袖。

傅晖兄弟想必是知道了内情, 各自不语, 三位儿媳却都面露讶然, 瞧向攸桐。

而在上首, 老夫人垂眉端坐, 隐隐叹了口气。

傅德清续道:“当初娶魏氏时,我曾答应魏家,会好生照拂,不叫她在府里委屈。如今,却是食言了,她在府里莫说安稳度日,竟有了性命之忧。修平和魏氏已商议过了,决意和离,今日请大家聚在母亲这里,便是为此事。”

这话说出来,除了当事人,满屋惊诧。

傅德明几乎是腾地站起身来,“真要和离?”

“深思熟虑过,我也问清楚了。”傅德清过去,安抚般拍拍他手臂,“大哥先别急。”

傅德明哪能不急?魏氏嫁入府里一年,并无过错,看傅煜对她的照拂,夫妻感情也不错。前几日才闹出沈氏歹毒害人的事,如今便要和离,这其中缘故还用细说?早先韩氏搬出府,他便欠了二房,只是碍着夫妻情分和儿女情面,并未深究,这回因沈氏害人而盛怒,也给了跪祠堂的怒惩。

谁知道沈氏一番恶行,竟将事情闹到了这般田地?

他震惊之下脸色微变,眦目瞪向沈氏。

沈氏亦面露诧然,瞥了攸桐一眼,碰上丈夫那凌厉的目光时,赶紧缩回去。

上首老夫人虽知沈氏恶行,却不知此事,闻言惊愕,瞧向攸桐。

而攸桐此刻正握着傅澜音的手,五指微扣——傅德清话音落地时,坐在她旁边的傅澜音便立时转身,满脸不可置信,若不是碍着这严肃氛围和上首长辈,恐怕得扑到攸桐身上要她否认。攸桐也知此事来得突然,不敢插嘴,只能握住小姑子的手,轻轻安抚。

屋里众人惊愕,却没人贸然出声。

傅德清接着道:“魏氏嫁入府里,品行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对长辈恭敬守礼,祖母和大嫂跟前从无越矩,待几位嫂子也和气。对澜音如何,更不必说,便是我再养个亲女儿,姐妹间也不过如此。上回我受伤,更是勤谨侍奉,连着两个月,每日三餐的药膳没半点纰漏。在南楼里照拂修平,也是福气和睦,主仆同心。她嫁进府里,没半点错处,而今要和离,是我傅家亏欠着她。”

这便如同盖棺定论,直言和离并非攸桐的过错了。

老夫人纵觉得和离的名声传出去,有损傅家颜面,听儿子这般维护,又知道沈氏手段确实龌龊,暂时没多说。

傅煜便在此事起身,沉厉的目光扫过对面众人。

迥异于傅德清摆出的兄弟叔侄和睦的态度,他这一扫眼神颇为凌厉。

“攸桐在府里并无过错,这回和离是傅家有愧于她。”傅煜重申,声音笃定,“往后她即便不在府里,也曾是我傅煜明媒正娶过的妻子。若有人心存歹意,我必深究!”

音如金石,掷地有声。

攸桐抬头看着他,修长挺拔的侧影、刀削峻拔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目疏朗,宽肩瘦腰撑着墨青的长衫,威仪而端贵,绣着暗金细纹的宽袖下,那只手却微微握着。像他这般心高气傲、所向披靡的人,答应和离,并非易事。

而攸桐也知道,她没有傅煜父子说得那么好。嫁进傅家后,于长辈虽恭敬有礼,却不曾有意亲近。对于傅煜,虽照顾起居饮食,却也远不到温柔体贴的地步。

眼眶鼻头酸得厉害,她闭上眼,竭力将那股酸意逼回去。

傅家屹立齐州数十年,女眷多温顺安分,没闹过和离的事。

这回的事太过突兀,因傅煜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氏,旁人大约猜出点端倪,虽出言劝解,都不痛不痒。就连起初看不惯攸桐的老夫人,见傅煜父子如此维护,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多说,只连连叹气。

二房闹和离,脸色最难看的却是傅德明。

夫妻俩坐在一处,他那眼神沉厉如刀,几乎把沈氏瞪成筛子,只恨她行事轻率恶毒,捅出这样的大篓子。心里藏了满腔怒气,却不宜在此时发作,只等回东院后狠狠臭骂一顿,再行惩戒。

等和离的事说罢,傅德明强压着对妻子的怒气和对兄弟侄儿的愧疚尴尬,向傅德清道:“之前跟你商议的事,我意已决。魏氏既留不住了,这事如何处置?”

