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暗自撇嘴,想着他狭隘嘱咐的模样,忍不住又抿唇低笑。

从乌梅山回去后,傅煜果然领兵出了齐州,攸桐仍用心经营她那间不大不小的食店。秦良玉仍时常送些食材请杜双溪烹饪,攸桐来者不拒,每回却都尽量避开,留他两位在食店品尝——毕竟他两位相识已久,交情不浅,正是食客碰见厨娘,天然投契。

而她如今立足未稳,想做的不过是经营好食店,将管事伙计们练得更得力能干些。

天气愈来愈冷,进了仲冬,庭院里碧叶凋尽,倒有些冬日慵懒的气象。

这日又是深雪,晌午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不过片刻就积了厚厚一层。

攸桐原本约了傅澜音今日来做客享用美味,瞧着雪深风重,只当她不来了,趁着杜双溪得空歇息,便捣鼓了一堆美食,往客厅里摆上两壶梅花酒,围炉对酌。谁知酒菜温好,菜还没上桌,外头一阵马蹄动静,庭院屏风背后,竟然转出了傅澜音的身影?

她显然是冒雪而来,鹤氅雪帽,兴致勃勃。

攸桐忙将她请入厅中,围炉坐着,奉上热茶驱寒气,待饭菜齐备,一道享用。

闲聊一阵,酒过数杯,见傅澜音不时唇角微动,像藏了高兴事似的,忍不住便打趣道:“这是路上捡到宝贝了?打从进门,就见你老跑神偷笑,当别人看不见呢?”

旁边杜双溪亦笑道:“我也瞧出来了。澜音姑娘这是人逢喜事?”

“我…”傅澜音顿了一下,竟有些羞涩地垂头,手指绕着裙带,唇边笑意却愈来愈深。

攸桐见状,便命在旁伺候的玉簪她们先出去,而后细问缘由。

屋里没了旁人,只剩攸桐和杜双溪,傅澜音便没了顾忌,低声道:“前阵子我没出门,在府里闷了大半个月,其实不是祖母拘束,而是…准备嫁妆。”她声音稍低,却分明透着喜悦,“我的嫁期定了,就在腊月初。”

“这么快?”攸桐微讶。

先前傅老夫人为傅澜音挑婚事,不疾不徐,相中了两个都被傅澜音推辞。过后秦家登门为秦韬玉提亲,老夫人问傅澜音的意思,这姑娘自是应了,而后便按六礼的规程,慢慢筹备——节度使负伤的千金嫁入在齐州颇有名气的秦家,这婚事自然是得用心筹备,不留半点瑕疵的。

不过这都是攸桐和离出府后的事,得知两人的婚事有了眉目,攸桐还高兴了好几天。

算起来,婚期最早也该明年开春才对,赶到腊月,未免仓促。

傅澜音便道:“也是没办法。前阵子我听说…”她跟攸桐相处融洽,对攸桐欣赏器重的杜双溪也颇存几分信任,便压低声音道:“京城皇宫里的那位,怕是撑不了太久。消息灵通些的人家,如今都赶着办喜事呢。”

熙平帝病势缠绵,却始终撑着一口气没翘辫子,都说腊月里难熬,若果真出了岔子,国孝期间不得婚嫁,平白耽误了少年男女的大好前程。

傅家如此安排,自是为傅澜音着想的了。

攸桐初到此处时,瞧着许朝宗的负心冷情,原主的绝望惨淡,齿寒之余,对男女之情难免存点畏惧之意,只觉女儿家若将期望尽托在旁人身上,未免痴傻。后来嫁给傅煜,那位起初眼高于顶、对女人没半分温柔心思,相处得也是一波三折。

如今看傅澜音和秦韬玉年少相恋、诸事顺遂,没那些伤心伤情的磕磕绊绊,便如在萧索寒冬后瞧见温暖绽放的春日繁花,高兴之余,甚是欣慰。

虽举盏把酒,道喜打趣。

待一顿饭尽兴散去,回屋翻出魏思道托傅煜递来的书信,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是时候回趟京城了。

