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仪脑子里热血上涌,眼睛都布了血丝,下意识便往前冲了几步。

随行的仆妇瞧自家姑娘神色不对,怕闹出事,赶紧拉住,低声道:“姑娘,外面还有人呢,这里是佛寺。”

这一拽,总算将沈月仪的理智拽回些许。

她死死盯着攸桐,片刻后才吞咽了下,像是竭力克制情绪。

十数步外,攸桐盈盈站着,往那边瞥了两眼便轻飘飘地挪开,打算去银杏树后的观音殿。两人在傅家时,虽是甚少说话,更不曾扯开面皮交锋,但到了寿安堂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勉强算个熟人。

这般视若无睹,落在沈月仪眼里,便如不屑讥讽,明摆着侮辱人。

她没忍住,怒声道:“你站住。”

天气阴冷,碧潭寺里香客不多,都还在佛殿里进香,这会儿银杏树跟前并没旁人。

攸桐脚步微顿,唇边似笑非笑,“沈姑娘还有指教?”

“别在这假惺惺的!”沈月仪怒气往上翻涌,要不是仆妇丫鬟暗暗拉着,几乎想扑上去撕打一场,见攸桐神情似奚落,更是恼怒,冷笑了两声道:“在我跟前装什么高贵!都被傅家赶出门了,还当自己是少夫人呢!”

“赶出门?”攸桐面上沉稳,抚着衣袖慢条斯理道:“说清楚了,我这是和离,长辈点了头,不伤情分。傅家名满齐州,老将军和节度使大人都客气有礼,无缘无故,哪会赶人出门。莫不是沈姑娘觉得你是被赶出去的,才会猜度我也是被赶出去?我可没做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没道理往外赶。”

“你!”沈月仪一噎,知道吵嚷这事儿丢脸,便想嘲她是个嫁过人的。

哪料攸桐冷笑了声,不待她说话,便冷声呛道:“别那么瞪我!觊觎人夫的是你,暗里动歪心思,被人戳破的也是你。如今犯了事,也是你咎由自取。傅家压着这事儿没张扬,你却在此吵吵嚷嚷,是嫌旁人不知道你沈家的心有多大、脸有多厚?”

这就差指着鼻子说她不要脸了。

沈月仪本就情绪激动,被她一呛,气得浑身发抖,想回击,嘴皮子却抖得不够利索。

偏巧有两位相伴上香的妇人绕过佛殿,也往这银杏树来。

那沈家仆妇知道好歹,知道这事儿传出去,是自家姑娘理亏,忙往后拽着劝道:“姑娘消消气吧,没得叫人看笑话。”

沈月仪怒气冲冲地叫住攸桐,是怨气冲昏头脑使然,实则没想清楚她想做什么,也没考虑后果。

原想骂两句泄愤,却被人抢了话头,气得哆嗦。

这会儿可好,有了外人,这架就没法吵下去,她冲上去打人,却被人倒打了一顿回来,还没了还手的机会!眼瞧着攸桐重归淡然,往观音殿那边去了,沈月仪气得胸口发胀闷痛,咽不下这口恶气,径直含怒往傅家东院去。

——她待嫁事多,奈何不了魏攸桐,姑姑沈氏可有的是办法!

傅家东院里,沈氏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当日刺杀的事便罢了,也怨她行事不周,遭人利用,傅德明罚她每日去跪祠堂,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在府里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主母,在仆妇跟前摆尽威严,陡然连日跪祠堂,底下的风言风语,不用猜都知道。

至于傅德明说交内宅权柄,沈氏最初没当回事。

毕竟后宅是她和老夫人的天下,魏氏不得老夫人欢心,她先装装样子,回头故技重施,明里暗里使绊子,后宅的事又落不下把柄,有的是办法出气。老夫人那性子,她摸得清楚,好拿捏得很。

谁知道那魏氏非但没接权柄,竟闹到和离出府去了?

