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踱步过来,又道:“昨晚为贼寇的事一宿没睡,今日若无紧急要事,不必烦扰。”

杜鹤应命而去。

门口管事忙着迎接车马,攸桐则跟着傅煜往里走。

穿过外面改做临时衙署的书房,进了垂花拱门,则是后园居处。仍是她从前住过的那处院落,老槐高耸,槭树秀雅,将日影揉碎,铺了满地,门口有丫鬟仆妇在外恭候,整齐行礼。

夫妻并肩而行,玉簪秋葵她们跟在两三步外,进了院,便识趣地驻足。

屋门半敞,里面的桌案上摆着新鲜的瓜果。

攸桐冒着暑热一路劳顿,瞧见那切成碎块的果肉,顿觉口渴,加快脚步往里走。

进了门没走两步,猛听砰的一声,回过头,就见光线一暗,屋门被关得严实。下一瞬,原本端然行路的傅煜身影如风,跨前半步便勾住她腰,往回轻轻一拉,将美人抱个满怀。半年相思堆积,在马车里炙热亲吻时,尽数化为欲念,这一路行过朱雀长街,虽镇定端肃,水面之下却已是暗潮汹涌。

如今没了外人,便可肆意妄为。

傅煜在她回京前已将棘手之事处理毕,偷得浮生半日闲,早就蠢蠢欲动。

攸桐手软脚软,哪里比得上他的力气,稍作挣扎便被摁倒在桌畔。

唇舌纠缠,衣衫半解,外头隐隐传来蝉的嘶鸣,却盖不住耳畔的急促气息。

那一盘瓜果新鲜诱人,汁液沾到她唇上,被他分走大半。

晌午过后,傅煜以洗风尘为由,命人送水进去。用完午饭稍作歇息,傅煜便再振精神,一副要将半年的皇粮尽数上缴的架势,翻着花样折腾她。直到攸桐筋疲力竭,死活不肯再让他碰了,才算收手,而后抱她去沐浴,命人传晚饭。

如是一日劳累,几乎叫攸桐骨头散架。

傅煜却是久经沙场,越战越勇,晚饭后碍着良心没折腾她,只相拥在帐中说话,临睡前,却仍兽性大发,将她折腾到半夜。

以至于次日到了晌午,攸桐还躺在锦被里,不肯挪窝。

到后晌,被玉簪扶着往内室沐浴,瞧着满身的痕迹,暗暗嘀咕了好几声“禽兽”。

而这般放纵的后果也颇为严重——

连续两晚,傅煜意图贪色时,都被攸桐以受伤未愈为由踢开,不肯叫他沾荤腥。只能退而求其次,克制自持地抱着她安睡过夜。直到第四日有了空暇,才在沐浴后半敞寝衣,将那热腾腾的胸膛和劲瘦腰腹在她跟前招摇,使足了力气,才诱得她点头破戒。

自然,攸桐这回上京不止是为夫妻团聚、浓情蜜意。

京城初定,傅德明以相爷的身份打理朝政,傅煜则守着皇宫和京畿布防,在伯父的襄助下,陆续接手政事。

原本借刀杀人的打算落空,以许朝宗那副恨透了他,打算死磕到底的脾气,篡位的名声怕是逃不掉了。事已至此,傅煜也就不急着杀许朝宗而代之,只以皇帝在祸乱中受惊,而叛军贼心不死,仍潜伏在京城为由欲图伺机行刺为由,将皇帝“保护”在禁宫之中。

朝廷上的事,有了皇帝的名义和铁打的兵权,也能顺手许多。

京城之外,除了定军节度使魏建和建昌节度使姜邵之外,北边已是傅家的天下,宣州一带也有傅家人马把持,愿听号令。剩下楚州南北被郑彪搅得天翻地覆,官兵溃散、衙署凌乱,派个得力之人去整顿,暂且也翻不出风浪。

这两月之间,傅煜便坐镇京师,忙着扫除后患、收拢权柄。

宫城遭劫,皇帝不能亲临朝政,朝堂的事悉交由傅煜伯侄打理,连同宫禁和京畿防卫都落到了傅家手里,这背后的意味,谁能瞧不出来?

