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扶着徐淑肩膀,让她靠在身上,哭个痛快。

徐淑哭了半天,才又哽咽道:“祖父原本年事已高,若不是为了殿下,哪会掺和朝堂上的纷争?这两年里,他为了殿下鞠躬尽瘁、费尽心思,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如今府里不知急得怎样,殿下偏要拘禁着我,难道就放任父母伤心慌乱,坐视不理吗?那御史是个什么东西,敢当街斥骂太师,谋害人命,殿下难道就放任吗?”

她哀哀地哭,许朝宗始终沉默不语。

只等她长篇大论地数落完了,才道:“哭完了?”

徐淑哽咽了下,摸不清他这态度,只红肿着双眼睛,不解瞧他。

许朝宗便道:“太师故去,我自然心痛,那御史胆大包天,也不能轻饶。但如今的情形,是算账的时候?”他跟傅煜对坐一日,不自觉也沾了点利落悍厉的心境,沉声道:“太师为我筹谋的,是皇位,如今父皇病重,情势凶险,两件事孰轻孰重?”

这其中的轻重,徐淑当然分得清。

她哽咽了下,没作声。

许朝宗续道:“太师既去,我能仰赖的唯有傅煜。他今日的话,你听见了?”

徐淑一怔,想着傅煜那沉厉威胁,心底一寒,道:“他想怎样?”

“让我给个交代。”

“交代?”

“当年徐家造谣诬陷,逼得攸桐走投无路,投水自尽,险些溺死在腊月冰湖里。之后还穷追不舍,拿着她寻死的事来嘲讽。”许朝宗提及旧事,心里针扎似的,不自觉地松开徐淑,“这些事证据确凿,傅煜要个说法。”

“他想要什么说法,难道要我抵命不成!”徐淑说罢,想着傅煜那神情,再想想他纵横沙场、杀人不眨眼的传闻,心里纵觉得不可能,却仍生出畏惧,当即抱住许朝宗,“傅家再势大,也只是殿下的臣子,他难道要忤逆不成!”

忤逆吗?傅家手握重兵,未必没有那胆子。

更何况,如今是他有事相求。

傅煜若撒手不管,傅家仍能一方独大,他却再无生机。

许朝宗没出声,只静静看着徐淑。

徐淑瞧着那神色,心底恐惧蔓延,渐渐慌乱,“他真的…”

“若不给交代,夺嫡的事,他便不肯出半分力气。”许朝宗轻轻拿开徐淑的手,“当日我就曾劝太师手下留情,是他执意如此。此事的根源在于攸桐,你若能求得她宽宥,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否则——”

他顿住,没往下说。

徐淑却踉跄退了两步,面露惊骇。

“否则怎样?殿下要弃我于不顾吗?”

“皇位我志在必得。”许朝宗避开她的目光。

低沉而简短的声音,却如千钧重剑压在心上,亦如冷水兜头浇下,令她刻骨生寒。

皇位势在必得,则必须给傅煜交代,看许朝宗这意思,是打定了主意放弃她。

枉顾两年同床共枕的夫妻情分,枉顾徐家鞍前马后、奔走筹谋的功劳…

徐淑只觉手脚冰凉。

屋里死一般沉寂,半晌,许朝宗才道:“做错了事,终须受罚。若能挺过此事,让傅煜愿意出手相助,皇位得手后时移世易,之后的事另当别论。但如今情势危急,唯一的出路在于攸桐…”

念着这个名字时,许朝宗脑海里浮起的,仍是那位青梅竹马的少女。

活泼娇憨、姿色过人,虽不通世务,却天真善良,肯拿自身的性命来护着别人。

若徐淑能求得她宽宥,傅煜那边就好交代得多。

许朝宗长叹了口气,没再多说,缓步除了屋子。

徐淑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两眼愣怔。

往日旧事历历在目,当初徐家踩得有多狠,徐淑一清二楚,而那日留园里攸桐疾言厉色,亦可见怀恨之深。

当真要去求魏攸桐吗?

