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南楼时吃过几回涮肉,闻着那味道,竟颇有熟悉之感。

先前看攸桐写的那些东西,傅煜只觉繁杂琐碎,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怕是料理不来。谁知转眼之间,这涮肉坊真就开到了街上,虽不及别处富丽堂皇、门庭豪阔,却也不缺顾客登门。

傅煜端坐于马背,将这食店打量过,才要翻身下马,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十数步外,有人匆匆走来,锦衣玉带,风姿特秀。

那张脸傅煜当然认识,是秦良玉,看他目光所向,竟是奔着涮肉坊。

孤身一人来吃涮肉?

傅煜拧眉,并未急着下马。

那边秦良玉尚未察觉自身已被人盯上,到得涮肉坊门口,掏出一方颀长的盒子瞧了瞧,便往里走。许掌柜仿佛跟他颇熟悉,见了旁的客人时,只命伙计招呼,见了秦良玉,忙亲自迎过去,引着他登楼。

大晚上的,别人都用完了饭,他却携礼而来,这可真是凑巧了。

傅煜眸色稍深。

第85章 酸哦

攸桐赁的这家店颇为宽敞, 临街的门面拿来招待客人, 从拐角处的小门进去,一层是后厨和库房, 二层则是攸桐处置琐事用的, 里面摆了桌椅书案, 简洁整齐, 颇为宽敞。靠墙的书案上,灯烛明亮, 攸桐就着蜜饯干果,正慢慢瞧账册。

杜双溪带人将厨房打理干净,上来见屋里仍只有她一人,便道:“秦公子还没来吗?”

“没呢。”攸桐抬起头, 揉了揉脖颈,瞧外面夜色渐浓, 随口道:“许是有事, 耽搁了。”

话音未落,朝街的那扇门忽然被笃笃轻扣。

这屋里两道门, 跟厨房相通的那道管得不算严, 朝街的却时常反锁,闲人莫入, 怕的是谁冒失闯进来,凭添麻烦。

杜双溪跟攸桐对视一眼, 道:“谁?”

“东家, 是我, 客人来了。”外面传来许掌柜的声音。

这客人是谁,自然无需多问,杜双溪面露喜色,见攸桐颔首,便开了门。果然门外两道人影,是许长青带着秦良玉。正当盛年的高门贵公子,一袭粉青的圆领长衫,腰间玉佩温润,锦带束得身姿修长。他朝屋里拱手罢,又回身同许掌柜颇客气地颔首致意,而后跨步入内。

攸桐亦掩卷起身,笑道:“还以为公子有事耽误,要改日呢。”

秦良玉摇头,颇为歉然地比了个手势。

他先前在梓州时跟杜双溪相处的时日不短,杜双溪待这位贵客留意,大略也学会了些手势的涵义,便笑着倒茶,“想必是病人那边耽搁了?好在厨房里还有人在,若是再晚上两炷香的功夫,东家锁门走了,真得改日了。”说话间,递茶给他,而后自去忙碌。

屋里灯火通明,秦良玉颇熟稔地坐入椅中,见有夹开的核桃,慢慢剥着吃。

自上回秋鸣山偶遇,他便时常登门,或是派秦九过来递信订个饭菜,或是寻个有趣的食材交给杜双溪,约好时间来尝。次数多了,攸桐也不虚客气,只请他稍坐片刻,她趁着做饭的功夫,将剩下的几页账册看完。

谁知还没坐回去,外面竟又传来扣门声。

攸桐讶然,问是谁,外面答得简短,“是我。”

声音低沉而熟悉,攸桐愣了下,赶紧过去开门,果然见傅煜站在门外。廊道昏暗,几步外有灯笼光芒照过来,他一身秋茶褐的长衫,劲拔端毅,那双深邃的眼睛瞧过来,幽深如夜空。

攸桐昨儿见傅澜音时,还听说傅煜这回巡查军务,甚是忙碌,谁知道一转眼,忙成陀螺的傅将军竟从天而降般站到了她跟前?她呆呆瞧着,一时忘了请他进门,傅煜也不着急,伸出手背贴在她脑门。

“没发烧啊。”他低声自语,语气揶揄,“怎么看着像烧傻了?”

“你才——”攸桐回敬的话出口,想起屋里还有客人,忙咽回去,请他进门。

傅煜将屋里打量了一圈儿,见秦良玉坐在桌边喝茶剥核桃,一副泰然模样,眸光微凝,拱了拱手,道:“巧了,秦公子也在。这边有谁病了?”