永宁政事清明的名声已然传遍,傅德明在京城的这一年半,从最初的举步维艰、人心涣散,到而今的有令必行、渐有气色,笼络人心之外,亦令许多人敬服。比起平庸无能、不得民心,两番激起叛乱的许家人,傅家的铁腕雄心,有目共睹。

除了少数固执忠君的老臣和与魏建暗中勾结的官员外,人心渐渐归服。

而攸桐身为傅煜的妻子,在这节骨眼上,也颇为忙碌。

丹桂园的前院开辟为傅煜处理朝堂之外杂事的衙署,后院另从侧开门,接待女眷。

整整四个月之间,丹桂园人来人往,傅煜忙得脚不沾地,但处境却也迅速好转。固执的老臣被挨个收服,魏家的眼线钉子被陆续拔除,从最初朝臣对傅家近乎蛮横的做法颇有微词,到如今只认傅煜,不提皇帝,朝野间已然接受了傅家主政的事实。

深宫之内,许朝宗依旧锦衣玉食,却困在方寸之间,渐渐被淡忘。

最初费尽心思,想入宫面圣的老臣,被傅煜逐个击破,没了踪影。先前忠心耿耿、试图救他于水火的旧将,也不敌傅家的悍勇,销声匿迹。乃至于那些宫人内监,也从最初的恭敬侍奉,变得散漫懒怠。

四个月间,内外音信不通,只有四方的宫墙,供他凭吊。

这座皇宫曾是他的天下,如今却成为他的囚笼。

暑去寒来,中庭那棵槭树渐而凋敝,漫长而煎熬的深夜里,许朝宗挨个数着脚下的青砖、墙上的斑痕,回想他短暂的此生——幼时出身尊贵、玉馔珍馐,极得祖父爱宠;少年时任情恣意、青梅竹马,却是三兄弟里最不得父亲欢心的那个;再往后…

仿佛从皇长兄过世,他不甘心沉寂、决意夺嫡时起,事情便出了偏差。

年少时挚爱的恋人嫁予他人,结发的妻子在权衡中被舍弃,而这万人渴求的皇位,并没给他带来预想中的愉悦。在最初志得意满的狂喜过后,便只剩繁杂琐碎的朝政,内外交困、分崩离析,没了军权在手,他仿佛孤身推着巨石往坡上走一般,劳累而有心无力。甚至于,在明知傅家的野心时,不得不妥协利用,以至于养虎为患,终成今日之困。

那些曾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今日已转投往傅家门庭。

他贵为天子,却连这座窄小的院门都踏不出去。困厄之中,许朝宗迅速消瘦下去,整夜的失眠、连日的苦熬后,原本就不算坚韧的意志也迅速消磨。

十月的京城已很冷了,夜里怒风呼号,有雪砧子散漫飘落。

许朝宗围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坐在炉火旁出神,不知何时,昏昏睡去。

他做了个梦。遥远的,已然被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梦。

梦里他仍年幼,没有觊觎皇长兄权位的野心,每日发愁的,只是先生布置的课业和父皇偶尔的盘问。还没到出宫立府的年纪,他仍住在宫里,母妃常会接呦呦来跟他作伴。那个娇憨柔软、天真漂亮的小姑娘,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会跟他满宫折花捉蛐蛐,会陪他安安静静地焚香写字,会在入宫时给他带香软的糕点,会跟他溜出宫去闹市,也会在摔倒时牵着他的衣襟抹泪撒娇。

那个小姑娘,他曾捧在掌中,真心爱护。

可是后来,他们走散了。

像是被面目模糊的皇爷爷领走,她穿着鹅黄娇嫩的锦绣衣裳,蹦蹦跳跳地去折花,前面是寒冷透骨的湖水。他拼尽力气地想叫她回来,嗓子都哑了,她却没听见似的,踩水而行,渐渐被水吞没,再也没回头看他半眼。

许朝宗从梦里醒来时,眼角一片冰凉。

他愣愣怔怔地坐到天明,而后写了封简短的信,在宫人送饭时,让他转交傅煜。

第124章 质问

这封信经由宫人之手,交予含凉殿的护卫, 而后迅速递到了傅煜的手上。

彼时傅煜端坐于衙署中, 正与傅德明和几位朝臣一道商议政事——皇宫内外的戍卫尽数握在傅家军将手里, 在许朝宗现身后,拟个由他暂摄朝政的旨意, 并非难事。将杜鹤递来的信展开扫了眼, 傅煜眸色稍沉, 却也没多说, 只颔首示意他退下。

待事情商议完了,才起身出了衙署, 直奔丹桂园。

昨夜北风怒号, 下了整夜的雪砧子, 积了寸许。今晨浓云蔽日, 风凉嗖嗖的直往脖颈里灌,丹桂园里银装素裹, 除了甬道门庭被仆妇扫得干净外, 花木山石皆掩在积雪下, 地上留着几道浅浅的猫爪印。

攸桐居住的吟风阁里,此刻满室融融。

入冬之后, 玉簪便张罗着换上厚帘,拿出炭盆, 昨晚风吹得紧, 早早就点了银炭, 熏得屋里暖融融的。银刀破开新橙, 甘甜的果肉切得整齐,攸桐取了一块咬着,翻看齐州送来的账本。

忽听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傅煜冠服严整,走了进来。

攸桐诧然,搁下笔,道:“还没到晌午呢,回来这么早?”

