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寺外,傅德清眼睁睁放走魏天泽,脸色沉黑。

目光越过火焰浓烟,紧紧盯着那座七层木塔,看到傅煜腾身窜上去,抱着攸桐跃下来时,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松,当即喝命属下去追。回头扫了眼,傅昭和贺清澜仍昏迷未醒,由护卫层层护着。

漫天烟尘,火势渐渐出了东林寺,往周遭山林蔓延。

傅德清半生戎马,扛着十数万将士和数州百姓的性命,没资格以身犯险,便死盯着。

看到熟悉的身影闯出来,傅德清绷着的脸总算稍稍松弛,忙迎过去。

傅煜那身衣裳烧得狼狈,脸上沾满了烟尘,眼睛通红。

闯出火海,他片刻都不敢逗留,疾风般掠过傅德清身侧,迅速往远处飞奔。直到远离火场,没了那些呛鼻的烟尘,才筋疲力竭地跪坐在地上,轻轻放下攸桐,让她靠着躺在他怀里。紧绷的精神松弛后,脑壳的疼痛才骤然袭来,想山崩地裂,昏重又尖锐。

他抬手扶着脑袋,脸上是极力忍耐的痛苦神情。

这儿地势开阔,山峰呼呼吹过来,带着萧瑟凉意。

攸桐浑身湿透,衣裳紧着身段,双眸仍紧闭,身体却微微瑟缩。

傅煜忙解下外裳,裹在她的身上。

见那张细腻柔白如玉的脸颊沾满烟尘,便撕了一段衣襟,慢慢帮她擦干净。

待傅德清赶来时,就见这位名震边塞的新任永宁节度使只穿了身中衣,盘膝坐在荒草山坡上,怀里抱着昏睡的女人。他皱了皱眉,催马过去,解了披风丢给他,而后翻身下马走过去,“她怎样了?”

“还好。”傅煜沉声,嗓音被浓烟熏得微哑。

傅德清不放心,蹲身看了看,又伸手往攸桐鼻端探了探,见她神情虽苍白虚弱,呼吸却渐渐顺畅,便放了心。再回头瞅了瞅还没醒的小儿子,只觉头疼恨极,沉声道:“这回抓到魏天泽,必得杀了!”

“碎尸万段。”傅煜咬牙。

傅德清沉默了下,却仍道:“这回你行事莽撞,不是节度使该有的作为。”

更不是以为图谋天下,将来要登临帝位的男人该有的作为。

这么些将士,派谁去都行,你身上担子太重,不该拿性命去拼。

傅煜知道他的意思。

眼皮微微动了下,他收紧手臂,抱紧怀里的攸桐。

“我不后悔。”他说完,又补充道:“她陷入险境是为昭儿。”

“为了昭儿?”

傅煜颔首,“那报信的纸条是她写的。”

傅德清愣住,片刻后,才猜出其中关窍——傅昭被捉,显然是因碰见了逃狱出去的魏天泽,攸桐能将那纸条安然递出来,可见当时她并无危险。但傅家报信用的铜哨声音独特,能传出极远,魏天泽久在傅家军中,岂能听不出来?攸桐那哨声将傅昭的消息递了出来,却也引来了虎狼,令自身陷入险境,以至于被魏天泽挟持,险些命丧火海。

他心中震动,瞧着这位前儿媳,半天都说出半个字来。

第109章 蹭饭

攸桐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身底下锦褥厚软, 红绡软帐垂落, 遮断外头的光线,床榻内昏暗得很。她不知睡了多久, 脑袋里仍觉得混沌, 那种梦里都挥之不去的疼痛残存,鼻端的呛人烟尘却消失了, 换成丝丝蕴藉的玉华香——这是她在居处常熏的,熟悉之极。

