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自是欣然应允。

到一切收拾完毕,搬离傅家的这日,天朗气清。

仲秋时节,草木犹自葳蕤,篱笆墙上地锦生得层叠浓密,北坡的银杏林随风微响,映衬黛墙碧瓦。攸桐昨晚睡得浅,今晨早早醒来,殊无睡意,到望云楼站了两炷香的功夫,回来后梳妆罢,正要用饭时,便见傅煜身上细甲未解,大步走来。

第80章 别离

朝阳初升, 满院明媚, 有早开的桂花香气隐约传来。

傅煜这两日忙于军务,晨光熹微时出门, 晚间再满身疲惫地踏月归来,瞧着竟瘦削了些许,下颌亦冒出青青胡茬。那双眼睛里却不见憔悴,精神奕奕的, 锋利如旧, 修长劲拔的双腿迈开,龙行虎步,姿态威仪。

进了院,见攸桐呆呆的站在厢房门口瞧他,便将脚步顿住。

她的起居用物和首饰衣衫大多都已搬到了新院, 剩下的几箱子, 随她一道搬过去即可,只留了今日梳妆用的。她今日打扮得也素淡, 粉缎的半臂温暖如春, 纱衣笼住手臂, 露出腕间的珊瑚珠串, 腰间宫绦飘然, 底下一袭玉白的襦裙, 绣着秀致的茉莉, 晨风里微微翻卷。

比起初嫁入傅家时, 她的身量长高了些, 袅娜有致,如含苞的芙蕖凌波。

堆着的鸦青云鬓下,只点缀并蒂珠花和一方花钿,底下眉眼姣然,如远山含黛、泉潭清澈,耳畔悬着一双珍珠,虽简单,却更见仪容婉娈,天然丽色。

晨风拂过庭院,宫绦飘动,碎发拂面。

这样的场景,让人心生眷恋,傅煜不自觉地挪步过去,道:“用早饭了吗?”

“还没呢。将军…一道用吗?”

傅煜颔首,同她一道入内,就见紫檀雕花的收腰圆桌上,摆着一盆清粥,四碟精致小菜,并今晨蒸熟的两样软糯糕点。那小菜都是时新的,青嫩开胃、色泽悦目。

攸桐舀了两碗,又给他添筷箸。

嫁入傅家一年有余,同傅煜用饭的次数不算少,从最初的恭敬客气,到后来的亲和玩笑,旧事全都刻在脑海里,清晰分明。哪怕觉得傅家后园的规矩如同樊笼,哪怕从嫁入傅家之日,就盼着能飞出这座轩昂高阔的宅邸,真到了这时候,心头轻松之余,也生出浓浓的不舍。

南楼一隅静好,这也是她跟傅煜吃的最后一顿早饭了。

攸桐亲手搛些菜给他,心里有些话想说,却无从开口,只问他近两日如何。

傅煜从前在女眷跟前决口不提军务,今晨却将练兵巡查的事说给她听。

但这些言辞,却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傅煜看着对面埋头用饭的攸桐,眸色渐而深浓。

用完饭,周姑命人收拾碗筷,傅煜却没有立时离开的意思,出了厢房,直入正屋。那里面家居整齐,桌椅俨然,攸桐起居的许多痕迹都被抹去,唯有长案上供着的花仍开得娇艳,清香飘逸。

到了侧间,书架上半边也腾空了,长案空荡,一如旧时。

而卧房内室之中,纵帘帐长垂、瑞兽吐香,也觉冷清。

傅煜眉头微皱,回过身,就见攸桐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盈盈站在桌边。阳光从半敞的窗扇照进来,洒在她裙上,茉莉娇艳,银线暗纹稍露辉彩。她的唇边噙着淡淡笑意,目光在屋里打量,隐隐藏着眷恋。而纱袖之下,那只手不自觉地蜷缩着,轻轻攥住裙摆。

他忽然抬步走到她跟前,手臂伸出去,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似觉诧异,身子僵了下,察觉傅煜抱得用力,并未挣扎。

方才饭桌上看似谈笑如常,此刻却只剩下沉默,傅煜双臂越收越紧,下颌抵在她发髻。

熟悉的胸膛怀抱,埋头在他胸前,周遭尽是男人的刚健气息,甚至连他的心跳声,都能感触得到。从京城回来后,有好几回,她从梦里醒来时,都是靠在他怀里,隔着单薄的寝衣,贴着他温暖体温,而傅煜则任由她枕着手臂,仿佛不觉酸麻——哪怕是在被她惹恼之后。

