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闻言诧然拧眉,却没多说,只叫人留意搜寻。

旋即出了皇宫,去与杜鹤会和。

只要许朝宗不是逃到了魏建那老贼手里,回头跟魏建合力来给他添麻烦,其他的事不足为惧。眼下最要紧的,是迅速控制京城防卫,收编京畿守军里的散兵游勇,而后将魏建赶回老巢。届时,哪怕许朝宗安然现身,又能如何?

攻破京城、血洗皇宫的是郑彪,许朝宗不得民心,招致叛乱祸害京城,人所共知。

剩下的,不过是死在谁手里而已。

从黎明到晌午,傅煜骑着黑影,将京城九门尽数巡逻了一遍。

乱军如潮水褪去,那些不甘心、仍四处跳窜的,尽数被徐夔包抄,其他跟着造反混口饭吃的,死里逃生保住小命,往后只消别被擅动,未必能翻起风浪。待局势初定后,傅煜便将大事托付给傅德明和杜鹤,留了徐夔镇守京畿,而后迅速领兵增援傅德清。

原本各自雄心勃勃,如今却是士气殊异。

傅家抢先一步占了京城,将乱兵驱逐殆尽,兵将大多都明白这背后的含义,士气高昂。相形之下,魏建被傅德清缠了半天,贻误了先机,眼睁睁瞧着京城皇宫就在百里外唾手可得,却落入傅家囊中,岂不愤怒?

愤怒之下便生急躁,而领兵打仗,最忌的却是因焦躁而轻率行事。

没了魏天泽这位熟知傅家内情的骁将,魏建那点仅存的优势也消失殆尽。更别说,论将帅之谋略、兵士之勇猛、军纪之严明,魏建皆比操练严整的傅家略逊一筹。两处交战,高下立现。

在折损三员老将,阵脚被傅煜的铁骑冲杀得松动后退,再无冲杀的高昂士气时,魏建不得不承认,这场仗他必输无疑。若再纠缠下去,非但入住京城的美梦落空,就连这些兵将恐怕都要栽在乘胜猛攻的傅家父子手里。

既然打不过,就只能跑。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怕什么!

次日傍晚,端阳节的黄昏,魏建在经历极度不甘心的挣扎后,下令撤军。

京城内虽残留乱兵游勇,局势却稍稍安定。

姜夔与傅煜率领的三万大军镇守在城外,原本负责戍卫齐州的一批精锐也适时赶来,戍卫在皇宫周遭。傅煜那千余铁骑折损了近两百人,抚恤重奖之余,剩下的八百余人分为十数队,巡查周遭防备,震慑宵小。

傅德清怕边塞出乱子,在击退魏建的当日,便带数名随从,赶回齐州。

剩下傅煜和傅德明留在京城,一掌文事,一执武事,以雄兵悍将,震慑把持京城。

只是许朝宗尚未现身,傅煜没找到他尸首,自然没法说皇帝已遭乱军杀害,免得那位突然冒出来,平白添乱。这数日间,傅煜除却执掌京师、安抚宫廷外,派了许多人搜寻许朝宗的去除,将几位后妃的府邸搜遍,连早就倾塌的徐家都搜过,却毫无所获。

直到五月初九日的晌午,许朝宗自己送上门来。

当杜鹤来报,说许朝宗出现栽了朱雀长街时,傅煜正坐在南衙,听徐夔禀报军情。

——打铁要趁热,夺权也须把握时机,郑彪一场暴乱,搅乱了京城以南原本的军政格局,傅家扛着勇猛勤王、驱逐乱兵的名声,虽没找到皇帝,借着皇帝的名义做些手脚安排人手,却是不难。

刚理出的头绪,在听见惠安帝三个字时,骤然停顿。

傅煜端坐在案后,遽然抬眉,“他出现了?”

