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曾说话,只是微垂着眼,待屈膝把拜祭用得东西放在了墓碑前,她才把原先就准备好的说辞,放低了嗓音说了出来:“我和母亲,上个月才刚从姑苏回来,当年外祖父因为不喜母亲嫁给一个商人,便和母亲断了往来。”

“这些年,那人又一直拦着母亲不让她回长安,就连外祖父、外祖母死的时候,也不准我们回来。”

“这次还是我头一回来到长安,知道今日是外祖父的祭日,母亲便让我带着他爱吃的东西过来探望他一回。”

“希望外祖父在天之灵可以原谅我和母亲。”

王慎听着她这一字一句,却拢了双眉。

嫁给商人?

那人怎么会嫁给商人?

而且听她这话的意思,那个商人并不是她的父亲?

王慎刚想问话,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便看到林雅系在腰间的一方玉佩,那方玉佩因为她半屈膝的动作只露了背后半块的样子。

上头用古法的雕刻功夫,周围一圈刻着祥云,而中间却是两字——

逾明。

逾明,是他的字。

而这方玉佩是他故去的父亲所赠。

当年他一直遍寻不得,没想到竟然是遗落在了周家。

既如此,那么……

王慎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目光从那块玉佩往上移,落在林雅的侧脸上,却是过了很久,才哑着嗓音问道:“这块玉佩——”

林雅起初并不知他问得是什么,等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轻声说道:“母亲说,这块玉佩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的东西,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这块玉佩贴身保管着,每日都要翻出来看好几回。”

“我不知道这块玉佩的主人,是不是我的父亲?”

“只是每回我问起的时候,母亲却只是垂泪,不肯多说,久而久之,我也就不敢多问了。”

这偌大的墓地,除了山间的清风之外,便只有林雅的细语声……

等到说完,林雅才抬了脸朝王慎看去,清秀灵动的脸上带着几分期盼,就连声音也带着些希冀:“您既然是外祖父的学生,那一定也认识我的母亲,您知道这块玉佩是谁的吗?”她说到这,却又垂下了眼,指尖轻颤得抚着玉佩上的两个字:“我想知道,他不是还在人世?”

“要是他还活着的话,怎么舍得丢下我和母亲不管?”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更是细弱得听不真切。

王慎因为她的这番话,负在身后的手却是紧攥起来,他未曾回答林雅的话,只是合了合眼,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林雅,小字冬儿,母亲说我出生在元嘉五年的冬月,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么个字……”

元嘉五年冬月……

王慎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却是突然往后倒退一步。

他惯来温润的面容此时是一片苍白,看着林雅那张与那人像极了的面容,双目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起那生平仅有的一个荒唐夜里。

那是元嘉四年的时候了。

那日是先生的大寿,他去周家替先生祝寿,临来喝得太多索性便歇在那处了,等他醒来得时候已是翌日清晨了,罩着白纱的如意菱花窗格外头是一片灰蒙蒙的亮光,他刚睁开眼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

那个声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连带着当日她与他说得那番话,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忘却过。

“我知王大哥是醉糊涂了……”

“我不会怪王大哥的,王大哥只当是一场梦,出了门忘了便好。”

……

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她半露的肩膀上是一片青痕。

他头一回落荒而逃。

后来的那一个月里,王慎也曾想过与崔柔交待此事,也曾想过要给周慧一个交待,可是崔柔怀孕了……他和崔柔成婚四年,头一个孩子不足满月便去世了,那是他们期盼了好几年才得来的孩子,他又怎么能在那样要紧时候与人说道这样的丑事?

再后来,他听说周先生一家离开了。

又过了几年,先生和师母回来了,他去见他们的时候,曾听师母说起周慧嫁人了。

至于别得,却不曾多说。

而先生更是因为当年他行出那样的事,与他断了往来。

直到去世,都不曾原谅他。

所以这么多年,王慎才会对周先生一家格外愧疚,他心中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让先生和师母郁郁而死。

没想到……

当年周慧竟然怀了他的孩子。

而眼前这个和她像极了的丫头,便是他……和她的孩子。

王慎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怔怔得看着林雅,喉间就像是被一只手掐着,发不出声。

“国公爷,您怎么了?”

林雅眼看着王慎,却是关切得问了一声。

王慎耳听着这一声,倒是回过神来,他垂眼看着林雅,却是过了许久才哑声道:“我没事……”等这话说完,他是收回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平声道:“我今日还有事,山间风大,你也早些回去。”

等这话说完,他也不顾人言语,却是径直转身离去。

安泰等人见他动身,自是也忙跟着人的步子一道往外走去。

而林雅眼看着离去的这一行人,却是收敛了原先面上的愁绪,她拧着一双秀眉看着王慎离去的方向……先前看他那副样子,明明是猜出她的身份了,为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得走了?难道,他根本不打算认她?