攸桐慢慢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

“往后将军定要多保重。”她竭力将唇角勾起,语气带点轻松打趣的味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好。”傅煜沉声,顿了下,又道:“只是南楼没了小厨房,怕会想念你的糕点美食。”

“将军另娶新妇之前,若想吃糕点,我那涮肉坊也能做些出来。”

她显然对那涮肉坊寄托甚多,想必迫不及待要出去操办起来。

傅煜深深嗅她发间香气,扶着攸桐肩膀,稍稍退开点,盯住她的眼睛。十数年杀伐生涯,整日在悍将铁兵里打滚,早已将性情磨砺得刚毅冷硬,高傲性情使然,更不善软语温存。他嘴唇动了下,开口似有些艰难,“攸桐——”

“嗯?”

“若往后没了这些规矩琐事,你是否还愿意…嫁我为妇。”

原以为千难万难的一句话,说出来也只一口气,他声音低沉,神情分明郑重。

这话问的出乎意料,攸桐愣住,目光被傅煜攫住,有些愣怔。

片刻后,她才笑了下,“只怕那时,将军身边已有中意的美人相伴。时辰不早了,到那边也有许多事安置,将军也不必耽搁了,忙正事吧。就此别过。”说罢垂眸,朝傅煜微微一福,而后抽身后退,缓缓出了屋门。

脚步跨出去,裙角微扬。

傅煜仍站在远处,神情端毅,身姿沉稳如山岳,低声道:“不会。”

巡城兵马司离傅家颇远,马车缓缓驶出去,三炷香的功夫才算抵达。

攸桐买的那处院落里外三进,带着个小跨院,正门临着街面,因紧邻着巡城兵马司,周遭颇为整洁,斜对面院子住的是一位官员,据说治家颇严,门庭整洁。绕过跨院,是条窄巷,走一阵便是安置随从管事的,攸桐也赁了几间,供夏嫂她们和两位许管事住。

这几日攸桐搬东西,都是许婆婆在亲自照应,安顿行礼之后,亦命人将屋舍收拾干净。

攸桐走进去,但见屋舍俨然,庭院整洁,当中一棵桂花树,生得葳蕤繁茂。

那跨院里三间屋子,屋前一方清池,临池一座小亭,亭旁紫藤蜿蜒而上,枝干交错、蚯曲有致,在往上枝叶繁盛,攀满亭顶后垂落下来,倒是天然的青翠华盖。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隔开亭台,临墙则种着两行青竹,角落里几株槭树、樱桃树,一眼瞧过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单拎出来,也是座不错的住所了。

攸桐先前已来瞧过一次,而今住进来,瞧着外头夏嫂杜双溪张罗厨房,春草她们收拾屋舍,甚是满意,便往正屋住处去,指点她们安置东西。

用完午饭,歇了会儿接着开动,到后晌时,屋里屋外都已齐整了。

攸桐住正屋,许婆婆和杜双溪住在东厢房,春草、烟波、秋葵、玉簪她们安置在西厢房,旁的陪嫁而来,又没身家的丫鬟仆妇则安置在后头。跨院的三间屋设为客厅,外头倒座房拿来住门房、放些东西,绰绰有余。

攸桐站在荫凉庭院,闻着厨房里飘来的阵阵香气,眼底笑意越来越深。

乔迁新居的第一顿晚饭,是夏嫂和杜双溪合力操办,虽无珍贵食材,却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攸桐伸个懒腰,听见秋葵说傅澜音来了,忙命请入。

才跨出门槛,就见傅澜音已快步进来,颇新奇地打量庭院。

瞧攸桐面露诧然,便笑道:“虽说你办事稳妥,我却仍不放心。怕给你添乱,这会儿才来瞧瞧,是不是很贴心?”

攸桐笑着挽住她,旁边春草忙活了半日,因攸桐高兴,心绪也不错,便打趣道:“姑娘这时辰掐得可真准,这边正打算摆饭呢。”

“做了什么好吃的?”傅澜音鼻子稍嗅了两下,便笑出来,“炸了萝卜丝饼和小丸子,还有松茸珍菌汤,对不对?”

