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哭,可眼中却已蓄起了眼泪。

这幅模样落入王慎两人的眼中,却已不仅仅是让他们惊讶了,他们是震惊的,因为震惊,甚至连话都说不出。

王珺的眼泪,和林雅是不同的。

林雅哭,好似已经经历了千次万次,她知道什么时候哭,最合适,也知道怎样的眼泪,最能让人怜惜……她的眼泪是她最好的武器,有时候甚至能成为一把利器。

可王珺呢?

她生性骄傲,即便再难受,也只是在无人的时候才会落几滴眼泪,在外人面前,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可就是因为如此。

她这难得的一回眼泪,最能扯动人的心弦。

她就站在那儿,有风拂过,吹起了她那火红的衣摆,而她咬着唇,好似不容许自己的眼泪掉落,用自己的骄傲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王慎怔怔得看着她,他走上前,想替人擦拭一回眼泪,只是步子还没跨出一步,便又听到王珺用极致冷静而又悲戚的声音问他:“林雅的身份,您究竟还想隐瞒多久?”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砸醒了亭中的其余两人。

王慎的步子一顿,脸色一白。

而后他扭头朝林雅看去,这一眼,再无往日的温润情绪。

林雅何曾见过王慎这样的时候?竟是害怕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一边倒退着,一边是语气仓惶得同人说道:“我,不是我,我没有。”

王珺看着两人这幅模样,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看着王慎,嗓音清冷,眼中却含着失望:“父亲把她带到府中,由得她成日在我面前转悠,她知道我最在乎母亲和弟弟,纵然知道也不敢往外说,可我却想问一问父亲……”

“父亲此举,是想等到祖母和母亲都接受了林雅,再同大家说明她的身份?”

“不,不是……”

王慎听着这一字一句,身上也再无往日的沉稳。

他把目光转向王珺,眼看着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如今却用失望至极的目光看着他,一时竟连话也说不清。等到稍稍定了定心神,他才勉强哑着嗓音与王珺说道:“娇娇,当年是父亲糊涂行出那样的混账事,可我与她母亲已经说过了,我会替阿雅寻户好人家,至于别的,不可能再有。”

“你的母亲,你的弟弟,所有人都不会知道。”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王珺走去,等走到人身前,他朝王珺伸出手,是想如往日那样抚一抚她的头。

只是还不等他的手放到王珺的头上,便被人避了开去。

手悬在半空……

王珺自然是瞧见了父亲眼中的伤心。

她袖下的手轻轻握了握,心下也有些不忍,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仍旧清冷:“如今林姑娘既然能同我说,那么父亲以为还能瞒得住别人?只怕不用多久,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该知晓了。”

“到那时,会是什么样子,不用我说,父亲也能知晓。”

等这话说完——

她看着尚还在怔忡间的林雅,便又沉声跟了一句:“难道父亲还打算让林雅待在家中,待在长安城?”

王慎耳听着这道声音,却是一愣。

他心中已经笃定的确是林雅告知了娇娇,若不然娇娇怎会知道?想到这,他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当日他去寻周慧,她知他难做,只说什么都不要,只要阿雅日后能寻户好人家,所以他把人带进了府中。

凭借周先生外孙女的名义,自然能让众人接受她。

而与王家交好,日后林雅要寻户好的人家自是不难,到得那时,他在私下给人多贴补些嫁妆,全了自己这一份愧疚之心。

哪里想到,当日母女两人说得好听。

可如今……

如今刚来家中,便闹出这样的事!

王慎纵然脾气再好,此时也忍不住生了怒气,他扭头沉着脸朝林雅看去。

而林雅看着王慎这幅面容也终于回过神来,她知道倘若再不说话,只怕事情便没有再挽回的余地了。她这位父亲一定会听从王七娘的意见,把她打发得远远地,到得那时,别说再回王家,只怕就算想回到长安也不容易。

想到这,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

“父亲,不是我……”林雅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用尽了全力去拉王慎的袖子,口中是紧跟着一句:“真得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您特意嘱咐过我,我怎么可能会与旁人说?”

