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时机既至,傅煜没半点迟疑,当即带许朝宗悄然出府,冒着傍晚时下起的风雪,往皇宫而去。

第99章 宫变

凛冬深夜, 飞雪漫天,长街之上空无一人。

雪下了数个时辰, 已积了寸余之深,马蹄踩上去,除了咯吱声, 并无多余动静。傅煜纵马当先, 许朝宗紧随其后。

健马踏雪而过,到得朱雀长街,遥遥便见如高耸巍峨的丹凤门紧闭, 守卫森严。

城墙上火把熊熊,隐没在漫天风雪里。

许朝宗远远看了眼, 便绕行而过,向西疾行一阵后往北拐, 到左银台门后勒马。

——戍卫皇宫的禁军虽战力不足, 却有万余之众,睿王府的卫兵能耐有限,傅煜纵有意襄助, 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调兵来援,是以从最初, 许朝宗便听了傅煜的建议, 打算悄然入宫,直指腑脏, 尽量不惊动外围驻守的禁军。

正南的三门守卫森严, 是熙平帝的亲信, 想插手笼络而不打草惊蛇,难度极高。

而北门的夹城里有北衙将领驻守,稍有风吹草动,能及时应变,届时动静闹得太大,未免棘手。许朝宗与傅煜商议过后,便盯上了东西两侧的宫门,费了数日功夫后,终是买通了负责左银光门戍卫的将领崔辅。

今夜正逢崔辅当值,满身盔甲俱全,冒着风雪,亲自在城门巡查。

见许朝宗和傅煜过来,当即抱拳行礼。

许朝宗翻身下马,只说熙平帝有口谕传来,召他入宫禀事,事关紧急军情,请崔辅开门,放他入宫。

崔辅自是应命,与他一道驻守的将领心存迟疑,出言阻止时,却被崔辅厉色呵斥,说睿王身份贵重,既是奉口谕入宫,岂能耽搁,若误了大事,谁敢担待云云。戍守此门的职责担在崔辅身上,他既震怒坚持,旁人都是为谋荣华而入禁军,自保为上,谁敢违命?

且宫门口就只两人而已,便开了城门,放睿王和傅煜入内。

悄然穿过夹城,躲过禁军最严密的那道防卫,立时有乔装的宫人渐渐聚拢过来。

因熙平帝重病后一直在蓬莱殿调养,许朝宗正好避开重兵驻守的南衙和几座议整重地,直奔蓬莱殿。有傅煜及其随从护驾,又有事先做过的手脚,途中纵遇到麻烦,也能迅速斩除,动静淹没在腊月朔寒的风雪声里,不曾惊动旁人。

直至将近蓬莱殿时,睿王闯宫的消息才被送到英王跟前。

此刻的蓬莱殿里,人影幢幢。

熙平帝病弱数年,病势沉重后又整日躺在病榻上不见日光,脸色苍白得可怕,也格外消瘦,几乎形销骨立。满殿炭盆熏得燥热,淡淡的龙涎香气混着药汤的腥苦滋味,弥漫在每个角落。老皇帝双眼深陷,目光已然迷离,嘴唇翕动,微弱的气息吐成断续的言语——

“朝宗…朝宗…”

极微弱的声音,若不是近在榻边,几乎都听不见。

孙皇后端坐在他身侧,垂眉敛手,眼中垂泪,仿若未闻。

昭贵妃和英王侍立在侧,置若罔闻。

连日的重病昏迷后,谁都看得出皇帝大限将至,不可能再如从前般,赖在皇位上舍不开那点权利。熙平帝显然也是认命了,数日昏迷后,终在晌午醒来时,命人召了几位亲信重臣入宫。

徐太师的事早已经由昭贵妃的嘴传到他耳朵里,昭贵妃向来得宠,又很会吹枕边风,对徐家没说半句好话,还添油加醋地说此事累及皇家名声,招得民怨如沸、议论纷纷。熙平帝本就偏向英王,如今自身难保,也顾不上跟太师的那点交情了,见已至此,便拟旨传位英王。然而终是父子一场,他前阵子时常昏睡,如今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强撑着精神,命人去请睿王入宫,父子见最后一面。

昭贵妃母子哪能乐意?

