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颔首,翻身下马, 径直往里走。

那门房是攸桐早先就安排打听了底细寻来的,办事稳妥细致, 瞧着男客身姿魁伟、气度不凡,却颇有冷硬凶悍之态, 怕擅自放进去不妥, 忙看向玉簪。见玉簪偷着朝他摆了摆手, 才将刚刚探出去的胳膊收回来, 恭敬退到后面去,而后过去牵马,将黑影拴好。

傅煜抬步入内,跨过门槛,迎面是绘着松鹤延年的照壁。

绕过照壁,角落便是厨房,里头忙得热火朝天,有熟悉的香味逸出。

这座庭院的格局布置,傅煜已然了熟于心,目光越过中庭花木,见正屋的门窗紧闭,便往跨院去。正巧许婆婆出来,见着他,面上显然一愣,旋即端正行礼道:“将军。姑娘正在里头议事呢,我过去…”

“不用。”傅煜瞧她客气,摆了摆手,到池畔的亭子坐下。

许婆婆偷瞥了他一眼,也不敢贸然相问,见玉簪随后跟来,便低声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玉簪摇头,举了举手里的茶盘,“我先奉茶。”

茶水奉上,搁在亭中石桌,隔着一池碧水,那客厅门窗洞开,倒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攸桐还跟在南楼时一样,靠墙坐着,倚窗吹风。不过此刻,她显然不是闲坐,手里反着账本册子,时而抬头问话,时而埋首疾书,连院里的动静都没听到。声音隐约传出来,里头有春草、烟波,亦有两个男子的声音。

傅煜起身,往旁边绕了绕,隔着窗,便见她面前躬身站了两名男子。都不到三十的年纪,穿着不算惹眼,却整齐稳重,各自手里捧着个册子,不时按攸桐的问话,翻看回答。

再旁边,春草坐在案旁,也正伏案写东西——

魏家书香之家,虽说魏思道的仕途不算多好,攸桐身边这俩大丫鬟却都是能识文断字的。

屋里灯火摇曳,商量的是筹备涮肉坊的事,外面晚饭初熟,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搁在从前,攸桐最抵不住美食香气的诱惑,饭好了便要开动,此刻却是颇为专注,只等事情问完了,才搁下笔,叮嘱了两位管事几句,道:“时候也不早了,耽误你们大半天的功夫,早点回吧,明儿还有不少事要办,辛苦你们。”

“姑娘放心。”两位管事拱手为礼,将带来的东西尽数收好。

攸桐仍端坐在案后,吩咐烟波送客,又让春草把誊好的东西拿来,扫了一遍才搁下。

待管事离开,她才像是石塑的端庄雕像活泼起来,扶着脖颈揉了揉。

扭头瞧向窗外,夜色渐深,树影睽睽,而池畔的紫藤小亭里,有人负手而立,正瞧着她。他不知是何时来的,一身暗色的衣裳,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魁伟身姿站在秀致凉亭,少了平素的冷厉刚硬,脸庞被投了极微弱的烛影,更觉轮廓分明、英挺峻整。

攸桐呆住,万万没料到这位前夫竟会亲自登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等在那里。

她愣愣地看着外面,傅煜也瞧着她那呆傻模样,半晌才笑了笑,道:“不认识了?”

这哪会不认识啊,攸桐莞尔,起身出厅。

自打和离搬出傅府后,两人还是头回在外照面。

傅煜仍是老样子,攸桐却显然有了许多不同——论打扮妆容,仍跟在南楼时一样,眉眼婉转,微挑的眼梢带几分妖娆风情,丹唇柔嫩,肌肤细腻如白瓷。发间虽少装点,满头青丝笼起来,簪个花钿,增些许明练味道,底下群衫映照月色,有花枝绽放。妙丽眉目间,那神情却是截然不同。

在南楼时偏居一隅,她行事颇收敛谨慎,守着少夫人的本分。

如今神情里却多了坦荡自在,哪怕费神处置这些琐事,甚至误了饭点,却仿佛丝毫不觉得劳累。那笑容由心底而生,清澈如春泉,明亮如星辰,粲然灵动。而举手抬足之间,也颇有点当家做主的自信沉稳。

见着他,攸桐态度也不似从前存隐约恭敬客气,黛眉微挑,打量了两眼,笑道:“将军贵足踏贱地,可是有吩咐?进厅喝杯茶吧。”

“不止喝茶,还须用饭,不枉我白等半天。”傅煜不请自入。

攸桐跟进去,诧然道:“你来了很久?”