“就在刚才,从燕国公府出来的。”杜鹤拱手,面上有汗颜之态,“属下搜遍了可能藏匿他的许多地方,却没想到,会是在燕国公府。如今燕国公陪他同行,既公然露面,便须迎回宫中了。”

傅煜眉目稍顿,旋即摆手,“不关你事。”

燕国公年已六十,虽有个爵位,在京城里却几乎没半点风头。那爵位也是先前皇帝因姻亲而赏的,并无傍身之功。老国公爷不在朝堂,与世无争,早年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变故死了,落到如今后继无人的地步,就等国公爷归了西,爵位淹于尘埃。

谁能想到,这位平素闷声不响,连宴会都甚少出席,跟宫廷几乎断了往来的国公爷,竟会收留许朝宗?且藏匿之时,也没留半点蛛丝马迹。

傅煜眸色微凝,诧然之后,复归镇定。

“请他入宫,到宫门外,再禀报我。”说罢,垂眸没再多言。

杜鹤会意,也不着急去迎接,任由那位万人之上的皇帝在燕国公的陪伴下,乘着敞篷的小马车行至宫门。

丹凤门前的血迹尚未冲刷干净,城墙上残留着刀剑劈砍的痕迹,就连那两扇门,傅煜都没修缮,晃悠悠地挂着。暂且驻守宫门的侍卫并不知许朝宗身份,瞧见那马车,当即拦阻。听燕国公说车中是皇帝,还暗含几分嘲讽地肃然道:“这两日来冒认身份之人极多,请这位大人稍候,待我禀报傅将军。”

说罢,门神般把守住,不许通行。

只等里面递来放行的消息,才容许朝宗进去,将白发苍髯的燕国公留在宫门外。

马车穿过南衙官署,在含元殿前缓缓停稳,仲夏微微刺目的阳光照在楼阙殿宇,轩昂威仪,铺地的青砖上,却仍有斑驳的血迹。而傅煜就站在血迹最浓之处,身姿魁伟,神情端毅,身后是甲胄严密、执刀岿立的护卫。

身后的宫门吱呀阖上,隔绝开外人,这宫殿前后,便只剩傅家士兵守卫。

许朝宗穿着身寻常锦衣,脸颊却憔悴灰败,两只眼窝深陷,全无昔日的温润姿态。

片刻的沉默,没人说话,唯有风拂过地面。

许朝宗有点尴尬,但这尴尬也只转瞬即逝——在郑彪一路席卷向北,兵临京城、攻破禁宫时,他身为皇帝的威仪早已扫地。贼兵围城,无人应援时,他亦看清了傅家和魏家的打算。他想过死守在含元殿,哪怕丧命,也算是尽力守着祖宗传下的基业。

但许朝宗不甘心,不愿就这样落到傅家布下的圈套里,没半点挣扎的余地。

于是犹豫挣扎,趁人不备换了身衣裳悄然出宫,藏在不起眼的燕国公府。

然而这也只能保住性命而已,整整数个日夜,消息陆续递进来,傅煜收整残兵、接手宫禁、布防京畿,傅德明则统帅百官、各回衙署、重整朝堂。战后慌乱的京城里没了皇帝,江山依旧,百姓依旧。

许朝宗若藏而不露,待风头过后,定会被暴毙,这场苟活便没半点意义;若想逃出京城,傅家严密眼线下,难比登天。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现身回宫,叫人知道,他这个皇帝并没死。

至于往后如何,许朝宗满心茫然。

昔日身为凤子龙孙的骄傲,在沦为亡国之君时磨得半丝不剩。以至于此刻傅煜居高临下,没半点跪拜的意思,许朝宗连怒气都攒不出来。

最终,还是傅煜跨前半步,拱手道:“恭迎皇上回宫。”

语气淡漠,并无半分恭敬。

须臾威仪、利用算计之后,如今胜负已分。

许朝宗唇角浮起嘲讽,“进殿说话吧。”

满皇宫里最巍峨庄重的含元殿,几乎被贼兵劫掠一空,哪怕这几日里,傅煜命人收整过,仍能看到激烈交战留下的痕迹。里头空荡而安静,金砖冰凉冷硬,御座高高在上,扶手的龙首却被人砍断,原本陈设贵重的御案上,空荡无物。

许朝宗想走到御座,脚步迈出去,却沉重而迟滞。

这位子他渴慕已久,在得手之后却成了沉重背负,如今更叫人五味杂陈。

他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才步上阶梯,孤家寡人地坐在上面。

傅煜冷眼看着,等许朝宗坐稳了,才道:“这位子,皇上仍舍不得?”

“这是朕的皇位,皇爷爷留给父皇,再传到我手里。”许朝宗顿了下,枯瘦的手拂过彩漆,目光扫过空得有点瘆人的殿宇,“你想要,对不对?”

明知故问的事,傅煜不答。

许朝宗便嗤笑,“好几年前,你娶攸桐的时候,就有此心对不对?后来答应剿平叛乱、镇抚宣州、助朕登基,都在为此筹谋,打着匡扶君王的旗号,暗中收拢人心、培植羽翼。只怪朕大意,没及早瞧出傅家的野心,竟养虎为患!”