储君的事悬了两年未决,如今虽有了旨意、尘埃落定,但在英王承继大统之前,倘若许朝宗入宫横插一脚,便徒增变数。是以传旨的内监奉命出了蓬莱殿时,便被昭贵妃身旁的宫女拦住,阻断消息。

皇帝重病,这皇位明儿就成了英王的,小内监哪敢违抗,自悄悄地躲了出去。

熙平帝撑着口气,白等了半天,气息渐渐微弱,只是不肯死心,断续念叨。

孙皇后瞧着伤心,纵猜得到昭贵妃的小心机,这会儿情势已分明,哪能戳破,便只对着丈夫垂泪。几位臣子里固然有稍微耿直的,猜出端倪,也无能为力。昭贵妃母子纵对熙平帝有些感情,前阵子守在病榻旁,该流的眼泪也流了,这会儿瞧着遗旨暗自欢喜,只等皇帝咽了最后一口气,便能昭告天下,登基称帝。

殿内沉寂,唯有熙平帝断续微弱的声音,和昭贵妃轻轻的啜泣。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等最后的一刻。

直到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沉重慌乱的脚步,踩在积深的雪上,迅速由远及近,而后到得殿前。

“启禀皇后娘娘——”侍卫半跪在殿外,声音响彻殿宇,“睿王闯进来了!”

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熙平帝神志稍稍清醒,更令昭贵妃母子陡然变色。两人对视一眼,顾不得旁的,当即拔步往外走,才到殿门口,便见殿前火把熊熊,许朝宗身后围了三十来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进来。

那些人虽是内监打扮,却各个矫健英武,必是乔装改扮,跟着内应混入宫里的武人。

这般阵势无异于闯宫,英王当即厉声喝止。

许朝宗的脚步,也在听见那声厉喝后,微微一顿。

带着十数人强闯宫禁,这事搁在从前,许朝宗是想都不敢想的。

凭他身旁那些人的本事,别说肆意闯宫,便是护他周全,也甚为艰难。

但今夜,冒着凛冽寒风、鹅毛大雪,他在傅家护卫的围拢下,硬着头皮一路疾奔而来,竟是毫发无伤——途中撞见的宫廷侍卫皆被傅家人斩杀,迅捷而凶狠,悄无声息,而扮作内监的傅家护卫左右扶着他手臂,步履如飞,以至于他都到了这里,外面还没察觉异样。

许朝宗终究是个文人,疾奔而来,心里咚咚的跳,身上也出了层薄汗。

瞧见傅煜在宫廷肆无忌惮地杀人时,甚至有一瞬的毛骨悚然。

若时移世易,住在宫廷里的换成了他,傅煜若想杀入宫廷,会不会也如今晚般轻而易举?仿佛森严宫禁、严密巡查,在傅煜眼里都不堪一击,这座天底下最威仪的宫殿,早已不是从前的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满心所想的,是如何应付英王。

到了这地步,哪怕没有眼线禀报,许朝宗也能猜得到,熙平帝最终选择了英王。

想名正言顺地继位,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但若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那更不可能!

他而今做的事是宫变,是强夺皇位,是要关门打狗,杀了他异母同父的兄弟及其亲信,不能有半点犹豫迟疑。这几日许朝宗明面上按兵不动,只如常入宫问安,没在熙平帝跟前做半点功夫,暗地里,却借着傅煜的指点和安排,做了许多筹备——譬如买通宫禁、安排内应、在殿前羽林卫安插棋子,将杜鹤和傅家暗卫扮作不起眼的宫人悄然送入宫中。

许朝宗熟知禁宫情形,却苦无良将,傅煜麾下高手如云,却不知宫禁详细。

两处合力,天衣无缝。

凡此种种,皆为今夜能一击必杀。

怀着这般念头,在看到蓬莱殿外那对母子的身影时,许朝宗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殿前有羽林卫守护,比平常添了两倍兵力,火把映照飘雪,盔甲重刀,严阵以待。