“韩氏在外数年,也该搬回来了。”傅德清意味深长。

提起韩氏,老夫人也叹了口气,“她独自住在外头,也怪可怜的。”

早年沈氏帮她管着内宅的事,跟韩氏颇有几分龃龉,她夹在中间,既喜爱韩氏的性情,也颇受用沈氏的嘴甜周到,想着沈氏毕竟是长辈,见调解不下,只任由韩氏去了。到如今,长房还算团圆,抱了俩孙子,二房长子早逝、韩氏搬离,傅煜虽娶了妻,却才一年就闹到和离,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等傅澜音出了阁,岂不更加冷清?

傅老夫人满脸的褶子紧紧皱着,看攸桐时烦心,看沈氏时也自添了厌恶。

见兄弟俩已商量妥了,便道:“明儿我派人去静安寺,接她回来。”

傅德清颔首,“母亲派人过去,自然妥当。只是她离府日久,许多事想必生疏,还得母亲多照拂。”

“自然。你和修平动辄就外出打仗,西院里冷冷清清,我哪能不管?”知道这内宅权柄交接起来麻烦,她未必能辖制得住渐而心大的沈氏,当着众儿孙的面,朝傅德明道:“我上了年纪,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你们夫妻俩就在府里住着,也得多帮衬才是。”

傅德明自知理亏,拱手应是。

沈氏脸上涨得通红,亦起身答允。

和离的事就此议定。

从寿安堂出来,哪怕有傅煜在旁边,傅澜音也拽着攸桐不肯撒手。

正当妙龄的少女,在府里没有亲姐妹,难得有个兴趣相投的嫂子,这一年里在南楼尝遍美食,姑嫂俩相处融洽,上回秦韬玉的事,更成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陡然从亲密的姑嫂变成两家人,来得又如此突然,哪能轻易接受?

攸桐遂陪她到西楼,又往府里后园散布,慢慢开解。

这之后,便是修家书回京,安抚魏家,然后收拾行装另寻住处了。

齐州是节度使衙署所在,算是周遭数百里最繁华的地段,城内市肆繁华,街巷纵横,往来讨生活的商旅不少,也有许多商铺院落可供租住。

攸桐要开的涮肉坊以鱼肉和新鲜果蔬为主,小老百姓没那闲钱来吃,须选在高门贵户的女眷爱往来的地段。至于住处,她身边虽有仆妇、丫鬟和管事,到底不像傅家守卫森严,斟酌过后,便将一处紧邻巡城兵马司衙署的院落买了下来。

虽说贵了点,但兵马司负责巡查维护齐州城内外的安稳,日夜都有人轮值,住着踏实。

外面的事陆续安排下去,南楼里也有不少东西得收拾。

得知将军和少夫人要和离,周姑和满院丫鬟仆妇的惊讶自不必说。

傅家规矩虽严,攸桐却待人平易,虽有主仆之分,却也常一道热热闹闹地置办饭菜、打理庭院,日久生情,丫鬟仆妇们难免舍不得。

尤其是周姑,自打攸桐进府之日,便在跟前侍候起居,对她颇有好感。又奉了傅德清和傅煜的命令,有意照顾攸桐,更多几分爱怜之心。这一年里,瞧着夫妻俩从最初的冷淡疏漠,到同寝共榻、起居玩笑、悄然亲吻,她看着傅煜长大,想着已然故去的主母,亦觉欣慰。

而今陡然听见要和离的消息,哪能不惋惜?

且攸桐一走,春草、烟波、许婆婆她们也走,南楼热闹了一场,怕是又要回到最初的冷清。周姑纵在外人跟前端着管事仆妇的威严,无人处却仍偷着抹泪。

但事已至此,她们除了应命,也无从置喙,只能用心办事而已。

攸桐来时陪嫁不少,许多东西到了新家也用得上,便陆续运过去摆着。

旁的还好说,就只这间小厨房麻烦——自打进了傅家,攸桐这一年里可没闲着,厨房里各色厨具一应俱全,香料橱柜、碗盏杯盘,乃至火锅和先前买的瓦罐等物,林林总总,都是厨房日常要用的东西。除此而外,夏嫂和杜双溪也做了各色酱料、火锅底料,都拿坛坛罐罐装着,摆满半个高架。

这些东西都是她拿嫁妆置办的,留在南楼也是吃灰浪费,攸桐便将器具搬出去,又将些酱料、芝麻酱、拌凉菜用的香油等物分一些出来,留给傅澜音应急解馋。

如是耽搁了几日,傅澜音也慢慢接受了这事实,一脸无赖地说往后要常去她那里蹭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