“也没多久,只是闻着满院饭菜香,饿了。”

“还没用饭呐?”

“没。”傅煜摇头,见春草正帮着整理桌案,便挑起下巴指了指,“这就操办起来了?”

“虽说没打算把这涮肉坊经营得多好,却也得出师告捷,从头将各项事情打理清楚。两位许管事那边装修铺面、置办铜锅子和后厨的东西,又要打探清楚各处肉蔬的价钱,找个靠得住的铺子,还要挑男女伙计,一堆事的事。账目和人事都得理清,先拿来练手。”攸桐见玉簪又沏茶过来,端了搁在桌上,命人摆饭。

——人都大老远来了,总不能饿着他失礼。

晚饭自是丰盛精致的。

云椒茶树菇细嫩鲜美,搁了碧绿葱段和鲜红的椒,色泽诱人,旁边一盘酱板鸭、一盘凉拌鸡丝,外加青嫩爽脆的笋、甘香软滑的苋菜,旁边则是乳白的鱼饼汤、开胃的牛肉羹。末了,端来一笼屉才蒸熟的热螃蟹,外加两份糕点。因傅煜来时还带了两样,一并摆到桌上。

攸桐搬出府后,不甚讲究规矩,晚饭独食无味,通常和许婆婆、春草她们一起,多张罗几样菜,吃着也热闹。

而今来了客人,装盘时便都换了精致小巧的菜碟,这边半份,剩下的人留给她们。

春草和烟波怕攸桐吃亏,便先在旁伺候。

傅煜已有许久没吃到攸桐厨房里的饭菜,难得能尝到旧日味道,自是敞开怀去吃,碍着春草和烟波在,不好说旁的,便问她涮肉坊筹备得如何。

攸桐便说给他听。

——涮肉坊的铺面倒是好找,铜锅子、菜蔬之类的也无需担心,最要紧的是人。攸桐嫁来齐州才一年,陪嫁的田产里也没有在齐州的,便将在别处当差的许婆婆的两位孙子调了过来,那两位先前也在攸桐的陪嫁处管过许多事,做事稳妥周全,已定了兄长许长青当掌柜打理店内之事,弟弟许长松则采买菜蔬果肉。两兄弟手脚麻利,东西备得差不多,前阵子也细心打听着寻了男女伙计,就差调理清楚,店面开张了。

傅煜听她这般,也觉放心,唇角便渐渐带了笑意。

笼屉里螃蟹膏肥肉嫩,傅煜取了一只,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手底下利落熟练。

片刻后,将一碟剥好的蟹肉递到她跟前,膏肉摆得整齐。

攸桐讶然瞧他一眼,再瞧瞧那繁琐的银剪银针,眉眼便浮起笑来,“有劳啦。”

一顿饭吃完,已是戌时将尽。

攸桐吃得心满意足,傅煜显然也算大快朵颐,神情难得的松快。

春草烟波已回去用饭,厅门敞开,只剩两人对坐。攸桐见他没有动身的意思,旧事重提,“将军几日造访,不会只是为这顿饭吧?”

谁知傅煜淡然颔首,“主要是为这顿饭。”

攸桐未料他如此坦诚,巴巴地跑来吃饭,倒是一噎,便见傅煜唇角微动,道:“过两日我须去趟京城,还会去造访令尊。你这里可有话要我转告?”

“转告的倒是没有,不过…”攸桐沉吟了下,道:“我写封家书,烦你带过去,行吗?”