而英王和昭贵妃母子站在侍卫身后,居高临下,有恃无恐。

许朝宗自知理亏,更不敢耽误拖延,不容英王斥责,便拔剑出鞘,高声道:“父皇病重,御体欠安,你母子二人竟挟持威逼父皇,勾结外臣意图谋逆,乱臣贼子,其心可诛!拿下!”说话间,剑锋往前一晃。

他周遭仅三十人而已,在殿前两三百的重甲兵士包围下弱如蝼蚁。

英王瞧着可笑,怒道:“分明是你强闯宫禁,颠倒黑白,诸位将军,还不拿下!”

他一声令下,周遭禁军将领当即应命,刀剑出鞘。

有人挥刀扑向许朝宗,亦有人挥刀转身,砍向同僚。

风雪肆虐,血洒在地上,洇出暗红的痕迹,火把映照殿前的青砖,暗处有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去,想叫外围禁军增援,却被早已埋伏的乔装内监以劲弩射倒,半步都没能逃出蓬莱殿。金戈交鸣,傅家暗卫将手心冒汗的许朝宗护在正中,挡住外围禁军侍卫的冲杀——

以少敌多,拼死固守,这样的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杜鹤和几位头领各自挥剑奔向禁军将领,傅煜则站在暗处,冷眼瞧着这场厮杀。

皇权魏巍,宫阙阊阖,原本至高无上,森严威仪。

如今却只剩昏君当朝、庸碌无为,对着天下动乱无能为力,只在这方寸之地争权夺利、彼此算计。

他瞧了眼躲在护卫中间的许朝宗,继而将目光投向英王。

那位显然是瞧出形势凶险,意图躲入殿里。

这也不是个好东西,为夺皇位,不惜与魏建勾结,随意许诺数州之地,将万千百姓送到魏建淫威之下,任由恶吏盘剥。为谋权位,只盯着朝堂方寸之地,贪贿搜刮资财以笼络重臣,任用奸佞,跟亲兄弟互相攀咬,彼此陷害,枉顾百姓落难,没有半点还朝政以清明的打算。

两兄弟自幼金尊玉贵,不知人间疾苦,皇位落在谁手里,都不是百姓之福。

但如今的情形,傅家威信不足,只能稳住永宁和宣州一带,尚不宜取而代之。

他眼神冷凝,长剑铮然出鞘。

漆黑的身影腾空跃起,借着廊道旁的宫灯一点,如鹰般扑向殿门。

被昭贵妃笼络的禁军将领只瞧见一道巨大的黑影凌空扑来,势如虎狼,迅猛之极,仓促之下舍了缠斗的傅家护卫,豁出性命来救,剑锋斜指,直取傅煜要害。

傅煜侧身避过,手里的剑却已脱手飞出,携雷霆之力,刺入英王后背。

英王半只脚才跨入门槛,便被长剑透熊而过,被那股巨大的力道裹挟着,往前扑了半步。待长剑铮然刺入铺地金砖时,剑柄微微颤动,英王的身体便慢慢滑下,没来得及呻。吟,便扑倒在地,断了气。

昭贵妃在宫廷打滚了半辈子,靠的全是阴谋算计,何尝见过这情形?

瞧着儿子气息俱无地趴在地上,她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声大哭便扑了过去。

殿里熙平帝听见外头兵戈时,已心惊咽气,剩下孙皇后手无缚鸡之力,几位重臣则恩养太久,素日里跟徐太师那等人对阵还行,哪敢往武人堆里钻,各自惊惶不安地听动静。半晌后,才见许朝宗身染鲜血,脚步踉跄地跑进殿里,跪在熙平帝跟前厚着脸皮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了!”