以她费尽心机求来、委曲求全保住的王妃尊荣,去求昔日败在她手下,几乎就被斩草除根的那个女人。许朝宗离皇位一步之遥,她离那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也是咫尺距离啊!身份悬殊,旧仇横亘,岂能忍辱低头?

可若不求,许朝宗当初能为夺嫡割舍下情分极深的青梅竹马,如今皇位近在咫尺,会不会如从前般,割舍下她这个徒有虚名而无多少情分,如今更无娘家助力的结发妻子?

徐淑没有把握。

甚至,她觉得许朝宗很可能走跟从前同样的路。

去求,不过忍一时胯。下之辱,尚有翻身之日;不去求,落到傅煜手里,便是前路尽断。

徐淑已无暇后悔旧事,她只恨许朝宗的无能、心狠,而后犹豫、权衡。

她整整枯坐了一宿,次日清晨,才勉强打起精神,命人去请攸桐过府叙话。

攸桐赏脸,乘了睿王府那辆华贵的马车过去,直入内院。

迎接她的是卸了钗簪玉环,脸上没涂半点胭脂粉黛的睿王妃徐淑,孤身跪在侧间里,身上衣衫简素,脸上泪水涟涟、神色憔悴。

第97章 俱罚

自春月一别, 攸桐跟徐淑便再没见过面。

彼时徐淑还是端庄高贵的睿王妃,锦衣绣带,金钗凤簪,层层粉黛堆砌出皇家的贵丽姿态。而此刻,她却是素面朝天,两只眼睛在哭过后微微浮肿,听见门口的动静抬头时, 目光如同死水, 早已没了昔日的张扬傲然。

入了宗室谱牒的王妃, 太师的孙女,原本只需向宫里最尊贵的人下跪。

此刻,却是朝着门口, 面如死灰。

这场景落入眼中,哪怕攸桐早有心理准备,却仍微微讶然。

旋即停了脚步, 不言不语, 偏头将她打量。

徐淑即便下过决心,对上攸桐那目光, 也觉得脸上仿佛被锐利的刀剐、被炽烈的火苗烤, 难堪屈辱之极。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后悔今晨的决定, 觉得如此忍辱求存, 不如傲然赴死, 尚能保全此生体面。然而求生的本能, 终是压过心头种种情绪,死后万事皆空,但活着,却还有许多盼头——她已付出了许多,岂能轻易放手?

她张了张口,声音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今日请你过来,是为从前的事。诚如帖中写的,当初那些事是我徐家对不住你,如今旧事澄清,徐家背负着满城的骂名,落入当初你曾处过的境地,祖父更是因此事而丧命。攸桐——”徐淑抬眼,面色苍白,“咱们这笔账,你还有多少没算清的,今日一并说明白吧。”

“然后呢?”

“算清楚了,便不必牵扯旁人,更不必拿这些琐事威胁殿下的大计。”徐淑垂首缓声,神情里皆是落败后的颓丧,“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今日过来,便是脱簪赔罪。你心里若有怨气,打我、骂我都可,只盼能解开心结,算清昔日的恩怨。”

她双手笼在身前,姿态卑弱,如同从前哄原主时,态度诚恳,情真意切。

攸桐心底冷笑,“王妃这是想…求情?”

徐淑神情一僵,却仍点头道:“你我之间是私怨,殿下的却是家国大事。还望你能以国事为重,手下留情,劝傅将军一句,襄助殿下。”

这帽子倒是扣得不小。

攸桐挑眉,“你这是求情,还是威胁?”

“求情。”

“唔,难得。”攸桐颔首,啧啧一声。

——脱簪请罪,忍辱求情,看来这位王妃仍心存幻想,以为熬过了此劫,仍能如从前般,跟许朝宗夫妻和美,忍辱换个锦绣前程。

既然如此,戳破这幻想,让她尝尝原主曾经的绝望伤心,未尝不可。

攸桐哂笑了声,“我还以为,你费尽心思求来王妃之位,殿下待你有多好,原来不过如此。我们之间仇怨有多深,他难道不清楚?一场脱簪请罪,一句对不住,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显然是不欲轻易和解的意思了。

