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不是——

早在那个时候起,阿姐便已经知道了林雅的身份,知道了父亲的所作所为?

王珺耳听着这话,握着人的手却是一顿,她微微垂下眼眸,那双又弯又翘的睫毛在一瞬得轻颤之后,才朝人点了点头。

她没有与人说是如何知道的,只是喑哑着嗓音,道:“是,我的确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那为什么阿姐不与我说?”王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大的事,阿姐不同他说,反而一个人隐瞒了下来?

为什么呢?

因为有些事的存在本身就是令人痛苦的。

而这些痛苦,由她一个人去承受就够了,何必再让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知道呢?只是王珺也没有想到,如今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不过既然发生了,那就向前看罢。

总归这辈子的情况比起上辈子,是要好的。

想到这,王珺便又抬了眼,她的脸上挂着的仍旧是往日的温笑,嗓音也很柔和,她把手撑在王祯的头上,缓缓而道:“这些内宅之事,我会处理的,你只需要跟着朱先生好好学习就够了。”

她不想要这些糟心事去污了自己弟弟的眼。

王祯耳听着这话却不曾说话,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阿姐,看着她眼中饱含的温柔情绪,不自觉得握紧了拳。

他知道阿姐不和他说这些是因为不想让他伤心。

还有一个原因……

那么就算是阿姐和他说了也是没用的。

他生来就是王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嫡出少爷,自幼无忧无虑,从来不曾操心过什么,可如今他才知道——

所谓的无忧无虑,不过是因为有人在撑着他头顶的这片天。

因为他的身后一直有人撑着他头顶的这片天,所以他才可以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替他撑着这片天的人有多累。

他的阿姐明明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王祯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这颗心疼得厉害,就算先前在亭子里听到父亲说出林雅的身份时,他也没有这么难受。可如今,看着他的阿姐站在他的身前,看着她望着他的眼睛显露出来的担忧,却是再也忍不住把人抱入怀中。

王珺骤然被人这么一抱,却是一愣。

她和小祯自幼亲昵,可自从懂事以来,却也没有过这么亲近的时候了。

还不等她说话——

便听到耳边传来王祯用异常冷静的声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与她说道:“阿姐,以后你不用那么辛苦,有我在,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和母亲。”

以前有阿姐替他保驾护航。

那么以后,就让他来做阿姐和母亲的天。

他会很快长大,会做得比谁都好,有他在,谁也不能欺负他的阿姐和母亲。

王珺耳听着这番话,心下无疑是震惊的。

她扭头看去,却只能瞧见半张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容,可就是这样一张少年般的面容,那双眼中却有着往日从来没有过的坚韧。

而她看着这样一幅面容,眼中也显露出了迷茫。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的弟弟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她想得一直都是自己要保护好他和母亲,不能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弟弟也会长大,也会与她说出这样的话。

王珺也不知怎的,竟突然红了眼眶。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抱住了他,过了很久,才哽咽着声,答道:“好。”

……

而此时的东院,屋子里的丫鬟早已都被打发了出去。

王慎打帘进去的时候,能够看见崔柔坐在那铺着绣着仙鹤如意宝蓝色锦缎的软榻上,她虽然背着身,可半侧的面容可以瞧见一双微红的眼眶。

成婚这么多年,他还从来不曾见人红过眼,没想到头一回红眼,却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的心下也有些苦涩,等落下帘子,便轻轻喊了一声:“阿柔。”

崔柔早先便已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只是在听到这一声轻唤时,那撑在引枕上的手却是一顿,她不曾说话,甚至不曾回身,只依旧背着身坐着。

王慎看着她这幅模样,原本是想和以前一样,把手放在人的肩上,只是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身子便察觉到她的身子紧绷。他伸出去的指尖一顿,到底还是收了回来,而后他坐到了软榻跟前摆着的圆墩上,望着她的身影,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

崔柔闻言却是合了合眼。

她并没有回答这一句,只是过了很久才哑声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说起“当年”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嗓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轻颤。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有一瞬得犹豫。

当年的事,他先前已经同母亲说过,那个时候他虽然羞愧可到底也能说个清楚明白,可同样的话,要他同崔柔说,却变得有些难以启齿。可纵然再难开口,既然她问了,他也不愿欺瞒人……想到这,他是把当年的事浅略得与人说了一遭。

而后他是又把先前在正院,母亲说得安排,与人说了一通。

等到说完,他才望着崔柔的身影,哑着嗓音问道:“阿柔,我知道当年是我糊涂,可你……可不可以原谅我这一回?”