许朝宗和英王纠缠到如今,等熙平帝驾崩,争的就不是储位,而是至尊的龙椅了。这等生死关头,各自杀红了眼,最宜见缝插针、趁火打劫。看傅煜先前在京城的情形,显然是想推许朝宗暂摄皇位,免得英王跟魏建勾结,给傅家图谋天下凭添阻力。

凭她之力,再搭上整个魏家,莫说撼动许朝宗,就是对徐家也无回手之力。

但有些人可以,或许还会乐意接过她递的这把刀。

事在人为嘛。

攸桐思量定了,瞧着食店在许长青兄弟的打理下诸事周全,便筹备起回京的事来。

齐州离京城路远,途中虽暂无战事,却流匪横行、官府昏暗,她是见识过的。上回她有傅煜的庇护,一路顺遂舒适,出入皆上等驿舍。这回少不得要低调,寻了两位靠得住的镖师,只带了春草在侧,换上普通布衣,扮作进京投奔亲眷的一家人赶路。

驾车太慢,不如骑马轻便,早晨晚些启程,晚间早早投宿。途中不露财不惹事,流匪盯着富商巨贾瞧不上她,小毛贼自有镖师对付。那镖师半生奔波,做事老练,对这条路颇为熟悉,每到一处,挑靠得住的地方用饭时,总能打探出附近的情形,而后绕开麻烦,倒还算安然无事。

这日途径郑城,天色将晚,便往客栈投宿。

那客店掌柜行事谨慎乖觉,不敢留来路不明的客人,细细盘查身份。

忽听外头蹄声错落,有三五匹马嘶声传来,忙命伙计出去迎接。攸桐行走在外,格外留意周遭动静,便躲在镖师身后,瞧向门口。不等那伙计迎出,便见厚重的粗布门帘掀起,有位身材高健魁伟的人进来,后面跟了随从。

这客栈门面不大,投宿的也都是普通人,那人器宇轩昂、姿态威仪,一瞧便是贵客。

伙计瞧他来路不凡,腰间悬着剑,怕不慎惹事,没敢急着招呼,偷偷看向掌柜。

攸桐却在看清那人的脸后,愣在当场。

——客栈颇为逼仄,门窗关得严实,帘子也厚重得很,将里面光线捂得昏暗。来人一身玄色长衫,肩上罩着墨青的大氅,俊眉朗目、风姿威重,不是傅煜是谁?他的身后,则是杜鹤和布衣打扮的护卫。

两下里目光相触,攸桐尚未来得及惊诧,便见傅煜抬步走来,面上不辨喜怒。

镖师为人稳重牢靠,瞧着来者不善,当即横身挡在攸桐跟前,也没打算剑拔弩张,只含笑拱手道:“这位爷…”话没说完,旁边攸桐便越过他,朝他感激笑了笑,而后仰头道:“将…你怎么来了?”

傅煜疾驰而来,悬着的心在瞧见她无恙后落回腔中。走到跟前,就见她身穿厚袄,裹得跟粽子似的,头上又戴个宽大的毡帽,脑袋缩在厚厚的毛领里,只露出眼睛鼻子,气不打一处来,只道:“跟我来。”

说罢,便揽着她往楼梯上头走。

镖师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见状要拦,却被春草拽住,道:“没事,是熟人。”

这般一说,那掌柜也反应过来,赶紧叫伙计跟着,去开客房的门。

第90章 欢喜

傅煜这趟出兵平叛, 比预想中的顺利。

宣州那一带离永宁不算太远,节度使曹建忠原是靠祖上荫蔽上位, 自身本事有限。比起傅家和魏建紧邻边关、时常对敌的强悍铁骑,曹建忠麾下的兵将虽不少, 却没多少能耐, 因军饷克扣严重, 加之疏于训练, 战力极弱。