她这话说完,是把目光转向王珺,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婉,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尖锐:“是她,是这个女人,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她觉得每回王珺看向她的目光都透着诡异的阴冷。

好似是从那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人,带着对她的怨恨,冷冷得望着她。

她不知道王珺是怎么知道的?

可她知道,这个女人这两日的异样,都是早已布好了局,就等着她往下跳,想到这,她脸上的阴狠却是又多了些。

王慎看着林雅这幅模样,又听着她这番言论,先前还残留得几分愧疚也一并消散。他拂袖挥开了林雅的手,口中是跟着冷声一句:“混账,娇娇自幼待在闺中,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即便是他,也是才知情。

他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只是想着先前竟然心疼她而对娇娇沉声,王慎眼中的疲惫却是又多了些。他合了合眼,而后是沉声说道:“你今日就离开王家,我会给你们一笔钱,以后你们就别再回来了。”

“不!”

林雅先前因为王慎的拂袖而摔倒在地。

可听着这话,她忙朝人膝行爬了过去,她一面揪着王慎的袖子,一面是仰着头尖声道:“父亲,您不能这么对我!”

没了愧疚和怜惜……

王慎看着这样的林雅,只有无尽的烦乱,他抽回自己的袖子,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她在说什么?”

伴随着这道声音,是王祯走了过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没一会功夫就走到了他们的跟前,眼看着亭子里的这幅模样,他仰着头看着王慎,继续问道:“她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父亲?她在说什么?”

王祯的出现,不仅让王慎一怔,就连王珺也愣住了。

她算准了一切,却没想到小祯竟然会过来,刚想说话,王祯却红了眼眶、攥着拳头,涨红着脸看着王慎:“父亲,她到底是谁?”

王慎看着王祯,看着从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好似能从那双清澈的目光中看到自己不堪的样子。

他垂了头,合了合眼,终于在王祯的注视下,哑着嗓音道:“她是我的女儿。”

第34章 (二更)

正院。

庾老夫人端坐在铺了猩红毛毡的罗汉床上。

她的手里握着佛珠,因为用力的缘故,那苍老的指尖都有些发白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就连容归和李嬷嬷也被一并打发到了外头。靠近东面的一排如意菱花轩窗倒是都大开着,可以看见外头的四月好风光,偶尔还能瞧见几只鸟儿越过半空停在枝头。

鸟儿无忧无虑的吱叫声,越发能映衬出屋子里的冷寂。

不知过了多久,庾老夫人看着底下跪着的王慎,才终于沉声问道:“你说,那个林雅和周慧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起先前得到的消息……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最为骄傲的儿子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想着林雅的身份,她的脸色却是又沉了下来。

她这个好儿子不仅瞒了别人,也欺了自己,想起这两日,她因为周先生的缘故待林雅却要比几个孙女还要好些,哪里想到……想到这,庾老夫人看着王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着声音也更加沉了下去:“你这个混账东西,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这还是王慎头一次见到母亲发这样大的火。

可他自知有愧,自然不敢多加申辩,何况这桩事,他也实在没有申辩的份。

因此他只能低着头把元嘉四年发生的事同人说了一遍:“当年儿子醉了酒,不知怎么就和她睡在了一起……”像是难以启齿一般,王慎的声音并不算响:“儿子那会想着与您和柔儿说,可柔儿有了身孕,后来周先生一家也搬走了,儿子便瞒下了此事。”

“可儿子没想到当年周慧是怀着身孕离开的……”

“早些年,她嫁给了一个商户又和先生断了往来,这些年在姑苏也过得不算好。”

“儿子心里愧疚,这才打算弥补她们。”