“有点事,你看这个。”傅煜瞧见盘中香橙,取了一块,将那封信递给她。

素白的宣纸,折成巴掌大小,并未封漆。

攸桐拆开,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先是一愣,待将内容读完,眉头不由得蹙起来,“他若是想通了,与你商议便是。平白无故地见我做什么?”嘀咕完了,随手丢开那信,“殿里侍卫怎么说呢?”

“许朝宗近来精神恍惚,意志消沉了许多。”傅煜靠在案上,抬手帮她抚平眉心,“你若肯见,我便待你去会会。若不肯,再困他两三个月也无妨。”

话虽这么说,这事儿拖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

京城内外群臣大多归服,傅家如今统摄朝政,就只差那最后一步。

若宫里能有个交代,是最好的。

攸桐迟疑了下,笑觑傅煜,“夫君若不介意,我去一趟何妨?”

傅煜挑眉,“垂死之人,不值得介意。”

“那便走吧。顺道瞧瞧今日的初雪。”

深雪覆盖之下,皇宫里格外清净。

含凉殿离处置政务的南衙和前朝三殿颇远,攸桐跟着傅煜从左银光门进去,走了许久才到。周遭殿宇已然空置,数十名侍卫将这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进出的宫人饮食皆需盘查,几与牢狱无异。

许朝宗独自站在中庭,半旧的衣裳,对着墙外一树棠棣出神。

听见门扇的动静,他转过头,在看到来人面容的一瞬,身躯微颤。

风姿从容、气度沉静的少妇,穿着裁剪精致的绫罗衣裳,外头罩了件蜜蜡折花的披风,拿金线绣了花纹,哪怕在阴沉天气里亦光彩夺目。云鬓如鸦,高高堆起,一支朝凤衔珠的金钗嵌在髻旁,衬得她神采奕奕。

她的容貌似乎没怎么变,杏眼流波,黛眉如远山,脸颊姣白柔腻,仍如旧时。

那身气度却跟记忆里截然不同了,年少时的娇憨天真、肆意骄矜收敛,代之以高华端丽。目光清澈干净,灵动似春水清泉,却也添了沉着,缓步而来时环佩轻摇,藏着为□□室、一府主母的柔韧贵重。假以时日,等傅煜谋得皇位,她便能入主中宫。

如同当年皇爷爷期盼的那样,凤栖梧桐。

只可惜,那株梧桐不是他许朝宗的,而是冠以傅姓。

这念头腾起时,许朝宗觉得酸涩难忍,心室骤然剧痛。

积郁消瘦的身体晃了晃,他才涩然开口,“还以为,你不肯见我了。”

“皇上见召,岂能不应命。”攸桐淡声,走至中庭,朝他屈膝行礼。

这自然不是面君该有的礼仪,但许朝宗如今的处境与阶下囚无异,连宫人的冷眼都受过,遑论其他,便只勉强一笑。前尘旧事呼啸而过,站在年幼时曾一道嬉戏的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他伸手,捻了满把冰冷的积雪,脑海里一半是眼前的端丽美人,一半是昨晚的遥远梦境。

“我记得,你四岁的时候,曾在这儿摔过。”

见攸桐没做声,自顾自续道:“那时候皇爷爷还在,咱们从太液池的宴席上溜出来,到这儿找母妃。这殿外原本有棵枣树,你那时候爱吃,每回都是我爬上去摘给你,底下一群人围着,生怕咱们摔坏…”

他沉浸在过往,缅怀一般,提了许多琐碎的事。

末了,才自嘲般道:“我原本以为,夺到皇位便能得遂心愿,往后君临天下,重整朝堂气象,能过得满足快活。如今回头再瞧,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竟都是那时候——皇长兄还在世,我身边有你。可惜,路走到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疲惫的一声叹息,他微微俯身,连月困顿之下,已然没了昔日初登帝位的意气风发。

攸桐站在两步开外,声音不悲不喜,“这条路,是皇上选的。”

“是我选的。舍弃了你,舍弃了王妃和太师,舍弃了良心,到最后却仍败在傅煜手里。这皇宫、这京城、这天下,迟早要落到他手里。为从前的事,你恨我,我早就知道。今日过来,是为傅煜做说客吧?”