攸桐心神微动,掀开眼皮, 看到帐顶绣着的海棠花枝, 榻边的博山香炉上淡烟袅袅。

隔着软帐, 外面坐着的人影隐隐绰绰,是个挺拔的男人侧影,而不是寻常看惯的秋葵、玉簪。他像是颇为疲惫,坐在方椅里, 单手支在檀木收腰圆桌,脑袋微偏, 在阖目养神。身姿却如山岳挺拔耸峙, 随时能醒而拔剑似的。

攸桐看着他侧脸,冷峻而硬朗。

从年底京城别离, 转瞬已是十月,期间唯有音信相通, 始终没能会面。

久别重逢, 却是在火场里, 那会儿攸桐被浓烟熏得头疼眼痛,入目最深的印象,是他逆火而来,神情焦灼狠厉,满面灰尘。她原以为今日要丧命在魏天泽那恶贼手里,却没想到,远在京城的傅煜竟会从天而降般,赶到她身边。

攸桐静静看他,片刻后掀开锦被,看到手腕脚腕都缠了厚厚的纱布,衣裳也都换了。

帐内锦被悉索的动静传出,傅煜倏然睁眼,一个健步便窜到里面。

连日疾驰赶来,又碰上东林寺里的那场大火,他已有两个日夜没阖眼了,眼窝微微凹陷,周遭蒙了层淡淡的青色,脸色也颇憔悴。床榻陷下去,他坐在她身旁,声音有点沙哑,“怎样,还难受吗?”

“好多了。”攸桐睡得懵懵的,“你没事吧?昭儿呢?还有秋葵和玉簪。”

“都没事,秋葵玉簪在厢房,昭儿已送回府里,澜音也没出意外。父亲说,这回的事要多谢你。”傅煜看她脸色不似先前苍白,稍稍放心,旋即捧起她裹得粽子般的脚腕,“这伤怎么回事?”

“还不是魏天泽。捆着我双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挣开。”

攸桐说得委屈巴巴,顺手将披散的青丝拢住,搭在肩头。

傅煜眸色微沉,心有余悸地揽她入怀,安抚般摩挲她脊背,心疼道:“我找到你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他到底…”

“那倒跟魏天泽无关。我原本想泡湿衣袖,火场里能隔开些烟尘,谁知道那俩人凶神恶煞,不许我乱动,没办法,只能挣出去跳到水池里。”攸桐心疼地摸了摸脚丫,旋即仰头,朝他微微一笑,“还好,虽然崴伤了脚,却也有些用。我瞧那俩人最后都快被熏死了。”

眉眼弯弯,竟有那么点死里逃生后的轻松调侃。

傅煜简直拿她没办法,只紧紧抱着,低声道:“这回是我连累了你。”

“却也是你救我出来。”攸桐埋头在他怀里,是熟悉的宽厚怀抱、男人气息。睡醒后,先前的惊慌恐惧荡然远去,她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才闷声道:“我好饿。跟魏天泽那狗贼折腾了半天,力气都用光了。”

“那就起来吃饭,夏嫂做了好些你爱吃的。”

“咕”的一声,攸桐的肚子率先给了回应。她赶紧抱住小腹,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继而摊开手,“可我没法下地,也没洗脸漱口。”

傅煜觑着她,眉间带了无奈的笑,“我来伺候,成吗?”

“有劳将军。”攸桐莞尔。

自打攸桐搬出来,傅煜还是头回进她的闺房,好在里头陈设保留了先前的习惯,闻讯从涮肉坊赶回来的春草又早早备好了干净的栉巾,并不麻烦。傅煜亲自端过来搁在高几上,攸桐洗脸毕,他就着残水洗了手,便开了屋门。

春草不敢打搅,正满脸担忧地侯在屋外。

见傅煜推门时神情颇为和悦,猜得自家姑娘没事,不等傅煜多说,便命人摆饭。

——后晌攸桐被昏迷着抱回时,着实吓坏里院里众人,好在郎中说无甚大碍,春草和许婆婆放了心,便按攸桐素日的喜好,叫夏嫂准备了颇丰盛的饭菜。

最先端来的两碗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拿鲜肉拌的馅儿,皮薄馅香,滑溜溜的,煮熟了浇上鸡汤,洒上细碎嫩绿的葱末香菜,淋几滴香油,诱人而不油腻,舀一只送到嘴里,能连舌头一道吞下去。随同馄饨的是柔软喷香的葱油饼,刚出锅没片刻,切成了小块。

