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先皇驾崩,丧事未毕,京城各处酒楼歌坊冷清凋敝,街市间并无年节将至的热闹气氛。

攸桐心里却是轻松而愉快。

这趟进京时,她走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因不确定能否说动英王,前途未卜,心里未免担忧。好在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英王入觳,帮她打通衙门、推波助澜,徐家声名扫地、徐太师抵命归西、徐淑也得了报应,两年前压在她心头的那件事,得以了结清算。

魏家此后再无需为声名所累,徐家的倾塌,也算是为冰湖里绝望的少女给了个交代。

力所能及之处,她已尽力做成。

自今而后旧事散如云烟,天高地广、山清水媚,等待她的是美食、美景。

还有那个人。

攸桐坐在马车里,掀起后厢的软帘,看到傅煜策马立在城门外,墨金的披风猎猎而动。腊月天寒,难得放晴日暖,慵慵的阳光洒在巍峨高耸的城楼,将上头斑驳的油漆彩画、风雨痕迹照得分明。城墙上旗帜招展,守卫偷偷打着瞌睡,城下立马的悍将却是身姿笔直英挺,气度端肃沉稳,如猛虎立于羊群间,威仪夺目。

她忍不住勾唇微笑,探出半颗脑袋,朝他挥手作别。

傅煜没动,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越收越紧,目光黏在她婉转眉目间,牢牢跟随。

直到她坐回去落下车帘,直到马车拐过官道尽头的树林,直到冷风骤起,行人纷纷闪避,他才回过神,拨马回城。临行前,抬头望了眼这座如巨兽蹲伏的城楼,唇边渐渐凝起冷意,而后策马入城,投入这座他惦记已久的龙潭虎穴。

比起京城的清冷氛围,齐州城里显然热闹得多。

虽是国丧,但这儿天高皇帝远,熙平帝久病无能、致使各处民变纷起,在百姓口中,已得了个昏君的名号。他驾崩的事,对齐州百姓而言,也只意味着遥远的京城换个皇帝而已,并无多少触动。

丽景街上,生意仍然兴隆,临近年节,各府采买东西的车马交杂,熙熙攘攘。

攸桐遥遥瞧了一眼,暂未去涮肉坊,到梨花街的住处,许婆婆迎出来,满面笑意。入内一瞧,里面诸事安好,夏嫂得空时做了好些酱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厨房的柜架上,笼屉上蒸着糕点,香气诱人。

而厢房里,许婆婆已带人剪好了窗花、做好灯笼,备了些干果蜜饯。

攸桐瞧了一圈,很是高兴,让人将带的行礼安顿妥当后,便钻进厨房,叫夏嫂备好锅子,备些菜肉,等杜双溪回来后,大家涮肉吃,其乐融融。次日去涮肉坊,将近来的账目瞧了瞧,听许长青兄弟俩禀事,后晌闭门回住处,安稳过除夕。

忙过年初的几日,趁着傅澜音那边得空,又过去拜望道喜。

小夫妻俩门当户对、少年相恋,婚后处得和睦,叫人欣慰。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转眼春来天暖,齐州城外游人如织,攸桐没了从前的束缚,便常抽空出城踏青,偶尔折花带回,夹到书里晾干后,随信寄给傅煜。更多的则供在瓷瓶里,摆在长案箱柜上,日日清香,鲜艳悦目。

唯一令她头疼的,是秦良玉。

秦良玉这人性情温雅,风姿俊秀,因自幼学医见惯疾苦,心底仁善却不迂腐,医术关乎人命,虽行事谨慎周全,却也不像许朝宗那样优柔寡断、害人害己,心里颇有决断。更别说诗才秀怀,秉性纯澈,虽出身高门,却无骄矜傲然之气,单独拎出来,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也不愧他温良如玉的名字。

