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在建昌帐下的名气并不小——此人弓马骑射的本事极精湛, 纵上了点年纪,寻遍建昌帐下, 也没几个人能跟他打个旗鼓相当。这般能耐却不得重用, 众人好奇探问之下, 都知是他脾气过于耿直, 惋惜之余, 却也颇佩服他的本事和爽朗。令他名声更响的, 则是女儿贺清澜。

贺清澜年才十七, 是贺源中三十多岁时得的幼女,极得宠爱。

彼时贺源中年壮气盛,却不得重用,苦闷之余,便将心思花在女儿身上,教她自幼习武识字,挽着小弓箭跟他学。

贺清澜天资聪颖,学东西很快,幼时羡慕军营里威风,也很用功。

到十四五岁时,已是箭术精湛,身手出众。建昌帐下演武,她以女儿之身赢了数位比她年长的小将,骑射应变皆格外出彩,名声大噪。旁人但凡提起贺源中,都会夸一夸这位少女,而姜邵这回特地请贺清澜随身保护爱女,也是看中了她这身本事。

贺清澜并未辱命,途中警醒尽心,回来后得了姜家一份极厚的谢礼。

这趟远游,关乎傅家和魏家的事,贺清澜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听姜邵派人来问,想给她封个女武官的职位,陪姜黛君嫁往遂州时,贺清澜便颇为犹豫,跑到父亲帐中讨主意。

贺源中颇有耐心,听她倒完苦水,问道:“做个女武官带兵打仗,不是你一直想做的?”

“我确实想学着领兵上战场,但…”贺清澜拧眉迟疑,“若跟着姜姑娘过去,往后必得给魏天泽父子效力,我不愿意。”

“这是为何?”贺源中诧异,“我听人说,那魏天泽挺有本事,从前还是那傅煜的偏将。”

“就为这个!父亲可知,魏天泽是如何回到魏建身边的?”

这事儿贺源中如何能知道?

若不是姜家的婚事,隔着百里山水,他都未必能知道魏天泽是魏建儿子这回事。

贺清澜遂搬个凳子骑坐着,拿个匕首嗖嗖削果皮,道:“傅煜的大名我仰慕已久,去齐州前也留意过魏天泽,到那边偷着打听,才知道傅家原本十分器重魏天泽,处处重用提拔,他那身本事也是傅家兵将教出来的。傅煜跟他是生死袍泽,家里兄弟几个,跟他感情也很好。却不知为何,前年他忽然就销声匿迹,再没露过踪影。那天我跟傅昭射猎,又碰见他逃出来,捉了我们当人质,还纵火烧佛寺。”

她将当日情形详细说给父亲听,连同过后傅昭不经意间流露的态度也一并转述。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原本亲如兄弟的人,竟闹到那地步?见他认了魏建,更是不解。后来他跟姜伯彦密谈,父亲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贺源中眉头一皱,“你去偷听了?”

“谁让姜伯彦鬼鬼祟祟的。”她撇了撇嘴。

贺源中取过旁边刀鞘便去轻敲她脑袋,“那魏天泽是何等人物,若被察觉,当心小命!”

贺清澜闪身避开,“其实魏天泽当初去齐州,是魏建安排的。傅家底下那些人再厉害,谁会对七八岁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起戒心?他藏了这么些年,学了一身本事不说,将傅家底细摸得清楚。傅家察觉了他的事,不舍得杀,这两年都关在牢里。照理说,傅家对他恩重如山,军中兄弟与他同生共死,他总该悔改吧?谁知逃出牢狱,便拿傅昭当人质,险些害死我。这对父子,呵——”

她冷笑了下,面露不屑,“当爹的心狠手黑,拿亲儿子当棋子。魏天泽也没好到哪,处心积虑恩将仇报,没半点信义!这种人家,哪里值得追随?连生死袍泽都能背叛,谁知往后会不会过河拆桥!”

她说得义愤填膺,贺源中听得瞠目结舌。

他耿直了一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背信弃义,给兄弟插刀的小人。

而对于魏建这种为父不仁的,也瞧不上眼。

愣怔了半晌,才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话果然不假。魏建当年玩阴招骗爵位,生个儿子也是这德性。哪比得上傅德清英雄气概,生出的傅煜顶天立地,”

——时隔两三年,傅德清深入敌腹斩杀鞑靼老将的消息传开,贺源中对这等生猛的人打心底里佩服,连带着对傅煜都极有好感。

贺清澜深以为然,“从前只是听说永宁治下清明,这回亲眼所见,果然不是假话。”

“傅德明在朝廷的本事,我也听说了些,是个厉害人物。”

贺清澜听他夸傅家人,觉得高兴,笑眯眯道:“父亲也觉得傅家比魏家更好,对不对?”