傅煜冷然站在柱后,瞧着这位既无得力文臣、又无堪用武将的傀儡。

第100章 威胁

英王被斩杀在殿门口, 大哭喝骂的昭贵妃被人打晕在地,待许朝宗入殿时, 整个蓬莱殿里鸦雀无声。外面的厮杀已然停止,忠心维护英王的将领已被斩杀,剩下的将士见对方三十余人出手凶悍, 自知不敌, 或是倒戈,或是退缩,无声对峙着, 没半点动静。

殿内外,便只有许朝宗的声音回响。

孙皇后垂泪不语,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剩下的宫人内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自皇后膝下嫡出的长子故去后, 孙皇后便消沉了许多, 心思尽数扑在熙平帝身上,对二王夺嫡的事不闻不问,半点不曾插手。在熙平帝病势沉重后, 甚至在凤阳宫设了小佛堂——她膝下没了儿女、母家并无权势,除了守着太后之尊度日, 也没能耐趟朝政的浑水。

如今瞧着许朝宗公然弑兄、颠倒黑白, 心中纵有不满,又能如何?

英王身死, 熙平帝膝下只剩许朝宗这个儿子, 皇位怎么算都是他的。

她冷眼觑着许朝宗, 那位跪伏在熙平帝榻前,满面悲伤,显然是在等她发话。

旁边几位重臣里,有人似欲说话,瞧见门神般站在柱后的傅煜,对上冷厉如剑锋的目光,只觉头皮森然发麻,脊背生寒,再一瞧匍匐在地的英王,当即噤若寒蝉,退回原处。

——皇家势弱,节度使割据,朝堂上这些文臣,看来也没多少骨气。

孙皇后心里哀叹了声,半晌后,才低声道:“你父皇方才一直在念叨你。”

许朝宗终于等到她开口,缓缓抬头,将孙皇后神色瞧了片刻,才道:“是儿臣来迟了。”

“送送他吧。”孙皇后跪在旁边,朝熙平帝身旁的大内监递个眼色。

内监得命,拉着细长的悲音,宣布大行皇帝驾崩。

那封传位的遗旨,被随后赶进来的睿王府长史悄然收走,这一场迅速而隐秘的厮杀也隐没在漫天风雪声里,消息几乎没传出蓬莱殿。

熙平十年入冬后最厚的一场雪,从傍晚入暮起,纷纷扬扬地下了整夜,遮盖住行人马蹄的足迹,掩埋了蓬莱殿前血迹,也送走了抱病数年、朝政疏懒,屡次被民变逼得捉襟见肘,几乎毫无建树的皇帝。

城南的丹桂园里,攸桐瞧着漫天风雪,整颗心吊在嗓子眼里,焦灼难安。

这是傅煜在京城里的宅邸,周遭尽是富贵人家的别居,屋宇峥嵘,朱墙逶迤,周遭的防卫却未必逊色于将门王府。那日出了睿王府后,她便被安排在此处居住,以策安稳。原本留在园中的人手,昨晚忽然少了大半,而住隔壁院的傅煜深夜未归,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攸桐都无需多猜。

宫变夺嫡,自是生死搏斗,其中凶险光是想想便叫人胆战心惊。

这样的事她帮不上忙,只能等候消息,暗自祈祷傅煜安然无恙。

长夜漫漫,一颗心悬着,她哪里睡得着,对灯坐了通宵,不时掀帘出门,听外头动静。

——除了打更的梆子,就只剩风卷着雪片呼啸而来,刮得人牙齿打颤。

她一遍遍出去,瞧着游廊上的雪越积越厚,瞧着檐头红瓦换上银装,瞧着庭前纷纷扬扬,灯笼渐熄,而外面仍没半点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风声停驻,屋外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攸桐眉心一跳,赶紧跑出去,却是那树杈上积雪太重,承受不住,被压折了。

她揉了揉眉心,忽然听到远处似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攸桐以为是错觉,忙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果然听见踏雪而来的声音,越来越近。