而后是一小屉糯米丸子,一小屉糯米排骨,丸子和排骨绊了酱料,色泽诱人,糯米晶莹,蒸得软而可口。

因攸桐昨晚说要吃鱼,便做了份酸汤鱼,夏嫂将骨刺剔得干干净净,酸汤开胃,鱼肉滑嫩,仆妇端进门时,那香味儿飘进来,诱得人馋虫大动。此外还有瓦罐熬出来的笋丝老鸭汤,外面酥脆里头香嫩的萝卜丝饼,去骨后凉拌的鸡爪、先前糟好的鸭掌、煮熟了拆碎凉拌的红油鸡丝、爽脆清香的笋丝和胡瓜,林林总总十多样。

每样盛得不多,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足够两人享用。

攸桐闻着味儿垂涎欲滴,精神也顿时振作。

只是手腕不好活动,没法伸太远去搛菜,傅煜便帮着布菜舀汤。

饭后天晚,攸桐瞧傅煜一副连日没歇息的样子,便赶他回府,早点去歇着。

次日前晌,傅澜音姐弟俩便来看她,贺清澜也随同赶来——昨日被人打败掳掠,下了迷。药,贺清澜也着实惊出了身冷汗,醒来后得知事情原委,对冒险传递消息的攸桐甚是感激,也没跟姜家兄妹打招呼,径直来道谢。

至于傅家跟姜家结姻与否的事,她倒是没怎么挂怀。

傅澜音昨日是瞧见东林寺的大火后,才察觉有异,在随从护卫下赶过去时,傅煜已抱着攸桐离开,只剩傅德清善后,瞧见丧身火海的僧人被搬出来,心有余悸。只是傅煜不许她去打搅,才忍耐到此刻。

见傅昭满口感激,灵机一动,道:“既是感激,红口白牙的话有什么用?”

傅昭正剥栗子吃,闻言挑眉,“那你说该怎样?”

“在府里设个小宴吧,请她过去,好歹是救了性命,哪能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

这提议出乎意料,傅昭并没多想,当即爽快应了。

傅煜却在看到妹妹那笑眯眯的眼神时陡然明白过来。

——傅家西院众人与攸桐处得都不错,唯一有过龃龉的就是寿安堂里的祖母。昨日临风阁里,他虽摆明了态度,老夫人上了年纪性子固执,未必能坦然接受。澜音这宴席,不是摆给攸桐,实则是给老夫人看的。

前次成婚时,她顶着污名而来,受了许多委屈。

这回既要风风光光地娶回来,自然须荡平障碍,叫她没半点顾忌才好。

傅煜见攸桐仿佛嫌麻烦,遂轻轻按住她手腕。

“澜音这提议很好,回头请大嫂安排,等你脚伤好了便过去。”

他端然坐着,语气沉缓而笃定。

不待攸桐说话,傅澜音便抢着道:“就这么定了!”

昨日情势紧急,齐州城外的暗线少数调往军牢,剩下的人围剿魏天泽,为营救傅昭,半数围拢到了东林寺外,留在周遭的不多。原本精密的罗网,也因此露出破绽缺口。魏天泽趁着傅煜救攸桐的时机堂皇离去,凭着这么些年在傅家练就的本事,半炷香的功夫便逃得无影无踪。

傅德清虽派了人去追,却仍没半点消息递回来。

魏天泽本就天分极高,应变机敏,那身本事连杜鹤都稍有不及,对傅煜麾下眼线的行事更是了如指掌,知道如何追踪旁人,更清楚如何逃避追杀、隐藏踪迹。错过了最初的围剿时间,逃出第一层密网后,便似鹰回长空、鱼入大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失了昨日的时机,哪怕傅煜亲自动手,都须费极大的功夫,旁人想捉回他,谈何容易?