这当然是无妨的。

旁边桌案上笔墨齐备,傅煜踱步过去,坐在她对面磨墨养神,攸桐则慢慢写家书。

跟傅煜和离后,她立马写了家书回去,向魏思道解释和离的缘由,因怕闹得两家罅隙,便将过错大多都揽到自己身上。过后,魏思道自是回信过来,怒斥她胡闹、不识大体。攸桐默默受了,又写家书回去解释。因两处离得不近,倒还没收到回音。

这回傅煜既要去魏家,自然得尽量打消魏思道的芥蒂,她绞尽脑汁,将傅家夸了一遍——譬如虽和离出府,傅德清却无半点责怪,还有意维护;傅澜音亦时常登门,给她撑腰;傅煜更不曾出半点怨言、为难她,反倒宽容维护等等。

一封信写得冗长细致,她时而蹙眉,时而咬着笔头,时而奋笔疾书。

傅煜则坐在她对面,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搬出了府,她的精神气色都似比从前好了许多,不再心存顾忌、亦无需藏巧收敛,像是上等美人图点染了娇艳的颜色,姿容窈窕、秀色可餐,更添□□。胸中强压积攒的闷气、激荡翻涌的感慨,也在她的美食果腹、言语含笑后,消弭于无形。

若不是知道她会断然拒绝,傅煜几乎想留在此处,度此良宵。

外面月移影动,夜色静好。

只等两炷香的功夫过去,攸桐才算是满意颔首,将信装入封里。

而傅煜则起身踱步,走到她身旁。这书案窗台的格局,跟南楼那个侧间相似,他沉眉盯着她,俯身稍稍靠过来,仿佛没察觉这过分的亲近,只问道:“难得去一趟,要我带些东西来吗?”

“不、不用。”攸桐拒绝。

傅煜眉头微皱,有点失望的样子,“毕竟夫妻一场,又不是真的反目,这么疏离?”

那倒也不是。

和离之后,男未婚、女未嫁,两人没仇怨,反倒心存感激,没必要的。

攸桐坐在椅中,看他喉结微滚,眼里意味深长,灯烛下的身影几乎将她罩住,知道惹不起,便又抓起笔,“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唰唰挥笔,写了个不短的清单——齐州虽繁盛,终究不如京城四通八达,有许多东西还真是在京城采买方便。

清单写完,双手呈上,傅煜颇为满意,收了告辞。

到了门口翻身上马,见攸桐似要转身回去,便叫了一声,招手让她近前。

夜色深浓,皓月当空,门口树影婆娑。攸桐看他端然坐在马背,如渊渟岳峙,神情一本正经,仍是那副威仪的兵马副使模样,还当是有要事,往前走了两步。傅煜策马到跟前,躬身凑到她耳边,呼吸落在她被夜风吹凉的耳朵尖,微觉滚烫。

街巷空静无人,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窜入她耳中——

“等我回来。”

说罢,嘴唇有意无意地扫过她耳畔,挺身策马,疾驰而去。

攸桐呆愣在那里,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朵,片刻后,自笑了笑,扭身回院。

傅煜回府的次日,便将魏天泽交代的,尽数报于傅德清。

潜藏军中、勾结外人,泄露永宁麾下的军务,更甚者,还蓄意挑拨、栽赃于武将,这般罪名,自是不轻。不过魏天泽在齐州十多年,于公,曾奋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为百姓洒的血,并不比傅晖他们少。于私,曾救护过傅煜和傅德清的性命,哪怕有异心,却也是抹不去的事实。

傅德清沉吟了半天,问傅煜打算如何处置。

傅煜只沉声道:“关在狱中,不施刑罚。”