“就数你鼻子灵!”攸桐莞尔。

因傅澜音的造访,晚饭便摆在了跨院的客厅里。

待饭罢,时辰已不算早,攸桐怕傅澜音单独跑出来看她,回府会落埋怨,便催她回去。

傅澜音倒是不着急,说韩氏回来后,寿安堂里便又热闹了许多。沈氏教韩氏管家务,老夫人在旁边帮衬着,也没那么多精力用来盯着她,且有傅昭打掩护,无需担心。两人坐在凉亭里说话,傅澜音原怕攸桐年轻,搬出来住考虑不齐全,看她这儿井然有序,便也放心。

瞧着日色西倾,到底忍不住叹道:“往后就不能每日来找你了。进而晌午我去南楼,里面就剩下周姑她们做针线,当真是冷清得紧。往后二哥去南楼的次数,怕也会越来越少了。”

“他还有正事呢,两书阁的几位都很妥帖。”

“你不知道二哥的性子。”傅澜音叹了口气,凑在攸桐耳边道:“他的东西,但凡攥到手里,就不会拱手让人——何况还是你这般心灵手巧的美人。他肯放你走,是真的喜欢你。前两天我就想劝的,又怕给你们添乱。但这话憋在心里,又太难受。”

“我知道。”攸桐指尖绕着绣帕,轻捋了捋耳侧垂落的头发。

“那你呢,一点都没动过心?”傅澜音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带些许期待。

攸桐只笑而摇头,“动心又有什么用。倒是你,在寿安堂时,好几回听见老夫人她们商议你的亲事,你这年纪,也该有眉目了。将军他们忙,顾不上这些,既然大嫂回来了,你也该多去走走,该说的话也别太藏着,免得耽误错过了。”

傅澜音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将她拍了下,“就知道拿我说事!”

攸桐莞尔,瞧着天色已是不早,便送她出门,登车而去。

刻着傅家徽记的马车辘辘走远,街巷间暮色渐合,隔街有孩童笑闹声传来,不知是谁家煮饭晚了,炊烟青淡,菜香隐约。

攸桐转身回院,绿漆双扇的门掩上,门前便归于安静。

片刻后,拐角处的玄色衣衫被风拂动,露出一角,黑底皂靴悄无声息,健步离去。

住处安置毕,攸桐要做的便是收拾新家,抽空上街挑选店面,瞧瞧菜蔬和肉的来处。因两位许管事已到了,安置在后巷,便叫他们去寻牙侩,物色合适的伙计。

傅煜这边,在练兵巡查之余,也留意着狱内的情形。

这一日,听罢属下报来的消息,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孤身往狱中,去寻魏天泽。

第81章 交代

自打攸桐遇刺、魏天泽被关入牢里, 已是半月有余。

关押魏天泽的这座牢狱是军中用的, 位于齐州城郊,石墙铁壁建成, 专管看守永宁帐下犯了军规的将士。牢狱统共设了两层,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如矮平的兽蹲伏, 远处瞧着不甚起眼, 到了近处却是防守森严,方圆三四里拿栅栏围起来,不许闲人踏足。

过了中秋,淅淅沥沥落了两场秋雨后,天气凉快了许多, 进到牢里, 更觉寒气侵体。

陪傅煜进去的牢头曾是位军中猛将,行事凶悍周密, 颇有威名, 深受傅德清信重。后来战场负伤, 断了半条腿, 便调往此处。因魏天泽是傅煜的副将, 身份颇要紧, 入狱时并未张扬, 由牢头亲自安排看守送饭的人。

关押魏天泽的牢间自然也在最隐蔽坚固之处。

巨石砌成的廊道昏暗阴沉, 朝西的铁栅栏门推开, 里头更是幽暗,安静得死寂。

牢头送傅煜进去后,便带人守在门外,傅煜孤身进去,黑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动静,沉稳而规律。最里面的牢间里,魏天泽原本垂首而坐,听见这脚步声,忽然抬起头,侧耳细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的牢间外停下。

处于地下的幽暗牢室,没半点天光,唯有廊道里的火把送来些许光亮。

魏天泽眯了眯眼,看到一道修长的暗影投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抬起,便见傅煜负手而立,端毅岿然如重剑,墨色的衣裳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湛然,正注视着他,神情晦暗不明。

“将军。”他开口,声音微哑。

傅煜没出声,只沉眉看着他。

短短半月时光而已,里面那人的神情气度已跟从前迥然不同。

身手出众、年少英武的小将,在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如徐徐挪向当空的烈日,炽热而耀眼。当年并肩杀敌、叱咤疆场时,银枪黑袍的小将,也曾出手惊艳,令人望风而逃。此刻,他神情里的风发意气荡然无存,盘膝坐在牢间的角落,下颌胡须墨青,头发也因疏于打理而凌乱,眼神黯淡无光。