徐淑记忆里的攸桐仍是旧时的天真少女,吃软不吃硬,闻言面色微变。

便听攸桐续道:“这男人啊,说他深情吧,转过头就能割舍,譬如当初抛开我,如今推出你。但要说他绝情,却又未必,尤其睿王殿下并非大恶之人,当初瞧着那般欺压于我,难道就没耿耿于怀?当日恩佑寺里进香——”她顿了一下,故意没说下文,只淡声道:“脱簪请罪,究竟是傅将军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这话全然是冲着恶心徐淑去的。

恩佑寺里的情形、许朝宗的那封信,年初数次相见时许朝宗的眼神,攸桐都看得出来。

那位显然是旧情难忘、藕断丝连,虽狠心舍弃了原主,却没完全斩断。

徐淑又岂能不知?

两年夫妻相伴,许朝宗时常独自对着旧物出神,对她虽客气有礼,却始终若即若离,他的心思羁绊在哪里,徐淑见过当初许朝宗跟魏攸桐的浓情蜜意,岂能不知?而许朝宗毕竟是皇室贵胄、风度温雅,寻常待人也温柔,妙龄芳华的女子,谁不倾慕?徐淑自然也不例外,嫁入王府之初,也曾想过握住他的心,夫妻情浓。

可惜,事与愿违。

丈夫心有所系,夫妻貌合神离,到如今,许朝宗不维护发妻,却隐约偏帮着外人…

徐淑本就觉得许朝宗待她狠心,闻言不免心生揣测,尴尬之余,只觉如刀刃插在心口。

鲜血淋漓。

攸桐接着补刀,“你猜,倘若我今日要你以命相抵,他会不会愿意?毕竟…”

毕竟什么呢?

徐淑忍不住揣测。毕竟许朝宗惦记着旧情人,跟她同床时还会在梦里念别人的乳名;毕竟旧情人又成了未嫁之身,等他坐拥天下后,便触手可及;毕竟徐家对他已没了半点用处,她若死了,还能腾出个位子…

她不敢往下想,只怒声道:“你胡说!”

心绪浮动之下,声音陡然拔高。

攸桐笑了声,稍稍躬身,转而道:“好,即便不是如此。当初徐家肆意欺辱我,置睿王于何地?谣言裹挟的三个人,他脸上难道就有光了?原本能好聚好散,非要闹得那么不堪,你以为他不介意?当初娶你,为的是徐太师。以利相聚,利尽而散,这道理,王妃该懂吧?殿下要与傅将军交涉,有的是能谈的条件,兵马、银钱、官职、爵位,哪个不够诱人,却要把成败押在我这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其中缘由,王妃可曾想过?”

说罢,直起身退了两步。

徐淑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昨晚辗转反侧时,她想过许朝宗如此行径背后的理由。心里有过许多揣测,却终是不敢乱想,乍然变故之下,她也没有足够的冷静理智,去分析每种可能的真假。最后,几乎是有些掩耳盗铃般,相信他是情势所迫,却不得不忍辱负重。

但此刻,攸桐连番发问,却仍挑起了她的疑心。

——不得丈夫宠爱的女人,对于丈夫情意所向的疑心。

徐淑沉默不语,脸色却是愈来愈难堪,最后,像是想到了最坏处,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那是种近乎绝望、心灰意冷的神情,跟她刚进门时装出来的灰败截然不同。

当初原主被许朝宗舍弃时的百般揣测、伤心意冷,如今便如那满城骂名般,如数奉还。

牵扯感情时,女人的猜疑心最是可怕,这种窥探人心、追问不出答案的,更是磨人。

攸桐狠狠盯了徐淑一眼,最终摆明态度,“要说和解,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要的也简单,当初我被徐家逼得投了冰湖,如今两年过去,也是那样寒冷的腊月,王府里的湖也不浅。你若能跳进去,泡上两个时辰,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

“你——”徐淑未料她如此刁钻,豁然抬首。

腊月寒冰极冷,便是探个指头进去,都刻骨生寒,她自幼娇养,半点苦都没吃过,如何熬得过刺骨冰湖?哪怕侥幸捡回半条命,往后也是浑身的毛病,莫说生儿育女,想好端端的过日子,都怕是很难。