秦良玉今日没带秦九,便起身拱手为礼。

攸桐在旁代为回答,“是来用饭的。晌午送来了几只麻雀,杜姐姐瞧着有趣,便想做道蚕豆炒麻雀,大家一起尝尝。将军先坐,杜姐姐手脚麻利,想必很快就能做好。”说着,便想过去给他斟茶。

手还没触到茶盘,身后忽然探出只手,稳稳捏住茶壶提梁。

侧过头,就见傅煜站在她身侧,咫尺距离,半边胸膛几乎将她罩住。

温热的茶水注入杯中,他先往攸桐跟前放了一杯,而后自斟了,就势靠坐在书案旁,徐徐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开的涮肉坊?还真是有模有样。开张有一阵了,生意如何?若想多招徕顾客,我叫底下将士多来捧场。”

“算了吧,我老老实实做生意,将军可别添乱!”

攸桐语气里竟有那么点嫌弃的语气,瞧着是没法看账本了,便将桌上杂物收起,跟他说说开张后的情形。傅煜瞧她那心满意足小得意的模样,觉得有趣,随手取她桌上蜜饯来吃,安静地听。

剩下秦良玉坐在原处,心思翻涌。

在得知攸桐和傅煜和离时,秦良玉虽没探问详情,却也琢磨过这事。

傅家掌着永宁麾下兵权政权,傅煜更是其中翘楚,若不在战场上出意外,往后傅德清必会将兵权尽数交给他。且此人文武兼修,有手腕亦有谋略,等握紧了兵权,政事自不在话下,届时,他的妻子便该像如今的傅老夫人般,横行齐州,无人不敬。

傅家最重颜面,傅煜又是人中龙凤,轻易哪会和离?

必定是夫妻感情不睦、良缘难续,不得已才走到这地步。

谁知道看而今的情形,两人竟像是并无芥蒂,相处融洽?

方才傅煜登门,攸桐的诧异形于颜色,秦良玉瞧得清清楚楚。而傅煜探手贴在她额头,站在她身旁倒水时,那姿态神情,分明透着亲近——秦良玉生在齐州,跟傅家的交集却也不少,傅煜的性情是何等冷硬悍厉,对女色又多疏漠冷淡,他自然听说过。而印象里,傅煜也一贯冷硬端毅,像是冷淬的剑,锋锐而令人敬畏。

温柔亲近?这个词跟他是不搭边的。

可眼前的情形,分明是…

秦良玉心念电转,因自幼被哑疾所限,安静旁观惯了,也插不上话,便坐在旁边打量。见傅煜那魁伟身板几乎将攸桐袅娜的身影挡住,还难得地皱眉,暗恼过后,又觉此人幼稚得好笑。

好在杜双溪手脚麻利,很快便将菜食端了进来——

黄芽菜配上小米果,加栗子肉和冬笋片,勾芡烧成的青菜烧米果;熟野鸭去骨切丁后,加了熟山药,拿葱姜盐酒做成的脍野鸭羹。最惹眼的当然是那道蚕豆炒麻雀,绿油油的蚕豆炒得泛了金黄,小块的麻雀肉炒得褐红,里头加了切成段的葱和辣椒,香气扑鼻。

屋里三人被那香气诱惑,齐往桌边围拢。

杜双溪原以为屋里就两位熟人,还含笑自夸诱惑呢,进门瞧见傅煜,声音便卡在嗓子里。

“将、将军。”她赶紧屈膝行礼。

这态度折转之大,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攸桐知道身边人对傅煜的敬畏,忍不住偷笑。

秦良玉也是一笑,帮着将饭菜摆在桌上。

傅煜面上沉缓无波,仿佛半点都没察觉其中折转,金刀大马地坐在攸桐身旁。

菜自然是很美味的。杜双溪这二十年来,旁的事上甚少用心,唯独对食物钻研琢磨,火候味道都掌握得恰到好处。鸭肉软烂入味,冬笋脆嫩可口,黄芽菜和小米果清淡解腻,那细细炒出的麻雀更是骨酥肉鲜,浓香不腻,一口咬下去,肉丝儿有嚼劲,香辣微咸,满口皆是香味。

四个人吃得都挺高兴,傅煜还顺道关怀了下秦家众人。

待得饭毕,杜双溪将碗筷送回厨房,秦良玉起身,瞥了傅煜一眼,而后取出那方早已备好的锦盒,搁在桌上。他口不能言,也说不出花团锦簇的漂亮话,只默然揭开,取出里头的东西,双手递与攸桐。

医者的妙手甚是洁净,掌心是支毛笔,笔管纹理细密,宛若云纹盘旋,色如紫檀,笔锋则秀致轻巧。

一看,便是女子用的,且看其材质工艺,并非俗品。

傅煜瞥了一眼,看向攸桐,便见她面露诧然,道:“这是?”