真要在他身上挑毛病,大抵就是脾气有点拗。

这股拗劲儿搁在医术上,能令他苦心钻研,哪怕旁人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也能沉下心,费许多功夫去琢磨,而后凭着满腹学识和过人的天分,解决掉许多难啃的骨头。也是这股拗劲儿,让他死扛着亲友的念叨,不肯随便娶妻生子,反倒不顾世道凶险,常往各处游学寻药,长些本事。

攸桐很欣赏秦良玉的性情才华和这股拗劲儿。

但当这股拗劲儿用到她身上时,就有点吃不消了。

去岁秦良玉以一支春意将玉笔相赠时,攸桐便觉得有蹊跷,过后便有意避开,留杜双溪与他切磋厨艺。原以为这意思已十分明显,以秦良玉的聪明灵透,定能看明白,而后另寻美人——凭他的出身、品行和容貌,多的是想嫁的姑娘。

谁知这位竟是锲而不舍,也不知是看上了她哪里,即便上回傅煜厚着脸皮去乌梅山添乱,也无动于衷。

腊月里攸桐回京办事,他躲到深山里去钻研医术,不贪美食。等攸桐回齐州,正月到秦家看望傅澜音,恰巧被秦良玉撞见后,这家伙就跟遁世之人忽然悟了,勾动口腹之欲似的,三天两头地往涮肉坊跑,被攸桐躲开几回后,他索性从杜双溪那里套话,问到攸桐的住处,径直造访登门。

盛夏暑热,高柳蝉嘶,攸桐坐在中庭树下,正慢慢翻看傅煜的书信。

听得门房禀报,出院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她几乎目瞪口呆。

而秦良玉则一脸淡然地站在门外,淡青的夏衫如云烟飘逸,玉冠之下,眉目间笑意温润,身姿如玉山巍峨挺秀,如孤松挺拔悦目。见她面露诧然,便微微拱手,一副有正事商议的模样,也不说话,只往里瞧了一眼,仿佛问她为何不请客人进去。

攸桐暗自扶额,将书信藏回袖中,请他往跨院的厅里去。

她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了。

第102章 报信

跨院里树影荫翳,屋后那棵老槐树葳蕤繁茂, 华盖般遮在厅上, 隔开暑热。

攸桐请秦良玉进厅奉茶, 命玉簪取了壶清凉消暑的酸梅汤, 外加翠玉豆糕、桂花糖蒸栗粉糕、鸳鸯卷和金乳酥四样小糕点摆在桌上。她跟秦良玉虽相识日久, 但从前会面时,或有秦九随身,或有杜双溪在侧, 那两位对秦良玉知之甚多,无需多言便能猜透心思,相较之下,她还没那份本事。

遂拈了糕点慢慢吃, 道:“秦公子忽然登门, 是有事吗?”

秦良玉摇头,继而颔首, 将杯中酸梅汤一饮而尽,目露赞许之色, 而后掏出封请帖。

攸桐伸手接过来一瞧, 旋即莞尔。

——是邀她同去城外鸡鸣山游玩的。

鸡鸣山离齐州城百余里, 据说峰峦奇秀、茂林修竹, 是文人雅客最爱去的地方。山里一泓瀑布如银河倒悬,两侧峭峰险壁, 若踏月造访时, 便见寒潭倒影月光, 飞珠溅于玉壁,颇有奇趣况味。攸桐听傅澜音提起过,对那里惦记已久,只是终究不敢孤身深夜往山间踏月寻瀑,便始终没动身。

而今瞧见这请帖,说不惊喜,那是假的。

倘若秦良玉没那份心思,她还会很乐意,带上杜双溪同去。

攸桐将那请帖看了两遍,才轻轻搁在桌上,“鸡鸣山的景致,我听澜音提起过,确实令人神往。不过近来店里琐事太多,怕是只能辜负秦公子美意了。”说着,状似无意地起身,往里走了两步,停在一架屏风跟前。