而那步伐节奏,纵轻微之极,却格外熟悉。

攸桐心中几乎狂喜,手脚都微微颤抖,疾步出了院子,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有人健步而来,两肩积雪,眉梢头顶也是花白交杂,像是年过花甲的老爷爷。然而那身沉厉气度却一如旧时,锋锐的目光隔着雪雾瞧过来,愣了一瞬后,猛然拔步,疾掠过来。

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候,空气清寒冷冽,几乎呵气成冰。

傅煜踏过蓬莱殿的血迹,驰过深雪长街,才回到住处便见纤秀高挑的美人站在院门前,身上随意裹了件披风,在等他。

心有灵犀似的。

到了跟前,便见她脸颊耳梢冻得通红,眼底却满是担忧焦灼。不等他说话,扯着他衣裳便上下打量,嘴唇冻得直打哆嗦,手也不像平常利索。见他身上并无醒目伤痕,这才吁了口气,抬眼看他时,唇边漾开笑意,睫上却有晶莹的冰花,眼珠子微微泛红,竭力忍着泪意似的。

傅煜撑开披风,将她裹进怀里。

“没受伤,放心。”他将攸桐抱紧,拿嘴唇焐热她耳廓,“很害怕吗?”

“不怕。”攸桐闷在他胸前,又摇了摇头,“也怕。”

怕他受伤,怕他深入皇宫遭英王算计,甚至怕许朝宗在得手后过河拆桥,有道理的、没道理的担忧一股脑地钻到脑袋里,这一夜漫长得像是一生,好在一切无恙,傅煜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还不忘吃豆腐。

攸桐眼底温热,唇边笑意压不下去,只低声道:“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

傅煜笑着拍她的背,揽她进屋,握着那双手哈气。

见她身上穿得单薄,又道:“就这么跑出去,不怕冻出病。”

“不会,我只在屋里等的。”说着,拉傅煜到炭盆旁取暖,想起温着的热茶,赶紧给他倒,又帮着解了积满雪的披风,取帕子将他鬓边雪化的水珠擦掉。眼角眉梢、鼻梁额头,乃至头发脖颈,擦得干干净净。

须眉花白的老头子,转瞬间又成了峻整威仪的兵马副使。

傅煜端然坐在炭盆旁,任由她摆弄,攸桐让他歪脑袋低头时,也极配合。

待她忙活完了,探手出去,勾住她腰肢。

攸桐一愣,回过神时,人已被傅煜打横抱起,坐在他腿上。

迥异于刚回来时的冷厉杀伐之气,他身上被炭盆烤得暖热,眉间淡漠收敛殆尽,笑声低沉,却如磁石打磨,“都快以为这是在南楼了。我忙完琐事,你帮着宽衣,再端来两盘美食。”声音里带了眷恋,目光深邃清炯,意味深长。

攸桐未料他忽然提及这茬,便想挣脱,奈何那胸膛硬邦邦的,城墙般牢固,推了没用。

傅煜故意兜着不放,杀伐归来后有美人秉烛等候,关切挂怀,他心里觉得高兴,索性站起身,叫她无处可逃。继而无师自通地在原地兜了两圈,看她裙角扬起,怕掉下去似的伸臂兜在他脖颈间,虽佯装恼怒,眉眼间却笑意婉转,深以为乐。

转了两圈,见攸桐发髻散了,蹙眉微恼,才适时将她松开。

两人拥炉烤火,攸桐随手笼起发髻,嗔怒瞪他。

傅煜泰然受之,口中道:“是说真的。皇上驾崩,许朝宗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哪怕登基了,必定也不太平。如今世道不好,国丧至多一年,到时候伯母的事已料理毕。我娶你回来,天时地利人和,刚好。”

攸桐笑而撇嘴,“谁说要嫁你了。”

“那你想嫁谁?”

“我——”攸桐对着他灼灼目光,声音一顿,轻哼道:“天底下好男子多得是。”

傅煜“唔”了声,沉眉威胁,“你敢嫁给旁人,我就带兵去抢,看谁敢娶你。”

他难得跟人玩笑,还这么霸道蛮横?

