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清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为着兄长侄儿,特地将韩氏叫去叮嘱了几遍,叫她多费心,往东院多添些东西,寻常多带攸桐过去走动,瞧瞧小孩子,别叫妯娌觉得冷清心寒。

饶是如此,除夕之夜,一家子聚在一处,沈氏的脸上也撑不起笑容来。

嫁到傅家这么些年,女眷冷清过年是常有的事。从前她主持中馈,花团锦簇,在儿媳仆妇跟前皆有脸面,哪怕没有丈夫儿子在身侧,也不觉得怎样。这一年半间,手里的权柄交出去,自家心里有鬼,便觉仆妇的眼神都带了怀疑打量似的,加之韩氏在寿安堂得宠,她受了冷落,天长日久,渐渐添了心病,时常闷闷的。

纵身份已成相爷夫人,却不似从前光彩照人。

这一晚满府灯火通明,傅煜父子去了军营,只剩老夫人带女眷用宴听曲。

外头爆竹雷动,笙箫丝竹,里面韩氏春风得意,同攸桐和几个妯娌围在老夫人跟前凑趣,满屋笑语,唯她心中凄然,备觉寥落。

沈氏坐在中间,脸上挂着笑,心里却酸得厉害。

待宴散后回到屋里,对窗坐着,闷闷不乐。

今晚当值的贾姑瞧见她神情不对,只当是夫人想念相爷和儿子了,不免宽慰。

这贾姑是她娘家的陪嫁,在闺中是贴身大丫鬟,到了这边,也是头等的管事仆妇,最得信重之人。这一年里,沈氏在傅家的处境她瞧得清楚,又深知主母性情,劝慰的言辞便格外贴心,只劝她看开些,安享尊荣富贵就好,不必为后宅这点琐事忧心。

沈氏原本只是寥落,被她勾动心事,便叹了口气。

“后宅这点事我已看开了,横竖是我算计失策,落了把柄,怨不得旁人。我是——”她顿了下,倒没瞒最信重的人,低声道:“我是为暲儿他们不平。这府里的男人都是人中龙凤,相爷为政事劳心劳力,在京城的龙潭虎穴卖命,暲儿更不必说,常年风沙苦寒,妻儿分离,功劳难道就少吗?”

这话的深意,贾姑明白。

伺候了主母这么多年,沈氏的心病她也清楚。

上到皇权勋爵,下到百姓之家,除非长子无能庸碌,否则都是立嫡立长。如今的节度使多半父死子替,傅德明父子几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厉害人物,平白将位子拱手让给二房,傅德明念着兄弟情分看得开,沈氏哪能甘心?

但事已至此,谁都没能耐左右傅德明的心意。

贾姑暗自叹息,劝道:“这事儿夫人藏在心里,也只能自苦,还是交给男人们办吧。您是相爷夫人,身份贵重,在这永宁地界,除了老夫人,谁不敬着你?只安享清福便是,何必苦恼这些?”

“相爷夫人?”沈氏哂笑了下,“我在这府里,哪像个相爷夫人?你看那韩氏和魏氏!”

那两位少夫人跟自家主母的过节,贾姑自然清楚。

当伯母的使绊子谋害,人家不肯亲近,只维持明面的和气,也怪不了谁。

也就沈氏,这些年受惯了各处恭维逢迎,陡然碰见不肯卖面子的,心里拧疙瘩过不去。

但这话却不好劝,贾姑迟疑了半天,才道:“夫人何必管外头的事?咱们院里几位少夫人,谁不是敬重婆母的?更别说两位小公子那样招人疼。若夫人实在觉得府里闷,不如去京城住一阵,就当是散心?”