那屏风临墙而立,檀木雕刻底座,上面曲径蜿蜒,山深而林疏,有茅舍竹篱,秀丽明媚。

秦良玉不自觉地起身跟过去,将那屏风打量。

攸桐就势道:“这架屏风景致秀媚,笔法精妙,虽身在书阁,闲时瞧着,却如在山水间。”见秦良玉颔首,颇为赞同,便补充道:“是傅将军送的,从京城运来,千里迢迢。”

这话来得突兀,秦良玉一怔,颇意外地看向攸桐。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哪怕不曾戳破,两人都心知肚明。

上回在涮肉坊偶遇傅煜,在乌梅山看到突兀登门的傅煜时,秦良玉便知道,这位威震边塞的傅将军,对前妻并未忘情。但那又如何?秦良玉这些年游历四方,虽口不能言,看人的直觉却颇敏锐。攸桐和傅煜虽曾是夫妻,却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凶悍高傲、铁腕冷厉的名将,满腹韬略,所谋不小;一位是性情恬淡、不争不抢的娇娘,爱山水景致,追逐人间烟火,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相较之下,攸桐所求的与他不谋而合。

且美人窈窕,端丽容色冠于齐州,怎不令人动心?

秦良玉瞧着她,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索性疾步走到案边。

案上有笔墨纸砚,他抄了支笔,唰唰便往纸上写——

“已和离了。”

攸桐颔首,“确实和离过,但其中曲折颇多,并非真的相处不睦。”

“彼之所求,与你大相径庭。”秦良玉写罢,见攸桐一怔,接着又写,“红尘烟火,山水林泉。”隔了写空隙,又写,“权谋韬略、群雄逐鹿。”而后,甚为不满地,在两行字之间竖着画了两笔,以示两者绝非一路,相隔甚远。

画完了,仿佛不够解闷,又写,“他不适合。”

纸上笔锋蕴藉,其中洞察之意,大出攸桐所料。

她瞧着那段空隙,和中间隔着的两道崇山峻岭般的线,不觉得刺眼,反而笑了下。

初成婚的时候,攸桐也觉得,她和傅煜并不合适。

像是两个殊途之人被强行绑在一处,她往左,他往右,没法齐心同行。

但感情这东西,本就不是全凭理智的。志趣相投的人,能做朋友,甚至矫情点做知己,却未必适合做夫妻。更何况,已经有人抢先一步,悄然渗到了她心里,赶都赶不出去——

在他握住她的手、震慑许朝宗夫妇时,在他厚着脸皮、扯断盘扣色。诱时,在他明明血气方刚、却仍克制自持尊重她时,在他任由她搡回两书阁、笑意暗含宠溺时,在他明明怫然不悦、却仍答应和离、在傅家众人跟前维护她时,在他千里迢迢、冒着严寒追上她时…

攸桐不后悔离开傅府,却仍觉跟傅煜相处的点滴深印在心底,值得回味珍惜。

若跟了秦良玉,往后会是另一种人生,山高水远,人间有味是清欢。

但想到傅煜的眉眼神情,想起他的怀抱亲吻,和那双几乎能攫尽理智的眼睛时,胸口却隐隐作痛,比在狠心和离时难受百倍。

攸桐默了片刻,才笑了笑道:“傅将军满腹兵书韬略,大半心思都扑在军务上不假,但他也是血肉之躯,所思所求,未必尽是朝政谋略。”她顿了一下,认真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往后如何走,我心里有数,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公子玉质瑰秀,着实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平白耽误了。”

那言语神情,虽无锋芒,却坚定得很。

院外蝉声嘶鸣,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秦良玉握笔的手僵在那里,半晌才另取了张纸,滞塞写道:“非他不可?”