而傅煜显然没有千里迢迢追杀他的空闲。

许朝宗既已出招,据今晨递来的的密报,魏建已然以赵延之不尊朝廷、嚣张跋扈为由头,奉了皇帝的圣旨挥兵往北,直逼泾州。

赵延之纵有山川地势之利,对着垂涎欲滴的魏建,想要拒守也不容易。

傅家不能坐壁上观,父子俩商议后,已定了由傅煜挑选兵将,待将周遭要紧各处的防守布置完毕,便启程亲自往泾州走一趟,暗中襄助赵延之,力求拖垮魏建。

傅煜从京城回来,没多歇半口气,又忙成了陀螺。

不过每日傍晚,他都会抽空来看攸桐。

甚至,在繁忙的间隙里,这件事成了他每日最期待盼望的行程。每到后晌,日色将倾时,他纵能迅速将手头的事处理毕,而后迫不及待地出门,拎着攸桐爱吃的点心,孤身登临梨花街的小院。

而每到傍晚,这小院里,也总被饭菜的香气充斥。

夏嫂的手艺虽不及杜双溪精细有心思,按着攸桐的吩咐做饭却是绰绰有余,傅煜借着攸桐负伤的名头,命人将种种食材送到府门,经夏嫂一番捣鼓,便能化为美味佳肴,端到饭桌上。

自然,傅煜探望过攸桐,总是要用完饭才走的。

若不是知道这男人最近琐事缠身,就只用饭和歇息前后有空暇,攸桐都快觉得他是故意打着探病的名头来蹭饭吃的了。

第110章 表白

梨花街的小院里人不多, 饭后无事, 攸桐通常会去跨院,或者临窗翻翻账本、看看闲书,或者到水边的亭里坐着,看竹丛疏影映照在墙上,月移影动, 夜凉如水。

今晚也是。

亭里的矮桌上摆着千层油糕权当宵夜,春草搬来了竹藤圈椅,铺上锦褥软毯。

攸桐躺到里面去,发间的钗簪都卸去, 满头青丝如鸦色锦缎披散下来, 松松搭在肩头。亭子四角悬着风灯, 昏黄的光芒照在她面颊上, 柔润如上等细瓷, 手里则拿了小巧的银勺,挖了一角油糕,送到嘴边。

傅煜端坐在她对面, 听她讲故事。

——她和许朝宗, 还有徐淑的旧事。

隔了十多年的时光, 儿时的记忆模糊不清, 攸桐也无意回想, 只提起那段最难熬的经历。

“…走在街上, 所有人都在议论, 但许朝宗始终撒手不管, 没半点担当。后来咱们的婚事定了,去恩佑寺进香时,还碰见他跟徐淑,那时候,睿王和睿王妃夫妻恩爱已传为佳话,我却仍是笑柄。”攸桐哂笑了下,旧事远去,再提起来已是波澜不惊,她摆弄着银勺,抬目觑向傅煜,“就是那道坎让我觉得,朝政大事跟前,儿女私情原来不值一提。谁都可能舍弃你,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很漂亮的眼眸,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带几分对旧事的讥嘲。

傅煜手掌按在冰凉的石桌,双眼清炯而深邃。

成婚一年,和离两载,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详细说起出阁前的旧事,云淡风轻。

但那种种风波,仍在傅煜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真正介意的会藏在心里,难以释怀,愿意说出来的都不再是羁绊。

她应该是看开了,才会坦然诉说。

但这些事听在他耳中,却像是有千钧重的石头压在心上,令他几乎喘不过气——年才十四岁的少女,挺过京城的闲言碎语,千里迢迢地嫁入夫家。那时的他,却是如何做的?