贺源中是个粗人,瞧不出女儿那点小喜悦,只颔首道:“这样看来,你还是别去遂州了,往后情形如何还不好说,咱别去沾魏家的骚气。姜邵这手段,我也瞧不上。”说完了,又掀须道:“傅家倒有些意思,正巧你哥在京城,若有机会,可以探探态度。”

“父亲英明!论本事、气度和胸襟,傅家兄弟都能高出几筹。”

“嗬!跟着走了一趟,对傅家好感不浅呐?”

贺清澜笑而挑眉,“谁让父亲从前总夸傅家人骁勇善战。”

——在傅煜屡立战功时、铁蹄踏破鞑靼时、率兵平定叛乱时,贺源中私下里可没少夸他年轻英武,有勇有谋。

千里之外的齐州,备受赞誉的傅煜这两日颇为忙碌。

烽烟已起,人心思变,寻常百姓尚未察觉,傅家却是盯得清楚。从西边的泾州,到南边的楚州,连同京城的消息在内,千头万绪,皆汇到傅煜父子手里。比起从前的一方军政庶务,如今又添了许多大事,须由他处置的事也堆成了山。

时移世易,傅家既不甘只做一方霸主,帐下的幕僚谋士自然不能拖后腿。

傅煜父子精力有限,加之战事隐隐逼近,这些事便须交由众人分担。

这两日里,抽调兵马的事,傅煜悉数交予杜鹤去安排,他和傅德清则按着这几年留意考察的结果,从永宁帐下的文武众官吏挑些可堪信重、托付大事的出来。这般安排,是为图谋天下做铺垫,马虎不得,父子俩便挨个召来深谈,将无需父子俩亲自处理的政事和军务分摊出去。

而后按先前的计划,提拔一批官员,为这些梁柱添上助手。

好在永宁治下安定清明,傅家这些年任用的都是有真才实干之人,加之名声在外,几十年间引得不少饱学有志来投,如今要擢拔用人,倒也不难。

这日傅煜忙了整日,从衙署出来,已是月升中天,蟾宫正明。

他从清晨费神到此刻,午饭晚饭都在案头对付,起身时稍觉头昏脑涨,走在路上被寒风一吹,才算清醒了许多。回府后也没去两书阁,抄着近路,径直往南楼去——离别迫在眉睫,一旦动兵,必又是数月的两地相隔,他这几日若得闲暇,几乎都马不停蹄地奔往南楼。

夜深漏静,昏黄的灯笼光亮从竹篱透出来,门前两排风灯轻晃。

小厨房里残余的饭菜香气飘出来,熟悉而令人眷恋。

傅煜进了屋,里头颇为安静,周姑带着玉簪熏香,秋葵在里间铺床,攸桐不见踪影。

想必是在沐浴。

傅煜不惯跟丫鬟仆妇挤一处,便踱步到侧间,坐着歇息。

书案上玉鼎精致,有芙蓉香袅袅而起,旁边摆着半盘没吃完的果子,他随手取了来吃,坐到攸桐常用的那把圈椅里,阖目养神,缓缓揉搓眉心。满身疲乏渐褪,里面还没传来攸桐沐浴毕的动静,他睁开眼,打算翻本闲书。

最先入目的是食谱,他爱吃,却没兴致瞧。

旁边是本诗集、传奇话本,都是姑娘爱看的。

再旁边…

傅煜心思微动,取那本账册来瞧。

——涮肉坊生意红火,他都看在眼里,但究竟花费多少、每月赚多少,他并不清楚,却很好奇。随手将手头那本翻完,傅煜瞧着如水的进账,颇为讶异,见旁的账册都整齐摞在背后书架上,又抽两本出来。

账目做得细致,条理分明,傅煜粗略扫过,翻开某页时,装订牢固的账册里,忽然有张纸轻飘飘的掉落出来,扣在桌上。

那显然是夹在账册里的,质地花色皆迥然不同。

他随手捡起,欲放回去,目光却在看清那上头的字迹时顿住——

“已和离了。”