攸桐笑了笑,默然不语。

秦良玉却能从她神情里猜到答案。眼底的期待渐渐淡去,他搁下笔,握住那张纸。十指收拢,纸笺揉成纸团,染了墨迹在他修长的指上。他张口,喑哑无声,嘴型却是三个字,“打扰了。”

而后举袖拱手,端然辞别。

攸桐送他出门,回院时却见食店的伙计匆匆赶来,说食店出了点事,许掌柜请她过去一趟。忙命人备车,进屋迅速换了身衣裳,直奔丽景街而去。

这一去,便待到了戌时。

玉簪等她离开后,带两个新买来的小丫鬟收拾厅里的碗碟,见书桌上笔墨易位,便归置整齐。她年纪小,以前甚少伺候攸桐笔墨,不像春草烟波能识文断字,见一张歪斜摆着的纸上笔墨勾画,也不知写了什么,便随手夹在书里,免得被风吹了。

攸桐深夜回来,劳累歇息,过后又奔忙于琐事,也将此事抛之脑后。

暑热的夏日在声嘶力竭的蝉鸣里迅速过去,七月流火,秋气渐深。

京城里的你死我活相隔千里,偶尔傅煜心中提及,攸桐看着都觉心惊胆战。但于齐州城的百姓而言,乱事苛政相隔太远,傅德明调入京城后,傅德清掌着军政大权,底下官员仍不敢坏规矩,政事清明、风调雨顺,除了客商镖师出了永宁后颇艰难外,对大多数人,仍是现世安稳,丽景街上的涮肉坊开了将近一年,也盈利日丰。

重阳这日,满城百姓插茱萸喝菊酒,趁着天高云淡登高散心。

攸桐也不例外。

清晨起身时,瞧着外头晨光熹微,霞云粲然,知道天气甚好,便选了身骑马的劲装,用过早饭后,同杜双溪一道出城游玩。至傍晚时分,骑马回城,也不回住处,却朝丽景街的涮肉坊去。

到那边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傅澜音如约登门,面上却隐隐懊丧。

这未免令攸桐意外,

——嫁入秦家后,傅澜音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秦韬玉自不必说,跟傅昭相交甚厚,又是少年相恋,待傅澜音十分体贴。秦家老夫人又是宽厚之人,不像傅老夫人似的规矩严苛,对儿孙十分宽仁,且傅澜音背靠着傅德清这座铁铸的山,谁敢给她委屈受?在婆家夫妻和睦、妯娌相安,不比做姑娘时差。

今日秦府出游,她也在其中,本该高兴才是,却怎会懊丧?

难道是跟秦韬玉拌嘴了?

攸桐疑惑,笑着招呼她进门,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却见帘后人影一晃,露出来一张清秀的脸,锦衣玉簪、绫罗珠翠,打扮得甚是贵气。而那眉眼…攸桐看清时,心中诧异,几乎脱口叫出“大嫂”,好在及时打住,只讶然道:“少夫人?”

“没想到我来吧?”对方笑了笑,走进门,握住她的手。

——是傅晖的妻子、傅煜的大嫂,韩氏。

攸桐在傅家时,跟韩氏只见过两回,头次是去金昭寺进香,二回是被傅煜带着去了趟静安寺。比起当时偏居佛寺、沉闷寡言的模样,如今的韩氏像是换了个人,衣衫首饰自不必说,当了傅家主事的少夫人,这上头自然得撑场面,最明显的是气质,整个人精神焕发,双眼神采奕奕,颇有几分爽利干练的气度。

对着攸桐,韩氏也无半点少夫人的架子,只含笑道:“总听澜音提起这里,却少有机会出门,今儿跟着过来,可算是见着了。”

攸桐莞尔,请她往里头坐下寒暄。

而后命人摆锅添炭,以偿傅澜音出城登高、回城涮肉之愿。

岂知美食跟前,傅澜音却不像往常似的笑逐颜开,待菜摆齐全,攸桐命旁人暂且退出去,便拿筷子往攸桐手臂上轻敲了下,道:“你还有闲心问这些呢,告诉你,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急?”