傅家自创下这份家业,就没出过和离的事,魏氏闹这一出,可想而知,素来看重颜面的老夫人有多生气。怨怪魏氏不懂事之余,老夫人的怨气便也撒到了她的头上,连着数日没给她好脸色,只怪她糊涂狠毒,伤了傅家的面子,全然忘了昔日婆媳和睦的情分。

而在傅德明跟前,她的罪行更是加了几等——原本不过是谋害未遂,她在傅家二十来年,主掌中馈、相夫教子,那点罪名还扛得过去。结果如今,谋害未遂之外,又背了个拆散人家夫妻,搅得家宅不宁的罪。

更可恨的是那韩氏。

早年结下的怨,到如今都没消解!那韩氏在寺里住着,没变得与世无争,倒是将当初的锋芒磨去许多,变得滑不留手,以退为进、不留把柄,又时时当着老夫人的面揭出她的短处,难对付得很。

偏巧傅德明对傅煜有愧,答应了傅德清照拂韩氏,特地将她身旁的仆妇丫鬟拘过去敲打了一番。老夫人原本就颇喜欢韩氏,瞧她这几年受苦,更是疼惜,等韩氏一回来,当即便捧成了心尖上的肉,处处维护。

她左不得夫君欢心,右被婆母抱怨,日子立马难过起来。

沈氏手里的权柄交出去大半不说,每日里在寿安堂问安时,更是被韩氏气得半死。

一番苦头吃下来,这才觉得那魏氏简直阴险至极,不止扣了拆散夫妻的黑锅给她,还引来个跟她有旧仇的棘手刺头,搅得她头疼不已。

算起来,这个秋天简直就是流年不利,上哪儿都没好事!

这会儿沈氏刚从寿安堂回来,因交付几本账册的事,被韩氏笑着指出几处纰漏,说了好些暗里带刺的话。而老夫人睁只眼闭只眼,竟颇维护那韩氏,她又不好跟婆母翻脸,免得老人家一个不高兴,给她钉子碰。

——那韩氏还鸡贼得很,说离府太久,怕一道收了管不好,非要一件件慢慢交。

三四日交一样,里头蚂蚁大的纰漏都能挑出来,就算不至于计较,也烦心丢脸得很!

沈氏又是心疼交出去的权柄,又是恼怒韩氏的小心眼,进了屋便关门抱怨起来。

随行的仆妇知她满腹怨气,赶紧倒水。

听见外面丫鬟说沈月仪来了,仆妇像是瞧见了救星,赶忙笑着安慰,“咱们舅家姑娘最是体贴懂事的,夫人莫生气,跟姑娘说说话散心,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见沈氏颔首,便忙朝外道:“快,快请姑娘进来。”

第88章 窥破

沈氏当了二十来年风光尊荣的傅家主母, 颇看重颜面。听说侄女来了,也不知是何事,只强自压下怒气,竭力不将怨怒外露,抬手喝茶。等沈月仪进门, 同她行礼毕, 问道:“你那儿婚期临近, 可都准备妥当了?”

“有母亲做主, 没什么可准备的。”沈月仪神情黯然,坐在沈氏身侧。

沈氏也知她这婚事仓促得很, 连连叹气。

原想着庇护娘家, 给沈月仪寻个好归处,将来好提携沈家父子,谁知到头来,却仓促寻了个尚无功名的白身?想到京城里那户不起眼的人家,沈氏便觉愁肠百结, 劝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若不是你姑父催着, 我断不会放任这事不管。只可怜了你。”

说着,握住沈月仪的手,拍了拍, 甚是惋惜的模样。

沈月仪满腹委屈, 方才又被气得够呛, 闻言忍不住掉下泪来。

“姑父从前待我也很好, 平白无故,哪会这样催?还不是…”

她话没说完,便被沈氏轻轻捂住口,低声道:“别说了,叫人听见,又是一顿是非。”

——傅德明那般强硬,皆是傅煜逼迫的缘故,这屋里的丫鬟仆妇虽是她带来的,却也极敬畏傅德明,先前被敲打提点,保不准谁就成了耳报神。若让傅德明听见她嚼西院的舌根,回头定要责备。她如今前狼后虎,可不能再雪上加霜。

沈月仪愣了下,心里更是憋闷,等沈氏收手,才低声咬牙道:“还不是那魏攸桐!”

“她?”沈氏瞧他神情愤懑,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低声道:“你见着她了?”

“见到了,在碧潭寺,她还出言讥讽我。那猖狂劲儿,还当她是傅家少夫人呢!”沈月仪咬着牙,凑在沈氏身边,垂泪低声道:“姑姑,我如今落到这境地,已是回天无力了。那魏攸桐离了傅家,不过是个无所依靠的弃妇,难道就看她张狂逍遥不成?”

沈氏神情微紧,“你…”

“姑姑可是傅家的主母,却被她算计到如今这境地,难道就不恨她?”