之前被战火波及时, 曹建忠已然损了些兵将,这回再碰上麻烦, 自是无力应对。

熙平帝躺在病榻上吊着一口气,想着上回傅家的功劳, 试着再下旨意, 请傅家就近平叛。傅德明固然应了此事, 却也指使人上书弹劾曹建忠庸懦无能、贪污纳贿、克扣军饷等罪名,另荐贤才。若在从前, 朝廷对各处节度使无力挟制, 哪怕弹劾武将的折子堆成了山, 也莫可奈何。如今傅家雄兵压向宣州,这般上书, 也不过是借个朝廷的名头, 权衡过后, 便允了。

被举荐的那位原是永宁麾下的老将, 数年前便已调往曹建忠麾下, 只因曹建忠自有亲信,没得重用。虽不得志,却也凭着爽朗性子扎了些根底,而今有傅煜的铁骑剑锋撑腰镇着,拔除几位刺头后,顺利接了节度使的位子。

加之傅煜的外祖舅舅皆在这一带为政经营,事情便算办妥了。

傅煜逗留了月余,原打算待宣州局势稳了便回齐州,谁知还没动身,杜鹤便接到属下递来的消息,说攸桐孤身离开齐州,冒险回京去了。

傅煜闻言暗惊。

如今这世道,算得上太平无事的屈指可数,她孤身回京,身边纵有他安插的护卫暗线,也难保不会倒霉碰见硬茬子。到时如何应对?悬心之下,迅速处置了残余的事,命副将率兵回齐州,他则带了杜鹤和随身护卫,马不停蹄地赶来。途中接到许朝宗的求助密信,又命杜鹤多调些人手,暗中入京增援。

昼夜疾行,冒寒逆风,终是在这日傍晚,追上了攸桐一行。

踏入客栈门口,瞧见攸桐身影的那一瞬,傅煜悬着的心落回腹中,旋即暗自咬牙。

——明明能凭着他的安排顺利回京,偏要这般提心吊胆,她这是何苦?

跟他递个消息,让他派人护送,能掉块肉吗?

待那伙计小跑过去开了门,傅煜也不待多说,揽着攸桐进去,反手便关上屋门。屋里颇为昏暗,炭气稍稍熏人,沉厚的大氅卷了傍晚寒风,他双手握住攸桐的肩,沉声道:“独自跑出来,做什么去?”

“回京啊。”攸桐缩了缩脑袋。

“就凭那几个人?”

“刘镖师很厉害的,这条路走了十几年。”攸桐瞧得出他在生气,又往后缩了缩。

傅煜没好气,看她脸上焐得泛红,摘了那宽大的毡帽,便见她满头青丝笼成髻子团在头顶,那双眼睛顾盼生辉,灵动照人。大抵是察觉他的怒气,那双眼睛微弯,鼻子下巴露出来,带着乖巧笑意,“将军怎么来了?”

“路过。”傅煜说。

“哦。”攸桐咕哝了下,眼睫微垂,眼底笑意却更深。

傅煜满腔担忧化为闷气,想打她娇臀教训,又没那厚脸皮,只咬牙道:“你若想回京,递个消息给我便是。傅家那么些兵将,还抽不出几个人护送你?镖师再老道,这千里的路,如何护你周全?”