傅煜眉间浮起冷意,“即便瞧出来,你又能如何?”

许朝宗神情一僵,所有的怨怼言辞,也悉数被堵在喉咙里。

好半晌,他才站起身,“朕知道,你跟魏建,实为一丘之貉。就等郑彪杀到京城,杀了朕,你们拿着勤王令名正言顺地进京,将皇位收入囊中。朕偏不遂你愿,朕要活着,死都不禅位。傅煜,你若想坐在这里,便须弑君。弑君夺权,大逆不道,这窃国贼的罪名,休想推到别人头上!”

他的语气渐而激动,苍白憔悴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红色,数个日夜辗转难眠后,双目近乎猩红。

傅煜目瞬如电,将他盯了一眼,唇边竟浮起一丝笑意。

仿佛觉得此事好笑,摇了摇头,堂而皇之地走到御座跟前。

纵横沙场的猛将,端然如华岳,仗着身高之利微微俯首。

“穷途末路,这就是皇上报复的手段?”他抬手,铁钳般扣住许朝宗的肩,用力一按,那位便如木偶般重新坐回龙椅之上,发出骨头撞击的闷响。傅煜启唇,声音沉稳不惊,“那你就坐着,京师祸乱,我正缺个收服人心的借口。用完再杀,未为不可。”

说罢,扬声命杜鹤进来,派人护送皇上回内宫歇息。

千里外的齐州,除了兵马将领调动外,百姓几乎没受京城里变故的影响。

只是兵马调动后齐州内外布防不及从前严密,攸桐这阵子甚少出城。

府里后宅的事有韩氏操持,无需她插手。至于外面,丽景街的那家京都涮肉开张时,自她而起,到两位许管事,再到底下的伙计,谁都手生,许多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如今两位管事独当一面,各处食材之事摸熟,伙计们用得久了,也都一人顶俩。

三月里分店开起来,拨半数人手过去,老手带着新人,春草、烟波各自管一处,杜双溪又挑着品行天分收个徒弟,轻车熟路。

除了核查账目,要她亲自应对操心的事很少。

攸桐成婚前即得了特赦,也不必拘在府里,时常往街市走走,摸索行情。得空时,除了贪恋吃食、享用美味,多半是在后院里散步赏花,同傅澜音一道纳凉消暑——傅澜音孕肚渐显,近来也不敢乱走动,只在傅、秦两府间往来。

唯一挂心的,就只傅煜而已。

直到傅德清得胜后回到齐州,得知傅煜无恙后,悬着的心亦落回腔中。

姑嫂俩少了顾忌,遂结伴往城外出游。尽兴而归,才到南楼,便见周姑迎上来,一面帮她脱披风,一面道:“方才斜阳斋来人,说请少夫人回来后过去一趟,有将军的家书,老将军也有几句话要叮嘱。”

攸桐这阵子总为京城那龙潭虎穴担忧,闻言眉头微蹙,“可说了是何事?”

“别担心,将军万事安好。”周姑笑着安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打听了,说是老将军要送少夫人去京城,想来那边局势安定,将军等不及,急着想见面。”说着,笑眯眯退开,招呼玉簪伺候换衣裳。

攸桐到底悬心傅煜的安危,迫不及待想看信,匆匆换罢,赶往斜阳斋。

到得那边,傅德清所说的竟真是周姑转述的那番话。

拆开傅煜的家书,里面简略提了京城的形势,末尾说,战事中魏家众人无恙,无需悬心。他已安排人腾出了丹桂园的住处,亦有人整修后宫,虚位以待。京城虽经了战事,气象却与从前截然不同,文臣武事尽在掌握之中,盼攸桐能早日进京。

他在京城备了厚礼,等她来取。

攸桐瞧着最后那意兴酣畅的笔锋,想象他写家书时的模样,不由莞尔。

第122章 接驾

风从斜阳斋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卷着日头暴晒后的热气。

因近来战事吃紧,傅煜忙着四处奔波,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事难得寄回来的家书。攸桐翻来覆去地瞧了两遍,傅德清坐在案后, 徐徐喝两杯茶,看她攥紧了家书笑意盈盈,回想临行前傅煜的神情, 端方刚毅的脸上, 也渐渐露出笑容。