恨吗?当然是有点恨的。不过沈氏主持中馈多年,虽有歹毒贪婪之心,却不像沈月仪那般狭隘迁怒。当日算计魏氏,是为沈家打算,失手后被人查出来,只怪她谋划不周、技逊一筹,倒怪不到旁人头上。

比起魏攸桐,如今那位可着劲儿跟她对着干的韩氏还更可恨些。

她拍了拍沈月仪的肩,劝道:“她若张狂,自有倒霉的时候,咱们犯不着跟她计较。你姑父盯得紧,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当。”

“那就算了不成?”

沈氏垂首喝茶,没吱声。

——到如今的境地,自保和泄愤谁主谁次,她不糊涂,傅德明说要休妻的威胁,她可都记着的。且看和离那日的场景,傅德清父子扫了颜面还那般维护魏氏,未必没有旁的缘故。

沈月仪瞧着那神情,便知沈氏是不打算再出手了。

满腔希冀化为失望,她瞧着沈氏,半晌才道:“姑姑是不肯管我了?”

“不是不管,是犯不着为这事惹一身骚,先前的教训还不够么。”

“教训?”沈月仪红着眼眶,状若委屈地道:“先前只是姑姑筹谋不周罢了。老夫人那样喜欢我,若咱们一道商议,合计得周全些,哪至于路出马脚,落到如今的境地。如今魏攸桐没了倚仗,咱们做得周全些,还怕她查出来么。”

“你这是什么话!”沈氏一听那话音,腾地便站起身来。

“我…”沈月仪愣住,不明白她为何生气。

沈氏栽了大跟头,满腹的委屈无人可说,被沈月仪一戳,强压的怒气也涌起来,“青天白日,咱们齐州又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你姑父他们管得严,傅家儿孙奴仆都不得横行霸道,我要对付人,岂是容易的?我当日谋划,还不是为了你?如今倒怪起我来!”

说罢,怒而拂袖,沉着脸进了内间。

留下沈月仪张口结舌。

她自幼将沈氏的照拂视为理所应当,被沈氏谋害攸桐的事儿牵连后,怨天怨地,对沈氏也有几分怨意——若不是沈氏仓促行事,凭着她在老夫人跟前的恩宠,未必没有旁的办法,哪至于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只因有求于沈氏的庇护,没敢说罢了。

如今沈氏撒手不管,当面给她脸色瞧,心里岂不怨怪?

她暗暗扯着绣帕,寻思忍耐了半晌,才稍稍平复。

至于姑姑沈氏,也不能因此闹翻了,遂耐着性子进去,端出笑脸儿来,哄了半天才罢。

傅家东院里暗怒龃龉,梨花街上,攸桐的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离了傅家,虽说不再有高门贵户的轩昂屋宇、金玉陈设,却比从前自在了许多。要出门去店里、去赏景、去街市,都没人管束腿脚,更不必像从前似的,忍着老夫人的态度去寿安堂立规矩。

这日傍晚天阴堆絮,待暮色四合时,果真飘起了入冬的头场雪。

攸桐白日里没去食店,晚间等着杜双溪一道用饭,谁知那位回来时,竟还带了张请帖。

是秦良玉送来的,说入冬初雪,宜出城赏玩,他在涮肉坊里尝了不少美食,明日在城外烤野味回馈,请她和杜双溪赏脸。还特地叫杜双溪递话,说届时不会邀请旁人,就他和弟弟秦韬玉同往,秦韬玉邀傅昭姐弟,都是熟人,不必顾虑。

攸桐捏着请帖,有点犹豫。

跟秦良玉算是因美食结交,是以先前约着用饭,各自欢喜。

不过自打那晚秦良玉强行送了东西…

她心思微动,因那位寡言,也猜不透心思。

倒是杜双溪跃跃欲试,道:“食店那边用的东西,我后晌已备好了,明儿请夏嫂代劳即可。你在府里就念叨着要出城玩,碰到初雪,难道要在屋里躲一天?走吧,我还没见过齐州城外的雪景呢。”

“说起来,我也没见过。去年冬日没出门。”

攸桐想着去岁憾事,不再迟疑,爽快应了,次日清晨穿得严严实实,跟杜双溪一道出城。

此刻的傅家,傅澜音也穿上严实的冬衣,披了薄氅,足下登一双羊皮小靴,兴致勃勃地往斜阳斋去找傅昭。到得那边,傅昭少年郎血气正热,穿得精干简练,背了最爱的弓箭,带姐姐往外走。

才出门,恰巧碰见练兵归来的傅煜。

见姐弟俩是出门的行头,傅澜音满面笑意,傅煜心思微动,状若随意地问道:“要出门?”