“我是怕搅扰军中大事。”攸桐见桌上有茶杯,忙涮干净了,倒杯给他。

仓促重逢,从最初的惊愕,到被拽上楼梯时的懵然,再到进屋后看破他藏着的怒气,她猜得到缘由。易地而处,倘若她挂心的人不顾安危冒险,她也会生气。

傅煜说路过,多半是嘴硬扯谎,从宣州到京城,全然不必绕这条道。

这男人必定是借职务之便,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否则哪会这么巧?看那青青胡茬和眼下暗影,显然这几日都没歇息好。

攸桐这次回京是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的,途中提心吊胆,偶遇傅煜后本就高兴,想到这节,便觉有暖流漫过心间。

行动胜过甜言,千万句山盟海誓的承诺,也不及他默默做的事情。

这个男人心里有她,不只是嘴上说说。

攸桐心底跟被蜜糖浸过似的。

见傅煜不肯接,索性递到他唇边喂给他喝,含笑解释道:“这条路上不太平,我知道。那两位镖师也是精心选的,秋天的时候还跑了两趟镖,熟知情形。我还借了澜音的面子,请他务必尽心护送。路上我也提着精神,处处留心的。”

待他将水喝完,便靠过去轻轻抱住,“我是思虑周全了的,别担心。还有——”

她仰起头,带几分揶揄、几分委屈,“刚见面就凶巴巴的,跟我耍威风呢?”

巧言软语,笑颜婉媚,她双眼睁得溜圆,瞧着他,神情娇蛮,眼底分明是欢喜。

傅煜满腔的闷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恨恨盯了她两眼,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了下。

攸桐没躲,眼神可怜巴巴地看他。

这便是撒娇了,成婚一年,她娇蛮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总令他招架无力。

傅煜被她气笑,又觉无奈,便抱她入怀,“我是生气你太见外,这种大事都不肯跟我提,不把性命安危当回事。待家宅安宁后,娶你回府,我是真心实意,你也别想糊弄。”声音低沉,带着不满,他在攸桐脑袋上蹭了蹭,语气故作凶狠,“往后跟我同行,不许再任性。”

“那可不行。”攸桐抬起脑袋,“我不能露馅。”

“怎么说?”

攸桐蹙眉,“我本想驱虎吞狼,若那只虎知道我仍受夫君照拂,怕会有疑虑,不肯帮忙。”

这话有意思,傅煜眉峰微挑。

攸桐便将计划大致说了,道:“敌人的敌人勉强算友军。皇帝危在旦夕,我听说京城的情形,英王是占了上风的。于他而言,登基后最头疼的便是徐太师麾下的那群文官,我趁早给他方便,除了他眼中钉,他又无需费多少力气,想必会乐意。徐太师当初纵着家人行凶,也该偿还此债了。”

说完,嘴角微动,眼底浮起些许嘲讽。

——许朝宗当初雄心勃勃,以为拉拢了徐太师便能达成心愿,不惜昧着良心放任徐家往死里踩原主,以讨好徐太师。谁知折腾了这么久,却还是被因图谋刺杀手足而禁足数月的英王占了上风。可见那徐太师,也不过如此。

傅煜自然记得当初的满城风雨。

攸桐要回去算账,他自须撑腰。

想了想,便道:“许朝宗有求于我,我能逼他取舍。”

“那又何必?徐太师毕竟是他的左膀右臂,让两虎相斗,互伤爪牙便好,将军只管做好人就是了。”攸桐说罢,见傅煜没再反对,便知他赞成此事,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过后,两人仍分头赶路,攸桐却再无需提心吊胆。

抵达京城时,天色将昏。

比起年初攸桐回京那次,城门盘查又严格许多,攸桐被镖师护送进城后,直奔魏家府邸。傅煜是应许朝宗之请暗里进京,并未露半点形迹。

魏家府门前,仍是旧时模样。

攸桐下了马车端详一圈,叫管事安排镖师住下,还没进门,便将巷子尽头,魏思道下值后,正冒着寒风匆匆走来。

瞧见突然冒出来的女儿,他显然愣怔意外,带女儿进门后,来不及高兴,便将攸桐叫到书房,数落了一通——当日和离是攸桐先斩后奏,魏思道得知消息时,生米成了熟饭,回天无力。他怕傅家因此怀恨,攸桐在齐州无法立足,千里迢迢地回京又艰难险阻,又是震怒又是担忧,只觉女儿此举太过任性,经了磨砺也没长进。

