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原先的动作,待把两杯酒盏斟满之后便握着酒盏慢慢喝着。

他不说话。

温有拘自然也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停在荷包上那绣着“岁寒三友”的纹路上,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还是合上了眼睛。

这么多年,他去过那么多地方,尤其是当年他们初见的金陵城,更是寻了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过去都快有二十年了,就算寻到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必定早已成婚,膝下有儿有女,和夫君过着幸福而又安稳的日子。

而他——

不过是她年少时候随手救过的一个人,只怕早已被她遗忘在尘封的岁月里。

可……就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也不死心,就像是掺着一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寻不到那就继续寻,就这样孑然一身得寻下去,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寻下去。等寻到她,就站在她的面前,与她说:“你当年救过的那个少年,回来了,他没有辜负你的嘱托,没有虚度光阴,他活生生得回来了。”

可如今呢?

如今他真得寻见了,就在这一座长安城里,离他不过咫尺之遥。她有了夫君、有了儿女,他们夫妻恩爱,膝下儿女更是孝顺。

她过得很好,比他能想到的还要好。

温有拘想到这,似是想笑,可最终那唇角却还是牵不起半点弧度,他仍是这样抚着荷包上的纹路,哑着嗓音说道:“我曾设想过许多回,我们再见时的模样,也曾起过几个荒唐念头,既希望她过得好,又盼着她过得不好。”

“她若过得不好,那么等我寻见她的时候,就能带她脱离苦海。”

说到这,他却是先摇头苦笑了起来:“真是荒唐啊,她那样好的人,只怕任谁娶了都得如珠如宝待着,又怎么可能舍得她受一丝委屈?”

温有拘说到这,却不再说话。

他只是睁开了眼睛,收回了落在荷包上的手,而后他重新握过面前的那盅酒盏,一饮而尽。等到酒水穿入喉间,他才朝萧无珩看去,问道:“倘若王七姑娘有喜欢的人,那么无忌,你会怎么样?”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握着酒盅的动作却是一顿。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倘若她有喜欢的人,那么他纵然再是不舍,也会希冀她得到幸福。

好在,她没有。

思及此,萧无珩那张冷峻的面容也浮现出了几分笑意,不算深,却明晃晃得消散不去,映衬着那双凤目也勾出了几许缱绻的味道。他的指腹轻轻抚着酒盅上的纹路,而后是望着那轻晃的酒水,道:“她若喜欢,那人只会是我。”

“我会守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半丝欺负。”

温有拘闻言,却有一瞬地怔忡,等回过神来,他却轻笑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萧无珩的肩膀,而后握着酒盅喝了起来。

他也想守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旁人的半丝欺负。

可到底是太迟了。

她的身边早已有了别人的身影。

初见的时候,他配不上她,而如今,他终于有了这个能力,却已经太迟了。

或许是该放手了……

纵然他仍是心有不甘。

竹林里头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安静,萧无珩看着温有拘,看着他脸上恍若云淡风轻却又不掩苦涩的笑,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问什么。

……

入了夏。

这天气也就跟那孩子的脸一样,时不时就变上个模样。

打早上还开着晴,这才歇了个午觉,便又落起了雨,好在这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王珺这靠着轩窗看了几页书,那外头的雨也渐渐消停了下去。

外头如意打了帘子,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一边走着,一边是笑着同王珺说道:“二少爷那里遣人送来了一些吃食,说是打外头送来的,正爽口着,您可要尝尝?”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

二哥?