不过想起来前母亲的交待,她到底也未说什么。

只是等王慎等人离开此地,待又过了一会才起身离开。

没一会功夫,这偌大的墓地便没有他们的身影了,而高坐在树干上的王珺眼看着父亲和林雅的相继离开,却迟迟不曾说话。

王珺的手紧紧得贴在树干上,虽然心中早已有过猜测,可是真得知道真相,她却还是不愿相信。她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远,前几日才修缮过的指尖划着掌心下的树皮。

萧无珩察觉出她的情绪,先前底下的话,他自是也听全了,大概也能猜出几分王慎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怪不得小丫头会如此紧张,还特地让王祈去姑苏查那些东西,想着查到的那些东西,萧无珩想了想还是不在这个时候和她说了。

两人无声得坐在树干上,谁也不曾说话。

如今日头正好,可他们这处被树荫遮盖着,倒也有些冷。王珺合了合眼,等到勉强平复了心中的情绪才与人说道:“王爷,我们走。”

萧无珩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他便抱着人的腰肢落了地。

等站稳后,他便松开了手。

只是王珺刚刚往前走了一步,就差点摔倒。

萧无珩见此,自是忙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他皱着一双眉,沉声问道:“没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她只是摇了摇头,而后坚定得推开了萧无珩的搀扶,继续往前走,却是过了一会,她才喃喃道:“我没事……”

她不能有事,还有许多事情等待着她。

她不能软弱也不能退缩,她只能靠自己一步步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老齐(揽着媳妇的腰肢,附在她的耳边笑道):呐,以后还会以为我是君子吗?

小七(红着脸):呸,是我瞎了眼。

第30章 (二合一)

萧无珩眼看着王珺的身影,忍不住皱了皱眉。

山里的日头总是有些虚薄的,他就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眼看着那日头打在那人纤弱的身上越发显露出几分单薄的感觉。

有风拂过,那宽大的袖子更是被风拍得轻轻作响。

他知道她是在强撑。

知道了这样的事,又有几个人能够接受?更何况,成国公疼爱妻儿在这长安城中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他们夫妇恩爱,整座长安城的人都羡慕他们琴瑟和鸣,虽然不知当年旧事到底如何,可如今摆在眼前的事实终归是真相。

成国公在外头的确有个女儿。

而那个女儿,和她的年岁还相差无几。

想到这……

萧无珩望着王珺倔强而又纤弱的身影,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他什么都不曾说,只是迈大了步子朝人走去,没一会功夫,他就追上了王珺的步子……小道清幽,如今并不是祭拜的大日,这西山除了他们也就没什么人了。

两人就这样一步步往外头走去,谁也不曾说话。

只是临来快走出小道的时候,萧无珩看着小道那侧张望着的丫鬟身影,才开了口:“有什么事,就遣人来齐王府说。”

萧无珩没有安慰王珺。

他比谁都清楚,身边这个小丫头看似柔弱,可她的内心却比谁都要强大。

所以——

他只是告诉她,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

即便,他同样也很清楚,这个小丫头根本不会来找她……就如今日,倘若不是没了办法,她也不会与他说“齐王殿下,我想请您帮个忙”。

萧无珩说不清楚是好笑还是无奈,只是望向她的眼中却有着从来不曾显露在外人眼前的柔情。

这个小丫头啊,有时候真是倔强得让人怜惜。

王珺先前一直不曾说话,她心下思绪纷乱,自是无话可说,因此纵然察觉到萧无珩跟了上来,她也只是管自己走着。这一路,她能察觉到萧无珩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可她却无心去理会那眼中饱含的情绪是什么意思。

直到,她听到耳边传来的这一句话。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被风一吹,好似都没什么痕迹。

可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王珺知道今日这桩事,以萧无珩的聪慧,自是能够猜个透彻。

可他不曾询问,不曾安慰,只是望着她,说道,“有什么事,就遣人来王府说”。

她也不知怎得,就这样停了步子。

而后,她扭头朝身边人看去,小道虽然不算狭窄,可山野之地平日也无人清理,使得两侧都是茂密的草丛,因着这番情况,两人靠得自然也不算远,甚至在那徐徐和风之下,他们的衣袖还牵绊在一起。

王珺的身量在几个姐妹里头也算高的,可在萧无珩的跟前,她却只到人的胸口。

她这样看过去的时候,得仰着头才能看到萧无珩的面容。

在那日头之下——

萧无珩的面容和平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清贵慑人,淡漠清冷,他那双幽深如墨的凤目,明明看不出什么情绪,可王珺却好似能够感受到他说这话时的郑重其事。

这个男人从来不说虚话。

他既然说了,便是给了她保证,日后无论她有什么事,都可以寻他。

山间的风较起先前又大了许多,而她仰着头望着萧无珩,红唇一张一合,却是想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只是喉间的话还未曾出口,王珺却先收回了目光。无论是为什么,他为她做得已经够多了。

至于以后……

她和他,又能有什么以后?