后来攸桐数次写信安抚,傅德清又亲自修书,才算放下心。

而后也写了封极有诚意的信,说傅家数代热血保卫百姓,吏治清明,爱民如子,哪怕没了儿女亲家的干系,他也不改初衷,还请傅德清代为照拂他那不懂事的女儿。

傅德清自是应允,两番消息互通,才各自安心。

但这仍未能消弭魏思道的不满,怕她往后还胡闹,在书房里数落教训,剖析利弊。

还是魏夫人赶来,将攸桐救了出去,母女俩闭门关怀近况。

攸桐在魏家歇了一宿,次日同魏思道梳理当日徐家污蔑造谣的证据。能造出那般声势,徐家当初费的力气自是不少,当初魏家无力还手,任由满城风雨,将攸桐远嫁齐州后便忍气吞声地没追究,徐家也松了警惕,虽封了口,却也没斩草除根——

毕竟牵扯太广,徐家到底没那胆子。

这却方便了魏思道。

在那风口浪尖上追查时,有人严防死守,但时隔两年,京城里的种种趣谈谣言如波起伏,徐家紧盯着夺嫡的事,魏思道耐着性子派亲信慢慢追查,终是摸出了许多线索,且那些人证俱在。

攸桐心里有了数,隔日清晨,便乘了马车,孤身前往英王府。

递了拜帖进去,不出所料地,被拒之门外——早年攸桐跟许朝宗来往甚密,甚少登英王的府邸;后来傅煜帮着许朝宗化解危局,公然携妻成为睿王府的座上宾,英王事败后被熙平帝严惩,自然心有不忿,跟魏家更无来往。

魏家又不是惹不起的高门,赏个闭门羹,不算意外。

攸桐也没气馁,将备好的书信交给门房,请他转呈英王殿下。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便见英王府的角门推开,门房请她入内。

攸桐今日并未盛装,穿衣打扮却也费了心思——锦衣襦裙,宫绦环佩,皆选了端庄的颜色,满头青丝盘成髻,点缀一枚贵重花钿,此外别无装饰。浑身上下,披风、衣裙、珠鞋、发饰皆贵重之物,不比公侯府邸逊色,却简洁端庄,从容沉静。

她没带半个丫鬟,孤身一人,跟着管事往里走,不疾不徐。

远处书楼旁的耳房里,英王手里攥着那封信,推窗而望,眼神审视而探究。

等攸桐走得近了,他掩上窗扇,自回案边坐稳,听得管事禀报,才道:“进。”

攸桐应命而入,一眼便瞧见了端坐案后的英王,皇家贵胄、风子龙孙,他虽没有许朝宗那等瑰秀容貌、温雅气度,因自幼身居高位,身上端贵气度并不逊色。只是神情冷淡,连眼皮都没抬半下,仿佛对此事并无兴趣。

但倘若真的没有兴趣,哪会允她进门?

攸桐心里有数,端然行礼拜见。

第91章 反扑

英王跟许朝宗年纪差得不大, 对跪在眼前的这个女人,也算是熟悉的。

对于魏家, 他原本是鄙夷的态度。

在英王看来,当初文昌皇帝垂青, 亲自为魏家孙女取名, 把她当皇家孙媳来看, 时常抱进宫里, 是谁家都求不来的福分。换了旁人, 早就趁机求高官厚禄了。谁知那魏思道脑子不活泛,一心扑在无人问津的故纸堆, 非但没求得权势,还疏忽了女儿的教养, 教得魏攸桐天真烂漫, 全没半点皇家儿媳该有的城府算计。

当日满城风雨, 种种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他还曾看过笑话。

若不是后来踩狗屎运被傅煜看中, 别说京里稍有脸面的人家, 便是寻常书生, 都未必敢碰那棘手的女人。听近来的消息,魏攸桐虽有美貌, 却没能耐留住夫君的心, 和离出府去了。