攸桐端然而立,并未闪避他的目光,却也不露半点锋芒。

“说客不敢当。这原本是皇上的东西,让与不让,皆由皇上定夺,我无权置喙。不过如今的情势,皇上比臣妇看得明白,百姓受苦已久,须有人力挽狂澜,重整吏治,令朝政清明、天下安定。皇上若能看得开,愿意放手,朝堂不起风波,外面不起战事,于百姓而言,是好事。”

许朝宗哂笑了下,“想重整吏治的,可不止他傅煜。我从前也曾为此耗尽心血。”

他耗了哪些心血,攸桐当然也知道。

她低头,也笑了笑,“耗费心血,确实是。为了与英王夺嫡,皇上拉拢朝臣,使尽了心机手腕。可那时,皇上满腹心思都花在与英王的争斗上,可曾顾及百姓?恶吏横行、法度如同虚设,百姓遭盘剥、遭欺凌、遭抢掠,衙门非但袖手旁观、甚至助纣为虐,各处流寇匪徒横行,百姓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他们盼着能有太平、能有明君。那个时候,皇上在做什么?”

近乎质问的声音,令许朝宗一怔。

“哪怕夺嫡时是为情势所迫,后来呢?挑起魏建与赵延之的战事时,可曾顾及百姓?”攸桐盯着他,目光里是他所不熟悉的锋锐洞察,“皇上费心思,不是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只为巩固权柄!君者为父,受百姓奉养而得尊荣,须爱民如子。你却如何待百姓?死在泾州的那些将士和百姓,在你眼里算什么?命如草芥的棋子?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这样的话,从不问政事的女人口中说出来,给许朝宗的冲击,比出自朝臣更重百倍。

他脸上仅存的血色迅速褪去,身子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攸桐缓了口气,“反观傅家,数代保卫疆土、血洒沙场,将士们受尽了苦寒,护住一方太平。哪怕有意图谋天下,傅将军也拼着性命杀到鞑靼腹地,斩除后患,免得百姓受战乱之苦。同样的事,皇上视百姓如草芥,傅家却将百姓置于先,其中高下,当初太傅都曾教过吧?”

她说得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尽力和缓,却仍问得许朝宗哑口无言。

他当然有很多借口拿来搪塞、推脱。但扪心自问,从夺嫡到掌权,他决断谋划时,只求争斗之胜负,却不曾掂量轻重。而这么些年,关乎百姓处境的事,于他而言,也不过案头一封文书而已。

他苍白着脸,原本的瑰秀之姿,如今消瘦得如一把枯骨。

半晌,他才道:“所以在你心中,我不配当皇帝?”

这答案太尖锐,攸桐没说话,只缓了缓,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思,不甘心江山拱手让人,亦深恨外子的算计,哪怕难以挽回颓势,也要将谋朝篡位、弑君夺权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许朝宗目光怔怔,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攸桐遂道:“傅家政事清明、为百姓抛洒热血,解京城之困,除朝纲之弊,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孰是孰非,自有公论。若他当真无德无能,京城内外的官员百姓,岂会臣服?弑君的罪名不过是史书工笔的几个字,后人评说,自会想想他为何弑君。”

“皇上并非残暴之人,外子把控皇宫,也丝毫没伤后妃性命。抛开争斗算计,皇上也可想想,这么些年,坐在这皇位上的人,是否对得住天下百姓。”

想说的话,已然道尽,许朝宗能听进去几分,已非她能左右。

攸桐瞧着对面消瘦的男子,看他那痛苦神情,想来是稍有触动的。

她深吸了口气,对着许朝宗,屈膝深深一拜。

“民妇告退。”

裙裾微摇,她抬步欲走,裙角扫过地上积雪。

许朝宗从翻涌如潮的思绪里惊醒,看她要走,心知这一别后便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心中陡然一紧,伸手便想去拽住她——仓促会面,都在谈朝政的事,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他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消瘦的身子前扑,枯瘦的手伸出去,突兀地想握住她肩膀。