“礼物,送你。”秦良玉以唇形回答。

攸桐忙摆手笑道:“秦公子这就客气了。菜都是杜姐姐的功劳,我可没出半点力气。本就是同道中人,喜欢美食才一道品尝,哪怕公子不赏脸,这边也要时常做些来尝,何况里头许多食材还是公子之力。这笔贵重,我可不能收,多谢美意了。”

秦良玉笑而不语,竟自走到她的书案旁。

那上头的账本书册都收拾起来,砚台上的墨迹还没干。

秦良玉往其中蘸了墨,随手取一张空白宣纸铺开。攸桐只当他打算以笔代言,也没法阻拦,眼睁睁看他挥毫写了几个字,稍加勾画,而后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探头去瞧,便见雪白的宣纸上笔锋流利——白身无所有,聊赠一支笔。

字的旁边,则是斜枝逸出,上面点了几朵梅花。

攸桐先是一愣,明白这话的出处,便笑了出来。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简短的一首小诗,趣味盎然,被他化用,倒也有意思。

他这般送礼,倒是出乎她所料,明明自是一支毛笔,无端便引出几许诗意来。且那毛笔已然沾了墨,哪怕洗净了装回去,也没法恢复原样,再推辞就太过却人情面。迟疑了下,终是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取笔试了试,果然触手柔润,蘸墨饱满,用着极是趁手,便收了道谢。

傅煜在旁瞧着,要不是城府涵养颇深,几乎要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长了二十来年,送礼的情形也算见识了不少,却还是头回见到秦良玉这种——明明是强行送礼,攸桐并不想收,到头来,却是生米煮成熟饭硬送,还诗意得讨女人欢心。比起日常打交道的军中粗汉和只知谋略计策的谋士,这满腹秀才、闷声不语的文人送起东西来,还真是诡诈得很。

跟秦良玉相识也十几年了,怎么就没瞧出这位也是个狐狸?

傅煜负手在旁,瞧着攸桐将毛笔搁回笔架,仿佛挺喜欢的样子,唇角动了动。

“两盘菜换一支名笔,秦公子这礼物送得,还真是贵重得很。”

秦良玉仿佛没听出言外之意,只回身笑而颔首。

攸桐瞥向傅煜那张脸,见他目光幽深地望过来,意味深长,心底无奈失笑。

这话听着,似乎有点酸?

从涮肉坊出来,夜色已深。

攸桐往来都是从后巷走,许掌柜料理了店里的事后,已命人备好车马,在后门等着。

因夜深霜重,秦良玉原想送攸桐回去,却被傅煜拦住了——

“我前阵子去京城,带了两封家书给她,还有几句话转达。夜已深,秦公子没带随从,还是早些回府,免得老夫人担心。”

说话间,翻身上马,身姿利落,袍角带风,尽显悍将风姿。

这一回合,秦良玉完败。

第86章 恼怒

从丽景街回住处, 路程不算太远。

临近朔日, 夜空沉黑,街两侧的店家多关门闭户、熄了灯烛, 周遭便格外昏暗。马车前悬着风灯, 琉璃罩子护着里头烛火, 昏黄明暗。攸桐端坐着车里, 旁边是闭目养神的杜双溪——食店初开,涮肉的底料都是她亲自操持, 后厨又有许多细碎的事需她操心,整日下来,累得也够呛。

马蹄踩在街道青石上,哒哒清脆, 彼此交替。

攸桐靠着厢壁,听那蹄声, 知道傅煜就在她右侧, 只隔着一道厢壁。

临近初冬,夜晚的天气已十分寒冷, 她掀起侧帘, 看到傅煜身姿挺拔如峰岳。比起旁人的保暖夹袄,他身上只穿着锦衣, 连披风也没罩,深浓夜色里, 侧脸冷峻, 双目直视前方, 丝毫瞧不出刚才仗着秦良玉不能说话占人家便宜的小气模样。