她和二哥的关系惯来是不错的,只是往日也从来没有送过吃食,不知怎么,王珺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身影,以及一双含笑的凤目。她握着书页的手轻轻收拢了些,呼吸也有一瞬得错乱,只是在那一瞬之后,便淡淡道:“拿过来。”

等这话说完,她便合了手上的书卷。

如意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她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等把食盒打开,瞧见里头的吃食也是一惊。

“二少爷这也真够大方的,这瑞香楼的东西可是出了名的金贵……”如意这话说完,便把里头的吃食取了出来,头两层是几盘瑞香楼有名的糕点,而第三层却是一碗冰粉,那冰粉上头撒着不少干果,周边还置着冰块,却是为了保持它最适宜的温度。

如意身为王珺的贴身丫鬟,到底也是见过了世面的人,虽然对王祈送来的东西有些惊讶,倒也不至于太惊叹。

因此她也只是替王珺布起了膳食,口中却是笑着说道:“倘若让八姑娘瞧见,指不定又该怎么闹了。”

王珠最喜欢的便是这瑞香楼的东西。

可这楼里的东西不仅金贵,每日还有限量一说,纵然你是王公贵族也没有特权,因此她也极少才能吃上这么一回。若是让人知道,王祈送来了这些东西,却没给她送过去,自是该闹起来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只是望着那几盘糕点和那碗冰粉,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她才开口说道:“这事,别往外头说。”

如意闻言却有些怔忡,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王珺已开了口:“二哥待我好,原是我们兄妹之间的情谊……”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接过如意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跟着是一句:“传得出去,不仅让八妹不高兴,也让二哥难做。”

等这话说完,她是又看了眼如意,才又一句:“听到没?”

“是,奴省得了。”

耳听着如意应声,王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人先下去。

等到如意退下后,王珺却没立刻就用那些糕点,只是朝那只已经空了的食盒看去,却是沉吟了一会,她才轻轻敲起了食盒,等敲到最后一层,便发觉这处的声响较起先前两层有所不同。

她抿了抿唇也没说什么。

待把那处的夹层取下来后,便瞧见里头摆着一支簪子。

那簪子的头部仿制的是杏花的样子,栩栩如生得,就像是真花一样。

眼瞧着这么一支簪子,王珺却是忍不住想起上回在别庄时的场景,想着萧无珩那双有力的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肢,以及那双深邃的凤目望着她时,眼中晃荡着缱绻的笑意,她的脸上止不住便浮现了几分红晕。

谁说那人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她心中一面啐着,一面却是取过那支簪子,等轻轻抚过上头的纹路,才起身把簪子放进了妆盒的最下一层。

……

等到夜里。

王珺去东院陪着崔柔一道用膳的时候,外头便有人道是“老夫人遣人过来了”,却是庾老夫人身侧的容归。

容归进来后,先朝崔柔和王珺行了一礼,而后才同崔柔恭声说道:“老太太那里传来了话,道是三爷递来了信,明儿个便能抵京了,她让您叮嘱厨房明儿个多准备些膳食,一家子好生吃用回。”

崔柔耳听着这话,也笑了起来,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同人道:“三弟回来是大喜事,你让母亲放心,我明儿个会仔细叮嘱厨房的。”

容归闻言,自是也没说什么,待又朝两人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而崔柔是又唤过明和,让人去厨房回话,等一应做好才朝王珺看去,却见她是一副出神的模样。

“娇娇?”

崔柔轻轻唤了她几声,瞧着人回过神来,才又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王珺闻言,却只是握着筷子,而后才似是而非得说了一句:“没什么,女儿只是觉得这一趟三叔出门,比以前都久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老齐没和小七在一起,那么和温叔叔在一起的场景,大概就是两个莫得感情的男人,过着莫得感情的生活(望天)

第48章 (二更)

翌日清晨。

王珺醒来的时候,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她挑了半边帷帐往外头看去,能透过那覆着白纱的轩窗,瞧见外头灰蒙蒙的一片,也不知是因为还早还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倒是有些辩不清楚如今是个什么时辰。

外间连枝听到里头的动静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眼瞧着王珺已起来,便道:“郡主今儿个怎么起得这么早,如今还没到辰时。”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替人把两边的帷帐勾到了那祥云纹的金钩子处,而后是又取了件外衣替人披上。

王珺任由连枝替她穿着外衣,口中是道:“今儿个三叔不是归家吗?”