“彼之所求,与你大相径庭。红尘烟火,山水林泉。权谋韬略、群雄逐鹿。”

“他不适合。”

简短的几行字句,中间还胡乱画了几笔隔开。

傅煜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其中所指。

纸上字迹行云流水,颇为陌生,但傅煜依稀记得秦良玉那晚在涮肉坊里,写歪诗给攸桐送毛笔时情形。稍加回想,几乎无需多猜,便已笃定这几句话是出自谁的手——换了旁人,也不会留下这字条证据。

傅煜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不满,还是该好笑。

目光在那纸上逡巡两遍,渐渐的,又泛起种难言的滋味来。

山水林泉确实是攸桐心之所向。

但他不合适,秦良玉难道就合适了?

第117章 急报

轻薄的一张纸笺, 傅煜来回看了三四遍才收回目光。

秦良玉对攸桐的那点觊觎之心,傅煜当然清楚, 在京城的那半年里,甚至担心过秦良玉会撬墙角,因琐事太多脱不开身, 遂时时给她送东西写信, 以表真心。好在诸事顺利, 回来后两情相悦, 风光成婚。

只是没想到,中间竟还有这样一节。

近乎表白的言辞,付诸笔墨,藏在书里完好无损。

唯有那上头的字句着实刺眼, 让人不爽。

傅煜又扫了眼, 鼻孔里轻哼了下,五指舒张, 轻易将那纸笺揉成一团, 丢到纸篓里。

靠着椅背养了会儿神,里头传来攸桐跟玉簪说话的声音, 显然是沐浴后出来了。

他起身走进去。

屋里明烛高照,灯影下攸桐盈盈而立, 密合色的对襟寝衣裁剪得宽松, 两肩微削, 顺着起伏有致的身段垂落, 愈显得高挑袅娜, 腰肢纤秀、双腿修长。

那满头青丝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她拿栉巾笼着,坐在桌边慢慢擦。

见着傅煜,黛眉微抬,眼底便露出笑意,“夫君今儿回来得倒晚,是衙署里忙吗?”

“忙了一整日,安排许多军政事务。”傅煜示意玉簪她们出去,自将外裳解了,凑过去,问她今日赴宴的情形。攸桐便说给他听,提到那家筵席上的几道菜时,满口夸赞,目光都亮晶晶的起来。

傅煜也不打扰,唇边压了一丝笑,站在桌边喝茶,听她评点。

因她又提到过两日要跟傅澜音出城游玩的事,索性搬个椅子坐到身旁,伸臂一揽,将她抱到膝上坐着,帮她擦头发。

握了十多年的刀剑兵书,傅煜从前冷厉孤傲,满心皆是沙场军务,对女人甚少留心。如今食髓知味,婚后这些日颠鸾倒凤,尝尽其中妙处,只觉她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处处皆是风情。那一把青丝握在手里,柔滑如丝缎,浴后满身温软,带些许花蜜清香。

傅煜深嗅了一口香气,一只手腾出去揽着她腰肢,顺着手臂摩挲到肩头,而后挪往胸脯,渐渐心不在焉起来。

怀里美人香软,耳边是她柔软的声音,说着要如何踏春赏花、逐尽春光的事。她满怀期盼,他却无暇陪同,这念头腾起时,无端令他想起秦良玉那张纸笺——虽已被揉成团扔到纸篓,上头对字迹却仍清晰印在脑海。

那股好容易平息的酸味又涌了上来。

傅煜很清楚,他跟攸桐并非全然佳偶天成。

当日两人虽成了婚,同床共枕,却用了大半年才磨平那份疏离。而她跟秦良玉,却是兴趣相投,一见如故。若没有前缘纠缠,若不是他软硬兼施攥紧她,他这个不解风情的冷硬军汉和温雅秀怀的秦良玉站到跟前,她会选谁?

傅煜其实捏不准,毕竟攸桐坦白了许朝宗的事,却甚少在他跟前提秦良玉。但她跟秦良玉间却有许多牵绊,同样淡泊随性,同样热忱于景致和美食,借着杜双溪的厨艺,时常共聚品尝。那种时候,他的出现,总像是突兀的。

这念头曾被他以不屑的态度死死按在脑后,如今却一个劲往脑袋里窜。

傅煜的眸色愈来愈深,心底隐隐的不快化为冲动,在她身上作恶的那只手亦渐渐用力。

攸桐察觉异样,忙去阻拦。

傅煜却应变极快,丢开栉巾,稳稳捉住她手腕,困在她身后。

方才商议的事戛然而止,攸桐双手受缚,被迫微微后仰,诧异而微恼,“你做什么!”