京城里傅德明孤身一人,沈氏每回想起,都甚为悬心。

沈氏闻言,心念微动。

若能去京城的相府住,不必到寿安堂立规矩,也不必瞧着两位侄媳妇生闷气。傅德明入相后,因想着沈飞卿久在京城,熟悉京城人事,便将他调回了吏部当侍郎,她若回京,不必瞧着内宅烦心,有丈夫和弟弟在,倒能舒心些。

这般想着,次日清晨便以担忧丈夫为由,去讨老夫人的意思。

傅老夫人倒没阻拦,允了。

第114章 凭栏

沈氏入京城的事, 并没激起太大的波澜。

自傅德明入朝为相, 齐州和京城往来互通消息,这条路早已走得惯熟, 虽说兵马一时半刻没压过去, 但途中何处太平、何处安稳、何处藏着隐患,傅家那织得细密如蛛网的暗线已然探得明白。

凭着这般铺垫, 护送沈氏安然入京,不在话下。

攸桐的母亲魏夫人年前送女出阁,过后又往傅家做客, 住了几日, 趁着傅家护送的便利,与她一道回京,相安无事。

傅家设宴时, 凡有女客问起沈氏,得知相爷夫人进京, 自是赞不绝口。

但回到府里,各自关上门, 难免暗暗议论,觉得傅家的风向已慢慢变了。

从前傅德明主政永宁,各处文臣皆敬重臣服, 沈氏坐镇内宅, 也是风头无两, 出了府便是坐上贵客, 在府里也是掌家主母, 无人能与之争锋。齐州内外的女眷,倘有求着办事、打探消息、想拜望老夫人的,都须先来沈氏这儿。

如今傅德明远赴京城,傅德清接手高位,傅煜又是战功赫赫、铁腕谋略过人,文臣武将皆敬服于他父子。握着实权兵马的节度使,皇帝都须忌惮三分,相爷又如何比得上?内宅里田氏虽早逝,长媳韩氏却能干周全,内外诸事打理得当,几乎取代了昔日沈氏的位置。

那二媳魏氏更不必说。

当日傅煜迎亲的阵仗令全城百姓津津乐道,能和离走出傅家,又被风光迎娶回来的,数遍前后几十年,齐州城里也只此一人而已。

——可见她在傅煜心里占了何等要紧的位置。

而傅煜名震边塞,手握兵权,锋芒几乎盖过傅德清父子,他的妻子谁敢不敬?

比起丧夫寡居、无儿女傍身的韩氏,魏氏虽不管内宅之事,却有个顶天立地的夫君撑腰,真掂量轻重,比韩氏更不好招惹。

是以女眷往来之间,对攸桐更添几分客气。

攸桐兜兜转转,耽搁了近两年的时光,终跟傅煜重聚一处,岂能不珍惜?涮肉坊的事交由许长青兄弟打理,由杜双溪和春草盯着,她这两日忙着设宴赴宴,行动间亦守着南楼少夫人的身份,不骄不躁,周全待客,和睦妯娌。

这日轮到傅澜音的婆家秦府设宴,攸桐岂能不去?

自打去岁腊月成婚,傅澜音嫁为人妇,也满一年了。

她有位高权重的父兄撑腰,出阁后颇得婆母妯娌容让,过得甚是舒心。春来踏青、夏日游山、秋朝射猎、寒冬玩雪,因跟秦韬玉青梅竹马、少年相恋,如今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日子颇为滋润。

因前日傅澜音回府时,说想吃杜双溪蒸的糕点,攸桐便特地带上,早些过去给她。

谁知秦家庭院相见,傅澜音那脸色委实叫她惊讶。

——明明前儿来赴宴时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今晨却跟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没甚精神,面色也稍稍苍白。若不是她脸上带笑,一副心绪甚好的模样,攸桐几乎以为她是跟秦韬玉闹脾气,累及身体了。

她搁下装糕点的食盒,转身便扶着她,“身子不舒服吗?别是着凉了吧?”

“没有的事,只是胃口不好,老泛酸。昨晚贪凉多吃了点,结果吐了两回,整宿都没睡好。”傅澜音看她那担忧模样,失笑,瞧了眼跟在后面的烟波等人,神情稍稍忸怩,示意丫鬟仆妇留在外间,拉着攸桐便往内室走,口中道:“跟我来,有件事要告诉你。”

脚步轻快,语气隐然兴奋,委实不像染病之人。

且看她面色虽苍白,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攸桐大抵是第六感显了申通,心里猛地窜起个念头,双眸睁圆。

“你不会是——”

“嘘!”傅澜音一把捂住她嘴,快步走到里面,才压低声音道:“你别嚷呀!”

