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夔这辈子都在永宁帐下,熟知底下将领们的长处缺点,当即报了四个人名。

傅煜父子商议过,觉得合适,当即命人以紧急军务为由,去请他们过来。而后,迅速商议了兵马粮草的细节。而后又遣杜鹤亲自过去,调骑兵增援。

待诸事议定,已是丑时过半。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这会儿南楼的攸桐也该歇了,傅煜没去打搅,到两书阁仓促换上行装,星夜带人疾驰出城,奔虎阳城而去。

虎阳城里,赵延之已有两天两夜没阖眼了。

长武关失守,泾州告急,于魏建而言,却是盼了许久的佳音,大喜之下,当即重赏魏从恭和李周二将。因长武关之战兵将折损得厉害,又增兵数万,意图一鼓作气,趁胜追击,斩杀赵延之后,拿下整个泾州。

虎阳城不像长武关那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数万雄兵扑过来,便如黑云压城。

赵延之能守泾州,是靠地势之利和他的一身傲骨,手底下兵将粮草连姜邵都不如。

先前的鏖战已折损了许多兵力,他身先士卒死守城池,身上新旧伤口早已密布。对方的攻势一波连着一波,如潮水汹涌而来,赵延之咬紧牙关死扛,伤口愈合又崩裂,全靠一身铮铮铁骨撑着,拼死也要拖到傅家援军道来。

收到傅煜快马递来的消息,得知傅家兵马不日将至时,赵延之几乎热泪盈眶。

麾下兵将得知,也是各自振奋。

此刻的傅煜,在调兵后并未直奔虎阳城,而是按暗线递来的消息,轻骑奔向攻城大军的粮草。身后二十人皆是麾下精锐,轻装疾行,奔腾如虎,飞驰过暗夜的官道,衣袍猎猎。

这些人都跟随傅煜数年,沙场上浴血厮杀,能以一挡百,所向披靡。

而攻破魏家屯着粮草之处的守卫,于他们而言,也不算太过费力。

初冬的泾州气候干燥,是最须提防火烛的时候,正是黎明,守卫的魏家兵士巡逻了整夜,困得眼皮打架、警惕半无。那一队铁蹄趁夜色飞驰而来时,无人察觉,直到傅煜挥剑斩杀辕门卫兵,沉睡的营地才仿佛从梦中惊醒,响起示警的锐鸣。

可惜来不及了。

健马来去如风,傅煜久在军中,粗瞧一眼便知屯着粮草之处。

二十余人纵马闯进去,刀起剑落,如入无人之境,似乎只是转瞬之间,在人影驰过时,成堆的粮草上便有火苗窜起。凌晨的风干冷如刀,裹着火舌迅速舔窜而上,傅煜带人横冲直撞,四处纵火,等火势一起,当即一声低哨,冲出重重包围,扬长而去。

守营的士兵陷在火海里,或是逃窜,或是救火,哪怕有惦记着追杀的,焉能追上傅煜?

火势大盛,绵延飞窜,照亮黎明前的寒冷暗夜,亦如一支利箭射中心脏,令初尝胜利喜悦、士气高昂的魏家士兵人心惶惶。

守在长武关坐等佳音的魏从恭毫不知情,领兵攻城的周渭却是大惊失色。

有长武关的后援,这点粮草损失不足为患,但对方疾冲而来,纵火后扬长离去,这般来去如风,纵火如探囊取物的架势,却令人心惊。

周渭戎马半生,还没被人这般欺辱过,大怒之下,当即传令,让三军整装,歇好了天明时攻城——连着两日的攻打,虽令赵延之捉襟见肘,他麾下这些将士,也都十分劳累。谁知没等他整兵严阵,天明时分,傅煜的千余铁骑齐至,直奔他中军大营,打得他猝不及防。

第119章 筹备

傅煜麾下的铁骑,向来都令人闻风丧胆。

当日击破鞑靼万余兵马、南下平叛横扫战场, 靠的便是他们——兵士弓马娴熟、骁勇善战, 战马也是精挑细选, 进攻时如虎狼扑入羊群,凭着迅捷的刀剑和精湛的驭术冲杀,撤退时亦迅猛如风, 不待敌人追击, 便能迅速驰远。且三人一组, 五组一队, 率兵的都是傅煜亲自挑选, 配合得□□无缝。