傅煜从未这样痛恨自己,痛恨当时的狂妄、轻慢、自以为是。

痛恨当时的自负、烦躁、冷淡,不肯花费耐心去查问清楚原委。

这种痛恨铺天盖地,化为心疼、愧疚、后悔,种种情绪交杂,将冷硬的心揉得蜷成一团。

他握住攸桐的手,声音滞涩喑哑。

“所以你执意和离,要出府去开涮肉坊,是不信我会护着你,给你撑腰。”

攸桐笑了笑,垂眸不语。

那个时候,她虽对傅煜动心,信任确实还不够深——两情相悦、情意初露的时候,哪个男人会冷待喜欢的女子?便是许朝宗这种毫无担当、背情负心的人,当初也曾浓情蜜意、花前月下,做过许多令人感动的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旁人的教训,也能引以为戒。

傅煜不是许朝宗,当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

但彼时夫妻情意尚浅,东西两院暗藏的矛盾横在那里,种种风波下,那点情意能否经得起折腾?傅家密谋大事,图谋天下,当时虽安稳无事,碰到利益攸关的大事——譬如姜黛君联姻这般情形时,傅煜会如何选择,谁能打包票?

许朝宗能为徐太师的势力另娶徐淑,傅煜心怀天下,纵未必停妻另娶,但若跟当初娶她当摆设一般,另添一道偏房摆设,以魏家那点底子,夫妻俩实力悬殊,她难道能阻拦?

届时,怕是连最初那点情愫都难以保全了。

那是难得的机会,非进即退,稍纵即逝。

好在如今,各自本心流露。

攸桐拿银勺挖了块油糕,抬眸觑他,问得认真,“姜黛君的事,真的不后悔吗?”跨院里并无旁人,她凑到傅煜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这可是天赐的机会。若娶了她,南北合力成犄角之势,魏建便得活在夹缝里。但拒了她,姜黛君转而投到魏建门下,西边两处合力,未必不能与永宁分庭抗礼。得之极利,失之极害。”

四目相对,她语气镇定,眼底却分明藏了点忐忑。

傅煜伸手握在她肩膀,神情郑重。

“家国天下皆男儿之事,成王败寇,凭的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从前会轻率答允婚事,是没有中意之人,不以为意。但如今有了你,枕边妻子,我只想娶心爱之人。”

“那将来…”

将来如何,她虽未挑明,但从京城到齐州,这么些风波下,以她的聪慧,想必猜得出来。

傅煜站起身,而后蹲在她旁边,身姿魁伟挺拔如旧,却已不是从前的居高临下。

“父亲此生钟情于母亲,纵母亲过世,也无续弦之意。我傅煜以前行事虽混账,身为夫君极不称职,但攸桐,我既决意娶你,便会一心一意。人生百年倏忽即过,不管在齐州,还是到京城,夫妻一人一心,白首不离。从前的诸多亏欠,我会用余生的几十年慢慢弥补——只要你愿意不计前嫌,再嫁给我。”

他说得极为郑重,一双手握紧她的肩,用力而克制。

咫尺距离,她盖着薄毯坐在圈椅里,他蹲在身边,不是心高气傲、冷厉狠辣的兵马使,而是曾同枕共榻、嬉笑相伴的傅煜,那个不顾一切,以血肉之躯冲进火场救她的男人。

攸桐凝视他的眼睛,深邃而笃定,没半点隐藏躲闪。

喉头不知怎的一哽,她忍着眼眶酸热,低声道:“此话当真?”