攸桐因她这反应,愈发笃定,惊喜道:“真的吗?请郎中诊过脉了?”

傅澜音抿唇压着笑,点了点头,一只手拂过平坦的小腹,小声道:“昨晚吐得难受,今早便请郎中来瞧,说是…喜脉。我都没想到这茬,听到消息,差点吓呆了。”

“这是好事啊!除夕那晚祖母还念叨,说她抱着曾孙了,就只差个曾外孙呢。谁知你这般不禁说,这就给老人家添喜。这边老夫人知道吗?她那样疼你,得知消息定能高兴坏了。”

“还没说呢——”傅澜音面露窘色。

攸桐不解,“怎么,有难处呀?”

傅澜音迟疑了下,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郎中说,脉象若不满月,不大显露,算来是腊月初有的身孕,那会儿还在国丧…我怕禀报祖母,她老人家一高兴,会走漏风声,才瞒着没提的。这事儿就郎中和贴身的丫鬟知道,回头最多告诉他。”她顿了一下,挽着攸桐的手,强压兴奋,“可我实在高兴,若不跟人说,怕是得憋死了。你可得帮我瞒着!”

说到末尾,眉眼弯弯,满面都是欢欣。

攸桐为她高兴,也知她的顾虑。

国丧里官宦之家禁宴乐嫁娶,虽说齐州天高皇帝远,未必都遵着来,也有不少丧期怀孕的喜事传出,但秦家这等书香门第里仍颇为收敛。宴乐之事便罢,传出去也无妨,这却是关乎床帏的,被人拿着背地里议论,傅澜音初为人妇,脸皮子薄,哪里挂得住?

遂莞尔笑道:“放心。不过这样的好事,你打算何时报喜?”

“过一阵吧,到时候就说是腊月底有的。”

攸桐颔首,瞧她面色苍白,猜她昨晚折腾得够呛,怕是整宿都没睡好,趁宾客未至,先扶她在榻上躺会儿。

傅澜音虽疲累犯困,却为这消息兴奋忐忑,哪里睡得着?

姑嫂俩对坐说话,攸桐百般叮嘱,提醒她有了身孕就该格外留意,饮食起居都得精心,万不可再贪凉食,闹到夜里难受的地步。傅澜音自是应承,又说她幼年失慈,身边固然有仆妇照看,到底头回经历,想让攸桐多过去走动,陪着她。还说她最近胃口刁,身边那位仆妇的厨艺不及杜双溪精致,用饭时总没滋味。

攸桐赴宴毕,还特地往梨花街一趟,去寻杜双溪。

梨花街的院里,此刻菜香四溢。

年节的头几日生意冷清,攸桐瞧众人忙了整年,便给了半月的假。伙计们各回住处,许长松兄弟各有家室,就只杜双溪落了单。她在梓州时便已是孤身一人,父亲过世后兄嫂刻薄,无需眷恋,便安然留在齐州。

今日闲着无事,便做些新鲜菜式来尝。

听见攸桐造访,杜双溪颇为意外,忙迎出来。便见院门开处,攸桐抬步而入,青丝挽髻,斜插了支赤金凤簪,细珠流苏垂落下来,衬着鸦青的两鬓,高华之外别有灵动。那衣裳也是上等锦缎裁剪,金丝银线绣成,贵丽夺目。不变的是那身从容气度,黛眉之下杏目含笑,一如往常。

看来重回傅家的这阵子,过得颇为顺心。

杜双溪解了围裙,请她入内奉茶,玉簪便将备的礼交予照顾起居的仆妇。

那仆妇先前也曾伺候过攸桐,知道这两位虽身份悬殊,却是性情相投的好友,不待杜双溪吩咐,便去厨房,将新出锅的菜式端上来请客人品尝。

攸桐自是欢喜,尝着小菜,先说了想请杜双溪隔日去傅澜音那里,帮着做些开胃菜的事。

杜双溪岂会拒绝?