这处置未免轻了,傅德清瞧着儿子,一时间也不知傅煜是念旧,还是另有打算。便暂时按下不提,只叮嘱他进京后小心行事。

过后,傅煜带亲信悄然出城,攸桐则忙里偷闲地逛街、赏秋景。

没了前呼后拥的仆从,没了金雕玉鞍的马车,却再不必束缚双脚,闷在府里恪守规矩。

到九月下旬,涮肉坊顺利开张。

第83章 偶遇

丽景街位于齐州城东侧, 里面各色店铺汇集得齐全——往东是胭脂水粉、金银玉饰、绸缎成衣、皮毛珠宝,往西则是书肆古玩、文房笔墨、花笺宣纸等, 颇有名气。隔着一条路,则是些茶楼食店、糕点蜜饯铺子等,有逛街歇脚的女客莅临,亦有途径的少年客商踏足。

这一日, 街角那座两层的食店门前爆竹响得热闹, 引得不少人驻足。

爆竹声里,红绸裹着的牌匾挂上去, 写着“京都涮肉”四个字。

年轻练达的掌柜站在门口,衣着崭新, 正招呼伙计撒些铜钱讨热闹, 店内一溜男女伙计穿着得整齐干净,束手躬身而立。临门的窗户敞开,窗边的桌上摆着一副铜锅,周遭摆了各色菜蔬肉片,锅里麻辣汤底煮得正沸, 飘出诱人的香气。

舍此而外,精致小巧的瓷碟里, 亦有些精致小菜和糕点——

凉拌鸡丝、拍胡瓜、黄金糕、银丝卷等,不一而足。

丽景街上每日行人络绎, 前几日这家食店整理归置时, 并未掩门闭户, 旁人瞧着新奇, 难免探问,伙计便大方说这是间涮肉坊,还说了开张的日子,笑着邀人届时赏脸来尝尝。齐州城里,也有人家涮肉吃,不过到丽景街这等地方开食店的,这却是头一家,难免心存好奇。

今日食店开张,攸桐事先已吩咐了许掌柜,请几位人来撑场面,旁人瞧着里头整洁新鲜,又有人带头,将煮熟的肉蘸了料碗尝,挺好吃的样子,便图新鲜进门。

伙计们被攸桐拘着训练了十来天,也算整齐有素。

两层的阁楼,顶上都是雅间,女眷皆被女伙计引到二层,底下则安置男客,碰见有要雅间的,才请到顶上去。

傅澜音乘着马车赶来时,里头已坐了不少人,她瞧着欣慰,便同傅昭往里走。

先前她去攸桐那里时,便探问到了开张的日子,因凑巧碰上两位许掌柜禀事,也记住了那张脸。她许久没吃涮肉,好容易等到食店开张,哪能不去凑热闹?今日便打着傅德清的旗号,将弟弟拖了出来。

进了门,许长青见是她,亲自迎上来招待。

傅澜音也有意撑场子,驻足含笑道:“许掌柜,这食店可算是开了,上头还有空位吗?”

“有有有,您这边请。”许掌柜满面含笑。

傅昭出门前已被姐姐叮嘱了半天,察觉傅澜音偷偷掐了下胳膊,便也含笑抱拳道:“许掌柜忙吧,我们自上去便是。”说着,颇为熟稔自在地登楼而上。

外面瞧热闹的人群里,有心摸这食店底细的人见这二位和掌柜熟稔,一打听,得知是傅家的公子和千金,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儿热闹新鲜,厨房旁的小侧间里,攸桐听见傅澜音真来捧场,摇头失笑。

食店开张,外面的事自有许掌柜料理,她今日过来,只是怕新店初开,万一有纰漏,能及时应对,没打算到外头露面。虽说时下的风气,和离后各自婚娶是常事,但每朝每代,不管风气开放还是严格,各人观念总有不同——譬如京城里高门女眷能骑马射猎、抛头露面,齐州的傅老夫人却不许女眷随意出门,听见家风不严的,也颇有鄙夷之意。