仿佛是察觉她的注视,傅煜忽然偏头瞧过来,跟她撞个正着,眉峰微挑,似是询问。

攸桐眨了眨眼睛,怕被他误会是偷窥,赶紧想借口,“夜里冷,将军还是早回吧。家书我带回去慢慢看。”

“不急,就快到了。”傅煜倒是淡然。

到得梨花街,进了院,廊下灯火明亮,正屋里丫鬟备好了热水,就等着她回来歇息。

许婆婆上了年纪,瞌睡少,这会儿罩了件外裳,正坐在中庭出神。

见她回来,许婆婆先是一喜,瞧见后面的魁伟男人,又是一愣,“傅将军?”

“婆婆。”傅煜倒是难得地客气一回,目光往人影绰绰的正屋瞥了眼,便往跨院里走。攸桐陪在旁边,对上许婆婆那询问的目光,心里也是一紧——就算她如今和离了,不必再受傅老夫人的严苛规矩束缚,但满院皆是仆妇丫鬟,她孤身在此,三更半夜地带个男人回家,搁哪儿都不算妥当。

尤其那人还是她的前夫。

不过傅家密谋天下,她虽和离脱身而出,魏思道却仍为其效力。傅煜既冒着夜风赶过去,又说有话转达,想来是有要紧消息的,不宜太耽搁。遂只能朝许婆婆笑笑,请她先回屋歇息,别冻着。

丫鬟仆妇还没歇息,见有客至,迅速奉茶。

厅里灯火明亮,傅煜取了家书递给她,说魏思道夫妇和弟弟都无恙,叫她不必担心。末了,又朝此后在旁的春草烟波看了眼。

攸桐便叫两人先到厅外候着。

等屋门虚掩,才往里走了几步,觑着傅煜道:“父亲还有旁的话叮嘱我吗?”

那自然是没有的,哪怕要叮嘱,必定也是写在家书,哪会告诉他。

傅煜瞧着她那严肃认真的模样,唇角渐而勾起,凑在她耳边,认真道:“努力加餐饭。”

攸桐微诧,旋即回过味来,登时黛眉微竖,目露薄恼——

魏思道那性子,怎可能说这种话,傅煜分明是在耍她!

枉她还当做要紧事,暗自悬心呢!她瞪圆了眼睛,站在自家地盘儿,也不像在南楼时那样畏首畏尾,不敢放肆,扭头便想说他胡闹。情急之下却忘了傅煜离得极近,一扭头,脑袋磕在她侧脸,微微发疼。

攸桐“哎哟”一声,捂着脑门退了半步。

傅煜还当她要摔倒,忙伸手扶着。

攸桐又恼又疼,伸拳便砸在他胸口,怒道:“人家跟你说正事呢!”

凶巴巴的模样难得一见,两只杏眼瞪得溜圆,气鼓鼓的漂亮极了。

在南楼时,她或是从容沉静、或是软语娇憨,难得露出锋芒,也是刻意收敛着的,留了分寸,便没了恣意放肆的真性情。而今美人含怒,迥异于往常的收敛姿态,那粉拳砸过来,半点都不痛,反勾得人心痒,傅煜没来由地心情大好,竟自低声笑了出来。

攸桐看他那样子,绷不住也笑了,只是脸上仍佯怒,“你还笑!”

“好了好了,正经事。”傅煜忍着笑,翻手取出随身带着的一方锦袋,从中取出枚手镯。

那光滑莹润的镯子才取出来,攸桐的目光便顿住了。

寻常的玉镯,或是翠艳如雨后竹海、或是色青如湛然碧天,或是白润如细腻羊脂,偶尔有两色映衬、染如鸡血的,便是难得的珍品。这玉镯通透轻灵,大半边柔润如羊脂,小半儿艳丽如鸽血,中间衔接处一抹淡绿晕染,如烟雨朦胧,点缀得恰到好处,秀雅之极。

看其质地成色,哪怕是皇宫之中,都未必有这般珍贵之物。

这样的东西,瞧着叫人惊艳,她不自觉赞道:“好漂亮!”