连枝耳听着这话,便柔声笑道:“三爷先前递来了信,说是得先去宫里给陛下请安,让我们不必枯等,估摸着得午时过后才能归家……”她这话说完,是又一句:“老太太先前也着人传来了话,道是这会下着雨,也不必过去请安,等三爷差不多来了,再着人来请您过去。”

王珺闻言,倒是止了下榻的动作。

既然如此,她倒也不必着急了,只不过想着今日要发生的那些事,她袖下的手还是轻轻叩起了底下的被褥。

……

等过了午间。

这天也开始放晴了。

王珺由连枝扶着朝正院走去的时候,还能看到夹道两侧的那些树啊花啊都还沾着雨水,被那天上的日头一照,使得那些晶莹剔透的雨珠也折射出几道好看的光芒。

她这厢还没走到正院,便瞧见不远处走来三人。

却是王珍姐妹和林雅。

眼瞧着这三人,王珺的步子便也跟着止了下来,目光是不动声色得朝对面看去。

自打上次从别庄回来后,王珍姐妹待林雅较起前些日子倒是好了许多,尤其是王珍。想着她这位五姐,平日最是精明不过,如今却把林雅当做自己的知心好友一般,成日黏在一道,想来这其中缘故却是因为那萧无珏。

想到这……

王珺那双桃花目便微微垂下了些许,眸中却忍不住闪现出几许讥讽。

果然这男女间的情事,最能够迷惑一个人的心智。

林雅原先正和王珍姐妹走着,察觉到一道目光,便循目看去,待瞧见不远处的小道上站着的一道身影,她的步子便是一顿。即便过去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可她心中对王珺的畏惧却还不曾有过半分减少。

这些日子,她特意避开王珺,为得就是怕这个女人做出一些她不敢想象的事来。

她知道自己屋子里的那两个丫鬟都是王珺的人,所以她纵然再恨,也不敢表露出什么,就连那只鸟,那只每日叽叽喳喳吵得她头疼欲裂的鸟,她都得害怕王七娘回头与她算账,而忍下去。

林雅的心中是恨的。

而除了这一份恨意之外,更多的却是畏惧。

不知道为什么,外面人人称颂的王七娘在她的眼中就像是从地狱出来夺人心魂的恶鬼,只要看见那双眼睛,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想起当日王珺在她耳边说得那句“好好恨我……”

林雅更是忍不住苍白了脸色。

王珍就走在林雅的边上,察觉到她止了步子,便扭头看去,眼瞧着她惨白着脸色朝一处看去,便也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看了过去。

待瞧见王珺在那处的时候,王珍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尖。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林雅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握着她的手直接朝王珺走了过去。

她和林雅交好,起初是因为想气王珺。

而如今,却是因为多了一层女儿家的心思。

林雅是家中唯一一个知道她喜欢萧无珏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听她诉说这些事的人。

她并不担心林雅会去与旁人说道什么。

倘若没有她,林雅在府中根本没有丝毫地位,祖母和二伯对她漠不关心,就连那些丫鬟也能随意在背后说她。

她相信林雅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么为了她这一份聪明,她不介意帮人一把,毕竟帮了林雅,也能让她那位七妹不高兴。

王珍想到这,便直接拉着林雅走到了王珺跟前。

王珠倒是不解她们要做什么,只是见她们走了过去,自然也忙跟了上去。

“七妹今日倒也来得早?”

等走到王珺跟前,王珍也没有放开林雅的手,等前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过几日我打算在家中置办一个宴会,请城中的贵女们一道过来,到得那时,阿雅也会出席……”她这话说完,却是又看了一回王珺的面容,而后是又继续说道:“七妹不会介意?”