转过头,窗外竹丛浓绿、松柏高耸。

虽闷热晒人, 却是个好日子。

当初长子战死、发妻病逝、傅煜变得寡言冷厉时, 傅德清肩扛永宁兵马的重担, 瞧着年少失慈的儿女时,曾在许多深夜失眠——怕傅煜性情冷厉孤傲,因丧兄丧母的痛而沉浸在兵马战事里, 变成只知杀伐的重剑;怕傅澜音姐弟年少失慈,他军务繁忙,疏于照管。

好在, 如今都无需担心了。

傅澜音嫁得意中人, 身怀六甲, 很快就能给他添个外孙。

傅昭虽顽劣, 却也懂事, 回头寻个合适的姻缘便可。

而傅煜…最让他操心, 也最得他期许器重的傅煜,也寻得了可堪陪伴此生的女子。

傅德清自懂事起便知道,他和兄长扛着永宁兵马的重担,背后是万千百姓的安危,这些年兄弟子侄扶持前行,这重担压在肩上,令他片刻都不敢松懈。此刻,却缓缓松了口气,而后起身,在攸桐抬头看来时,叮嘱道:“这趟回京,你的身份便与从前不同了。”

这话意味深长,攸桐敛眉肃容,听他教导。

“傅家想做的事,不必我说,你也明白。惠安帝虽苟活于战乱,保住性命,但这江山却不可能在还回他手里。修平性子孤傲,从小天资过人,又少年得志、履立战功,以至自视甚高。从前他只管永宁将帅,也有我从旁提点,到了京城,他的身边就只有你。魏氏——”傅德清神情肃然,缓声道:“江山的担子,比永宁沉重千倍万倍,往后规谏修平的事,便托付于你了。”

他说得郑重,攸桐亦肃然行礼道:“父亲的叮嘱,媳妇铭记在心。将军胸怀天下,位高则任重,媳妇晓得轻重。从前那般行事,是各有苦衷,既已真心嫁回傅家,往后该挑的担子,媳妇绝不退避分毫。”

“那就好。”傅德清颔首,似有些感慨,只抬手道:“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清晨,我命人送你回京。”

攸桐应了,辞别前又想起来,“父亲不回去吗?”

“不回了。”傅德清负手望着窗外,语气中竟有种轻松,“我留在齐州,不想动。”

儿女成器,各有前程,待他们走远了,能陪伴他的仍只有结发同行的妻子。

从这座府邸,到金昭寺,处处皆有旧日痕迹。

一生心血付于永宁百姓,仅剩的感情,也只够付于一人。当时年轻气盛,外出征战时疏忽了妻儿,以至于长子战死、发妻为此伤心病故,心中歉疚难以诉于旁人,更无从弥补挽回。剩下这半生,若能稍得安稳,他只想留在此处陪伴她,哪怕阴阳相隔。

而剩下的事,尽可交予儿孙。

傅德清抬手,捋了把胡须,看着发妻栽在亭中的那棵被松柏环绕的海棠树——当时她亲手栽种时,不过一支纤秀树苗,如今年深日久,竟已亭亭如盖。道阻而长,会面无期,十年的时光漫长却又短促,他也从志高气盛,变得眷恋旧物。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走出斜阳斋后,攸桐并未急着回南楼,而是去了趟两书阁。

初嫁入府时,她跟傅煜生疏隔阂,这地方她始终避嫌,甚少涉足,如今却无须忌讳。

自傅煜离开,这地方空置了半年,虽有仆妇洒扫庭院、打理书房,没了杜鹤和周遭护卫,没了往来的消息文书,难免显得冷清。轩昂屋宇掩在树影下,于浓热夏日里,隔出一方清凉。

推开门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把残剑。

斑驳的铜绿、缺了半幅的锋刃、暗沉的血迹,初见时,着实令她震动。

甚至一度对这书房怀敬惧之心,觉得傅煜人如此剑,冷厉阴沉。

如今相处日久,心境已然不同。伸手触上去,隔着冰冷坚硬的剑锋,像是能触到沙场烽火、浴血厮杀。这是傅家先祖用过的宝剑,在血海尸山下埋藏许久才被寻回,这百年来,傅家数代男儿驰骋沙场,从微末起身,到雄兵在握的一方霸主,有无数热血性命融入其中,姓傅的,或无名的。