“是关于我二哥的!”

攸桐动作微顿,因跟韩氏不算太熟,也没露异样,只问道:“怎么?”

傅澜音忍不住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大嫂说,前阵子府里收到封书信,是建昌节度使那边来的,说他的一双儿女要来齐州为姨祖母贺寿,顺道给祖母问安。还说,请祖母和父亲代为照顾。”见攸桐仍是一头雾水,直奔主题,“他那女儿姜黛君,可是建昌出了名的美人。如今这世道,她千里迢迢地来这儿,难道真是为给姨祖母贺寿?”

旁边韩氏瞧着小姑子那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继而补充道:“在这之前,那位姜姑娘的姨祖母也常来祖母跟前说话,打探二弟的事。”

这般一说,攸桐恍然明白过来。

千里迢迢,姜黛君跟傅煜素未谋面,不可能仅为慕名而来。恐怕是这大半年里,傅家在京城根基日深,这位建昌节度使坐不住,提前筹谋起后路来了。傅澜音是直率重情的性子,先前就总念叨着想让她回傅家,听见这事儿坐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却没想到,韩氏竟也不计利害,掺和进来了。

攸桐瞧着那两道注视着她的目光,脸上微热。

第103章 家书

火锅里汤水鼎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时节能吃的东西不少, 摆满圆桌的盘里切了薄薄的肉片、去刺的鱼片、去骨鸡爪、鸭肠, 外加莲藕、茭白、嫩豆腐、香菇, 因傅澜音早先说过要来涮肉吃, 攸桐还特地多备了些虾滑和蟹丸。

因是亲近之人,攸桐也没留女伙计伺候,亲自照应。

肉片放进锅里, 烫得微微变色,待熟了捞出来,给两人各盛一片。

攸桐做得不慌不忙,筷箸翻动之际, 心思也千回百转。

那姜黛君容貌性情如何, 姑且不论,她身后的家族才是最要紧的。许朝宗登基后, 傅德明入京为相,虽能尽早插手朝政, 却也会令许朝宗忌惮, 傅家不可能再如从前般偏安永宁。宣州那一带固然已被傅煜收入囊中, 但京畿、楚地和西边的半边江山, 傅家暂且仍无力染指。

建昌节度使姜邵虽不及傅家和魏家势大,毕竟也是节度一方、邻着边地, 手里兵马不少。

若傅家能跟姜家结姻, 两处夹击, 取楚地轻而易举,届时再谋京畿、魏建,会更有把握。

反之,若傅家不愿走结姻的路,姜家既有意寻求结盟,没了傅家,很可能会靠向魏建,那两处离得不远,若是联手镇住西边的山河,傅家想图谋整个江山,必定会阻力重重。

比起魏家能给的那点好处,姜家是实打实的兵马。

——很明显,得之有六分利,失之有十分弊。

傅家会如何权衡,攸桐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这般利弊明显的情势下,傅澜音仍愿为她通风报信,这份心意着实是难得的。而韩氏身在内宅,全然仰赖傅家生活,明知老夫人的态度,还能跟澜音来,也可见其心。

心事被窥破的些微羞窘迅速被感激代替,攸桐笑着睇傅澜音一眼,道:“这位姜姑娘很有来头,怕是个香饽饽,千里迢迢地北上,也算苦心孤诣,我心里有数了。”而后转向韩氏,“多谢少夫人提点。还是头回来这店里吧,尝尝滋味如何?”