铁骑所到之处, 尚未遇过敌手。

这回亦是如此。

晨曦里冷风侵体,如雷蹄声惊醒正慢吞吞整装的魏家士兵, 待示警的号声响起时, 傅煜已带人冲入中军, 铁蹄滚滚, 杀得对方丢盔弃甲。一阵猛冲横撞, 待周渭得知中军受袭,掉头来救时, 尖锐的鸣哨声里,傅煜已带人从侧面冲杀出去,如一团黑云迅速驰远, 只剩满地伤兵, 队形凌乱。

周渭大怒, 用了半天才收拾残局,将攻城之期改到晌午。

谁知晌午之前,傅家骑兵再次来袭,出其不意,来去如电。周渭也不是任人欺辱的脾气,盛怒之下亲自率兵追击,却被纵马撤离的傅煜弯弓回射,铁箭险些射中他脑门。

周渭阵脚不稳,屡屡受袭,又没想出对付这群骑兵的法子,哪还能安心攻城?

如是拖延一日,到当日夜半,杜鹤总算率压后的八千步兵赶来。

援军抵达,傅煜底气更足,赵延之在傅煜的掩杀下歇了整日,精力恢复过后,立即重整兵马。只是他鏖战日久,满身都是伤口,负伤守城已是勉强,实在不宜率兵出击,遂留在城内镇守,留下布防的人手后,其余兵马悉数交由傅煜指挥。

当晚五更时分,天色未明时,傅煜率兵攻袭周渭。

骑兵分队窜入魏家军中,冲散队形,步兵随后掩杀而来,杀声震天。

魏家军才失了粮草,白日几番受袭,都只有挨打的份,眼睁睁看对方扬长而去还没还手之力,士气颇低。夜半被骑兵惊起,听见那震天呐喊、漫山遍野的火把,更是慌乱。两处交手,因傅煜调的皆是精兵,魏家兵士不敌,便有人肝胆俱寒地掉头逃窜。这情绪如瘟疫蔓延,不过两炷香的功夫,数万大军,溃散四逃。

周渭纵大怒,岂能拦得住如潮溃逃的兵士?自知不敌,仓促鸣号撤退。

傅煜乘胜追击,铁箭疾劲,将周渭射得翻落马下。

奈何周渭老将成名,身旁亦有许多忠心耿耿地侍卫,豁出性命,将他救了回去。

待天明时,原本驻扎数万雄兵的谷底,就只剩负伤战死的残兵,满地狼藉。而虎阳的围城之困,也暂时得以化解。

傅煜留兵驻守在外,只带杜鹤和几位将领入城,赵延之亲自迎出城门,拜见道谢,入城请进衙署,按着那封求救密信所许诺的,当着麾下众将官的面,以傅家骁勇仁厚、救人所急为由,将节度使的军政之权交予傅煜。

从去岁至今,泾州将士与魏建鏖战,拼尽力气都没能保住长武关,自知这般情势下,若不依附,泾州就只剩被欺负吞并的命。

而傅煜之骁勇,在这场解围之战中,旁人也看得分明——那奔腾如虎的千余铁骑往来冲杀,横扫魏家数万兵马,如入无人之境,看在武将眼中,怎不叹服?

赵延之都愿臣服,傅家又非刻薄之人,自是拥护。

休整三日后,由傅煜整兵,合力去夺长武关。

这关隘虽险峻,其中城墙布防、周遭地势山形,却都了然于赵延之胸中。原先的严密防卫在魏长恭率军攻打时破坏得残缺,短短数日之间,也未及修缮完备,周遭何处易攻、何处难攻,有赵延之在,比安插了数年的内应还管用。