傅家受百姓奉养,亦以性命护卫一方疆土,傅煜留着他,是为时刻提醒初心。

而如今,她须带着这把剑,奔赴京城。

攸桐唤来仆妇,小心翼翼将残剑和剑鞘取下,拿软布层层裹住,装入盒中。

随后,便往寿安堂辞别。

傅老夫人年近古稀,经不得舟车劳顿,无意迁居,仍想留在齐州。这半年间,她经了两场风寒,身体愈发弱了,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知道攸桐此去京城,定会陪在傅煜身侧,不再回齐州,垂暮之人,想着将不久于人世,倒露慈和之态,千叮万嘱。

攸桐皆应了,又将给她准备的几套衣裳赶出来,替傅煜送上。

剩下傅澜音、韩氏等人,暂时无需一股脑地去京城,仍留在齐州。

涮肉坊的事托付在两位许管事的手里,攸桐只请杜双溪单独过来,叮嘱她早些将徒弟教出师,而后到京城来。到时候,自可再展拳脚。

如是忙碌到深夜,歇了一宿,便动身回京。

战事初定,傅家兵马一路南下,首尾相接,已将京城到齐州的路打通。

攸桐这一趟出行,便比从前顺遂得多。

朝行夜宿,这晚住入驿站,离京城只剩百里之遥。

攸桐跟傅煜成婚半月即两地相隔,这半年间除了书信往来,不曾有片刻晤面。在齐州时,她尽力将心思挪到食店的账册、采买等事上,又有傅澜音和韩氏一道解闷,除了夜半梦回时格外担忧思念,还不觉得怎样。这回千里迢迢入京,想着不日就能见到他,竟是隐隐激动。以至于辗转反侧,失眠到四更才迷糊入睡。

次日照常早起赶路,攸桐与玉簪同乘,抱着软枕睡得昏天暗地。

风清日朗,马车轻晃,迷糊之间,玉簪忽然轻轻推她,“少夫人,快醒醒。”

攸桐被她推得惊醒,眼皮还没掀开,随口道:“到啦?”

“还没到,是将军。”玉簪低声催促,“将军亲自来接,快别睡了!”

将军…傅煜?

攸桐脑子里几乎是打了个激灵,残存的睡意消失了大半,诧然睁开眼睛,玉簪已然倾身往前,打起了车帘,口中欢喜道:“你瞧,是不是他!”

帘外官道绵延,两侧草木青青,山峦起伏。

夹道的高柳之间,有支队伍策马而来,带头的人骑着那匹神骏异常的黑影,朝她疾驰。迎面的风扬起玄色暗纹的衣裳,英武端毅的男人玉冠束发,眉目冷峻硬朗。他的身后不知有多少随行,蹄声奔腾如雷,在数百步外勒马,只剩傅煜孤身单骑,转瞬便窜到她面前。

车夫仓促勒马,随行护卫的军士齐声行礼,“拜见将军!”

傅煜眉目端然,抬了抬手,那双眼睛深邃清炯,落在她的身上。

攸桐刚睡醒,全然没想到傅煜会忽然出现,也不知他是因公事出城正巧撞见,还是特地来接的,只傻傻看着他,杏眼流波,像是初春映照阳光的湖水。朝思暮想的容颜,屡屡入梦的娇妻,比起离别之时,似乎更添婉转风情。

片刻对视,攸桐诧然张唇,不自觉地舔了舔。

傅煜眸色微深,风吹得喉咙微微干燥。

众目睽睽之下,他尽力保持端毅姿态,翻身下马。

“离京城还有五十里,我来接你。”他缓声说完,目光便往玉簪一瞥。

玉簪这才醒悟自己的多余,忙从行礼的姿势半蹲起来,跳下车辕。

攸桐的目光仍瞧着他,从眉眼、唇鼻,到肩膀、胸膛,见他抬脚登车,忙往旁边腾出地方,口中道:“京城里事务繁忙,夫君何必专程费这功夫。这边有孙将军护卫,不会出岔子…唔!”她话没说完,在车帘落下的那一瞬,才进车厢的男人便骤然俯身扑过来,吻住她,将惊讶的尾音堵在喉咙。

从相隔千里,到咫尺距离,仿佛只是一瞬间。

攸桐瞪大眼睛,看到他眼底的倒影。

马车辘辘前行,车身晃了晃。彼此鼻息交织,落在脸颊,温热微痒。

攸桐往角落退了退,愕然转为惊喜,笑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了事。”

“放心,没事。”傅煜闷笑,就势坐在她身旁,伸臂将她抱个满怀,“怎么走得这样慢?”