当日在魏建府上时,她不过是个小厨娘,虽有满身本事,却不会讨主家欢心,虽能糊口,过得却也苦闷。到了这里,掌着涮肉坊的后厨,积攒了许多身家不说,而今能住着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闲暇时钻研些精致菜色,配着涮肉招徕顾客,算得上是顶梁柱。寻常起居时,并不比齐州城的殷实人家逊色。

这背后有她的能干,亦有攸桐的赏识、秦良玉的相助。

且傅澜音虽出身高贵,却无门户成见,叹服于杜双溪的厨艺,颇为客气。她孕后胃口刁钻,杜双溪乐意尽一份力,自是爽快答应。

因提到秦家,便又提起秦良玉来。

攸桐这才知道,她成婚的那晚,秦良玉曾去过京都肉坊,没带秦九,只拎着一探酒。

彼时夜色已深,公子锦衣如玉,神情黯然。

杜双溪与他相识甚久,即便那位不言不语,光凭目光神情,也能猜个大概,便陪他喝到半醉,而后叫人寻了秦九,带他回府。之后秦良玉销声匿迹,据说是外出寻访药材去了,不知归期,年节里没回府。

杜双溪点到即止,攸桐也没再深问。

回到府里,忙碌如旧。

这一日初春天暖,傅澜音难得有半天空暇,便回府里找两位嫂子说话——先前傅家设宴时宾客太多,韩氏和攸桐都忙着招待宾客,没能尽兴说话。到秦家设宴时,傅澜音既是主家少夫人,又因精神不济,情形相似。

而今聚到一处,围坐在南楼里,闲谈间瞧着小厨房里忙碌备菜,甚是舒心。

沈氏离开后,东西院的隔阂暂且消弭,长房的几位妯娌在傅家根基尚浅,不像沈氏得而复失、新意难平,见韩氏和气周全,也都认了二房掌权的结果,相处得还算和睦。攸桐记着傅德清的叮嘱,便遣玉簪过去,说南楼里备了涮肉,请几位嫂子过来一道尝尝。

那几位恰巧也都在,便过来凑个热闹。

满桌菜色摆齐全,虽无麻辣刺激味蕾,鸳鸯锅里的酸菜和菌汤也能勾人馋虫,又有夏嫂备的几样精致菜肴,虽不及宴席的菜色名贵,胜在味美。众人吃得满足,待长房妯娌回去,剩下姑嫂三人坐到傍晚方散。

晚饭已无须费力,周姑带了几位仆妇,忙着清扫战场。

攸桐喝了点酒,趁着晚风还不算太冷,到望云楼上去散心。

日色西倾,颤巍巍地挑在山头,金色光芒迅速衰弱下去,换成余晖的红色,铺在亭台楼阁间。傅煜从校场回来时眉头紧锁、脸色沉肃,到书房搁下东西,想着那位逃遁回魏建帐下的叛徒的消息,心里更觉烦躁,连盔甲都没换就折身出门,奔南楼而来。

到得附近,瞧见落日下凭栏而立的美人,眉头才算稍稍展开,脚步一转便往攸桐那边去。

到得近前,那位显然是倚栏出神,没听见动静,唯剩衣袂轻摇。

而她周遭的空气里,浮着极淡的酒气,掺杂梅花的暗香。

晚风微凉,傅煜瞧着楼台上的袅娜背影,随她目光远望,但见远处平林漠漠、青烟如织,晚霞烟岚渐淡,青山的轮廓亦变得模糊,天地融在淡青的暮色里,宁静疏旷。像是她挂在侧间的那副山水。

密报纸笺上的字句淡去,脑海里杀伐的旧影亦隐入暮色,那股烦躁渐渐平息。

他吐了口气,缓步踱到她身边。

第115章 联姻

直到温热的呼吸落到耳畔, 攸桐才惊觉有人到来。

散漫遨游的心神收回的瞬间, 她下意识侧头,入目便是熟悉的冷峻眉目、瘦削轮廓。她险些吓了一跳,半转过身子微微后仰,抚了抚胸口,唇边那点美滋滋的笑意尚未压下,嗔道:“差点吓死我。夫君一路走过来,怎么没声儿的?今儿回来得早, 用饭了吗?”