“…”傅煜张了张口,自知那念头太过荒唐狭隘,便竭力压住,只顺着本心道:“很香。”

大概是心虚所致,也没看她的眼睛,只顺着心意驱使,低头便吻在她脖颈间。微微干燥的唇,不知是何时勾动的情意,有点烫。从脖颈到耳畔,再到嘴唇,肆意攫取香软。

他吻得用力,攸桐挣不脱,被困硬朗劲拔的男色里,跟着心浮气躁。

脑海里残存半丝清明,她觉得今晚傅煜有点古怪。

可惜唇舌被他占着,没法说话,攸桐呜咽了两声,整个人便被他抱起来,往床榻走。

开荤后浓情蜜意,傅煜正当盛年,血气方刚,这阵子势如虎狼,说着话便把她捉到床榻里,是常有的事。但比起前几日里起初温柔,慢慢入巷后才凶相毕露、肆意欺负她的情形,今晚傅煜下手着实急躁凶狠了点,怀抱紧箍,令她微微发疼。

到了榻间,眼睛也没多看她,只在她胸脯腰肢打转,饿狼似的。

这就有问题了。

攸桐还没到色迷心窍的地步,双手揪紧他褪到肩下的中衣,气息微喘,“你心里有事吗?”

“没。”傅煜伏在她胸前,声音低沉含糊。

“分明是有,你先说清楚。”她伸手推他肩膀,硬邦邦的推不动,恼道:“傅煜!”

这一声带了怒气,傅煜总算停顿下来,两只手臂撑在她左右,胸膛半赤,俯视着她。

攸桐双眸圆睁,面颊泛红,“进门时就不对劲,刚才又…你若有事就说清楚,别闷着叫我猜呀。若还这样蛮横,我、我给你踢下去。”

“这么凶?”傅煜眼底炙热,闷笑了下,一副要看她施展拳脚的样子。不过看她生气,倒是听进去了,耐着亲吻勾起的燥热血气,道:“刚才随便翻了你去年的账本。”见她并无半点异样,续道:“里面有张纸,上头的内容看不太懂。”

攸桐蹙眉,“什么?”

傅煜遂将那几行字念出来。

攸桐微愣,稍加回想便明白过来。虽不知那纸笺怎会跑到账本里,却知傅煜已猜出下笔之人。他既看到、猜出,还这样待她,显然是当成了回事情,遂觑着他,微怒道:“你觉得我是看重那东西,才会珍重藏在账册里?还是疑神疑鬼,以为我跟秦二公子…”

“不是。”傅煜赶紧打断。

“那是为何!”

傅煜喉结滚了下,那股酸意无从说起,便用一种跟兵马使的端贵身份不相衬的语气幽幽道:“我想知道…”他难得的迟疑了下,眸色深浓,微微俯身道:“若没有当初的婚事,我和秦良玉,你会选谁?”

烫热的鼻息,低沉的声音,配上那腰腹胸膛,原本是令人心颤、勾她意动的。

此刻,勾起的却是恼怒。

攸桐两只手臂被他捉着不好动弹,索性屈腿抬起只脚,蹬在他胸膛,踹了下。趁着傅煜愣神,诧然坐直身子的功夫,从床榻上一骨碌翻身爬起来。

“这是何意?去岁那大半年,除了他登门那回,其他时候我都避着嫌疑。他登门是客,无缘无故,难道我要赶出去?不过是口不能言才写到纸上,不知怎么到了账册里,就那么几句话,戳着你哪根肺管子了,刚才竟那样对我?”

连珠炮般的质问,恼怒而不满。

傅煜吞了吞口水,“不是你夹到账册的?”

“不是!”

攸桐跪坐在榻,青丝散乱披在肩头,看他仿佛释怀般笑了下,抬手又砸在他胸膛,“我嫁你,是因喜欢你,想一心一意跟你走完这辈子。旁人是好是坏,关我何事。满桌案政事军务都处置不完,却跑来计较这些。傅将军——胸怀天下的人,何时变得这样心胸狭隘、小肚鸡肠了?”