攸桐只看得到他脸上时而颓丧、时而暗怒、时而懊悔的神情,知他这会儿心思激荡、情绪不稳,看他忽然扑过来,也不知想做什么,下意识往后闪躲。

中庭积雪未扫,她一脚踩到甬道旁的小坎,慌乱中没站稳,滑倒在地。

傅煜原本在门隙外站着,听见这细微动静,当即推门闯进去,转瞬间奔到攸桐身边,将她扶起。目光投向许朝宗时,锋锐沉厉,强压怒意。

攸桐靠着他站稳,忙道:“没事,夫君不必担心。”

说话间,抬手去理衣裳。

纤秀的手指,沾了地上积雪,从中沁出一缕殷红。

傅煜目光一紧,忙捉过来瞧,便见她手掌软肉上积雪融化,有血珠渗出来,显然是被雪地下的枯枝划破了皮肉。他心中更怒,顾不上跟许朝宗计较,便高声吩咐传太医,擦掉雪水后,揽着她匆匆往外走。

没走两步,便传来许朝宗的声音,“攸桐——”

声音紧张而急促,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攸桐脚步稍顿,回过头去看他。

许朝宗站在雪地里,神情惶然而紧张,目光锁在她身上,“当初的事是我不对,辜负了你,也辜负了从前的时光。求你,原谅我。”争斗落败、皇权旁落,旁的事他能想开、放手,到如今,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当日的错过。藏在心底数年的话在临别前脱口而出,他眼底热切而忐忑,濒死之人般祈求。

可事到如今,寻求原谅与否,有何意义?

攸桐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痛恨与惋惜转瞬而逝。

“那个痴心爱你的人,早就死了。”她说完,抬步离开,没再回头。

许朝宗愣怔在那里,看着傅煜和攸桐相拥而去,脸色惨白如纸。寒风吹来,卷起满树的积雪,冰冷透骨,他承受不住般退了几步,摔坐在阶下的雪地,如木鸡呆坐。

不远处的蓬莱殿里,匆匆赶来的太医帮攸桐处置伤口后,顺道请了平安脉。

谁知诊完脉,竟报出一道喜讯来。

第125章 双喜

蓬莱殿在太液池畔, 临水而建, 夏日清凉宜人, 到冬天就颇湿冷了。殿里才笼了火盆, 不算暖热, 攸桐身上披风都没解,在包扎伤口后,便探出一只手腕给人诊脉, 心思仍系在方才的事上,不知许朝宗能否想通, 免却傅煜大动干戈。

听见太医道喜的话, 她懵了下,怀疑是听错了。

“你刚说…”

“这是喜脉。”太医久在宫闱, 又常往来京城高门内宅之间,于妇科之事极为擅长, 笑吟吟道:“夫人脉象流利、圆滑如珠, 跟先前迥异, 依下官看是喜脉无疑。这些时日天寒地冻, 该当好生调养, 万不可轻率大意,伤及胎儿。”

这话字正腔圆,说得明明白白。

攸桐一瞬间回过味来,心头乍喜, 抬起头恰见傅煜快步而入。

四目对视, 攸桐胸腔里砰砰乱跳, 傅煜显然也听见了这番话,面露惊喜之色。

这位孙太医颇有本事,前阵子也时常帮攸桐诊脉调理身体,既敢这样说,便是有十成把握的。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傅煜强压兴奋,在人前端着统摄朝政的威仪姿态,那唇角却是忍不住地往上勾,追问了几句后,便让杜鹤送他出宫,晚点请到丹桂园里,详说养胎之事。

杜鹤应命,客客气气地送太医出去,顺道掩上殿门。

外人尽去,只剩夫妻独对,傅煜那一身端肃的皮亦随之丢开,转过身,便结结实实将攸桐抱到满怀。兴奋无需收敛,他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用力在她眉心亲了下,声音里是不可置信的高兴,“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又不会诊脉,不过——”攸桐眉眼弯弯,笑睇他的眼睛,“月事确实晚了。”

起先还以为是近来过于劳累,加之天气转寒才会晚两日,便没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是为此。昨晚两人提及即将临盆的傅澜音时,傅煜还曾将她压在身下,问她何时能添个孩子,谁知转过头,便有这喜讯出来。

满腔欢喜化为笑意,两人对坐着发笑。

片刻后,傅煜的手掌摩挲着贴到她小腹,“是在这里吗?”

“嗯。稍微往上一点。”攸桐握着他的手往上挪了挪。

隔着冬日的层层衣衫,摸不出区别,傅煜忍不住往周遭摸索。

攸桐笑着按住他,“你别乱动!”