“虽没尝过,却听过名头呢。”

韩氏蘸着酱料尝了尝,颔首道:“果真新鲜热乎,这般现烫着吃,倒别有滋味。”

见攸桐脸上余晕犹在,又笑道:“咱们虽没打多少交道,但老听澜音提起,也该听成熟人了。说句自私的话,当初若不是你的事,我怕是还在静安寺待着,你的为人性情,澜音和父亲都满口夸赞,想来是很好的。今日过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却也是看澜音太着急,你可别介意。”

这般不遮掩跟沈氏的过节,也算个爽快人。

攸桐笑着帮她夹菜,“少夫人客气了,这是一番好意,我很感激的。”

见傅澜音眼珠子直往虾滑上滴溜,客随主便,先下进去。

旁边傅澜音将碗里肉片吃干净,眼睛在锅里寻摸,口中道:“不怪我着急,联姻是常有的事,何况你跟二哥还闹成这般!这事儿若稍有差池,父亲一旦意动,那可就麻烦了。当初在你那院儿里,你是如何劝我来的?”

攸桐当然记得当初的劝言,是叫傅澜音别太羞涩掩藏心事,错过良人。

不过她和傅澜音、秦韬玉和傅煜,身份家世都截然不同,这事儿也不是她主动就算数的。遂停了筷箸,认真道:“若长辈意动,你二哥就从了,你老实说,这般男子还值得托付吗?”

傅澜音哑然,却仍低声道:“难道你就坐视不理,眼睁睁瞧着二哥另娶旁人?”

那倒也不是。

攸桐将煮熟的虾滑捞出来,搁到两位客人碗里,“放心,不会叫他蒙在鼓里。”

这才像话嘛!傅澜音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攸桐和离出府时,她便深为惋惜,后来瞧二哥悄悄往攸桐住处跑,厚着脸皮到乌梅山去搅局,便知二哥是上了心,不肯和离后一拍两散的。只是攸桐已执意和离,哪会轻易回头?且她那夫家哥哥秦良玉也盯着涮肉坊,有空便往这儿跑,傅澜音总担心攸桐被拐走,留自家二哥孤身一人,凄惨伶仃。

如今瞧攸桐那态度,显然是在乎傅煜的,傅澜音觉得欣慰,眉间懊丧总算消失殆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韩氏在傅家内宅对老夫人仰仗颇多,恪守着规矩,吃完饭便回了。

傅澜音没顾忌,见天色还早,不急着动身。

秋末风凉,有桂花香气沿街飘来,傅澜音临窗而坐,瞧着韩氏上了马车慢慢走远,便靠在窗户上,笑睇攸桐,“大嫂性子爽直,不是那种藏着七窍玲珑心的。你走之后,我才知道大伯母…”她顿了一下,难得的叹口气。

攸桐笑了笑,给她添了杯茶。

窗外柳枝随风款摆,傅澜音探手出去,随手折了嫩梢,在手里把玩。

“好在这事儿敲醒了父亲和祖母,如今大嫂管着家务,伯母气焰收敛多了。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便是想告诉你,父亲和昭儿、大嫂都很喜欢你,大嫂恩怨分明,不是糊涂狭隘的。你再嫁傅家一回,定不会再受从前那样的委屈,二哥因为你,其实变了好多。”

从前是何等情形,攸桐记得清楚。

那时傅家阖府上下,傅德清是公爹,不偏不倚,也只澜音肯待她好、体谅宽慰。

到如今,哪怕已不是姑嫂,仍是能说闺中话的密友。

攸桐颔首,握住她手,轻声道:“澜音,多谢你。”

“其实我很舍不得的。”傅澜音嘀咕,“你想,嫁回到傅家,咱们虽是姑嫂,却不能时时相见。若你…”她顿了下,眼底添了揶揄打趣,“被我婆家二哥抢走,咱们成了妯娌,反倒能常过去说话,蹭吃蹭喝了。两边掂量,难取舍得很。”

她摇头叹息,很是苦恼的模样。

攸桐半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喷出来,“傅澜音,你成日都琢磨什么呢!”