徐淑瞪着她,不可置信。

攸桐冷笑,“你若能熬过冰湖的水,算你的本事,我佩服。若熬不过,那也是罪有应得。”

说罢,再未逗留,转身出门。

到得屋外,却见中庭树下,两人并肩而立。

是许朝宗和傅煜。

攸桐愣了下,旋即屈膝为礼,道:“既然殿下亲至,想必也听到了。不过是昔日之事如数奉还,她若熬得过,我绝无二话。若熬不过,也只怪罪孽深重,冥冥中自有天意。”言毕,脚步不停,径直往外走。

许朝宗心绪浮动,想叫住她时,声音却卡在嗓子里,迟疑着吐不出来。

傅煜也微微拱手,“相信殿下会信守承诺。”而后抬步跟上攸桐。

屋里徐淑听见动静,手脚并用地半爬着追出来,想开口跟许朝宗求情,却只换来四个字。

“听天由命。”

轻飘飘的,如他从前伸来的温柔手掌,将她推向谷底,绝望而阴沉。

攸桐加快脚步,出了两重院落后,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在屋里跟徐淑提起许朝宗,暗示许朝宗惦记着失去后再也得不到的白月光,原本是为恶心徐淑,让她看清许朝宗的无情无义,而后如原主般,遭一回绝望磋磨,身心俱罚。哪知道,一墙之隔,那两个男人竟在悄悄听墙角?

许朝宗便罢了,早已斩断干系,怎么看都无所谓。

傅煜却杵在那儿呢,行军打仗之人,耳力异于常人,也不知听了多少。

攸桐打死都没想到傅煜竟然会来这场合,惊愕之下,心里慌乱,不等谁带路,便仗着对睿王府的熟悉,逃也似的跑出来。

才走出垂花门,便听背后有人道:“你对这王府倒很熟。”

是傅煜的声音。

攸桐心里哀叹了声,知道是躲不过了,只好放慢脚步,转过头时眼底有点尴尬。

便见傅煜目光沉静如水,健步而来,神情里有那么点…酸味?

第98章 关怀

冬日的睿王府草木凋敝, 日头昏惨惨的照着, 没多少暖意。

攸桐浑身裹在银红洒金的披风里, 因觉得风吹得耳朵冷, 便将昭君兜罩在头上, 只将眉眼露出来, 嵌在绒白的狐狸毛中间。瞧见傅煜酸溜溜的神情,那股莫名的尴尬反倒淡了许多——不过是使激将法被撞见, 她慌个什么劲儿?

遂睨着他一笑, 淡声道:“毕竟从前常来, 路还是记得的。”

声音带几分揶揄, 侧脸轮廓秀致, 眼角眉梢韵致婉转。

傅煜一噎,加快两步走到她身侧。

攸桐便又道:“方才的话,将军都听见了?”

“嗯。”傅煜闷声,仗着身高之利,侧头觑她。

攸桐自不欲他误会,平白添乱,便解释道:“我说那些话是为刺激徐淑, 她从前往我身上扎的刀,如今我原样奉还。她最终如何不要紧,只想叫她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至于旁的,不怕将军笑话, 当日我确实投过湖, 一则外面讥嘲谩骂得厉害, 换了谁都承受不住,再则是睿王行事令人齿冷。”她哂笑了下,“若我命薄,死在冰湖里,论元凶,其实插刀最深的是这两位。徐太师已然抵命了,剩下的,我纵没本事奈何他,又岂会轻易忘记旧事?”

既不会忘记旧事,自然谨记教训,不可能再有半点纠缠旖念了。

她说得仿佛风轻云淡,但语气神情间,却藏着笃定。

傅煜似被触动,眉头微皱。

成婚的那段日子里,夫妻俩几乎没有提过旧事,偶尔提及许朝宗,也不过一句已经过去,不可能再惦记而已。攸桐顾忌着傅煜的傲气,自然不敢在他跟前提当时的心境和念头,而傅煜彼时没那等细腻心思,纵揣测过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形,却从没开口问过。

像是一层轻薄的蝉翼,尽量不去触碰,小心避开。

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

每个人的性情行事里,都藏着过去的经历,许朝宗于攸桐而言是个教训,或许还是阴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那种。以至于到了他这里,哪怕他给了言语承诺,仍不自觉地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只相信握在手里的东西。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渐而浮起疼惜,“旧事如何,能同我说说吗?”