“嗯。秦韬玉他们要烤野味,邀我们同去。”傅昭手里握着箭玩。

这小子缺根筋,有时候不太会听话头,傅煜遂看向妹妹,“禀过父亲了?都有谁?”

“父亲答应了的。”傅澜音瞧着左近无人,特意提醒道:“还有秦家二公子,邀请了攸桐和杜姐姐,说是有杜姐姐在,野味能烤得更好吃。就在城南的乌梅山。”若不是对自家威仪冷厉的二哥有点敬畏,几乎想挤挤眼睛暗示了。

那边傅昭却没这些想头,瞧远处车马已齐备,便拽着姐姐赶路,口中道:“去晚了不好,二哥,我们先走啦。”

姐弟俩走得脚步匆匆,傅煜瞧着那双背影,眉峰微挑。

又是秦良玉。

他想着那晚送毛笔的事,眸色微深,旋即健步回两书阁,迅速卸了细甲,换上件家常装束,而后纵马出府。齐州城内外的地形,傅煜了然于胸,要往乌梅山,得走南边的城门,傅昭姐弟走正街,他抄小道赶过去,正好在城门口追上。

傅澜音瞧他那神情,便知有戏,双眼微弯,笑道:“二哥若无事,不如一道去?”

“好。”傅煜神情沉稳如水。

傅昭赶紧将半截话咽回去——他还以为自家二哥是要出城办差呢。

兄妹几个纵马疾驰,脚程比马车快得多,早早便到了乌梅山的秦家别苑。

秦良玉见傅煜不请自来,也客气招待,只命别苑的仆从快些洗剥野味。不多时,听说客人的马车到了,便往外迎了迎。

乌梅山这名字小有来历。因山脚下那村里的百姓大多姓乌,村子叫乌家村,山也成了乌家山。妙的是这地儿山峰奇秀、林木茂盛,靠北边的坡上长了千余株梅花,又被人叫做梅山,久而久之,两处糅杂,便得此名。

攸桐还是头回来这里,沿途揭开侧帘,尽赏风光。

刚入了冬,天气原不算太冷,经了一夜的雪,倒有透骨的清寒。昨晚那场雪下得不薄,虽说官道上的积雪半数融为雪泥,两侧郊野却仍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山里气候稍冷,临近别苑附近,那雪积得更厚,平素热闹扑腾的鸟雀俱没了踪迹,清净而别有野趣。

有这般美景,对于今日的野味,自然也添了几分期待。

攸桐和杜双溪下了马车,跟着门口迎接的管事入内,绕过一片白雪覆盖的墨绿竹丛,便见秦良玉锦衣玉冠而来,容貌俊秀温雅,姿态爽朗清举。

攸桐笑而行礼,却在扫见他背后端然行出的身影时,微微一怔。

端毅挺拔的身姿熟悉之极,茶色的交领锦衫印着暗金色的纹路,别无多余装饰。外头罩了件墨色的薄披风,顺着磊落身姿垂下,如瀑布危悬,肩上则搭了条御寒的紫貂,平添端贵。缓步而来时,端凝峻整,如载华岳。

竟是傅煜?

攸桐微讶,心头似涌起喜悦,却迅速被她压下去,只朝傅煜行礼,“将军。”

傅煜朝她颔首,而后一道入内。

秦良玉既是以野味待客,东西准备得颇为周全。有杜双溪盯着火候和佐料,雪地里拥炉而坐,有鱼有肉。攸桐和杜双溪、澜音坐在一处,傅昭和秦韬玉并肩,傅煜则跟秦良玉同坐,旁边秦九跟随,代为答话闲谈。

热热闹闹地吃了一波,竟出了点薄汗。

攸桐瞧杜双溪和傅澜音吃得正酣,自起身到外面透气,傅煜余光瞥见,亦跟了出去。

旁人不曾留意,秦良玉瞧着那道端然背影,暗自摇头——秦傅两家交情不浅,前阵子为秦韬玉提亲,眼瞧着还要结为儿女亲家,傅煜不请自来,他自然得招待。如今那位跟出去,他没那么厚的脸皮,总归不能尾随,只好按捺着,暂且烤肉吃。

厅外,攸桐有美食果脯,美景愉目,甚是惬意。

这别苑占地颇广,里头却没大肆建屋舍,多留着天然地貌,偶尔点缀亭台。

这时节寒梅未开,枯叶也没凋尽,远处横斜的树梢被白茫茫的雪覆着,天然景致。

她深吸口气,甚是清寒,便听身后有人道:“过去走走?”