赵延之发愁的是对方的数万大军,这于傅煜而言,却非难事。

两处合力,各有所长,四五日间,便将长武关夺回,斩杀周渭和李盛两员大将,剩下个魏长恭,伤得半死不活,被魏建派来护卫的亲信拼命救走。

短短半月之间,快马消息如流星送到魏建案头。

先前夺下长武关的喜悦还没散去,便收到两位猛将战死、苦心栽培的嫡长子重伤的消息,气得魏建险些掀翻书案。费了兵马粮草无数,花了数月之久,长武关却仍得而复失,待残兵逃回来,原本的数万兵马或死、或伤、或逃,剩了不足两千人,落魄如丧家之犬。

若不是魏长恭重伤,魏建恨不得将他毒打严惩一顿。

最后还是西平王妃哭求说情,请了众人为魏长恭开脱,才免于罪责。

但魏长恭也就此失宠。

经此挫折,魏家损兵折将,没讨半点好处,傅家却不费多少兵卒便将泾州收入囊中,坐收渔利。魏建费了许多功夫,却为他人做嫁衣,满心愤怒,恨不得杀傅煜和赵延之而后快,却也知此事极难,不容再冒险轻进,只好暂时收起贪图泾州之心。

整个遂州,因此事而获利的,只有魏天泽。

魏、姜两家联姻之事极为顺利,姜黛君出阁时,是姜邵派重兵护卫,姜伯彦亲自送来。喜气洋洋的婚事才结束没多久,魏从恭便栽了个大跟头,暂且失了魏建的偏爱。剩下诸子之中,虽各有拥趸势力,论才能、功勋和身后兵将,已无人能压住魏天泽的气焰。

遂州地界新秀崛起,此时的楚州,战火却已迅速燃开。

惠安帝许朝宗登基时,因是宫变夺权,情形比之先帝更为糟糕。

初登帝位的那半年,许朝宗忙着整肃皇宫内廷、笼络京城人心,对京城百里外的地界,虽有治理之心,却无管辖之力。但京城之外,关乎他的传言却是甚嚣尘上。

皇家式微、节度使坐大,先前叛军险些攻到京城,这些消息,百姓已然传遍。

皇家的威仪难以维系,京城之外,多的是唾骂皇帝昏庸无能的人。

许朝宗登基后,更有传言暗中散播,说他是杀父弑兄,靠阴私手段谋得帝位,嫉贤妒能、铲除异己,枉顾朝堂政事、枉顾百姓苍生。随之而来的,是许多关乎异象的传言,说皇家气数已尽,会有人取而代之云云。

永宁地界和宣州一带有傅家打理,百姓还算安分。

定军帐下有魏建的威仪,百姓也多敢怒不敢言,建昌的姜邵勉强能维系住安稳局面。但在楚州地界,先前孙天成叛乱时,已将官兵打得节节败退,后来随勉强收拾残局,却也兵疲将弱、官吏昏庸,无人能震慑宵小。待传言四起,渐渐搅得人心浮动,民变层出不穷,官兵更难以镇压。

先前的小股流匪还不成气候,到这年初,匪首郑彪杀出条血路,成了又一个孙天成。

楚州地界的防卫不击而溃,官兵且战且退,当中许多人憎恨官府昏暗已久,甚至掉头投入叛军之中,短短两月之间,席卷整个楚州,凑成叛军十万。

这十万人声势浩大,向西冲杀时,遭到姜邵和魏建的堵截,向东则遇到傅煜布在宣州的防卫,更是力不能敌。郑彪土匪出身,有攻城略地、拼命冲杀的一腔热血胆气,却无审度天下大势的目光胸怀,索性舍了两边,转而率众杀往京城,打算杀了狗皇帝许朝宗,带着兄弟们占领京城,过把皇帝的瘾。

从楚州往北,叛军所至,官兵力不能敌。

而关乎战事的紧急消息,却被暗线封锁,隔绝在宫墙之外。

直至叛军离京城只剩两三百里之遥,许朝宗才得知军情,大惊失色。

而在京城之外,这些消息却已陆续报到傅煜和魏建的耳中——但两边都按兵不动。

京师重地,向来有重兵护卫,而皇城之外,也有数万禁军拱卫。

虽说京畿守军疲弱,禁军也多花拳绣腿、战力极弱,但京城的防御工事却仍十分严密。数万大军据城而守,想要攻破,并非易事。何况许朝宗虽庸碌,却非暴虐之君,在京城外传得声名颇差,京城周遭百姓对他却褒贬不一。