她含怒骂他,听在傅煜耳中,却只剩了“喜欢你”三个字。

两度成婚,这其实是她头一回跟他坦白吐露对他的心意。

傅煜不怒反笑,伸臂便兜住她,“再说一遍。”

“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不是,说前面的。”傅煜唇角忍不住地上挑。

攸桐竟不知这男人也会喜怒无常,隐然明白他心结所在,又觉得好笑,凶巴巴地扑过去,在他唇上轻咬了下,“不说,谁让你刚才欺负我!”心里暗恨,手指摩挲下去,在他劲瘦的腰拧了一把。

傅煜闷声笑,抱紧了她,翻身便压在榻上。

笃笃的扣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

傅煜起初充耳不闻,听那烦人的声音愈来愈急,才强行按捺不豫,沉声道:“何事?”

“斜阳斋那边来了人,请将军过去议事。”周姑躬身站在门外,心知里头夫妻俩正浓情蜜意,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说是有军务急事,请将军务必过去,不好耽搁。”

这般说法,看来是十万火急的了。

傅煜皱了皱眉,身体里那团火焰压不下去,又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娇丽,便听攸桐催道:“既是急事,夫君快去。”

“好。”傅煜皱眉起身,扯过外裳,攸桐帮他穿好。

临走前,又揽过她在唇上啄了下,“等我回来。”

满身燥热血气翻腾,在出了南楼时仍未平息,令傅煜的脚步都比平常迅疾。到得斜阳斋,便见傅德清书房的门扇半敞,外面站着几位年轻的小将,看周遭氛围,也比平常紧张许多。

傅煜也不知出了何事,迅速整肃心绪,抬步入内。

里头灯火通明,墙上挂了副舆图,旁边除了傅德清,还站着徐夔和朱勋两员大将。

见他进来,傅德清劈头便道:“刚递来的急报,泾州出事了。”

第118章 纵火

泾州的紧急军情,还须从遂州的西平王府说起。

魏建膝下子女颇多, 最得他器重并封了王府世子的, 是发妻所出的嫡长子魏从恭。

迥异于侧妃所出、幼年被扔到齐州历练的魏天泽, 魏从恭占了嫡长的便宜, 自幼便格外得偏疼,在魏家得了西平王府的封号后,魏建更是不惜重金,请了名儒教他读书, 又由帐下的成名老将教他骑射弓马、兵法韬略。

按说这般阵仗,就算教不出经天纬地的能人,也该让魏从恭成器。

可惜魏家门风不正, 魏建虽勇猛好斗、能镇住一方兵将, 却好色贪婪。大权在握后, 更是肆无忌惮,但凡他瞧上的,哪怕已定了亲、嫁了人,也会使手段抢来——譬如魏天泽的母亲楚氏, 便是横刀夺爱而来。攒了些年, 满府里姬妾如云, 从半老徐娘到豆蔻少女, 莺莺燕燕, 富贵乡里温柔动人。

魏从恭幼时还肯用心读书,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哪还端得住?

即便畏惧父亲的威仪, 不敢碰他后宅里的美貌少女,寻常出入后院,瞧着花下少女、月夜美人,心思被勾得乱动,暗自垂涎。

王府世子身旁多的是想投其所好,意图以色侍人飞黄腾达的,瞧出少年的心思后,便有人凑上去卖弄姿色、自荐枕席。魏从恭初尝销魂滋味,又是年少气盛时,有王府珍馐养出的强健身子,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出头,数年之间,他的心思大半都用在了女色上。或是在府里养姬妾美人,或是搜罗别处的美貌少女,没学到他爹打仗的本事,倒将旁的毛病学得齐全。

魏建纵气怒教导,也无济于事。

直到这四五年间,旁的兄弟陆续成人,渐渐培植起羽翼,魏从恭才从温柔梦里惊觉。

好在他有王府世子的身份和魏建的偏疼,加上有自幼筑牢的底子在,勉强还能压住兄弟,笼络住一批拥趸。若不出意外,再经营个四五年,或许还能将几位兄弟收服,扛过魏建的那面大旗。