回过身,就见傅煜站在她背后,宽肩撑开披风,眼如墨玉,正低头打量她。

攸桐也有话跟他说,遂颔首,朝着那满坡杂树而去。林间积雪不薄,踩上去吱呀作响,偶尔还能瞧见野猫狐兔留下的轻浅印记,躲在枝头的鸟雀惊而飞走,积雪簌簌落下。

两人并肩,说的是那件玉镯的事——

先前傅煜留下玉镯离去,攸桐便遣人送还,谁知那位原样退回,说得当面还才行。攸桐既已和离,不好再登傅家的门,这位爷又整天东奔西跑地忙碌,见不着人影,要当面退还谈何容易?

攸桐猜得其意,既然凑巧碰见,便提起此事。

“…那礼物太贵重,无缘无故,我不能收。和离之事,将军没为难,我已感激不尽,涮肉坊那边诸事顺遂,也无需担心。我跟澜音往来是性情相投的,但将军——”她觑着傅煜,离了人家屋檐后底气稍足,遂硬着头皮道:“但凡女子,皆不愿夫君与旁的女子往来过密。我于将军而言,已是前妻。将军龙章凤姿,定能寻得良配,往后还是…少见面吧。”

说完了,果然见那位眸色深浓,瞧着她不说话。

攸桐每回碰上他的目光,便很难凝神静气,便垂头避开,暗自咬唇。

比起从前被拂逆骄傲后的不豫薄怒,他这回倒是沉静。

“是心里话?”片刻后,他问。

攸桐五指微缩,竭力不流露情绪,淡声道:“是。”

是吗?傅煜觑着她神色,目光微凝。

口是心非的女人!从前没把她放在心上,便不曾留意详细,如今相处日久,摸出她七八分的脾气,便知她这话口不由心——否则,不至于躲避他的目光,更不会偷偷揪紧衣袖,那神情也是强作镇定,跟以前的从容沉静迥异。若是真话,她必会盯着他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这种事她可做过好几回。

脚下踩得积雪吱吱作响,两人并肩,不知不觉走到林木深处。

傅煜又道:“这种事男女同理。你急着跟我撇清干系,是想另嫁他人?”

“那倒不是。”攸桐摇头,“我没打算另嫁。”

“巧了。”傅煜忽然偏头,目光灼灼落在她侧脸,“我也没打算另娶。”

这话着实意味深长,配上他的诸般举动,几乎是露骨了。攸桐的心神大半落在他身上,疏忽了脚下,被这话唬得心神一动,又想起搬离南楼时他抱住她问的话,心神震动之际,脚底打滑,一脚踩了个空,当即仰面朝天地摔倒下去。

傅煜本就与她并肩而行,还撑起半边披风挡在她身后保暖,见状当即伸臂兜住。

而后脚下泄力,顺着她摔倒在地。

攸桐惊慌之下,整个人失了平衡,跌在傅煜身上,而后天旋地转之间,那个男人便翻身罩住她。身下是他的披风和手臂,抬目便是傅煜近在咫尺的脸,离得太近,他的呼吸落在她脸上,温热而不稳,那喉结滚了滚,炯炯目光便攫住了她。

她心里咚咚地跳,脸上被他呼吸熏得发烫,不知怎会突然变成这情形。

傅煜却已凑过来,低声道:“我后日要出征平叛,你就不能别说这种狠心话?”

“我…”

“宣州流寇作乱,朝廷仍镇压不住,我须亲自去。”

这样的事自然是凶险的,攸桐来不及琢磨她那点小心思,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也忍不住悬起。傅家在密谋天下,她是知道的,先前那场平叛时为朝堂出力,也是安插自家的人手。熙平帝病了两年,苟延残喘,没准哪天就驾崩了,傅煜此去,恐怕是要顺道将那一带收入囊中,免得将来添乱的。以傅煜的性情和胆气,没准会跟傅德清似的下个狠手。

这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她有点僵硬地被困在他身下,担忧无从掩藏,满腔言语,说出来也只是极认真的叮嘱,“战事虽要紧,却不可以身犯险,万事保重。”

傅煜没说话,一只手按在她胸口,“你担心我?”