傅煜和魏建身份特殊,谁都不想担这弑君篡位的骂名。

而郑彪便是天赐的那把刀。

楚州的民变虽是傅家暗线在推波助澜,魏建却也不聋不瞎,哪能瞧不出这背后的文章?在赵延之那里吃过败仗后,魏建也算是亲自领教了傅家的厉害,暂时压住折损老将兵马的愤怒,转而派人频繁与姜邵往来,随后调兵遣将,以备京城告急时勤王之用。

傅煜这数月间也极为忙碌。

泾州战事告捷后,亲自安排了防御工事,为防魏建卷土重来复仇,还特地亲自盯了半月,借机熟悉泾州兵马地形。见魏家没动静,便留下朱勋协助赵延之,于二月中旬马不停蹄地赶往别处——

杀入京城的叛贼不足为惧,真正要提防的是魏建。京城告急时,许朝宗定会发勤王之令,届时谁先赶到京城,便能占极大的便宜。这件事,自然须未雨绸缪。

永宁担着戍卫边防的重任,鞑靼虽折损了梁柱老将,却不得不防,边塞兵将不可轻动,能调的便剩了别处兵马。

为免后院失火,傅煜亲自往边地巡查了一趟,以保防卫无虞。

随后折道往南,镇抚宣州等地,然后暗中调兵,分为三路,一路托付给傅德清的心腹副将和朱勋,拦截魏建,因魏家兵多将广,又有魏天泽在,还调了傅暲过去;一路由徐夔率领,准备包抄郑彪;一路由他亲自率领,分为小股往京城靠拢,只等时机成熟时,发兵救援。

待这些事筹备完毕,来不及喘口气,郑彪的刀锋便杀到了京城。

第120章 夺宫

五月初的京城, 槐荫正浓, 天气已热了起来。

端午临近, 本该粽叶飘香, 喝着雄黄酒看龙舟赛, 今年却没人有那闲情逸致。郑彪率叛军迅速北上,即将兵临京城的消息悄然散播, 百姓惶惶不安, 有些地位身份的人,已暗中收拾行囊,准备逃出京城, 到别处避风头。

皇宫之内,许朝宗瞧着案上雪片般堆积的战报,神色憔悴。

费尽心机得来的皇位,真到了手里, 却如坐针毡。

宫廷内外、朝堂上下,事情千头万绪。许朝宗并非游手好闲之人, 登基之初还有重振朝纲的壮志雄心,将皇宫打理清楚后,便没日没夜地扑在案头处置政务,意图控制了京城, 再用帝王之术令两虎相斗, 待猛虎疲弱, 朝廷收回权柄。为此, 许朝宗还花了许多心思, 操练禁军和京畿守军。

奈何积弊已深,就像一只搁置太久的沉重磨盘,想重新拉起来,谈何容易?

这一年的时间,只够让他在傅德明的辅佐下恢复京师众官的秩序,对军队和京城外的政事,仍有心无力。反倒是傅德明借着皇帝扯出的大旗,大肆结党营私,安插人手。以至于郑彪搅乱楚州时,身在深宫的许朝宗竟没得到半点消息。

等叛军杀到京城附近,才措手不及。

许朝宗即便没有驭人理政的手腕,却也看得清形势。

傅、魏两只猛虎皆与他有往来,却各怀鬼胎,都压着战乱的消息,将他蒙在鼓里,放任战火蔓延到京城。这背后打的是何算盘,还不明白?