“毕竟是马车,哪像你骑马那么快,已尽力走得快了。”攸桐靠在他怀里,帮着整理被风吹乱的领口,“也递了消息给你,四日的路程,等到今日晌午,便可入城。”

可他等不及啊。

从收到她启程的消息时,便在等待。

两夜苦熬,若不是被要事绊住脚,昨晚就飞奔去接她了。

傅煜眸色深浓,一手圈她在怀里,另一只手抚过她眉眼脸颊,低头再度吻住她唇瓣。香软柔嫩,气息如兰,是肖想回味过无数遍的味道。方才的克制迅速坍塌决堤,手臂收紧时,胸前两团柔软被压在他的胸膛,隔着单薄的夏衫,令人心猿意马。

吻变得炙热迫切,贪婪攫取,到后来几乎是将她压在厢壁上,肆意掠夺。

第123章 临终

马车缓缓行出四十余里, 傅煜才算放过攸桐。

临近城门时,他沉声命车夫勒马,而后整理衣裳, 躬身出去。依然是最初的端肃威仪姿态, 接过黑影的马缰, 翻身跃上马背。这间隙里, 攸桐掀侧帘望出去, 城阙楼台如从前般巍峨静立,城墙上军士林里,守卫得比从前还整齐。

因近来进出城的人鱼龙混杂, 魏建虽兵败而走, 留在京城的眼线也不少, 监门卫的人里便混了不少眼光毒辣的傅家亲信, 专捉漏网之鱼。

为免生乱, 九门各派了一位小将震慑宵小。

见着傅煜,带头的那小将当即恭敬行礼, 周遭百姓瞧见傅煜身后百余铁骑护卫的架势,忙自发避让。

——从领兵进城、剿平叛乱, 到如今打理朝堂、巡查城防, 傅煜每日里几乎都要骑马将这朱雀长街跑几趟, 次数多了,周遭百姓自然记住了这张威仪冷硬的脸庞。比起从前作威作福却软弱无能的皇室宗亲, 这位傅将军救百姓于水火, 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短短数日间便令城中恢复秩序,颇得百姓敬重。

更何况,在此之前,傅家镇守边塞、荡平叛乱的名声已然远播。

百姓未必懂朝堂上的暗潮云涌,却知道谁拳头硬,谁就是大爷。

当今皇上挡不住乱贼,任由京师被迫、皇宫遭劫,如今就算活着也没几分能耐。倒是傅家千里勤王,荡平匪寇,还百姓以安宁。据说如今京城四周、皇宫内外,都是傅家军在驻守,连那巡城兵马司和一盘散沙的禁军,也都悉听分派。

这般人物,谁敢不敬?

有人带头避让,旁人瞧见,忙跟着退到两旁。

转瞬之间,朱雀长街上便让出条路来,中间空荡宽敞,可容两辆马车并行,两侧人头攒动,探头探脑地张望。

片刻后,傅家护卫开道,一辆结实宽敞的马车缓缓驶来。

青罗华盖,宝马雕车,染了远道而来的风尘,偶尔侧帘轻晃,可看到里面美人华服,云鬓金钗,端坐车中。车身虽无绮丽装饰,却做工考究、纹路分明,旁边有傅煜策马陪同,身后有百余铁骑护送,声势浩大,威风凛凛,不逊于王府皇家出行的仪仗。

不知是谁先探听到的,说马车来自齐州,里面的华服美人便是傅煜的妻子,魏攸桐。

几番波澜,传言纷纷,魏攸桐的名字谁不知道?

当初被睿王舍弃、受尽骂名,转过身就嫁到了傅家。如今傅煜亲自出城,以所向披靡的铁骑迎她回来,可见爱重之意。

待马车缓缓驶远,众人暗自议论时,满口都是艳羡。

车厢之内,攸桐听不到低语议论,却知道周遭的注目。

隔着一道软帘,她维持着最端庄的坐姿,直等马车停到丹桂园外,才稍稍松懈。

拿下京城后,这里不止供傅煜起居,也被拿来处置事务,府门口两溜兵士林立护卫。攸桐被玉簪扶下马车,脚还没站稳,便见杜鹤匆匆过来,向傅煜禀事。她便靠在车旁,就着树下荫凉等他。

片刻后,傅煜嘱咐毕,杜鹤抱拳应命,旋即转身朝她行礼。

“拜见少夫人。”

“杜将军。”攸桐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