魏家摆着两个高枝儿都没把握住, 往后更不会有前途。

是以听见魏家女儿求见, 英王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直到管事呈上书信, 瞧见开篇说能帮他除了眼中钉的徐太师,才稍稍有了点兴趣。

那徐太师是熙平帝的授业恩师,又是许朝宗的岳丈,虽满腹经纶,却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整日端着清高仁爱的样子,在外名声极好,门生众多。英王先前数回捏住徐家的罪证把柄,命人弹劾立案,都被熙平帝重拿轻放,并不曾撼动问罪。

若要斗胆行刺,这事儿又不像刺杀许朝宗那样立竿见影,莫说熙平帝查到后会震怒重惩,便是徐太师呜呼死了,太师的名声摆在那里,周遭那些拥趸仍会为许朝宗所用,稍有不慎,便是白惹一身骚,自毁前程。

英王为储位折腾了两年,叫他恨得牙痒痒的,除了许朝宗,便是那徐太师。

此刻,瞧着从容跪地的攸桐,便往椅背靠着,道:“你信中说,能除了徐太师?”

“是,非但能除了他,还能令他名声扫地,清誉不再。”

这话她在信上提了,英王见多了舌绽莲花却百无一用的文客幕僚,闻言嘴皮一掀,道:“就凭你这张嘴?”

“民女带了证据,请殿下过目。”攸桐说着,双手呈上一副锦袋。

三四步外,站着英王的亲信随从,见主子递了眼色,便接过来,转呈上去。

英王拆开来看,上头写的是前年那桩旧事,随便扫了两眼,便没耐心地丢开,冷声道:“你这是疯了,来消遣本王?这种破事,也敢拿来本王跟前添乱。”

攸桐不为所动,缓声道:“当日谣言如沸,皆是徐太师家的手笔,证据确凿。”

那又如何?先前费尽心机,搜罗的罪名比这严重得多,也都证据确凿,却没能扳倒父皇宠信的太师。这点破事呈上去,难道就能给他定罪?

未免异想天开!

英王隐约的期待落空,随手摆弄那几张纸。

攸桐续道:“殿下与徐太师角逐两年,想必也摸透了他的性情,朝堂上手腕未必多强悍,却因名声在外,得文臣推崇、皇上宠信。他府中没做杀人越货、结党营私的勾当,想用律法的罪名制裁,并不容易。”

见英王抬眸看过来,知他是听进去了,便问道:“殿下觉得,他的立足之本是什么?”

“清誉。”英王沉声。

——他和许朝宗身边没得力的武将,一个拉拢魏建,一个拉拢傅家,在京城里,却只能靠六部众臣和皇帝的恩宠。他有父皇偏疼,在后宫占优,许朝宗拉了个能说会道、颇得推崇的徐太师,在朝堂占便宜,这般啄来啄去,许朝宗借着太师的清名占足了便宜。

攸桐又问道:“那殿下觉得,他最看重什么?”

那自然是清誉了,英王眉心微动,不由看向案上那几张薄薄的纸笺。

片刻后,他重抬目瞧向攸桐,只觉此女眼神从容坚定,似胸有成竹,跟旧日印象不同。

他看了两眼,抬手示意她免礼。

攸桐遂起身,道:“当日徐家搅弄风波,极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拼尽力气往我身上泼脏水,让满城的人来骂我,我最初以为,是想借风言风语,逼我轻生寻死,免得有后患。不过后来我又想,徐家要置我于死地,未必没有旁的法子,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把我和睿王、徐淑都架在火上烤。”

这事儿英王也觉不解,只是对私情谣传的事不上心,不曾细想。

便随口道:“你想明白了?”