“是你太出神,想什么如此高兴?”

傅煜双手撑在栏杆, 覆在她纤秀手指上, 从背后抱住她。

他生得肩宽腿长, 那身细甲未解, 厚密的披风也在, 从后面兜过来, 挡住晚风的凉意。

攸桐就势靠在他肩上,“当然是想美事。”

“说来听听。”

“喏, 那座报恩塔,夫君瞧见了吧——”攸桐抬手,指着远处隐隐绰绰的塔影, “底下的报恩寺是个好地方,据说求财求姻缘很灵验, 虽不像丽景街那样各色商铺俱全, 却有许多进香的有钱人家。上回我跟双溪去那边, 却没找到个合意的食店。进完香走得累,得到两条街外才有两家味道不错的,还人满为患。”

“你这是…想分一杯羹?”

“夫君觉得如何?”攸桐回过身,背靠栏杆,将双手兜在他腰间,“丽景街的那家开了一年,攒了不少熟客,去岁赚得也不少。前两日各处赴宴,听人闲聊,有许多人喜欢。涮肉坊有了点名气,赶早在那边开个分号,好好儿做,回头旁人都知道京都涮肉好吃,口耳相传,就更愿意奔着来了。”

这事儿傅煜没深想,不过丽景街那家店里的热闹,他是亲眼见过的。

遂俯身低头,在她鼻尖碰了碰,“你既有意,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攸桐莞尔颔首,看他身上细甲仍在,又蹙眉道:“夫君又要出门吗?”

傅煜从中捕捉到不舍之意,心绪更好,摇头道:“没,刚回来。”

“那还不脱了这身,又冷又沉的。”攸桐手指头刮着他细甲,心念一转,再瞧傅煜神色,分明瞧出异样来——他自打婚后开了荤,这阵子过得甚是逍遥,每日早出晚归,到了南楼里,那眼睛都能比从前多几分光亮,每回都是脱了兵马使的那层皮才回南楼。

今晚倒奇怪,虽说神情没那么冷厉,眉头却微微皱着,也不像前几晚,总趁没人时偷香。

这般异常,自然是因外头的军政庶务了攸桐抬手,拿指腹在他眉心揉了揉,“又碰见麻烦事了?”

夕阳隐入峰峦背后,晚风陡然添了寒意,她的声音温和柔软,熨帖地蔓延到他心底。

傅煜撑开披风,将她罩住,慢慢下楼。

“是魏天泽的事。”提起曾是生死之交,如今却背叛逃遁的旧友,他的语气显然带着不豫,“上回叫他逃出去,如今放虎归山,魏建添了臂膀,要找麻烦。泾州那边不安稳,过些日子我得亲自过去一趟。”

这一去,自然是凶险征战了。

攸桐近来也挺傅德清提过几句关乎泾州的事,知道那边实力悬殊,情形不乐观,心里担忧,随他下楼梯,道:“刀剑不长眼,夫君可得留心。打算哪天走呢?”

“若无意外,陪你看过上元花灯,就该动身了。”

“那就只剩…”

“七八天。”傅煜收紧怀抱。从前孤身冷硬,连日征伐苦战都不觉劳累,闲了便想练兵出巡。如今娇妻在怀,尝过那噬魂入骨的味道,这几晚过得逍遥,想到要分离,竟心生不舍。垂头在她颈间深吸了口淡香,就势轻吻,道:“酒气还没散,看来今日招待客人很高兴。”