但事已至此,京畿守军疲弱,未必能敌得住叛贼刀锋。

许朝宗挣扎许久,终是命人拟旨,发出了勤王令。

京城之外,关乎战事的消息,每日都会以快马送到傅煜跟前,随同而来的,是皇帝的动静。在许朝宗的勤王令发出之前,傅煜估摸着火候,给守在泾州的老将岳举递了封密信。

密信抵达的当日,赵延之以复仇为名,率军攻打魏建。

这场仗筹谋已久。

岳举是傅德清的偏将,跟着征战沙场三十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有勇有谋。从前还教过傅煜骑射功夫和兵法韬略,一身本事,在永宁帐下仅逊于老将徐夔。他的身旁,有熟悉魏家情形的朱勋,有年少英武的傅暲,更有镇守一方、胆识出众的赵延之。

这队人马倾巢而出,合傅家和泾州之力,锋芒极盛。

魏建帐下固然老将众多,先前已折了周渭和李盛,如今为图谋京城的肥肉,半数猛将和魏天泽都随魏建东行,余下的还要戍守西陲,对北边的防卫便不算太强——若仅是赵延之,还能抵挡,但傅家众将齐至,便力不能敌了。

攻伐的大军向西南冲杀,虽只有七八千人,几位悍将带领下,竟打出了十倍兵力的气势。

趁着对方老巢空虚,势如破竹。

魏建紧盯着京城,拿到勤王令后还没来得及兴奋,军报便接踵而至——短短半日之间连着三封密报,岳举赵延之的兵马夺走了两座城池,消息先后递来。

而当日傍晚,在魏建大军离京城只剩不足两百里之遥时,又有座城池失手的战报传来,说探到的消息是傅赵两家联手,出兵有八万之众。领兵的是傅德清的副将岳举,和那位以铁骑横扫北地的傅煜。

魏建闻言,大惊失色。

后方空虚,若只赵延之一人来袭,着实不足为惧。但如今赵延之投到了傅家麾下,倘若傅家果真趁机攻他不备,杀到遂州,可就大事不妙了!

情势紧急,魏建怕后院起火,忙召了魏天泽和众将商议。

行军途中来不及扎营帐,选个空地挂上舆图,周遭兵士戒备放哨,便是个简单的议事厅。

魏建将军情说明白,众将皆惊,旋即将目光投向魏天泽。

——魏天泽这些年在齐州的经历,已是诸将心照不宣的秘密。如今军情紧急,整个定军帐下,熟知傅煜的行事、能知己知彼拦住对方的,魏天泽最合适。

魏天泽见状皱眉。

在魏建大军暗中出动前,他就曾劝过魏建,须提防傅家与赵延之合力来袭,应留老将镇守。那老将是魏长恭的拥趸,怕魏天泽这是借机排挤,便联合了两位相熟的将军,一道向魏建进言,只说傅家在楚州动作频频,定是紧盯着京城的肥肉。哪怕有可能侵扰后方,最多也就派赵延之打打闹闹,怎会派重兵出动?

若留他在此,不过平白浪费兵力,京城那边争抢时,魏家怕是要吃亏。

魏建斟酌了两日,觉得这话有道理,没听魏天泽的建议,只留个差不多的将领镇守。

魏天泽虽气闷,却因父子间并无亲情,几番建言被驳回,只能作罢。

谁知今日,果真出了事。

他紧紧皱着眉头,将众将环视一圈,道:“傅家出兵侵扰,是为迫使父亲调兵回去救援,最终图谋的仍是京城。傅煜是永宁的兵马使、顶梁柱,定会亲自去京城。这探来的消息,恐怕有些差错——至少这节骨眼,傅家不可能分数万兵力出去。”

这消息是真是假,魏建没有万分把握。

他只将眼色一沉,道:“你笃定傅煜会去京城?”

“绝对是他领兵!”魏天泽抬剑,在舆图上一指,“傅家的图谋,诸位都清楚。放任叛军攻破进城,傅煜一旦先于我们进城,原本属于惠安帝的东西,就该属于他。这种大事,不可能交给偏将去做。”

“屁话!”那位先前差点被魏天泽留守的老将冷哼。

魏建跟这些老将相处多年,知道彼此性情,看了眼那位的神情,便知其意。

遂嗤笑了下,在魏天泽肩上拍了拍,“永宁的兵马使是傅煜,节度使却是傅德清。首功归了他,傅德清去喝西北风?当老子的正当壮年,他做儿子的就——”说到这里,意思已十分明白,只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天泽一眼。