他的手腕、脚腕上,皆系了精铁煅造的镣铐,粗重而牢固。

傅煜眸色暗沉,开了牢门,抬步进去。

牢间十分逼仄简陋,最里侧一副颇窄的床板,三面抵墙,旁边一张矮桌,可供用饭,此外别无一物——毕竟是曾为国征战、几度险些捐躯的将士,牢间里并未常放恭桶腌臜之物,算是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傅煜在魏天泽对面盘膝坐下,面色冷凝。

魏天泽自哂般垂头,“见笑了。”

“许久没见。”傅煜拿出背后的食盒,取出一坛酒、两个小瓷碗,“这应该是你我最后一次喝酒。”说着,将两只瓷碗注满。

酒液醇厚,有香气逸出。

魏天泽被关在此处半月,不见天日、粗茶淡饭,周遭虽无刑具、惨嚎,但独自枯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只留他面壁回想,将这小半辈子的事逐个回味,其中五味陈杂,煎心熬肺。

香醇酒气入鼻,他稍觉意外,迟疑了下,仍取了一碗,仰头喝尽。

酒液入口绵软,到了喉咙却忽然变得辛辣,刀子般一路剐下去。

两人闷不做声地连喝三碗,魏天泽才道:“将军有心事。”

“我跟攸桐和离了。”傅煜抬眉,神情阴沉。

魏天泽神情微诧,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牢间阴暗,对面的男人端坐在地,沉稳如山岳,魏天泽看着他的神情,慢慢地,回过味来。数年相处,他知道傅煜的性情,从未对女人挂怀,亦不对旁人流露情绪。而此刻…魏天泽眉头微动,喉咙干涩,“是因为那场刺杀?”

“你当日,安心要取她性命?”

魏天泽一顿,半晌才道:“若再来一回,我会另想对策。”

“毕竟刺杀事败,将自身搭了进去。”傅煜冷笑了下,“处心积虑十余年,便是为搅得我家宅不宁?魏天泽,你也曾浴血杀敌、奋勇守城,是我齐州男儿的楷模。”

这楷模二字,从前当得起,如今却已轰然溃塌。

魏天泽被关在狱中半月有余,不受半点刑罚,亦无人过问探视,与世隔绝如活死人。在外时,满腹心思扑在正事,被图谋的事勾着,无暇细想旁的,如今身在囹圄、无所事事,自知身世瞒不住,对着冷硬石壁,看着那位曾教习他兵法韬略、每日瘸着腿亲自来送饭的老将时,胸中念头也是几番起伏折转。

他取过酒坛,自斟两碗酒喝下去,忽而站起身。

“给你讲个故事吧。”

魏天泽出生的时候,魏家已夺得军权,被封了西平王的尊位。

军政大权在握,又有朝廷里独一无二的异姓王的尊荣,彼时的魏家何等煊赫繁华,自不必说。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魏天泽记事时,他并不在府里居住,而是在城外跟着教习师父学些练武的皮毛,读书认字。

那时候,他似乎才五六岁,还不叫魏天泽,藏在城外的别苑,深居简出。

外面众人皆传他已夭折,魏天泽虽不懂其中涵义,却仍按着师父的叮嘱,不敢乱跑。哪怕偶尔回府看望娘亲,也是藏在马车里,走偏僻小道,免得让旁人看见。他的母亲原本是魏建的得宠侧妃,却不知为何忽然失宠,住在府里的偏僻角落,少有人问津。

府里有很多得宠的女人,他的顶头也有嫡出兄长,是王府尊贵的世子。而他却只能藏匿行迹,跟着师父苦练身手,连父亲的面都很少见到。

直到八岁那年。

魏天泽如常回府探望母亲,却在那座屋中看到了甚少露面的父亲。

那时候的细节魏天泽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魏建说男子汉生于天地间,该当四处磨砺,而非在王府养尊处优。若魏天泽将来成器,他的母亲便能跟着尊荣,否则,母子俩便一辈子不招人待见,吃尽苦头。而这历练,也须隐姓埋名,不得泄露半点身份。

魏天泽年幼吃苦,极为懂事,虽对其中深意懵懂未解,却仍牢记在心里。

而后,便被魏建送到人贩子手中,流落到齐州。

年少无依,系在心头的唯有府里的母亲。魏天泽谨记着魏建的告诫,不敢袒露身份,更不敢叫人知道他学过武功,在军营附近做着杂役,却也时常流露出机灵聪慧的天分。很快,他便被一位爽直的伍长看重,教习功夫。