“当真。”傅煜牵着她手,捂在他胸口,“这辈子,认定你了。”

砰砰的心跳,坚实有力,克制忍耐许久的期待从眼底露出来,是他素来清冷的眼底少有的热烈。

攸桐看着他,渐渐的,唇角扬起,眼角有一滴热泪滚落。

她闭上眼睛,嘴唇落在他额头,“傅煜,这番话我记住了。你说的,我就信。往后不管坎坷还是坦途,都一起走。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心怀疑虑,多留后路。”

傅煜抬头,声音低沉,带些许笑意,“坎坷的时候,我背着你走。”

攸桐忍不住一笑,点头道:“好,那明日的宴席上,我不拆你的台。”

傅昭的这场答谢宴是他亲自安排,韩氏帮着操持的。有了亲姐姐点拨,傅昭也明白了此宴的真正意图,便格外上心,设在了寿安堂附近的暖阁里。

当日前晌,出人意料地,贺清澜竟也出现了。

——自那日傅煜言明态度后,姜伯彦兄妹会意,没再来傅家打搅,在东林寺着火的次日便启程往西,打算以探亲的名头拐到去魏建那里。贺清澜原本该保护姜黛君同行,不过她此行是为情面,而非职责,不必受姜家兄妹约束,便说尚有要事未了结,请姜家兄妹先行,她随后赶到。

总归永宁境内太平,以傅家父子的行事,想必也不会放任贵客出事,平添事端。

姜伯彦兄妹无可奈何,又不能绑着她同行,只能放任。

傅昭见她去而复返,意外又高兴,特地命人添了碗盏筷箸。

到巳时初,一辆平淡无奇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傅家侧门前。

车帘掀起,露出里面端坐的美人,云鬓如鸦,青丝斜坠,簪了支精致的珠钗,发髻梳得整齐而不失慵懒。秀致的脸颊,黛眉杏目,探头看向这座暌违已久的府邸门楣时,神情里有些许恍惚。

攸桐罗裙束腰,锦衣精致,在春草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自打和离后,攸桐这还是头回来傅家门前,熟悉的青石长街,逶迤红墙,十数步外的正门口,有兵士盔甲严整地守着,黑底烫金的匾额高悬,门口两座铜狮子年岁斑驳,威风凛凛。那是只在贵客登临时开的正门,于傅家而言,用到的次数少之又少。她和离之前,有限的几次出门时,总会掀帘瞧一眼,心中油然而生敬重——

不管内宅女眷行事如何,傅家男人披肝沥胆、镇守疆土,都令人敬佩。

而手握重兵铁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傅煜,自然也在其中。

此刻,傅煜正站在侧门前,墨金长衫磊落,乌金冠束发,纵不带剑纵马,也英武端毅。

初冬的暖阳铺在府外,照得人身上热烘烘的,他抬步迎过来,亲自引攸桐入内。

途中仆妇瞧见,各自瞠目结舌,继而暗里打听,得知是傅昭特地设宴答谢,如今管事的少夫人韩氏亲自招待,纵不敢多议论主家之事,诧异之余,难免暗自掂量。这般阵仗传到寿安堂里,傅老夫人沉默了良久。

从前的偏见已然消弭,她对攸桐的芥蒂,如今只系在和离的事上,觉得此女固执任性,不像沈氏和韩氏懂事乖巧、柔顺收敛,伤了傅家的颜面。所以那日傅煜斩钉截铁地说要娶攸桐,不容置疑时,她纵无力反对,心中毕竟拧着疙瘩。

如今这疙瘩也没什么用了。

东院里,由傅德清起头,底下傅煜兄妹三人和韩氏都跟攸桐交情不错,哪怕她已出府,也没断了往来。这回攸桐冒死递信,帮着救下傅昭和贺清澜,算是个小功臣。她即便心胸再狭隘,又哪能枉顾功劳,只揪着过去那点过节不放?

遂以道谢为由,在攸桐过去后,送了两样东西。

从前的误会、争执、过节,就此翻篇,之后的两月里,傅煜父子一面盯着赵延之,一面遣人往楚地散播传言,韩氏则留在府里,按着傅德清的吩咐,筹备傅煜重新迎娶攸桐的诸般事宜。攸桐也没耽搁,修书告予京城父母之余,拿出这一年赚的银钱,给自己添嫁妆,连同先前的一道,在小院厢房里摆得满满当当。