魏天泽碰上那双狠厉又带几分警告、怀疑的目光,心里猛地一跳。

在齐州十数年,他知道傅家父子的性情,凭着这半年陆续探来的军报,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猜个大概。譬如与许朝宗的往来、在京城的布置、吞并宣州、收服赵延之,种种要事,悉数付于傅煜之手。而傅德清所做的,只是坐镇永宁,免除儿子后顾之忧。

也因此,这回京城的事,定会是傅煜亲自解决。

但这些些,都只是他的推测。

而魏建本性贪婪,极享受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位置。这些年紧握着权柄,不敢有半点放松,哪怕对最器重的嫡长子魏长恭,也是既器重栽培,又暗自提防。以己度人,自然认定傅家权柄会牢牢攥在傅德清手里。

若他执意力陈傅家的情形,魏建非但不会信,甚至可能会起疑心。

十数年的分离,被幼年舍弃、作为棋子、没养出感情的儿子,在魏建心里能有多少分量?经得起几次猜疑?

魏天泽一时语塞。

倒是那位老将附和道:“京城那边,必是傅德清亲自出手。傅煜前两月在泾州盘桓,想必是为此事刺探消息。如今父子兵分两路,是想围魏救赵,逼迫将军自乱阵脚,为后方安定分兵救援。若将军不救,傅煜夺了遂州,隔断咱们的后路,到时候,处境就难了。”

魏建颔首,颇以为然。

遂有人建议,“要对付傅煜,还是小将军最合适。”

“有道理,上回长武关之战,我们就是吃了不知敌兵的亏。傅煜的本事、打法和弱点,小将军最清楚,且小将军智计过人,想必有办法对付。”

这般几句劝谏,魏建也觉妥当。

若后方安稳,他自然想尽量多带人去京城,奈何事已至此,后院起了火,总得有人回去。遂不顾魏天泽的反对,命他回兵营救。

魏天泽气闷难当,却劝不住魏建,只能忍气含怒,带几位将领往回赶。

在他走后没多久,魏建便遭到了阻拦——由傅德清亲自出手,在必经之地设伏。

这原本是京畿守军的地盘,如今因郑彪的围城突袭,已然疏于防守。傅德清忽然跳出来,着实出乎魏建所料。没了魏天泽,傅家众将摸不准傅德清神出鬼没的打法,加之夜色黑沉,傅德清且战且退,纠缠阻挠,硬生生拖住了魏建进兵的脚步。

战事时机稍纵即逝,这拖延出来的空隙,足以敲定生死。

天色将明时,细雨淅淅沥沥。

已阴沉了数日的京城,自昨晚下起雨,到此刻仍缠绵不止。

郑彪一路所向披靡,冲破京畿守军的防线后,于昨晚半夜杀入京城,奔向皇宫,凭着那股一路屡战屡胜的骄纵得意劲头,将禁军杀得七零八落。

傅煜冒雨整兵于二十里外,因勤王而公然踏入京畿的两万人马整齐列队,静肃无声。

斥候飞速往来,待郑彪杀入皇宫、击溃禁军的消息递来,当即挥兵前行。

若早一分,便没法借刀杀人。兵攻京城、弑君篡位的名声,能让别人担最好。

若晚一分,贼军杀得兴起,没了禁军抵抗,若将刀锋对准无辜百姓,便有失本意了。

细雨浸透衣衫,马蹄踏过软泥,如闷雷滚滚而至,不过转瞬之间,如黑云压到京城。

郑彪才拿下皇宫,巨大的惊喜冲击之下,还没来得及庆祝,便听到了勤王之军攻来的消息。他从楚州的土匪窝里,以微末起身,一路所向披靡,收编乱民和投靠而来的兵士,若起初还有几分畏惧,此刻却都变成了骄矜自负。这一路碰到的官兵虽人多势众,却都不堪一击,就连京畿守军和禁军也不过如此,何惧其他?

打!哪里来的,赶回哪里去!