“是澜音来了,我跟大嫂喝了两杯。”攸桐被他鼻息呵得痒痒,笑着往旁边躲。

进了院,先帮着傅煜解甲,洗去校场里染的风尘,而后摆饭。

攸桐还不饿,只陪着喝两口汤。过后更衣沐浴,熏香铺床,因有丫鬟仆妇在,傅煜仍是一副端肃模样,趁着攸桐在内室盥洗的功夫,到侧间里翻书闲看。待旁人都退出去,才露出本相,借着不日将离开齐州的由头,将她折腾到半夜才罢。

千里之外的建昌,此刻也有人惦记着魏天泽。

初春天暖,建昌气候比齐州暖和得多,节度使姜邵的府上更是喜气盈盈。

年节已然过半,女眷们忙着各处赴宴热闹,男人们却渐渐回了衙署军营。姜邵身为节度使,也不好太贪图安逸,每日前晌都会往衙署走一遭,若无要事,便仍回府里高乐。

他年已四十,算是当地望族出身,论身手武功、英武果决,莫说跟永宁的傅德清父子比,便是搁到魏建身边,也逊色许多。好在人不算坏,也有那么点担当,治下算不上清明,但比起魏建帐下的贪官污吏,勉强能允百姓讨个生活。帐下养了五六万兵马,也有几位能撑场面的老将,勉强守住自家的地盘,跟周遭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的情形,在建昌一带持续了二十来年,从姜邵的父亲到他,莫不如此。

姜邵原本以为,这般安稳富贵还能再贪图个十多年,如今却是不行了。

——前年那场叛乱席卷南边各处,匪首孙天成骁勇凶狠,就连建昌帐下都遭了殃,若不是傅煜奉命帮着平叛,铁蹄踏平叛军,他怕是得折损半数兵将,还不知能否保住地盘。饶是如此,待傅煜回兵后,南边没有能像傅家那样震慑宵小的猛将,各处虽没起大的战乱,小股的变民流匪却此起彼伏,官府镇压得艰难,叫人头疼。

看这情形,勉强维系的太平安稳局面,怕是已难持久。

姜邵自然得为将来打算。

皇家式微,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江山易主是迟早的事。他若不想被别处蚕食,落得个家族败亡、身首异处的下场,或是孤军奋起,闯出一片天地,或是寻个大树乘凉,搭上别人的大船,求个庇护。

姜邵有自知之明。

他麾下并无雄兵猛将,五六万的兵力守着自家地盘都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贪图别处?若盯着京城的肥肉,怕是早早便会被挫骨扬灰。

唯一的出路,是早点寻个靠山,趁着他还有个待嫁的女儿。

而当今天下,有能耐逐鹿的,算来算去,也就永宁傅家和西平王魏建。

魏建虽行事刚猛,有雄兵悍将,手底下的官吏却纲纪败坏、欺压百姓,在外的名声不够好。相较之下,傅家镇守北境,对战鞑靼和东丹时连连告捷,永宁政事清明的名声也渐渐传扬开,颇得百姓赞誉。待傅德明入朝为相,更是笼络了不少人心。

傅家年轻一辈里,尚未成婚,且跟姜黛君年纪相当、有些本事的,仅傅煜而已。

姜邵最初盯上的就是傅煜。

可惜出师不利,姜黛君兄妹千里北上,却被傅煜拒绝得明明白白。

傅煜要迎娶前妻的消息递回来,姜邵差点气得吐血,遂快马递了消息,叫儿子转投魏建。

姜伯彦遂于十月离了齐州,带妹妹西行,拜望西平王妃,有意结姻。

魏建听闻,自是瞧见天上掉馅饼一般,岂能不喜?