傅家位尊齐州,无数眼睛盯着,就算有人对和离不以为意,也总有那等偏狭之人,得知傅家和离的少夫人出来开涮肉坊,会碎嘴闲言。

攸桐在这儿根基太浅,没打算再往风口浪尖走一遭,更不想因此给傅家添口舌,从最初就没打算站到明处。

这厨后另有僻静小路,也足够她乘车往来,避开闲人。

是以先前傅澜音怕她新店开张,遭人妒忌,说要亲自来捧场撑门面、震慑旁人时,攸桐便劝她不必张扬。横竖齐州吏治清明,她这店铺搁在丽景街这些豪贵酒楼里不算惹眼,若当真出了事,也有衙门摆在那里。在府里是严苛的规矩、夹缠的内斗,出府谋生也未必是坦途,当日的选择,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谁知道,傅澜音竟是如此热心,真个亲自来捧场了。

攸桐感激而无奈,便让人吩咐后厨,送了些傅澜音爱吃的菜过后,又命烟波亲自去那侧间伺候,捏好火候。等这两日顺顺利利地忙过去,又备了许多傅澜音爱吃的菜色,请她到住处享用。

涮肉坊开张的前几日,因掌柜和伙计都是生手,攸桐每日都过去盯着,幕后指点。

过了一阵,瞧着外头井然有序,生意也不错,才算是放心。

这阵子众人都忙得够呛,杜双溪扛着食店里的后厨,更是劳累。攸桐瞧着这日秋风爽快,便叫夏嫂替她一日,留下春草烟波在食店里照应,而后带着杜双溪和玉簪、秋葵两个,由两位彪悍的护院陪着,出城散心。

已是秋末,天气转凉,重阳登高过后,最近出城的人倒不算多。

攸桐没往人堆里钻,听说城南秋鸣山的半坡枫叶转红,便乘车前往。

素秋露凝,天高景澈,秋鸣山下河水澹澹生波,草木修修款摆,那水清澈见底,倒影着满坡景致——茂盛葳蕤的丛林里,青松耸立、浓绿生墨,红枫渐次转了颜色,夹杂着黄槐高杨,树冠交叠掩映,颜色时而层次分明,时而混做一团,层林尽染,争相斗艳。

临风而望,是丹青妙手都难以描摹的景致。

攸桐去岁嫁来时,只在去金昭寺上香那回出过城,夫妻马车同乘,她因顾忌着傅煜,还没能观赏道旁景致。

而今脚上没了枷锁束缚,连日劳累后涮肉坊也算顺利,自是心胸畅快,浑身轻松。

骑着马沿河走了一阵,过了石拱桥,又到林里采些枫叶,日已过午。

她选的并非游人爱去的南地方,并无食店酒肆,唯有些依山而居的庄户人家。众人便投入一户人家,将些银钱,欲借灶台一用,就地取材,做顿饭来吃。那人家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哪有不允的,帮着杀鸡摘菜。

杜双溪爱厨艺,幼时也曾跟着父亲往农庄里挑菜买食材,自往菜畦里去挑。

攸桐闲而无事,也跟着逛逛,瞧见有一畦白崧长得极好,便想买些,带回去尝鲜。那人家自是乐意的,寻了竹筐,挑上等的给她,因马车里装不下,便放在后头。

吃完了饭,怕回城太晚,便照原路返回,在山脚树影水波间流连。

谁成想,竟碰见了熟人——秦良玉。

秦良玉今日来秋鸣山,半为赏景,半为寻药。

他出门时向来不喜前呼后拥,随身只带着秦九,俩人从山里出来,顺道猎了两只野鸡野兔,便往拴马的地方走。谁知才过了拱桥,就见几位女眷在河边玩水,笑语隐约,而其中两人的面孔,秦良玉十分熟悉。

诧异之下,不由驻足细辨。

先前攸桐和傅煜和离,虽未张扬,但到底南楼没了少夫人,傅家没法捂着,消息也渐渐传开。秦良玉初见攸桐时,便觉她性情直率娇憨,跟侍女谈及美食时的嘴馋模样甚为有趣,临别见着,更觉其容貌端丽,姝色过人。

其后她数月闭门,忽一日找上他,却是微打探杜双溪的消息,其中诚心,更令人动容。而那日阳光明媚,蹴鞠场外含笑盈盈而立的美人,亦令人印象深刻。再往后,傅德清重伤回府,她在榻前照顾伺候,他时常过去探望伤势,照面的次数不少,因攸桐的药膳是按他的吩咐做,叮嘱交代时,她也是一点即透。

只是那时她是傅煜的妻子,他纵欣赏,也不得有半点越矩。

谁知忽然之间,那两人便和离分居了?