王珺想到这,微微垂下的双眼轻轻一合,等再睁开时,便又恢复成旧日冷清自持的模样。她重新朝他看去,目光平淡,声线如常:“多谢王爷,只是……不必了。”

等这话说完——

王珺是又朝人点了头,才重新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而萧无珩望着她的身影也未说什么,只是跟着人的步子,一步步往外走去。

……

刚刚走到外头。

连枝便忙迎了上来。

她先前不知道郡主要去做什么,只是听从人的吩咐躲在暗处,眼瞧着二爷和那位林姑娘都走了,却还迟迟不见郡主出来,心下便着了急。原本是想到里头去寻人,只是这西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想寻个人却也不易。

因此,即便心中再是着急,她也只能在外头候着。

这会眼见人终于出来,连枝这颗高悬的心也终于是落了下来。

只是……

眼瞧着郡主脸色苍白,连枝这心下便又是一个咯噔,她一手搀着人的胳膊,一面是压低了嗓音问道:“郡主,您没事?”说话间,她还拧着眉朝萧无珩那处看了一眼,上回围猎,她虽然不曾去,却也从如意口中知晓,是这位齐王殿下救了郡主。

可当日是当日。

这位齐王殿下本来行事就与常人不同,她是怕他欺负了自家主子。

王珺看着连枝面上的神色,自然也知道她这心中在想什么,她伸手拍了拍连枝的手背,示意无事,而后才又扭头朝萧无珩看去,口中是一句:“今日多谢王爷了,只是今日之事——”

她这话还未曾说完,萧无珩便接过了话:“你放心,不会有人知晓的。”

既然他这样说了,王珺便也无话可说。

她也未再多言,只是朝人点了点头,待又谢过人一回,而后才由连枝扶着她朝山下走去。

上了马车。

王珺便靠着那丁香色绣缠枝葡萄纹的靠背坐着,她把手搭在那引枕上头,神色也没了先前在外头时的模样,双目微垂、眼中也是一片淡漠的模样。

连枝瞧着人这幅模样,心下还是有些微怵。

她也不敢多问,只是给人倒了一盏热茶,等把茶盏奉到了王珺跟前的茶案上,便屈膝跪坐在一侧。

王珺接过茶盏却没喝,她只是垂着头看着茶盏中沉浮的茶叶,等到吹了茶沫,闻着那股子茶香,她才开口问道:“先前外头是什么模样?”

外头?

连枝骤然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

等回过神来,她便轻声回道:“打先前二爷出来后,那位林姑娘也出来了……”这话说完,连枝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忙抬了头揪紧了袖子问道:“郡主,难不成二爷竟和那位林姑娘认识?”

若不然,她实在不明白郡主今日的异样。

只是那位林姑娘是打姑苏来的,二爷可从来不曾去过姑苏,和那位林姑娘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王珺耳听着这话,吹着茶沫的动作便是一顿。

她也未曾抬头,只是过了很久才说道:“从今日起,林家外头看守的人就撤回来。”这话说完,她便饮了一口盏中茶,今春刚送来的六安瓜片,一直是她的最爱,可今日这茶入口,却只余苦涩。

等说完,王珺也没再理会连枝的错愕,只是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而后便合上了眼睛。

连枝的心中是奇怪的,甚至比奇怪还要多上几分疑惑。早先日子,郡主日日让人在林宅外头看着,还让底下的人事无巨细都得上禀。

可如今怎么就要撤回来了?

还有郡主的情绪,纵然她掩饰得再好,可连枝说到底也是她的贴身丫鬟,自然是能够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先前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二爷和那位林姑娘又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郡主……这些日子又究竟是怎么了?

这些问题在连枝的脑海里徘徊着。

她想问一问人,可眼看着郡主这幅神色,却又不敢开口。

而萧无珩手牵着缰绳坐在马上,一直保持着和马车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快到城门口才停了下来。城门口熙熙攘攘,而他的目光却一直跟随着那辆马车,眼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瞧不见才终于扬起了手中的鞭子,朝王府去。

……

等到了齐王府。

外头的小厮见他回来自是忙迎上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