有先前练的底子在,加之魏天泽天资聪颖,进益自然飞快。

因年岁尚幼,他虽身在军营,规矩却不算严格,除了帮着做些粗活,练弓马骑射外,也能偶尔外出玩耍。身在山野,偶尔能碰见樵夫行客,趁人不注意时,低声叮嘱他几句话——跟魏建嘱咐的一样,务必隐瞒身份,不叫任何人起疑心,若有差池,他母亲死无葬身之地。

十来岁的孩童,听得这般告诫,自是牢牢记着。

日复一日,这念头深植在心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凭着旁人对孩童没有戒心的优势,藏得天衣无缝。再往后,那些每回面目都不同的樵夫,逐渐跟他说得更多,要在齐州军中崭露头角,要吃苦踏实,被军中器重,早些领兵——等他历练得火候够了,魏建便会接他回去与母亲团聚,母子皆得恩宠。

魏天泽谨记,愈发吃苦。

而后,他认识了傅煜,看到节度使侄子的飒爽英姿;他被老将看重,教导兵法韬略、对敌之策;他被选为斥候,刺探消息、巡查敌兵。再后来,甚至被选到傅煜手下,跟着永宁帐下最厉害的那些老将,学习本事。

那几年,魏天泽无疑是很高兴的。虽觉得隐瞒身份不妥,私心里却以为魏建安排他来齐州,是为偷学齐州的兵法韬略,等他回去后化为己用——教导他的老将军说过,魏家、傅家雄兵拒守边地,都是为了保卫疆土百姓。

他在齐州偷师,回去后拿来守卫百姓,有何不可?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懂得愈来愈多,于天下形势,也渐渐明白过来。

心里有种种揣测不安滋生,却尽量不去多想,只跟着傅家父子,在校场军营里学本事。

直到十六岁那年,陈三找上他。

魏天泽原本的期许,在得知陈三的来意后,天翻地覆。

魏建要他做的,不止是偷学永宁帐下的兵法韬略、对战之术,还须仗着与傅家亲近的便利,窥探傅家在各处的防御,摸清永宁麾下诸位将领的本事和短处。最要紧的是跟傅家走得更近,摸出内情,待有朝一日情势需要时,从里面瓦解傅家,令永宁雄风不再,只能勉力守卫边塞,却无力在往后战火四起时,争夺天下。

这般要求,于魏天泽而言,无疑是极难的。

而历练过后,早已不再懵懂的魏天泽也总算明白,他是魏建布在齐州的棋子。

草蛇灰线,润物无声。

但事已至此,他已无路可退。

母亲被困在魏建府里,轻易便能定生死,那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血脉牵系,印刻着幼时最温暖的烙印。他在魏家军中颇得信重提拔,倘若稍有差池,以傅家治军之严,得知他是魏建处心积虑埋伏的棋子,会是何等下场,不言自明。且他一旦露出破绽,以魏建的心狠手辣,母亲必死无疑。

这些年孤身磨炼,被挟制、被利用,对于魏建,他几乎没有多少感情。

母亲便成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苗,是深沉暗夜里唯一的天光。

魏天泽犹豫权衡之后,终是接受。

开弓没有回头箭,脚踏到泥潭里,没有人能拽他出来,唯有越陷越深。

只是傅家行事周密谨慎,他终是只能在军中效力,无法如杜鹤般触到傅家父子的书房。关乎傅家的军情、消息网络,他也只能在自身能力所及处窥探,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打草惊蛇。

陈三藏在市肆间,不惹人注意,每年带来一副母亲的画像,有母亲的亲笔字迹。

传递消息的途径自有约定,他凭着在傅家十来年学到的本事,做事周密,从未露出破绽。

熙平帝病倒,各处人心思变,始终悬在头顶的利剑也终于缓缓落下——魏建递来消息,要他设法挑起傅家内斗,令傅德清兄弟离心,傅家子侄为军权互斗,搅得傅家将士人心涣散。只是魏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这世间的人,并非全都如他那样利欲熏心,为权位而割舍亲情、不择手段。

魏天泽的第一次谋划,在傅德明摆清楚态度后溃败。

后来随傅煜上京,在刺探英王密谋时,看到他的舅舅,那个跟他母亲眉眼神似的人。以傅煜的周密安排,舅舅必会在元夕夜丧命,他犹豫挣扎后,终是稍作提醒。而后便是孙猛的事、攸桐的事。