谁知道,半路竟杀出了个魏天泽。

——论身手,除了定军帐下少数几名骁将,没人是魏天泽的对手。论兵法韬略和战功,魏天泽在傅家麾下十余年,大小的仗打了不知多少,跟傅煜啃了许多硬骨头,血海尸堆里爬出来的人,十分骁勇。更何况,能孤身从傅煜麾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来,那份机警应变,寻遍定军麾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这人从天而降,顿时将魏从恭衬得庸碌无能起来。

魏从恭也怕地位受威胁,在魏天泽回来后,便明里暗里排挤,趁魏天泽立足未稳之机,想早早摁住。原本地利人和,凭着他和周围拥趸的围剿,能令魏天泽臣服,哪料峰回路转,魏天泽竟跟那姜家兄妹搅和到了一处!

凭着魏天泽的本事,一旦有姜邵的兵马助力,跟世子平分秋色,绝非难事。

魏从恭着慌,可着劲儿提防争锋。

魏天泽岂能瞧不出来?

十数年的埋伏,背井离乡、母子分离,要时刻提防露出破绽,更要时常背负良心的煎熬,关在狱中的这一年如何度过、从齐州到遂州的路有多难走,跟傅家的恩怨是多沉重的背负,除了他,没人知道。

既已负重前行,岂会甘居人下,为他人做嫁衣?

更何况魏从恭那点能耐,全然没法令他心悦诚服。

凭着这些年永宁探到的消息,魏天泽知道府里的大略情形,这趟逃回的打算也很明确,那便是取魏从恭而代之。

跟姜家联姻是一招,泾州的事也是。

——魏建奉旨出兵泾州,已投了许多兵将进去,可惜赵延之死守险隘,一副誓死守卫的架势,魏家几度攻城,都没能拿下。原以为弹丸之地唾手可得,这般耗下来,谁都知道,那是个难啃的硬骨头,战胜的希望渺茫,倘若战败,还会兵败获罪,更不敢去碰。

魏建气得跳脚,魏天泽看准机会,便主动请缨,提出要带兵征讨赵延之。

当爹的自然高兴,许诺若此役取胜,必当重奖!

魏从恭怕他当真抢了头功,往南与姜家结姻,北边占据泾州的险隘,犄角互援,又坐不住了,心一横,抢着要领兵。又使尽解数,请魏建多派了兵马和心腹老将,以三倍于赵延之的兵力,往北征伐。

大军出动之日,魏建亲自壮行,满心期许。

魏天泽跟随在后,垂眉冷笑。

正是冬尽春来,万物肃杀,赵延之死撑着扛住魏家几轮猛攻,已是强弩之末,碰上雄兵压境,焉能抵挡?鏖战三日三夜,终是被人攻破长武关,退守虎阳城。

那长武关是泾州门户,既已丢了,凭赵延之之力,绝难夺回。先前赵延之守着泾州地盘,虽也受傅家相助,多在智计韬略,却不敢放傅家军入境。如今门户大开,若还抱着地盘不肯撒手,等魏建增兵,长驱而入,他怕是再难抵挡。届时,泾州地界的百姓,便悉数落到了魏建手里,哪怕魏建不会屠城泄恨,这些帮着抵抗的百姓落到恶吏手里,焉能得太平?

无奈之下,赵延之回望身后军民,遣人往齐州搬兵求救。

为说动傅家,还附了封亲笔密信。

此刻的斜阳斋里,傅德清将长武关的事说清楚,神情沉肃。

“魏建这回派的是心腹猛将李盛和周渭,算是定军帐下的半边顶梁柱,不好对付。赵延之既已投诚,还是得修平亲自去一趟。”他站在舆图旁,双眉紧拧,“你意如何?”

“泾州路远,为免贻误战机,该就近调兵。”傅煜沉声。

当了数年兵马副使,傅煜已将永宁帐下各州巡查了好几遍,各处山川地势如何、屯兵多少、战力强弱、军备器械乃至粮草储备,皆了然于胸中。听罢傅德清说的魏家兵力,便抬步上前,点了几处屯兵处,报了各自能抽调的兵力,而后道:“守将不可轻动,须从齐州调人,与我同行。”

说着,便将目光投向朱勋。

——这位他从京城天牢里救出来,而后安置在齐州领兵的犯人。

朱勋当即抱拳道:“末将回京之前曾与这两人一道作战,知道他二人的底细。”

“好,就请朱将军与我同行。徐老将军,攻这种险要隘口,还有谁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