崔柔能听出他话中的祈求。

她没有说话,只是搭在那绣着金盏菊引枕上的手却轻轻收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转身朝王慎看去,她的面容仍旧是苍白的,只是没了原先的软弱,平静得与人说道:“既然母亲已有安排,我也就不再多言了,如今夜深了,明日爷还要上朝,且先歇息。”

说完这话,她看着王慎脸上似震惊又似欢喜的模样,却是别过了头,与人继续说道:“我已经把爷的衣裳放到西次间去了,这段日子,我身子不舒服便不伺候爷了。”

“阿柔……”

王慎神色一变,他还想再说话,却听到崔柔已朝外头喊了一声,没一会功夫,明和便打了帘子进来了。

明和看着屋中的景象也未曾说话,只是朝两人行了一礼。

而后见崔柔抬了手,便扶着人往里头走去。

崔柔走到王慎身边的时候,能够看到他脸上的痛苦,她脚下的步子有一瞬得凝滞,可也只是这一会功夫,她便又恢复如常,继续迈了步子朝里头走去。

等走到里间,明和扶着崔柔坐到了那拔步床上,眼看着人面上的神色,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唤她:“夫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崔柔的嗓音很平静,她抬着一双眼看着那早已经落下的紫檀色绣着仙鹤的布帘,想着如今还在外头的男人,却是过了有一会才又继续说道:“我知道此事过去这么多年,再计较也没什么意思。”

“二爷的性子我也是知道的,可是我可以原谅他,却无法做到真得一点芥蒂都没有。”

她是人,不是物件。

嫁给他二十多年,这些年,他们琴瑟和鸣、人人羡慕,却突然跑出来这么个人,闹出这么一段往事,她又怎么可能真得不在乎?

崔柔合了眼,就连搭在膝上的手也收了起来,耳听着明和的叹息,她却是又开了口:“夜里冷,你让人多替二爷准备一条被褥,没得他受了凉。”

等说完这话,听人应了声,她便再未开口。

……

翌日清晨,正院。

除了几个老少爷们上朝的上朝,上学的上学,其他王家的主子却是都在。

王家其实没有每日一定要请安的规定,也只是家中有大事的时候才会聚上一回,如今堂屋里头放了整整两排的椅子,而林雅也没有像昨儿个那样倚靠在庾老夫人身边,反而坐在最末的位置。

庾老夫人手里握着佛珠,一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待把底下看了一通,才沉声道:“昨日的事,你们应该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今日让你们过来是嘱咐你们一句,这事你们就好生藏在自己的肚子里,再把自己的身边人打点好,倘若外头有人听到什么风声,你们也该知道我是什么手段。”

她这些年虽然早就不管事了,可余威还在。

底下的人耳听着这番话,自是忙应了声,就连冯婉也是如此。

只不过——

冯婉目光一转,等落到坐在最末那个人的身影时,才又问道:“不知母亲打算怎么处置这位林姑娘?”

她这话刚落,林雅的身子便是一颤。

如今的她早已没了前两日刚来府中时的风华气度,坐在那里,脸色惨白,一双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模样,一看便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她也的确是没睡好。

昨儿个出了那样的事,她心里头怕得厉害,哪里敢睡?

因此这会察觉到众人朝她看过来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身子一抖,好一会才惨白着脸抬了头朝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看去。

她也不知道庾老夫人会怎么处置她。

第36章 (二更)

屋子里静悄悄得。

她们有些人把目光落在林雅的身上,有些人便依旧垂着眼坐着,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庾老夫人才垂了眼看着林雅,她的手中仍旧捻着佛珠,目光沉沉得,嗓音也压得很低:“我不管你和你母亲原先打得是什么主意,只是有句话,我要与你说明白了,只要我在一日,你的母亲就不可能进府。”

她这话说完,察觉到林雅原先就苍白的面容越发惨白了些,才又继续说道:“你若是想日后嫁户好人家,待在府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你的身份——我远方有门姓林的远亲,日后你就唤我一声叔祖母。”

“等你过了及笈,我会把你风风光光得嫁出去。”

林雅耳听着这话,袖下那双无人窥见的手,却是紧攥得厉害。

她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会只想等到这么一个结果?

什么叔祖母,什么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要得从来不是这些!

她要得是和王七娘一样的地位,她要成为王家女,享受着所有人钦羡和仰视的目光!

林雅的心中就像是有一团熊熊烈火,烧得她整个人都快变样了。

她甚至想过要反抗。

可是她不能,她知道,现在的她除了答应没有任何办法,如果她不答应,可能连进王家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她只能屏住所有的呼吸,起身与人说道:“是,祖……”她这话还未曾落下,变察觉到屋中的气氛一变,连带着座上人的目光也是一沉。

她抿了抿唇,强压下心中的恨意:“是,叔祖母。”

等这话一落,她想到王家对自己的安排,那么她的母亲呢?想到这,她到底还是开了口:“叔祖母,那我母亲……”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一句,原先刚刚恢复如初的脸色便又沉了下来,她拧着眉看着人,嗓音压得很低:“你的母亲,我自会有安排……”等前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日后你就好生待在府里。”

林雅闻言,心下却是一紧。

她的心中是有些慌乱的,只是还是定了定心神,说道:“我在外头还有些东西,叔祖母,我能不能去取下?”