傅澜音嘿嘿一笑,搛了脆嫩的蒜拍黄瓜磨牙,腮帮一鼓一鼓的。

攸桐简直想揉她脑袋,“你二哥若知道这念头,还不打你。”

“谁让他从前鼻孔朝天了,半点都没有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夫君若敢那样,哼,转头就能把他赶出门。咱俩凑一处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不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攸桐被呛得直咳嗽,“你还…真是敢想。”

傅澜音接着笑,“不过你放心,等那姜姑娘来了,祖母定会叫我和大嫂陪伴,到时候我帮你盯着。她若敢打二哥的主意,哼哼…”

“你是主,她是客,都是节度使的千金,总须以礼相待,屁股可别坐太歪了。这事儿关乎政事,你父兄自会裁夺安排,”

“知道了——”傅澜音瞧她那副说教模样,笑眯眯挤眼睛,“二嫂!”

攸桐拿她没办法,次日修书给傅煜时,便提了此事。

信中只说姜黛君兄妹不日将抵达齐州,为姨祖母贺寿,旁的只字未添。临寄出去时,忍不住提笔,又在那一段的末尾添了两笔。

这封信递到京城的丹桂园时,正是深夜。

从傅德明入京为相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傅煜几乎都耽搁在京城里——鞑靼的顶梁老将被斩杀,无力南侵,东丹暂且也翻不起风浪,傅德清伤愈后主掌军务游刃有余,傅煜正好抽出空暇,留在京城安排人手。

许朝宗虽才能平庸,却颇有那么点志气,在擢拔傅德明为相后,又从各处遴选官员入京。

虽说皇家如今没有铁骑雄兵,剩了个空架子,但京师毕竟是皇权所在,里头眼线众多、消息错杂,别处节度使哪怕舍不得能人,也趁机安插人手。

傅煜当然不会放任,伯父在明他在暗,层层把关。

许朝宗心存不满又不敢撕破面皮,忍了大半年后,也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长案上是宫里刚递出的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位想学从前帝王的心计,挑起争端,借魏建之力生事,让两处内耗。以魏建的行事,眼瞅着傅家得了好处却没法分一杯羹,被许朝宗挑拨,未必不会入觳。

傅煜沉眉,将字条看罢,放在烛上烧成灰烬。

屋外传来杜鹤的声音,得了允准后,进门呈上一封书信。

“将军,齐州递来的。”

齐州的书信共有三样,家书、军情,还有攸桐的书信。

这三样都由杜鹤底下的人传递,各自封皮不同。

傅煜伸手接过那一摞四五封信,先看封皮,瞧见那印着素色花笺的,便先取出来。剥开火漆一瞧,是攸桐按约定每半月寄来的,里面内容如常,写她今日忙些什么、去了哪里、看书有何趣处等,虽是日常琐碎之事,傅煜遥想那些情形时,却仍有笑意攀上眉梢。

快到末尾时,她提了件事,是姜黛君兄妹要去齐州,特地写明姜黛君是建昌节度使之女。

这就蹊跷了。

攸桐不是爱嚼舌根的性子,书信中,更不会提无关之人。

傅煜又不傻,想着如今的情势,岂能猜不出三分?

再往下瞧,那一句的墨迹深浅和笔迹却与前后稍有不同,不像一气呵成,倒像追加的。

“…千里跋涉,用心之良苦,令人叹服。”

傅煜前后看了两遍,岂能瞧不出她这句话的暗示?再一想她写完信后又添上这句时的心思,脑海里无端浮起她暗自生闷气的模样,笑意便愈来愈深。

看来他是得快马回齐州,将她娶到身边,以安人心了。

第104章 大计

自傅德明入京为相, 傅家在京城除了这座丹桂园外, 还多了一座相府。

如今世道不太平,许朝宗登基之后, 京城里更是暗潮云涌,文臣武将各怀心思。傅德明入京时遭了回刺杀, 便调了数十名护卫入京。这些人是傅家私下栽培, 或是幕僚护卫,或是仆从管事,虽身手出众,却非军中将士, 许朝宗即便觉得此举猖狂, 却也无从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