喜欢就好。

傅煜垂首,牵了她的手,将玉镯戴上去。

前阵子巡查边防,瞧见这手镯时,他便觉惊艳之极,想着攸桐双手柔软修长,手腕秀致玲珑,戴了这玉镯必定好看,便花大价钱买了下来。

玉镯柔润,她的手又细软,柔若无骨似的,无须费力便戴上去,大小适宜。

傅煜捧着那只手端详,甚是满意。

攸桐却在惊艳赞叹后,醒悟过来傅煜此举的意思。这镯子着实贵重,她目下的处境,还不宜坦然收受,心下微惊,赶忙夺回手,将玉镯摘下,递回给傅煜。

“玉镯很漂亮,将军眼光很好。”她诚心夸赞,见他不肯接,又道:“我不能要。”

“为何?”傅煜微微俯身靠近,眼神探究。

这要解释,要掰扯的就多了。漏夜人静,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如今毕竟是个待嫁的姑娘呢。遂退了半步,道:“太贵重了。”原以为他是有要事才请入厅中,既无事,留着也不便,便扬声唤春草她们进来,而后道:“夜已极深,将军若无别的事,便请回吧。”

有了外人,有些话便不好再说,强送礼物更是古怪。

她倒是狡猾,会找挡箭牌。可惜年龄有限,还太嫩。

傅煜觑着那妙丽眉眼,再瞥一眼她递来的玉镯,竟自抬步往外走。

“那就先放在你这里,等我用时来取。”他的声音沉缓不惊,说话间,人已到了厅外,半点都没有取回玉镯的意思。

攸桐站在原地,傻眼。

傅煜走后,攸桐暂将那玉镯收起,而后取了家书细看。

自打跟傅煜和离的消息递回去,魏思道夫妇已连着寄了好几封家书给她,都是关于和离的事。这封既是假傅煜之手送来,倒只字没提此事,而是说了另一件要事——年初回京后,攸桐请魏思道悄悄散布关乎徐淑的传言,暗查当时徐家散播谣言的来处,魏思道都答应了。

比起最初满城风雨时的警惕,徐淑坐稳王妃之位,她远嫁齐州后,徐家戒心渐低。

魏家虽没能耐在风口浪尖上跟徐家对抗,待风平浪静后,暗自查访的能耐还是有的。

魏思道没打草惊蛇,费了大半年的功夫,也慢慢摸到了证据。

这封家书便是告诉她,年初的事已有了头绪。

攸桐看了甚是欣慰,当即修书回去,说等涮肉坊的生意安稳下来,年底之前,必会回京一趟,只请魏思道留意她想借的那柄刀的动静。

家书写完,想着往日种种,翻覆了半夜难眠。

次日醒来,外头阴沉沉的,风吹得清寒。

攸桐用过早饭,没再去食店坐镇,而是加了件薄软的披风,到城里的碧潭寺进香。

去岁嫁入傅家,跟着傅德清父子去金昭寺进香的情形,攸桐至今都记得。傅家镇守边塞数十年,为百姓浴血奋战,麾下将士为守卫百姓丧命者,更是不计其数。那金昭寺里,不止有田氏,也供了些将士的牌位受香火,攸桐当时瞧见,颇为震撼。

如今她已不是傅家妇,自然不可能去金昭寺。

但敬佩之心,却未有半点改变,对傅煜和傅澜音的母亲,也仍敬重。且家书屡屡递来,京中双亲也令人牵挂。昨晚半梦半醒间,还梦见了待嫁时跟薛氏相处的许多情形,想来慈母心怀,牵挂甚浓。攸桐没法膝下承欢,因和离的事又给薛氏添了麻烦担忧,也只好在寺里进个香,许愿求她顺遂。

阴天风冷,寺里香客不多,攸桐进香毕,因听说寺里有棵老银杏甚好,顺道去瞧。

谁知好巧不巧地,竟碰见了个熟人——沈月仪。

第87章 呛人

自打沈氏闹出那番动静后, 攸桐已有许久没见沈月仪了。

但关乎她的消息,却还是听到了一星半点。

当日沈氏生事,傅德明震怒之下责问缘故,沈氏竭力将娘家撇清,当时便只说将沈月仪送出府, 不许在寿安堂逗留。没几日, 便出了攸桐跟傅煜和离的事, 傅德明未料妻子一番私心竟搅到二房夫妻离散的地步, 甚是自责。

没过两日,便又碰见傅煜带着老夫人身旁的仆妇登门。

伯侄俩闭门叙话, 没人知道说了什么, 但傅煜离开后不久,傅德明便黑着脸将小舅子沈飞卿叫到了跟前,命他迅速给女儿寻个婚事,不许在齐州逗留。沈飞卿是个文官,天资不算高, 应付官场往来已颇吃力,见妻女有嫁入傅家的姐姐照顾, 还挺放心,哪里知道竟惹出这些事来?