她说话得时候,稍稍抬起了脸,显露出那副容色苍白的可怜模样。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知她年幼,虽然心中不喜欢,可到底也未曾拒绝人,只是看着身边的李嬷嬷说道:“过会,你亲自陪着表小姐出去一趟。”

李嬷嬷闻言,自是忙点头应了。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

庾老夫人也有些累了,余后她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

刚刚转出正院。

冯婉眼看着被王珺扶着的崔柔,便与人说道:“二哥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嫂嫂若是心里不高兴便来同我说,我虽然是个嘴笨不会宽慰人的,可到底还生着对耳朵,能够听嫂嫂诉说心中的苦。”

她这一番话看似关心,实则那话语之间却是在嘲讽人。

旁人都说王慎和崔柔是神仙眷侣的一对,可所谓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如今不还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看那林雅的年纪,和七丫头也差不多大,想到这,这先前还有些愁苦的脸上到底有些绷不住想笑,只是碍于如今在外头,只能强行压住。

林清就站在崔柔的身边,耳听着这话却有些不高兴得皱了皱眉。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

王珺却已看着冯婉说道:“三叔这趟出去这么久,想来也该回来了。”

冯婉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她有些闹不明白这七丫头好端端得提起这个做什么,因此也只是皱着眉看着人。

可王珺却只是这么不明不白说了一句,而后便不再说话,只是继续握着崔柔的手往东院走去。

林清母女自然也跟了她们的步子,一道往前走。

等到她们走远了,冯婉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啐了一声:“我倒要看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她可听说,如今崔柔和王慎都分居而睡了。

可惜那个周慧不能进府,若不然这宅子里头可就热闹了。

想到这,她目光一转,便与身后的王珍姐妹说道:“等到林雅进了府,你们就和她多来往。”

她这话刚落,王珠便有些不高兴得抿了唇:“我才不要,她是个什么东西?何况祖母又不喜欢她。”她心中对林雅的怨气,可还没消下去呢,何况那林雅是个什么出身,她才不要和她玩。

倒是王珍耳听着这话,轻轻笑了起来:“母亲,您放心,我们省得的。”

她知道母亲一直不高兴被二伯母压着,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出这么一口恶气,自然是不会错过的。何况那林雅虽然是个没用的,可她的存在本来就已经让王珺不喜了,只要她在一日,那么就会提醒王珺,她的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提醒她有这么一个相差无几的姐妹。

能让她不喜,她自然是高兴的。

“家中来了这么个姐妹,祖母身为长辈,自然不会碍了咱们晚辈来往,等她进了府,我和阿珠不仅会和她来往,还会带她多多出席外头的宴会,让外头的人都知道咱们王家来了这么一位‘表小姐’呢。”

冯婉听她这么一说,眼中的笑意越深。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王珍的头,嗓音也带着无边的笑意:“还是阿珍知道为娘的心。”

……

而此时的东院。

林清和王瑛早已告辞,王珺便陪着崔柔一道坐着。

这厢两人还没说几句话,帘外明和便拿了一道漆金的帖子走了进来,眼看着两人循目看来,便道:“打先前门房刚送来的,秦王殿下邀郡主去别庄游玩。”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皱了皱眉。

她记得当日萧无琢的确与她说起过,那会,她也是应了的。

只是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也实在没这个心情出门赏玩,只是还不等她拒绝,崔柔却已笑着替她应承下来:“去回个帖子,就说那日郡主会去的。”

等到明和走后——

崔柔看着王珺轻皱的面容,便笑着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道:“傻姑娘,我没事的,你日日陪我在府里,反倒耽误了这大好春光。”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想起父亲,她窥了窥人的面色,便又压低了嗓音问道:“您和父亲……”

崔柔闻言,脸上的笑意一顿,却是过了很久才柔声说道:“我和你父亲也不会有事的。”

王珺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

现在府中上下都知道父亲如今是搬去西次间住了,她知道纵然母亲表现得再大度,心中也是介怀这桩事的。

这种心情,她最是明白不过。

以前嫁给萧无珏,她也以为会和他一辈子恩爱甚笃。

那个男人在娶她的时候,也曾向她许诺过一辈子只有她一个人,可后来却还是迎了一个又一个新人进门。

每当那些新人进门的夜里,她就会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看着红烛的蜡油一点点燃尽,偏偏翌日还得佯装大度去喝那些人的茶。

虽然周慧没有进门,可林雅的存在,却会时刻提醒着母亲,当初父亲做过的事。

王珺想到这,便又垂了眼,握着她的手,道:“母亲放心,我和弟弟会永远陪着你的。”

崔柔耳听着这话,却只是轻轻笑了笑。

等到王珺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已是过了用膳的时辰了,她接过连枝递来的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是同人说道:“派个机灵的小厮去林宅外头盯着。”

连枝如今知晓了林雅和周慧的身份,自是忙沉声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