而今傅煜仍是名震北地的悍将,她身上没了傅少夫人的荣光,重新成了待嫁之人。

正当妙龄的美人河畔戏水,周遭有蒹葭苍苍、水波粼粼,映照满山秋色。

秦良玉看了片刻,见那位以美食相交的杜双溪也在,忍不住便抬步走了过去。

第84章 凑巧

河畔茅草过膝, 秦良玉带着秦九逆风行来,杜双溪最先瞧见。

在梓州时,秦良玉逗留两月,大半的饭食都是在杜双溪那里用的,且杜双溪本钱有限, 开个小食店, 事情多亲自操劳,照面的次数多了, 自是十分熟稔。这回秦良玉派人寻她, 接回齐州,更是帮了很大的忙。

而今郊野偶遇,杜双溪自是欢喜, 拽着攸桐的衣袖提醒, “那不是秦二公子吗?”

攸桐闻言瞧过去,便见秦良玉缓步行来,风姿瑰秀, 温雅萧肃。

两人起身的功夫,他已走到跟前,含笑招呼。

彼此见礼过,因攸桐的马车就在河畔等着,秦良玉扫见车后满满一箩筐的白菘, 稍觉诧然, 朝秦九比了个手势。秦九便行礼道:“秋鸣山最好的风景还在下游, 那边游人扎堆, 来这儿的却不多。两位姑娘来这秋鸣山,竟是为了这筐菜?”

“美景娱心,美食果腹,两者都不可或缺。秦公子这是进山游玩吗?”

“半为游玩半为寻药,这时节山里好东西不少。”秦九代为回答。

秦良玉虽出身清贵名儒之家,自幼锦衣玉食,却因少年时受哑疾困扰,又跟名医学岐黄之术,性情养得平易近人,那两袖清风微荡,脚底青泥尚在,径自过去将那筐细瞧了瞧,把玩新鲜菜叶。

攸桐便笑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秦公子想尝尝吗?”

秦良玉眸光微亮,秦九瞥他神情,便知其意,道:“先前在梓州时,杜姑娘那手绝活,别说我家公子,我这种粗人都记得。虽说菜肴都常见,滋味却比府里那些山珍海味好得多。如今移居齐州,不知我们还能有那等口福吗?”

杜双溪笑道:“怎么没有?不过厨房里少费点功夫的事。”

说话间,便瞧向攸桐。

攸桐哪会推辞?

她能寻来兴趣相投的杜双溪,全赖秦良玉帮忙成全,算起来,因傅家规矩颇严,还没正经谢过。以秦良玉的家世和品行,想必已知道了她跟傅煜和离的事,也不会四处张扬旁的,便笑道:“杜姐姐都不辞劳苦,我自须成全。鄙处简陋,不好招待客人,秦公子若有想吃的,不如就到丽景街的京都涮肉去,提前说好了,杜姐姐做出来,我也能跟着沾光。”

“京都涮肉?”秦九与秦良玉相顾诧然,“那是…”

见攸桐颔首,面上诧色更甚,片刻后,秦良玉又缓缓笑了起来。

最初听闻攸桐跟傅煜和离时,他自然是意外的,毕竟傅家位尊齐州,多少人挤破脑袋都嫁不进去,傅煜虽有冷厉之名,其铁腕风采,也令无数人倾心。和离不同于休弃,是夫妻俩商量好了,你情我愿的事——她自愿离开傅家那等金窟,难免出人意料。

秦良玉原本以为,她离了傅家后大抵会回京城,跟寻常高门贵女一样,仰仗父母兄弟庇护,另寻合意的人家,仍如从前般养尊处优。

谁知道她非但没走,竟在齐州开了家食店?