说到末尾,魏天泽的声音已然干哑。

牢狱里天昏地暗,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魏天泽将碗里最后一口酒饮尽。

傅煜眸色沉厉,面无表情,见他垂首坐回对面,盯着桌案不语,沉声道:“孙猛的那件事,放任父亲被伤重而死,于你无害。”

——但据傅德清所说,当时是魏天泽冒死来救,才将他从鬼门关夺回。

“不一样。”魏天泽摇头,“我生于魏家,却长在齐州。老将军一生戎马,为百姓出生入死,独闯虎穴杀敌,岂能见死不救。”

“你也有很多机会,放任我战死沙场。”

魏天泽似是苦笑了下,“我要的不是你们死。”

“就没这么想过?”傅煜盯着他,“我死了,傅家同样元气大伤。”

这个道理,魏天泽自然明白。

无论是傅煜死,或是傅德清死,傅家都会少一半的主心骨。舍此父子而外,傅家其实还有许多能独当一面的老将,傅晖兄弟虽不像傅煜出众,却也颇有几分本事。傅家虽失主将,却仍有战力——至少那些守在边疆的人,不会因此生出异心。

若他足够心狠,舍掉其中一人的性命,边境仍能无恙,也能消解傅家的势力。

可战场之上,并肩杀敌,彼此托付了性命的袍泽之谊,真到了生死关头,哪能狠心?

母亲固然是血脉至亲,十年潜伏生涯,齐州兵将于他,也并非全无交情。尤其是年少的那几年,他不知魏建的图谋,对傅德清兄弟满心钦佩、对傅煜兄弟也结了朋友之情,而傅家交给他的本事,也是此生受用不尽。

魏天泽便是在这般矛盾中,揣着毒箭,步步前行。

他没回答傅煜的问题,只垂着道:“该说的,我都交代了。想必你们也查到了头绪。该如何处置,有军法在上。事已至此,我没有怨言。”说罢,站起身,也不看傅煜,只朝他拱手为礼。

傅煜盯着他,神色变幻。

半晌,才抬步向外,到了门口,才道:“从前,我曾当你是朋友。”

牢间里魏天泽面朝墙壁占着,双手拱垂,脊背微微一僵。

从牢狱出去,天色向晚,傅煜一路沉默,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到得郊野间,斜阳西倾,山峦林间皆染了层金红。

傅煜勒马驻足,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少年骑马呼喝而过,后面紧跟着家仆随从,各自驮着些猎物,想必是少年好友相邀出城,射猎为戏。马蹄奔腾而过,少年的呼喝声此起彼伏,竞逐赛马,意气风发。

他回望一眼,没再逗留,竟自策马入城。

暮色四合,酒楼茶馆尚未打烊,饭菜香气隐隐飘散,行人匆匆归家。

傅煜策马行至一处食店,闻见里面传来鱼肉的香味,颇有几分攸桐那里五香熏鱼的味道。

他的眼前,蓦的就浮起了南楼里的情形,小厨房里热闹做菜,厢房的灯烛里人影交错,攸桐或是在侧间临窗翻书,或是在厨下嗅着美味解馋,或是安置筷箸,请他进去用饭。然而此刻,那一切都归于平静,剩下周姑带着丫鬟仆妇,洒扫庭院,冷清度日。

傅煜十指微紧,端着威仪冷厉的架势抖缰前行,走出十数步,却猛然勒马回身。

到食店里,要了两样热腾腾的菜,装到外送的食盒后,他便翻身上马,朝巡城兵马司而去。

第82章 良宵

傅煜驰到攸桐所住的梨花街时, 周遭静悄悄的。

月色初上,悬于柳梢, 墙内一树桂花探出墙来,晚风里馥郁香气扑鼻。门房的人认得傅煜,见了甚是诧异,正想进去通禀时, 恰巧玉簪挎着个装满黄澄澄秋梨的竹篮, 跟打理厨房的仆妇说说笑笑地走来,见一匹神骏黑马立在门前, 抬头一瞧,就见傅煜端坐于马背, 手里拎着个食盒。

她跟随攸桐搬来这里, 已接待了两回傅澜音,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玉簪愣了下,忙屈身行礼道:“拜见将军。”

“少——攸桐呢?”

“姑娘在院里,正跟两位管事议事呢。”玉簪恭敬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