庾老夫人听着他这番言论,却是越听越气。

几个儿子里头,除了去了的王惟,她最放心的便是王慎,从小到大,他就没让她操心过,哪里想到如今竟然闹出这样的混账事。可心中再气,该解决的事还是得解决,她重新捻起了佛珠,像是要平复心底的情绪,却是过了有一响的功夫才开了口,沉声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王慎耳听着这话,脸上也有些臊得慌:“原本儿子怜惜她年幼,想让她和家中多往来,日后有国公府的名声在,她也能有个好婚嫁,可如今……”

他是真没想到,林雅竟然会同娇娇说起这层关系。

如今阖府上下已有不少人都知道了此事,想再瞒住就难了,旁人也就罢了,只是想到崔柔,还有自幼疼爱长大的一双儿女,王慎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低着头,纵然过去有段时辰了,可他还是能够记起娇娇和阿祯看着他时,眼中的失望。

王慎心里苦涩,喉间也有些发苦,却是过了很久才嗫嚅道:“如今儿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庾老夫人沉着眼眸看着他,眼中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无奈,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捻着佛珠冷声道:“如今知道此事的人还不算多,我会让他们闭上嘴,不许往外传,至于林雅,她既然是你的女儿,待在国公府也可以,只是未免外头的人说道,就说她是我的远方亲戚,等年岁到了就寻户人家把她嫁了。”

她膝下孙子孙女这么多。

这突然冒出来的孙女,又牵扯着这样一桩不干不净的往事,还闹得他们王家纷乱不堪……

她可没有这个好心情和她续一场虚妄的祖孙情。

既然她的目的是嫁户好人家,她可以帮她,只是别的,也就别再妄想了。

王慎对这个安排并无意见,因此见人说完便点了点头,他心中对林雅也是愧疚多点,若说父女之情,却也不过只是虚薄几分罢了。何况今日生出这样的事,就连心中的愧疚和怜惜也一并给消磨了。

庾老夫人见人应允,先前紧绷着的神色倒是终于缓和了许多,只是想起周慧却又沉了脸,连带着声也跟着一道沉了下去:“外头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王慎听到这一句,心中却有些犹豫。

说到底,他心里对周慧还是怀有愧疚的,若不是当年他行出那样的糊涂事,也不会连累她一个清白姑娘和家中断了往来,最后还要嫁给一个商户,想起前几日见到周慧时,她说起这些年的事,虽然脸上带着笑,可眼中却掺着泪。

庾老夫人看着人脸上的犹豫,脸色越发不虞:“怎么,你难道还想把人带回府中?”

当年的事过去这么久,若想再去追究也难了。

可只要想到这母女两人步步为营、处处筹谋,为得就是接近他们王家人,她这心里便觉得不舒服。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是忙道:“儿子没这么想。”

他心中从头到尾只有崔柔一个人,怎么会这么想?只是……

他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她到底也是个无辜的,儿子想得是,给人一笔银钱,让她下半辈子傍身用。”

庾老夫人闻言,便点了点头,她重新捻起了佛珠,口中是道:“你能这样想,是好的。咱们王家是清白人家,你要记住,你的夫人、我的儿媳只可能是崔柔,至于那个女人……”等前话一落,她捻着佛珠的手一顿,跟着是一句:“我会遣人去操办,你就不必管了。”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慎面上的踌躇,却是又沉了沉声:“你放心,我会给她一笔银钱,足以让她过好下半辈子了,只是她不能留在长安。”

这个道理,王慎却是明白的。

周慧留在长安,不管对谁都不好,因此他也未说什么,只是应了声。

解决了这些事——

庾老夫人一时也就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垂眼看着王慎,道:“你现在最该考虑的不是别人,而是阿柔。”

她也是女人,自然最能知道女人想什么。

再温柔再恭顺的女人,知道了这样的事,只怕都难以接受。

当年她进门多年不能生育,也是忍痛把身边的大丫头抬了通房,婆婆和妯娌说她大度,可那一个又一个夜里,孤枕难眠时的苦,她又能同谁人说?想到这,庾老夫人看着王慎惨白的面容,以及失神的双眸,到底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

此时的东院。

屋子里的丫鬟都被打发了出去,而王珺和王祯环绕左右陪着崔柔,只是谁也不曾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那绸布帘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道是:“二爷回来了。”

