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的确喝了很多酒,可他没有醉。

他记得先前发生的所有事,记得旁人的议论声,也记得那些人的目光看向他时的样子。

同样,他也记得,在踏入归云亭时看到那道身影时,他心下是如何的开怀,他以为,他以为……真得是长乐,真得是长乐寻他过去。甚至在握住那只手的时候,他想与她说:“长乐,今日是父皇的寿辰,我去向他求娶你,好不好?”

这是藏在他心底深处最美好的愿望。

他以为真得就会实现了。

可是,不是她。

根本不是长乐寻得他。

他只是进入了别人的圈套,一个别人替他特地布下的锦绣局。

惠妃耳听着身后传来的这两道声音,脚下的步子却有一瞬得停滞。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搭在宫人胳膊上的手稍稍收拢了些,而后却重新朝主位走去,等坐下,她是看着那一众宫人,说道:“玉筝,你亲自去准备。”

等人应了声,她是又对其余宫人说道:“你们也都退下。”

“是。”

没一会功夫,殿中的宫人便走得一干二净。那绿绸夹布帘重新归于平静,就连上头绣着的一对鸳鸯,也在轻微的浮动之后变得寂静起来。

无人说话。

惠妃就这样端坐在主位上,看着萧无琢,过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先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又为什么会去那儿?”

萧无琢耳听着这话,却没有开口。

“无琢!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父皇亲自来审你吗?”这回,惠妃的声音也带了些尖锐,她听说陛下那儿已经听到风声了,如今也不过是碍于朝臣和外邦那些使臣都在,才没说什么,等到那儿的事一结束,必定是要寻无琢的。

可这个孩子……

惠妃还想再开口,只是这回不等她出声,便已听到萧无琢用极其冷静的声音,把今日的事与她简单得说了一遭。

等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惠妃的脸色已是一片阴沉模样。

她先前便已有几分猜测,无琢是年幼,有时候也的确是行事肆意了些,可若说他与别人在宫中幽会,这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没想到,竟果真如此。

惠妃撑在引枕上的手忍不住紧握成拳,红唇更是抿成一条线,今日这一桩事明显便是一个局,一个针对无琢的局,为得就是让陛下对无琢失望,这样别说娶王家那位姑娘,只怕就连那个位置也是无缘了。

而能布出这样局的,除了萧无珏那一家还会有谁?

只要陛下就此对无琢失望,那么帝位也好,王家那个女儿也好,自然都成了萧无珏的囊中之物。

混账!

真是混账!

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德妃,什么偏居一隅,什么信佛不问世事,不过都是那个女人的表面功夫,她比谁都要知道那个女人的野心,纵然平日掩实得再好,可女人的直觉是不会有错的。

只要想到自己的儿子落得如今这个地步,皆是因为那对母子的缘故,她这心下便存着一肚子气。

萧无琢看着惠妃那张阴沉而又愤怒的面容,却是过了很久才哑着嗓音问道:“母妃,我是不是不能娶长乐了?”

他这一句话,放得很轻。

被这轩窗外头的风拂过,甚至连个踪迹也难以去寻。

惠妃耳听着这话,心下的气却是又添了许多,他这傻儿子竟然还在想王家那姑娘?今天是什么日子,百官朝贺、番邦进宫,在这么多人面前闹出这样的丑事,别说娶妻了,只怕陛下不责罚他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心中也有些恼怒他。

明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内廷这么多命妇女眷,只要他不去,任凭别人的局布得再好,也不过是锦绣文章一场空。

可偏偏他这个傻儿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今就是有百十张嘴也说不清。

可就在看到萧无琢那张清俊的面容有着往日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以及掩不住的希冀,惠妃这心头的这口气到底还是落了下去。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在萧无琢的注视下,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便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如同往常的每一回一样,柔着嗓音与人说道:“无琢,忘了长乐。”

“等外头的宴会散了,你便去同你的父皇求娶崔家姑娘。”

陛下没有兄弟,武安侯就是他的手足,如今闹出这样的事,不管如何,都得给崔家一个交代。

只有无琢娶了崔家那位姑娘,这桩事才能就此平息。

萧无琢闻言,似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就睁着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惠妃,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着嗓音说道:“我只要长乐。”

等这话说完——

他是合了一双眼睛,连同那眼中和面上本该存有的希冀也一并掩了过去。

他挺拔的身子依旧屹立在这殿中,可眼睫微动,声音也添了些颤抖:“母妃,我只要长乐。”

他只要长乐。

从小到大,他就喜欢她了。

他好不容易等到长乐开始对他有所不同了,只要再过段日子,她一定会喜欢上他的。

为什么?