攸桐杏眼微抬,眼底分明藏了诧然。她一直觉得,以傅煜这心高气傲的性情,是不屑于问过去的事的,毕竟掺杂了另一个男人。最好是抹杀了从前的荒唐幼稚,只留下未来的漫漫长途,并肩前行。却未料,他竟会主动问起,且看那目光神情,并非拈酸,而是认真想了解。

她看着那双眼睛,渐渐的,唇边浮起笑意。

“好啊,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

眉梢微挑,全然一副不肯吃亏的小模样。

傅煜竟也笑了笑,“没意见。”

余生漫长,过去无人知晓的悲喜,慢慢与她道来,有何不可?

两人一道出府,傅煜早就命人在外面备了辆青布蒙着的轻便马车相候,叫攸桐坐进去,说这两日京城情势凶险,攸桐又掺和到了英王跟睿王的事情里,留她住在魏府,他不放心,已跟魏思道打过招呼,暂将她安排在隐蔽住处。

攸桐也知其中利害,谨慎起见,听从他的安排。

客人离去很久后,徐淑仍然呆坐在空无一人的屋里。

从魏攸桐悄然回京至今,这不足半月的一段时间,几乎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原本饱受赞誉的太师府邸声名扫地,哪怕她已贵为王妃,也无力挽回。汹涌的民愤谩骂之下,徐家颜面尽失,祖父被人气得过世,而她更是从尊贵雍容的王妃,一夕间跌落到如今这境地。

祖父没了,徐家势力溃散,被傅家要挟后,几乎成了弃子。

而她的丈夫许朝宗,她痴心爱慕、费了许多心思才嫁给他的那个男人,却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舍弃了她。曾今的骄傲尊贵和苦心孤诣,在脱簪赔罪的那一跪时,被击得粉碎,而舍尽尊严博取的那一丝希冀,而今也成了泡影。

徐淑此刻无比后悔,肠子都快青了。

倘若能够重来,她定然不会再信他的鬼话,去做什么求情的事,那是在自取其辱!

如今可好,她没了娘家的势力,沦为昔日手下败将的笑柄,而她委身的丈夫,非但舍弃了她,还心存算计…举目四顾,日头惨淡、草木凋零,这座金堆玉砌的王府空荡而凄清。她就算苟活下来,往后又该往哪里走?徐家声名扫地,没了许朝宗的维护,她会不会如当年的魏攸桐般沦为笑柄,遭人讥讽唾弃?

日头隐没在群峦背后,周遭慢慢地昏暗下来,院里起了风,冷得瘆人。

徐淑不知道当初魏攸桐躲在府里,趁夜走向冰湖时,在想些什么。

但此刻,她心里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

昨日之前,她不止一次地做梦,梦见许朝宗登基,她以元配妻子的身份,封为皇后,受万人景仰跪拜、风光无两。哪怕梦尚未成真,她也是尊贵的睿王妃,走在云巅的女人,被无数人艳羡、谄媚。而一夕之间,仿佛轰然坍塌般,荣耀呼啸远去,连仅剩的希冀也被许朝宗冷淡斩断,只剩种种情绪折磨着她,悲伤、屈辱、绝望…

她其实才十七八岁,自幼金尊玉贵,没受过多少挫折。

余生漫长,孤身落魄,没了希冀,该如何走下去?

徐淑孤身呆坐,浑然没察觉腹中饥饿,听见外面侍女窃窃私语,商量是否该进门打搅时,更觉难堪之极。而她隐隐等待的那个人,并没有来看她,她的亲信侍女嬷嬷,也都困在住处,不得来见。她唇边浮起笑,悲凉而讽刺,最终站起身,走出门去。

“告诉殿下,我没失约,总归夫妻一场,昔日的功劳请他记着。”

——若她的死,能解了许朝宗心头芥蒂,徐太师的劳苦便不必化为乌有吧?