魏家妻妾众多,底下儿女也不少,六个儿子的能耐参差不齐,跟姜黛君年龄合适且尚未婚配的,是一位侧妃的儿子,排行第四的魏从修。可惜这魏从修天资平庸,虽也有老将教习弓马骑射,却贪图安逸玩乐,没多少能耐。

跟名闻朝野的傅煜相比,有云泥之别。

姜黛君不太瞧得上他,心存犹豫,那侧妃却是欢喜异常,变着法儿地到魏建身边去吹风,又让儿子笼络姜伯彦,满心盼着能将这牵系六万兵马的姜家千金娶到手。

谁知母子俩算盘打得噼啪响,半路却杀出了个魏天泽。

魏天泽逃回遂州,以魏建之子魏从宁的身份住进西平王府时,在定军帐下着实激起了不小的轰动。

将近二十年前的旧事,许多人早已忘却,那个四五岁时夭折的孩子,更是无人记得。

谁知消失多年后,那个孩子竟会忽然归来?

傅煜的名声闻于朝野,他身边几位战功赫赫的小将也颇有名气,魏天泽便是其中之一。

魏建当初遣儿子潜伏在永宁,是为伺机生事,如今计划落败,固然为之气闷,却也看重魏天泽的才华,有意重用,便没隐瞒他从前的战绩。只是稍作欺瞒,说他当日并非夭折,是被人贩子拐走,吃了许多苦头才认祖归宗。

这说法也只拿来欺瞒百姓而已,几位老将焉能不知其中猫腻?

王府六位儿子,原本高下已分,陡然有个能耐不逊于老将的人从天而降,难免令人揣测。

这消息传到姜黛君耳中,更是令她振奋。

那魏从修平庸无能,论身手本事,连姜伯彦都不如,她很是不喜。

但魏天泽却不同。姜黛君哪怕曾在齐州碰了钉子,却知道傅家父子兄弟的本事,也知傅煜身边的左膀右臂皆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魏天泽虽非嫡出,论身手、战功、才能,丝毫不比西平王府的世子逊色,这般底子,有魏建儿子的身份,有她建昌帐下的兵将做后盾,怎会没有出头之日?

而魏天泽孤身归来,搅进早已势力分明的王府,处境也未必和顺,想必也盼着有助力。

姜黛君当机立断,请兄长去探魏天泽的意思。

两处一拍即合。

姜家兄妹随即赶回建昌,由魏家提亲、姜家应允,迅速问名纳吉,将婚期定在正月下旬。

如今,姜家正忙着筹备婚事。

姜邵将这门婚事看得颇重,回府喝了会儿酒,听见姜黛君来了,便撇下姬妾,召女儿到书房。因姜黛君问及陪嫁之事,父女商议之间,不免又提起魏天泽。

“听遂州传来的消息,魏天泽的处境不算太好,被世子压得死死的。”姜邵既喜且忧。

姜黛君不以为意,“他离开太久,骤然回来,暂时没臂膀能用,处境自然艰难。不过他在永宁帐下多年,练了一身的本事,能忍辱负重十余年,可见心性坚韧。魏家那么多儿子,真论本事,没谁比得上他。父亲放心,不出半年,他就能挽回形势。”

“但愿如此。”姜邵颔首,“倒是没瞧出来,魏建老贼竟有这般手段。十多年前便埋下这棋子,也算是眼光长远了。魏家最麻烦的对头是永宁的傅煜父子,魏天泽是傅家亲信,潜伏了这些年,将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日后打起仗来,知己知彼,便宜多着呢。到那边,须好生跟他相处,这魏天泽,我瞧着比那傅煜更有前途。”

姜黛君盈盈行礼,含笑道:“女儿明白。”

这边父女闲谈,对这位乘龙快婿甚是满意,暗暗为跟魏家结姻的事期待自得。

城外军营的贺清澜父女谈起此事,却是另一番评价。

第116章 酸

贺清澜的父亲贺源中是建昌帐下颇有名气的老将, 五十岁的年纪,论敏捷身手, 却不逊于少年英雄, 老而弥坚, 勇猛过人。他自幼长在此处, 虽非名门望族,却是从最底下的小兵摸爬滚打起来, 浑身都是本事。

只是性情耿直,不会屈意逢迎, 偶尔喝了酒, 还能撸起袖子骂几句上峰,直言不讳。

也因此,他并不太得上峰的欢心。

数十年历练,如今也只混了个都尉之职, 驻守外围,甚少到姜邵跟前露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