攸桐侧目,揶揄道:“听这口气,傅将军威风不小嘛。都能带兵强抢民女了。”

她才不是民女,她是他的妻。从最初的淡漠疏冷,到如今辗转反侧,活了二十多年,难得有个入眼入心入梦的女人,灵动娇软、婉转妖娆,那眉眼身段、性情行事皆合他意,若不是府里的事,早就按倒在榻上了,哪能放手?

傅煜笑而不语,想着同床共枕、亲吻嬉戏的旧事,有些心浮气躁。

攸桐见他神情不对,忙岔开话题。

中庭雪片纷纷扬扬,屋里炭火暖意融融,两人闲话许朝宗的事,直至天色将明时,才各自去歇息一阵。

次日清晨,大行皇帝驾崩的丧音才传出宫廷。

随同而出的,是英王和昭贵妃联络几位重臣密谋篡位、终被伏法的小道消息。

——唯一得以保全性命,被悄然送出宫廷的那位,勉强算是忠正之臣,不曾参与夺嫡之争,被熙平帝召进来,便是临终托付,令他襄助劝诫英王,切勿诛杀亲兄弟。许朝宗对他并无过节和恨意,便留下性命。

孙皇后哀痛过度,病倒在凤阳宫,丧事便由许朝宗安排礼部和内廷司操持。

因熙平帝重病已久,丧事倒不难筹备,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进言下,许朝宗也在数日后登基,改元惠安。新帝登基,后位却虚悬,只尊孙皇后为皇太后,令贵妃为贵太妃,随即敕谕天下,凡是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有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因先帝时数次战乱,还下诏大赦天下,甚是忙碌。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新朝气象下,却未能激起半点欣欣向荣之态。

朝廷衰微,各处官府实则受节度使辖制,未必听朝廷政令,这大赦的诏令下去,虽有哪些可赦免、哪些不得赦免的细则,到地方官员手里,却未必尊奉朝廷号令。纲纪严明如永宁帐下,有傅德清坐镇,大赦的事办得顺当,但到了魏建那等人的手下,赦免之人却是由官员定夺,不依朝廷的规矩,反需银钱打点,以至民怨更深。

有不明内情的,便只怨朝廷昏暗、任用恶吏,民不聊生。

这些事离京城有千里之遥,许朝宗无暇顾及。

他如今发愁的是近在跟前的事。

皇位虽夺到了手里,但夺嫡时他被英王压在下风,如今徐家名声臭不可闻,更是缺少助力臂膀。那场宫变去了两位重臣,英王昔日的亲信他也不敢任用,放眼一圈,竟无多少可用之人。

前朝政令难行,各自为营,他这皇帝当得形同虚设,后宫里,同样不安宁。

昭贵妃母子深得熙平帝偏疼,哪怕英王年初刺杀亲兄弟被罚禁足,事情风头过去后,仍十分爱重。后宫之人最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被昭贵妃笼络了不少。这些人里,有臣服于新帝的,也有忠心于旧主的,鱼龙混杂地藏在宫里,纵遣散了许多,也令许朝宗睡觉都不安稳。

那晚的动静纵未张扬出去,但先帝驾崩、英王和几位重臣葬身宫廷,明眼人都知道蹊跷。

谣言不知是何处偷偷流窜出去的,不知是谁怂恿,有跟英王交好的武将蠢蠢欲动。

许朝宗身在王府时,一心只想夺得皇位,从最初的贪图,到后来的执迷,不可自拔。如今夙愿得偿,真的坐上了这九五之尊的位子,才觉如坐针毡——人心涣散、危机四伏,满朝文武跪在他跟前,却没几个是真心敬服。

大厦欲倾时,他身处高位,便如坐在累卵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没有能独当一面的文臣,更没有能坐镇京师、震慑旁人的武将,许朝宗处境甚至比在睿王府时更为困窘,迫不得已,只能骑虎而行,暂将目光投向从龙功重的傅家。