奉许朝宗之命前来送饭的侍女匆忙行礼,也不知她这是何意,面面相觑。

眼瞧着徐淑孤身出去,觉得情势不对,赶忙去跟许朝宗禀报。

许朝宗这会儿正在书房,焦头烂额。攸桐跟傅煜离开后,他惦记着熙平帝,又进了趟宫,这回倒是到了御前,可惜熙平帝喝了药昏睡,父子没能说话。凭着他在宫廷多年的直觉,许朝宗也隐隐察觉,熙平帝想必是流露了些态度,御前几个要紧的人,连同皇后,对他的态度都不似平常。

据说,昭贵妃近来两回求见得逞,而令贵妃一直被拒于门外。

这般情势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对熙平帝已不报任何希冀,只能按傅煜的计划行事。

许朝宗正为这事儿掉头发,听见侍女的禀报,神色骤变。

对于徐家,他确实有芥蒂,但两年的信任倚重,恩怨早已交杂,爱不能刻骨,恨也不会刻骨。让徐淑脱簪请罪,是抵不过良心煎熬,觉得确实该有个交代,也是给傅煜摆明态度——既有求于人,博取至尊之位,暂时备躬些又何妨?徐淑那一跪,是以旧友的身份,而非王妃的尊荣,他看得开。

而今日攸桐的言语,他听得明白,要的只是奉还旧事,而非执意取徐淑的性命。

但听徐淑这意思,怎么像诀别似的?

许朝宗哪会真的逼死发妻,忙往府里后园的湖边赶。

暮色四合,寒风侵体,湖边没掌灯,黑黢黢的看不清周遭动静。而徐淑来时素衣脱簪,昏暗暮色里,旁人瞧见了也没辨出来,不曾留意。等王府侍卫赶来,奉命找到时,那位已在冰湖里泡了许久,浑身冷透,只剩一息尚存,眼睛不知是被何物划伤,有些血痕。

许朝宗抱着她,浑身都在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

侍卫手忙脚乱地救起徐淑,往暖屋里送,又忙着请太医。

许朝宗却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徐淑被抬远,心里猛地蹦出个念头——两年之前,同样的寒冬腊月,冷风刺骨,攸桐投水时,是不是也如此刻般,脸色铁青、奄奄一息?而她举身投湖之前,是否也抱了必死之心,绝望而怨恨?

彼时许朝宗如藏头的鸵鸟,有意不去深想这些,投湖于他,是耳边禀报的几个字。因人最终无事,便触动得不深。

而今,亲眼见到这场景,却是触目惊心。

他究竟造了怎样的孽啊!

许朝宗心里针扎似的,颤抖着手追上去。

次日深夜,徐淑从昏迷中苏醒,高烧沉疴、满身酸冷疼痛,眼睛被碎冰所伤,不能视物。

许朝宗却无暇顾及此事。

宫里的眼线有确切消息递来,熙平帝昨日水米未进,孙皇后方才招了几位重臣进宫。而据英王府那边眼线的消息,英王昨晚出府后便不知所踪,恐怕是已然藏身宫中,就等着熙平帝咽了气,他可就地接过大统。

就在今晚了,皇帝驾崩,继位之事尘埃落定!

许朝宗听罢禀报,当即看向端然站在旁边的的傅煜。

那位身穿黑衣劲装,外头是件玄色大氅,腰间悬着宝剑,身姿魁伟英武。冷厉眉眼微沉,神情端肃凝重,见许朝宗看过来,便颔首沉声道:“该入宫了。”

宫里的眼线已然打点妥当,许朝宗昨日还借身份之便,安排傅煜往宫里偷偷走了一趟。虽没到熙平帝住处打草惊蛇,但外围的情形,傅煜已是了然于胸。

——数年征伐,时常以少胜多,铁骑所向披靡,作战前摸清地势,已是深入骨血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