她说话的时候,眉目微挑,端得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以往王珍虽然不喜欢王珺,可在外头到底还会遮掩几分,只是如今日夜听着林雅在耳边说着那些话,她心中对王珺的恨意却是越发多了。

倒是对这表面功夫,也都不屑再做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终于掀了一双桃花目,她的脸上和眼中仍旧没什么情绪,只是目光却在林雅的身上转了一圈才朝王珍看去,而后才淡淡说道:“五姐这话颇有些意思,这宴会是你办得,人是你请得,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只不过……”

她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五姐拿人当姐妹,替人出头,倒是全然忘了当日是谁落了你们的脸面。”说到这,眼看着对面三人都变了脸色,她才又抬了手搭在连枝的胳膊上,跟着才又一句:“其实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倒也不算打紧。”

“可五姐是个聪明人,什么是好,什么是歹总应该知道的。”

“早些日子,你们还凑在一道说起这位林姑娘的不是,如今却又把人当做好姐妹,五姐这幅模样落在外头,只怕免不了要落个‘墙头草’的名声。”

说完这话,她是又朝林雅那处看了一眼,眼瞧着人白着脸低了头,才收回了目光,朝几人颌首后便由连枝扶着继续往前走去。

王珺知道王珍如今这幅模样,必然是拜林雅所赐。

她倒是不在乎和王珍的关系,只不过祖母一直希望阖家安乐,她也不愿她们这些晚辈闹得太不体面,伤了祖母的心。

当然,她也不希望王珍被林雅蛊惑,成了她手中的匕首。

她和林雅的事,不希望牵涉到家中的其他人。

王珍眼看着王珺走远,脸上却还是一阵青一阵红,就连握着林雅的手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她知道王珺说得是什么意思。

不过王珺那话并没有说错。

早些因为林雅的事,她和那些贵女闹得并不算愉快,后来凑在一道,也难免说起林雅的不是。而如今,她与林雅又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落在外人眼中,免不得是要被冠上一个“两面三刀”的名声。

她是气王珺。

却也不想让林雅耽误了自己的名声,因此这会她也只是收回了握着林雅的手,沉着脸没说什么。

林雅自然是察觉到了王珍的态度。

她袖下握着帕子的手一紧,眼中也闪过几道暗恨,原本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足够让王珍对她高看几眼了。

没想到王七娘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们产生隔阂。

她心下气王珺也气王珍,却也不敢表露什么,只是如往常那样,柔声与人说道:“阿珍,就算我不出席也没什么关系的,我如今的身份总归是有些不妥的。”

王珍闻言,脸色倒是好了许多。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才又一句:“你也不必担心,我瞧如今祖母和二伯待你和气了许多,这样下去,总有一日能让他们承认你的。”

“到得那时……”

她说到这,目光却是朝王珺离去的身影看去,跟着是一句:“看她王七娘还怎么嚣张。”

……

离得有些远了,连枝才压低了嗓音开了口:“这五姑娘如今是越发不成体统了,奴瞧着您就该和老太太说一声。”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只是淡淡说道:“这都是些小辈间的事,有什么可告于祖母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其平淡,就连眼中也没有什么波澜,眼瞧着远处小道蜿蜒,才又跟着就:“何况,她说到底也流着咱们王家的血。”

她知道近些日子,林雅时常会去祖母和父亲那边请安,纵然再受冷落,每日也是不间断的。

她也知道……

起初祖母连面也不肯见,近些日子却已开始收下她抄写的佛经。

连枝闻言却是更加皱起了眉,她自然也知道林雅近些日子做下的事,这会听人落下这一句,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得说道:“要是再这样下去,难保哪天老太太和公爷会心软。”

要真是心软了,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她便扭头朝王珺看去,口中是问道:“郡主,难道就任由她这么下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垂了一双眼朝人看去。

眼看着连枝脸上的担忧,却是轻轻笑了一声:“难不成我还能打断她的腿,把她关在屋子里不成?她有手有脚的,想去哪,我还能拦着不成?”她这话说完,见人还是一副担忧不已的模样,便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跟着一句:“好了,别担心了。”

她并不担心祖母和父亲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