这话一落——

屋子里坐着得三个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王珺更是直接朝崔柔看去,连带着握着人的手也用了些力。

崔柔自然是察觉到了一双儿女的注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却还维持着平日的笑容,口中却是与两人柔声说道:“好了,你们先回去。”

出了这样的事,王祯自是不肯走。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王珺便已先松开了握着崔柔的手,起身说道:“母亲好好休息,我和小祯明日再来看您。”等这话说完,她便径直拉着王祯往外走了,两人刚走到外头便瞧见了立在帘外的王慎。

王慎眼看着他们出来也是一怔,只是还不等他开口,王祯却先拂开了王珺的手,狠狠瞪了王慎一眼就气冲冲得往外头走去。

王珺生怕王祯要闹出事,自然也只是匆匆给王慎行了个礼,便跟着人的步子一道朝外走去。

而立在帘外的王慎,看着一双儿女这幅模样,脸上的神色却是又苍白了些。

他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薄唇嗫嚅了许久,到底什么也不曾说。

等转出东院。

王珺看着疾步朝客院走去的王祯,连着追了几步也追不上人,只能喊道:“小祯。”

气冲冲的王祯听到身后传来得这道声音,步子一顿,他转身朝身后看去,眼看着气喘吁吁朝他走来的阿姐,到底心有不忍,只能停了步子侯着人,等人走到跟前,便开了口:“阿姐先回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不曾回答,只是问人:“你要去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王祯耳听着这话,脸色便沉了下来,他并没有遮掩,直白道:“我要把那个女人扔出府去。”

那个女人留在府中,只会让母亲和阿姐不高兴!想到这,他也未再看王珺,重新迈步朝客院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这事,阿姐不用管了,我会解决的。”

“站住!”

王珺这一道声音,较起先前却沉了许多。

王祯听从惯了王珺的话,何况他也能够察觉出阿姐的不高兴,因此纵然他再不愿却还是停了步子,只是等人走到自己的身边时,他却还是忍不住攥了拳头,问道:“阿姐为何拦我,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应该待在府里。”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叹了口气。

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挥手让几个丫鬟退下,而后才握着王祯的手与人说道:“你这样气势汹汹得过去,不仅会让府里的人全都知道,还会让外头的那些人都看咱们家的笑话……”她这话说完察觉王祯神色松动,便又跟着一句:“难不成你想让外头的人都知道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丑事不成?”

王祯自然不想。

只是……

“难道就这样总让她留在府里?我不喜欢她!”

她的存在不仅会让他们难堪,还会让母亲不高兴,想着母亲先前在屋子里,眉眼间难掩的痛苦,他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起来,连带着嗓音也弱了些:“阿姐,我讨厌她,讨厌父亲。”

如果不是父亲,又怎么可能会有林雅的存在?

王珺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也有些不好,难道她喜欢林雅吗?她比谁都恨不得让林雅死。

可是有些事,不是不喜欢,就不会出现了。

她不知道先前父亲和祖母说了什么,可她知道,以祖母的性子必然是不会让那对母女轻易进府的,想来林雅日后就算在府中也只会是个客居的身份。何况今日父亲心中对林雅已生了介怀,这个时候,让林雅待在府中、把持着她,比让她在外头好多了。

在这府里,日后想怎么样,自是他们说了算。

倘若放任她出府,难保这对母女会不会剑走偏锋,闹得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

王珺想到这,便把这里头的要紧关系与人说了一遭。

王祯虽然冲动却不傻。

耳听着王珺的一字一句,他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只是眼看着阿姐脸上的冷静,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阿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第35章

王祯这话原先不过是脱口而出的一句疑问。

只是余音渐消,他却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他想起当日阿姐与他说得那句“小祯,我们以后要好好孝顺母亲,不要惹她生气……”那个时候,他心中还觉得奇怪为什么阿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如今想起,当日阿姐所说的话里并未包含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