傅煜果然不乱动了,小心翼翼地贴在那里,嘴唇凑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温柔,“咱们也有孩子了。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攸桐开心得合不拢嘴。

傅煜亲她脸颊,“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呢?来到这世间,家财、身世,认真算起来都不是她的,她真正拥有的其实少得可怜。做那涮肉坊,不止是为谋生,也因觉得心里总不踏实,想做些属于她的东西——哪怕将来做得不够好,至少也是她真实的痕迹。

如今,还有了这个孩子,她跟傅煜的孩子。

在初次嫁给他的时候,这些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攸桐抬眉,目光越过傅煜的脖颈喉结,越过下颌的青青胡茬,对上他的眼睛。深邃而溢满笑意的双眸,如墨玉一般,端贵峻整的风姿下,亦藏着温柔。

她环住他的腰,仰面抬头,温柔而欢喜地亲他的唇。

出宫回府后,孙太医再度登门,向玉簪她们详细叮嘱了养胎的事。攸桐虽没张扬,却还是按捺不住激动,修书将此事告诉傅澜音和杜双溪,而后又请了魏夫人过来。

这边欢天喜地,皇宫的含凉殿里,却冷清孤寂。

庭院积雪无人清扫,唯有三餐送来,一如既往。

恐怕数重宫墙之外,他的母亲令贵太妃、皇太后,和那几位妃嫔,处境也颇艰难。

许朝宗对着漆黑的夜空枯坐,直到天色将明时,才缓缓起身,而后到桌边研磨铺纸。写废的纸一张张丢在纸篓里,他写得断断续续,直到傍晚时分,才写成一份字迹潦草的罪己诏。他也不急着拿出去,睡了整宿后醒来,翻看了两遍,觉得不会后悔了,才命宫人递信于傅煜。

这日的早朝上,销声匿迹数月之久的惠安帝,亲自临朝。

枯瘦的身躯、憔悴的容貌,这位曾温润如玉、端贵瑰秀的帝王,已然没了从前的风采。

他孤身坐在帝位,明黄的衣裳空荡半旧,被砍掉的扶手龙头尚未修复,提醒着当日惨遭洗劫时的乱象。

京城被破、皇宫遭劫,这数月的煎熬无人知晓,众臣只跪伏在地,听他那道罪己诏。

“…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罪实在予,永言愧悼…”

久郁之后身体虚弱,声音便不似从前洪亮。

念到后来,气力似乎不支,声音更弱。

跪在后面的臣子,起初还能听清言辞,到后来,也只能模糊辨出一半。

直到念完,许朝宗还愣愣地坐在那里,满朝上下,因傅煜伯侄没动静,也无人出声。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许朝宗太抬起眼皮,看向底下跪伏的文武官员。驾崩退位之前,这些人仍是他的臣子,但其中很多面容,他都不记得,甚至从没见过。积弊革除之时,朝堂上的人手也换了一拨,这天下名义上是他许家的,其实早已改头换姓。

当日忍辱求生,苟活于乱兵之下,原只为一腔怒气,不愿傅家轻易得逞。

到头来,却还是为他人做嫁衣,算盘落空。

许朝宗的目光在傅煜脸上稍稍一顿,便即挪开,起身时晃了下,忙扶着龙椅站稳。袍袖微摆,冠珠轻晃,内监细长的声音里,这是他最后一次临朝。直至走远,原本强撑的那口气松懈,他才撑不住地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

夙夜难寐的身体早已掏空,在倒地的一瞬,许朝宗喷出半口鲜血。

当日子夜,惠安帝驾崩。

没有禅位,没有遗旨,只留那道罪己诏,昭告于天下。

皇帝驾崩的消息,最早报到傅煜跟前,而后报到傅德明那里。

熙平帝膝下三子,长子病故、英王死于宫变,子嗣尽除。而许朝宗虽成婚数年,身边也只两位公主,并无子嗣——倘若有,在这场乱事里,怕是也要杳无踪迹的。宫禁防卫、京畿戍卫和朝政大权皆握在傅家手里,就只差明日清晨公布丧讯,拥立新帝。

冬夜深沉漆黑,傅德明住的相府里,却是灯火通明。

手握重兵的徐夔最先赶来,而后是早已投入傅家麾下的几位尚书文臣,因住得远近不已,陆续赶来。人还没凑齐,傅德明瞧着时辰,留徐夔坐镇厅中,他回书房取个东西。

到得书房门外,却碰见了衣裳严整的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