“徐太师以清誉立身,最怕的便是名誉有损。徐淑是他的得意孙女,嫁予睿王后,贤良之名在外。可这位太师孙女,名门毓秀,当日却背叛好友,横刀夺爱。这事儿搁别人身上,未必在意,更不会多此一举,徐太师却费了极大的力气,将脏水泼到我身上,护着孙女。可见,他有多看重名声。”

这话听着有那么点道理,英王稍稍坐直身子,“所以呢?”

“清誉是他的利剑,也是他的软肋。殿下试想,此事若为人所知,翻起前年那样的议论,爱重颜面的徐太师能否承受住?轻摇三寸舌,骂死老奸臣的故事,不知殿下是否听过。届时家父会寻机当众质问,以徐太师那把年纪,殿下猜会如何?”

这法子倒是出乎英王所料。

他先前只在朝堂上下功夫,没想过这些歪门邪道。

而今细想,朝廷上舌战之时,徐太师哪怕底气十足,也时常争得面红耳赤。如今他自家做了龌龊事,若受万夫所指、千人责骂,再被魏思道当众大骂,哪怕不被当场气死,也该气得五内郁结,苟延残喘。

那点仁义贤良的名声,怕是也不击而溃了。

英王抄起那几张纸笺,瞧了几遍,而后道:“你是想本王帮你?”

“此事若成,于我,能洗雪旧恨。而殿下独得盛宠,往后朝堂上也能少个劲敌。只是睿王和徐太师势大,以魏家之力,冤情难白,京兆衙门也未必敢问案。只求殿下能令衙门秉公审案,待人证招供后,散播此事。”

这倒不难,京兆尹是他提携的人,英王府说得上话。

至于散播传言,更是小事一桩,他能卷起的风浪,会比徐家当初热闹百倍。

撕破徐太师的虚伪面孔,气死那欺世盗名的老匹夫,他乐见其成。若真能戳到徐太师的软肋痛处,不必魏思道出头,他便能寻个牙尖嘴利的御史,骂得他急怒攻心,痰迷心窍,活活气死那老贼。

英王唯有一事不解——

“傅家镇守一方,傅煜若进京,要京兆尹秉公办案并不难。你倒来求本王?”

这便是心存疑虑,怕她有诈了。

攸桐自哂而笑,“殿下耳聪目敏,难道不知齐州城里,我已与傅煜和离。”

“哦?”英王抬手喝茶,“他可是娶你于危难。”

攸桐面上露出讥诮嘲讽,“他却也心向睿王,不肯为我这点私事跟睿王闹翻,毕竟徐太师是睿王的左膀右臂。不瞒殿下,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仇恨刻骨,若不报此仇,此生难安。家父为搜罗证据,忍辱两年,不成此事,决不罢休!”

声音虽不高,却掷地有声,满藏恨意。

那姿态端庄从容,也绝不是任性地异想天开——魏思道忍耐两年,能摸出这些证据,显然也是下了功夫的。

英王审视攸桐,半晌忽而一笑。

都说仇恨生死能磨砺人的心性,搁在这魏攸桐身上,竟有那么点道理。至少此刻,她的言语神情、身姿态度,早已与当初那只知跟许朝宗风花雪月的少女不同。

傅家和离的事他听到了风声,虽不知攸桐此言真假,但关于徐太师的事…

公堂对簿、斥骂徐太师都是魏家冲锋陷阵,他只需打个招呼,待案情明朗后找人宣扬而已,不需费力。

若有端倪,他随时能抽身而退。

英王翻看那几张纸笺,斟酌半晌,才道:“你便使人去京兆衙门递状子,若此事果真属实,自会有人帮你传扬。”

这便是愿意了。

攸桐暗自吐了口气,松开捏出湿汗的手掌,行礼道:“殿下只管等佳音便可。”

攸桐离府后,英王一面派人去京兆衙门递话,一面则派人尾随盯梢,得知魏家门前并无异动,魏攸桐是仗着镖师护送、装作行路的民妇才从齐州一路艰辛地回京,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