得知女儿觊觎人夫,伙同姑姑谋害原配, 闹得人家夫妻和离, 歪心思被傅家仆妇和闺中姑娘都知道, 惊出满头的汗。

出了傅德明的书房, 在府门口碰见傅煜,对上那道冷厉的目光时,更觉汗颜。

回府之后,当即将妻女狠狠责备了一顿,赶紧给女儿找婆家。

那梅氏不甘心,还带着沈月仪到寿安堂,想讨个情面,却被老夫人以身子不适为由赏了个闭门羹,白站半天才悻悻地走了。

这些动静零零碎碎地传到傅澜音耳朵里,到攸桐住处用饭时,也挑些转述给她。

“要怪只怪她母女贪心,原本凭着花言巧语哄得祖母高兴,能挑个齐州的好儿郎嫁了,结果痴心妄想,做出那等事。居然还有脸到祖母跟前求情呢,真是好大的脸。”傅澜音向来看不惯沈月仪,当面就敢给脸子,提起那些事,便也不掩饰嘲讽,“祖母虽疼爱她,那是看她嘴乖会讨好,能给她解闷,跟养着猫狗一般。若温顺贴心,自然赏好东西,若哪天挠人了,闹得鸡犬不宁,哪还会管她。”

说这话的时候,傅澜音正将一盘糯米排骨吃得酣然,啧啧称叹。

攸桐没想到傅煜那种不屑过问内宅的人竟顺道寻了沈月仪的晦气,颇为意外。随口问是许给了谁家,也只知道是沈飞卿一位同僚的儿子,年近二十,仍在家里苦读考功名的。因傅煜催得紧,六礼从简,商定十月底便出阁——原先老夫人说要帮她寻夫家、添些嫁妆之类的话,自然是不会再提了。

那沈家母女奔着傅家的权势而来,没能攀到高枝儿,却落个仓促低就的婚事,攸桐想想沈月仪被安排了这婚事时的心理落差,便觉酸爽。

今日碧潭寺里偶遇,看沈月仪那模样,也印证了攸桐的猜测。

碧潭寺这棵老银杏年深日久,生得十分粗壮,古树皲皮,冠如华盖。

到了秋日,满树的绿叶转为金黄,盛美悦目,百姓皆传这老银杏通灵,来碧潭寺进香时,总得到这儿绕树走两圈,许个愿。

攸桐过去时,沈月仪正站在树下双手合十,旁边是一位丫鬟、一位仆妇。

在寿安堂时,沈月仪待人态度和气、礼数周到,有老夫人照料赏赐,衣裳首饰皆是上等,不比齐州高门贵女逊色。正当妙龄的姑娘,哪怕容貌不够出彩,凭着少女那股子会说话的活泼劲头,讨老人家喜欢,颇有点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味道。

如今那气度却是迥然不同了。

非但形容消瘦许多,手脚都似有些拘束,闭眼合掌,半天都没许完愿。

还是她身旁的丫鬟认出了攸桐,瞪大眼睛辨清楚了,才揪衣裳提醒她,凑过去耳语几句。

旋即,沈月仪转身朝这边看过来,看清站在佛殿后的那道人影时,脸色倏变。

竟是魏攸桐!

那个连累她被老夫人和姑父厌弃、被父亲责骂、被仓促安排婚事的魏攸桐!

那一瞬,连日来积攒的诸般愤怒怨恨情绪,便如潮水般呼啸着涌入沈月仪脑海。

——傅老夫人说她该搬回自家府里、不宜留住寿安堂时的尴尬,带着随身的行李走出寿安堂、被仆妇注目时的如芒在背,陡然失宠、荣光不在的忐忑不安,乃至后来,沈飞卿被傅德明责备得颜面扫地,回府怒声斥责她母女时的惊恐慌乱,沈飞卿执意将她嫁出齐州、仓促间选不到合适人家的绝望伤心,到寿安堂求情却被拒之门外时的心灰意冷…

短短两月的时间,她几乎是从锦绣繁华的峰巅,跌倒了冷清落魄的谷底。

而这些,皆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若不是她矫揉造作地和离要挟,要不是她在傅煜跟前装可怜,以沈家跟傅家的交情,哪会将她逼到如今这样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