京城里风起云涌,魏思道无暇抽身,魏夫人却千里赶来,为女儿理妆送嫁。

——比起前次的忐忑、担忧、不舍,这回是真的欢喜、欣慰。

腊月廿六,国丧尽除,气象渐新。

临近年关的喜庆氛围里,傅家办了场热闹而盛大的婚事。

第111章 大婚

从梨花街到傅家府邸, 要走的路不算太远。

魏夫人甄氏早几日便赶到了齐州,跟攸桐住在一处, 帮着女儿打点,从嫁衣凤冠到出阁之日的仪程,乃至攸桐备的嫁妆, 都挨个过目,免得有疏漏。一圈看罢, 见攸桐做得比她想的还周全细致,才算放了心。

出阁前夜, 母女俩临睡前夜谈时, 又特地叮嘱了一番。

说上回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攸桐既决意和离,她和魏思道也无从插手。如今攸桐能随心挑选夫君,既还是嫁给傅煜, 便须收了任性, 往后照顾夫君、侍候长辈、和睦妯娌, 该有个高门少夫人的样子,再不可跟从前似的胡闹。

攸桐挨个应了, 瞧着甄氏比她这正经出阁的人还紧张,又撒娇玩笑了几句。

临睡时,夜已颇深。

次日清晨起来, 便忙着梳妆打扮, 许婆婆和甄氏坐镇, 春草、烟波和杜双溪都没去涮肉坊,留在院里陪她,加上喜娘等人,几乎挤了满屋。寒冬将尽,春光初生,整齐洁净的院里张灯结彩,喜红的绸缎缠满梁柱,庭院里一树腊梅吐了黄蕊,更添几分春意。

嫁衣、凤冠皆已齐备,攸桐翻过年便是十七,身段长开,比从前更添袅娜韵致。

喜娘是个生得颇福气的妇人,伺候过齐州许多高门贵户的新娘,很有眼色。见甄氏隐有不舍之意,攸桐神情从容和缓,不时挑些高兴的事来说,猜得她心思,也变着法儿宽慰甄氏,直说攸桐命格高贵有福气,嫁的夫君是满永宁最出挑的男人,往后定有享不尽的福。

梳头时,说满头青丝柔滑如黑缎,化妆时,便说眉目姣好天生丽质,帮着穿衣时,又说身段出挑,盈盈有致,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狠狠夸了一通。末了笑眯眯夸赞甄氏,说做母亲的是个有德有貌,才会养出这版容貌出众、气度雍容的美人儿。

都说自古美人配名将,攸桐嫁了傅煜,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往后夫妻和睦、感情融洽,定能过得和顺美满。

甄氏即便知她是恭维,听着她喜气的话语,也不好露出眼泪来。

便强自打起精神,待傅煜来迎亲时,高高兴兴地送攸桐出门。直待花轿在喧嚣鼓乐的簇拥下走远,马背上傅煜那喜红挺拔的身影拐过街角,才扶着门框,欣慰落泪。

齐州城里,已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上回傅澜音嫁予秦韬玉时,因两家都是齐州高门,婚事办得也颇为隆重,送聘礼、抬嫁妆时,也曾引得百姓争相围观。如今临近除夕,各处忙着买爆竹、糊灯笼、添年货,街上本就热闹,听闻傅煜娶妻,岂能不好奇?

聘礼嫁妆还在其次,就迎亲的队伍,便是十数年都难碰见的。

——花轿精致而喜庆,四角流苏高悬,帷上绣着丹凤朝阳,轿身雕镂百子图和富贵花卉,朱漆烫金,精美华丽,背后鼓乐笙箫,队伍装束簇新夺目。而在迎亲的队伍前后,则是傅家护院的卫兵,盔甲齐整、精神抖擞,因是军旅硬汉里选拔。出来的,昂首走在街上,鹤立鸡群似的,比王府的依仗还要惹眼。

而傅煜骑了黑影,穿着喜庆吉服,剑眉朗目,凤仪峻整。

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腕战神,也是齐州百姓敬重畏惧的守护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