触手峰峦柔软,她被困在身底,呵气如兰,是许久不曾尝到的慌乱娇羞。

自和离后,这样的情形,他肖想了千遍万遍。梦里温柔旖旎,醒来却只剩孤枕长夜。

而今,她又回到他的怀里。

傅煜忍不住低头亲在她唇上,竭力克制渐而沸腾的血液里那股冲动。

攸桐心里简直乱成了一团麻。按理智,她是该推开傅煜的,许多次独自思索、细想诸般顾虑时,她都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心底里却还贪恋他的怀抱气息、担忧他的安危处境,脑海里没有半点推开他的念头。

就那么一瞬迟疑挣扎,看在傅煜眼里,却如窥破天机。

他惩罚似的轻咬她的唇,声音含糊,“你是喜欢我的,小骗子。”

攸桐挣扎了下,却逃不出他的桎梏。

四目相对,将彼此眼底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深炯洞察,窥破藏在眼底的情绪。

傅煜的目光攫住她,喉结滚动,忽而笑起来,“你是喜欢我的!”像是心花怒放的喜悦、得遂所愿的激动,却克制着压低声音,只用力收紧怀抱,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狠狠吻住她的唇瓣,撬开唇齿,攻城略地。

天地万物霎时清寂远去,只剩两人裹在披风里。

第89章 娇羞

雪地寒凉, 林风袭人, 攸桐被傅煜半压在身下, 怀抱箍得极紧。

唇舌纠缠, 呼吸交织,因和离而生的种种忍耐、退让、克制、不满皆诉于亲吻。迥异于前次酒后理智尚存的克制贪婪,傅煜这回忍了数月,思念如窖藏的酒, 一旦启封, 便如洪水猛兽开闸而出,气势汹汹,恨不得将她吞入腹中似的, 肆意掠夺攫取,不管不顾。

攸桐被困在方寸之间,被迫承受,双手无处安放,死死揪在他腰间。

见惯了他淡漠冷清、克制自持,此刻的傅煜如藏在雪峰底的烈焰透隙涌出,蠢蠢欲动。

陌生而叫人害怕, 更令她晕头转向。

前胸火热,背后冰凉, 只等傅煜喘气的功夫,她才偏开脑袋, 急促喘息。

冰凉雪气吸入肺腑, 脸颊却火烧似的滚烫, 她目光微偏,瞥到傅煜的眼睛。

深邃炙烈如寒潭沸腾,灼热明亮,盯着她,呼吸凌乱,脸颊有点红。乌金冠下眉如墨刀,鼻梁高挺,那张峻整的脸近在咫尺,是纵横沙场的端毅威仪,也是将她困在床榻时的侵略占有姿态。心跳剧烈,像是要破出胸腔,她见傅煜又要低头亲过来,稍稍偏头,埋首在他怀里。

傅煜的亲吻便落在了她的脸颊,白皙柔腻的肌肤红透了,雪染胭脂,愈发娇艳。

唇瓣触上去,滚烫而柔软。

眼底浓云翻滚,傅煜目光微偏,看到她耳根红透,两鬓如鸦。

怀里的人侧身躲在他怀里,胸脯微微起伏,有娇羞,有茫然,有无措,唯独没有恼怒,更不像在清醒时将他往外赶那样,刻意撇清干系、划出距离。

这般情态,心事已是洞明。

傅煜忽而闷声笑起来,声音很低,却透着愉悦。

旋即扶她站起来,帮她拍去裙角沾的积雪,扶正发簪。

两个人都没说话,攸桐低头理衣裙,下意识地往周遭瞧了一圈——像是偷情被人瞧见似的,竟无端生出慌乱。转头一瞧,旁边那位身板挺拔、姿态沉稳,若不是眼底脸上残留着亲吻后的眷恋回味、半边披风被融雪浸得颜色暗沉,竟瞧不出半点端倪。

攸桐低哼了声,没想到约谈成了这情形,不敢再逗留,抬脚就往回走。

傅煜忙健步跟着,如影随形,那克制不住的愉悦笑声不时传到攸桐耳边。见她加快脚步,便也仗着身高腿长,不肯落下半分。直到攸桐受不了,提起裙角小步往前跑时,才出声提醒道:“当心,别再摔着。”

他说的是别再摔着,而不是别摔着。

攸桐暗恨,回头瞪他。

便见傅煜笑了笑,“还有,少跟秦良玉往来,他居心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