郑彪满心豪情,乱兵斗志昂扬,却在遇到傅煜的剑锋时,轰然粉碎。

整夜无眠的京城里,家家紧闭门户,躲藏着不敢开门窗,街巷之间,横行的乱兵碰到训练有素的傅家军,溃散四逃。京城的地图割据,傅煜了然于胸,进城前已然分派了兵将,各领一路,如密网般压过去,将残寇驱逐殆尽。

而傅煜则身披重甲,带着杜鹤和二十名护卫,直奔皇宫。

那里,等待他的,应该是狂喜与惊慌交织的郑彪,应该是身首异处、死在皇位的许朝宗。

——为保无虞,在叛军入城之前,傅德明已预先布置人手,埋伏在皇宫各门,倘若许朝宗逃出,便可趁乱斩杀。亦安插了人手,趁乱混入宫中,借机行事。何况,身为一国之君、皇家血脉,许朝宗想来也不会懦弱到弃宫而逃的地步。

孤立无援、四面楚歌,握在许家手里的皇权崩塌是已然注定的结局。

即便死,他也该死在皇位上。

然而这些年几乎算无遗策的傅煜,这回却只猜对了一半。

第121章 胜负

晨风清寒, 原本有禁军把守、巍峨庄重的皇宫, 此刻却是满地狼藉。

高耸的城墙下,丹凤门堂皇敞开, 两旁的偏门亦然, 旁边躺着被诛杀的守军和乱军,细雨浸透衣衫, 汇积流向护城河的雨水染成了淡红色,周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皇家威仪被踏碎,种种规矩在此刻荡然无存, 傅煜径直策马驰入丹凤门中,雨水从鬓角流下,洗去溅在脸上的血滴, 眉目锋锐而冷肃。

穿过含元殿和南衙各处, 宣政殿前同样血迹遍地、刀剑凌乱。

攻入皇城的乱军在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时,如潮水般涌出去, 只剩死伤之人趴在血水里,地上掉了许多不知从哪座宫殿搜刮出来的珍珠美玉。

宫女内监显然已遭洗劫, 放眼四顾, 不见踪影。

傅煜扫了眼空荡死静的宣政殿, 从侧面绕过, 直到麟德殿前,才看到浑身是血的郑彪。

乱军逃走大半, 只剩郑彪和最亲信的数十人死守在此。

殿前侍卫横七竖八, 血水从丹陛流下, 殿前的玉阶上,是杀红了眼的乱军。

傅煜翻身下马,黑色盔甲冷硬,如巨鹰般扑过去,剑锋落下时,执刀拦在最前面的土匪应声倒地。

才经过恶战的郑彪赤红着眼睛,脸上残余狂喜的神情,挥刀便往傅煜砍过来。

从土匪窝杀出重围,带着兄弟们大败官军,所向披靡,此人虽乏谋略,却悍勇威猛。四十来岁的壮年汉子,过人的身高、结实的臂膀,大刀抡过来时虎虎生风,直取脖颈。单论身手,倒不比徐夔身边的猛将逊色。

可惜,有勇无谋。

傅煜眉目分毫不动,侧身避过冷厉刀刃,剑锋过处,卸下他执刀的臂膀。

“皇上呢?”

“哈!哈哈!”郑彪放声大笑,剧痛之下神情却扭曲得可怕,“老子占了皇宫,老子就是皇帝!那狗昏君养了一群废物,他算个屁的皇帝!”笑到末尾,扛不住断臂之痛,声音近乎嘶哑。

傅煜没理他,任由护卫收拾残兵,径直抬步入殿。

麟德殿里被翻得乱七八糟,金玉陈设打翻在地,满桌的奏折文书更是散乱不堪,找遍内外,却没有许朝宗的影子。穿过偏殿的后门,再往后找,依然不见那人踪影。随他同来的护卫粗略找了一圈,亦毫无收获。

傅煜眉头紧拧,撮唇低哨,招来潜入皇宫的暗线,谁知他们也不见踪影。

——发出勤王令时,许朝宗仍在麟德殿里,之后也不曾出宫,日夜不寐地在殿里枯等苦熬,连宫人送去的饭食都原样送回。彼时京城未破、禁军尚在,奉命行事的暗线没打草惊蛇,只远远盯着动静。谁知昨晚郑彪杀进城时,寸步没出麟德殿的许朝宗却忽然没了踪影。等郑彪杀进皇宫,一群人掘地三尺,仍没看到许朝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