第101章 访客

宫变的事上傅煜出力极多, 事成后他却未大肆张扬,更没露半点居功自傲之态,只偏安丹桂园中, 冷眼观动静。许朝宗欲封赏爵位时, 傅煜皆辞谢不受, 欲封一品将军的虚衔, 也被婉言谢绝。

——这些虚名, 显然非傅家所求, 至于田产财帛之物,更不会被傅家放在眼里。

但这功劳, 却不能没半点表示,否则太说不过去。

许朝宗看得出傅家胃口不小,见两道封赏皆被辞谢, 这日召傅煜进宫, 亲自问计。

还是在麟德殿里, 朱漆盘龙、铜鼎熏香,从前是久病体弱的熙平帝坐在御案后,而今换成了年轻的帝王,温雅端贵。可惜朝廷积弊太深,熙平帝在位十年,眼睁睁瞧着兵权旁落、政令难行, 都无力挽回, 许朝宗既无威仪震慑的铁腕, 又乏重振超纲的手段, 又能有几分回天之力?若是接个清平盛世在手里,有能臣良将辅佐,他或许还能励精图治,如今接了个烂摊子,如何收拾?

最初夺得帝位的狂喜淡去,真坐到至尊皇位,面对棘手的前朝后宫,许朝宗显然很头疼。

那双眼睛里,从前藏着对皇权的狂热渴望,如今却分明添了疲惫。

傅煜端然而入,瞧着御座上的帝王,恭敬拜见。

许朝宗哪怕心有忌惮,也须摆出信重之态,亲自过去将他扶起。而后面露愁容,说如今新朝初立,本该群臣齐心革除旧弊,做些有利天下百姓的好事,奈何人心涣散、六部无能,许多弊端积重难返,当如何应对。

傅煜拱手,姿态端肃岿然,说朝政千头万绪,皇帝难以恭览庶政、事必躬亲,须有能臣辅佐。但如今朝堂上,许多官员尸位素餐、德不配位,徒有富贵利己之心,而无匡扶帝王之能,须遴选有才能的官员入京,擢拔能统率百官的能臣担任相位,辅佐皇帝。

很巧,放眼天下,属永宁节度使傅德明才能卓然,治下清明,极得百姓赞誉。其政绩才德,四处节度使无人能及,也不比京城几位重臣逊色,出将入相,更能服众。

傅煜举贤不避亲,举荐傅德明入京为相。

许朝宗一听,便知这相位才是傅家真正想要的。

傅家捏着永宁兵权,尾大不掉,已很令人头疼,若再染指相权,便会愈发难对付。许朝宗本就优柔而少决断,心中作难,只说傅煜此议甚好,他斟酌后会安排。

回宫一琢磨,这事儿虽是引狼入室,但若断然驳回,傅家若心存不满添乱,他如今可无力应对——上回傅煜帮他应对英王的刺杀、这回安插人手入宫夺权,许朝宗知道傅煜的锋芒,自问暂时无力压制。且这阵子多半精力须放在内廷禁军之中,除掉迫在眉睫的隐患,朝堂上无力挟制,难免令局势更乱,非他所愿。

倒不如先放虎狼进来,他稳定内廷后腾出手,借傅德明之力立起帝王威仪,恩威并重笼络人心,届时再借别处之力牵制傅家,总比如今束手无策的好。

——毕竟朝廷上争权夺利,各自为营,傅德明未必就能一家独大。

这般犹豫权衡,终是决定暂且妥协。

傅德明入相的事就此议定,许朝宗怕周遭武将出乱子,也不敢放傅煜回去。

朝廷调令官员时还有许多文章可作,傅煜乐得留在京城安排,欣然应允。

朝堂上的事凶险复杂,攸桐帮不上忙,又惦记齐州的那座小院,待尘埃落定,便想回去。

傅煜很是不舍,却知道京城里暗潮汹涌,有许朝宗提防贪婪,待傅德明入京后,更会有旁人虎视眈眈,攸桐若留在此处,不及在齐州安稳自在,便命杜鹤护送她回齐州,顺道护送傅德明入京。

攸桐走的时候,正是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