且看她的眉眼神情,曼妙洒脱,轻松惬意,非但没半点怨艾,反倒自在欢喜——比先前在傅家看到时的气色好得多。

秦良玉诧然瞧着她,片刻后察觉有些失礼,轻咳了声,以目示意。

秦九忍着笑,“既然如此,往后我家公子就厚着脸去叨扰了。”

“好啊,扫径相候。”攸桐觉得这对主仆也挺有趣。

从秋鸣山下采的那筐白菘,小半儿拿来做菜,剩下的则做成辣白菘,腌制起来。

白菘价贱,又好储藏,冬季天寒地冻,没太多新鲜菜蔬,能炒能烧、雪白水嫩到的白菘便格外受人青睐。不过时下的做法,多是炒、烩、汆、烧,再有些人家腌了做酸菜,甚少见着辣白菘。

攸桐却记得那味道——

腌好后酸辣脆甜,切碎了做凉菜、煮面或是下饭都极好。

这边小日子过得安稳,没两日,数辆马车辘辘驶到门口,带队的男子布衣打扮,却颇干练——是傅煜身旁的一位护卫,先前去京城的途中就曾随行。那几辆马车里,则装了种种采买来的东西,在她列的单子之外,竟又添了些。

攸桐命人将东西先搬到倒座房,而后按着市价,又添了些,给那护卫。

护卫起初不肯收,说将军吩咐的只是送东西,他不敢擅自做主。

攸桐无法,回屋寻了个锦盒,将银票塞进去,只说是谢礼,请他转呈傅煜。

既是她的谢礼,护卫便只能硬着头皮收下,等傅煜奔波归来后,呈到跟前。

秋末天寒,两书阁里仍如旧时,入门残剑冷厉,往里陈设简洁。傅煜从京城回来后,顺道又巡查了别处,赶着月底进了齐州。到了府里,先往斜阳斋跟傅德清互通消息,将京城里如今的情形、巡查的几处要塞的守卫等事说明白,商议了几件军务,顺道用了晚饭,才扛着两肩风尘回书房。

到得两书阁,仆妇并无别的事禀报,倒是护卫将这锦盒呈了上来。

傅煜入内揭开,里头是银票,外加一张字条——无功不受禄,多谢将军。

极简洁的内容,簪花小楷整齐漂亮,风骨秀致。

他将那纸条捏在手里把玩,片刻后唇角微动,吩咐仆妇备水沐浴,而后仍将纸条放回去,盖好锦盒,放在书桌抽屉里。将满身风尘洗净,换了身家常的衣裳,外面天色已晚,他暂时无事在身,便将途中挑的礼物和魏思道给的家书带上,健步出府。

从前在外奔波,想念的是南楼烟火。

如今,那座幽静整洁的小院,竟也颇叫人惦记。

策马驰出,到了梨花街,院门紧闭、庭院静寂。

那门房经了上回的事,认得傅煜,听他问及主人,便说攸桐去了外面,尚未归来。

傅煜闻言,便拨转马头,直奔丽景街——前阵子他虽不在齐州,但攸桐这边的动静,却仍能不时递到他跟前,像她在丽景街的涮肉坊开张这种事,自然也在其中。

已经颇晚了,丽景街上这会儿灯火半暗,夜风寒凉。

白日里各家商铺宾客盈门,热闹喧嚣,到这会儿已有不少店面打烊,上了门板。傅煜骑马过去,马蹄扣在青石街面,哒哒脆响,按着报来的消息寻过去,果然在拐角处看到那副烫金的匾额,门口和窗外挑着灯笼,将周遭照得明亮。

从洞开的门口瞧进去,里面仍有客人,二层的阁楼上,烛光透窗而出,兴许是谁带了女眷在用饭。先前在攸桐院里见过的许掌柜站在柜台后,伙计穿得整齐干净,或是端菜,或是在桌旁伺候,有模有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