为什么要他娶别人?

“无琢……”

惠妃拧着眉,声音也带了些不高兴,甚至对王珺也怀了几许怨恨,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无琢又怎么会进入别人的局?可此时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看着萧无琢,还想再劝说人,只是不等她说话,便看到萧无琢突然转身往外跑去。

他的动作很快。

走到布帘处的时候,和迎面拿着醒酒汤进来的玉筝撞了一回。

青瓷碗盏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宫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得看着萧无琢红着眼眶往外跑去。

“王爷……”

几个宫人连着追了几步也没能追到人。

玉筝让人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盏,而后是握着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残渣,朝惠妃走去,等走到人跟前,才问道:“娘娘,可要遣人去追王爷?”

惠妃耳听着这话,却是摇了摇头。

她仍旧望着萧无琢离去的方向,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说道:“就让他一个人伤心一会。”

伤心够了,也就能够看开了。

玉筝听着这话,心里也叹了口气,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扶着惠妃朝主位走去,等替人又重新斟了一盏茶,才开口说道:“殿下今日定是被人诬陷的。”

惠妃接过那盏茶也没喝,却是把先前萧无琢说的话与人说了一遍。

玉筝闻言,却是一惊,等回过神来自是忙道:“那娘娘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皇后娘娘和陛下?”

可她这话刚落,便听到端坐主位上的人嗤笑一声。

“告诉有用吗?那人心思最是缜密不过,只怕先前给无琢传话的宫人早已不见了……”说到这,惠妃握着茶盏的手也收紧了些,却是又过了一会,才沉声道:“再说今日无琢的确犯了错。”

“他的确是去了内廷,也的确是与那位武安侯府小姐在一起的时候被人撞见了。”

“何况要是这个时候我们再把王家扯进来,得罪得可不止是一个崔家了。”

崔家得罪不了。

王家更是不能得罪。

那对母子还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思及此,惠妃心里这股子滔天的恨意更是怎么藏不住,连带着往日美艳的面容也扭曲了几分,她修长的指尖紧紧压在茶壁上,却是过了很久才沉着嗓音,恨道:“那个贱人竟然敢这样欺我儿,我绝不会放过她!”

……

而此时的宫道上。

如今已经趋近傍晚,宫中的人也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今日发生的事,大家明面上谁也不敢说,可私底下早已议论万分,王珺走在长廊上的时候,都能听到那些在外头洒扫的宫人轻声议论着今日的事。

“嘘——”

不知是谁瞧见了王珺的身影,原先热闹的议论声也都消停了下来。

王家的七姑娘,大燕的长乐郡主,自幼便受帝后喜爱,少时便常居宫廷之中,于他们而言,也是不敢得罪的人。

因此这会众人看她冷着脸过来,自是忙放下了手中的家伙什,垂头交手,很是恭敬。

王珺看着他们这幅模样,神色仍是很冷清的模样。

她就站在廊下,垂着一双冷冰冰的桃花目,沉声问道:“萧无珏在什么地方?”

几个宫人对她本就颇有畏惧,一时竟然也未曾发现她话语中的不敬,听人问起,便张口结舌得说着:“先前瞧见魏王殿下朝曲梁宫去了。”

曲梁宫是德妃的宫殿。

王珺得了准话,也就没再停留,只是依旧冷着脸往前走去。

等她走得有些远了,先前那些伏跪着的宫人才敢起身,她们远远看着王珺离去的身影,看着她朱红色的裙摆拖曳在地上,即便隔得远了,都能清晰得察觉到她身上的凛冽气势。

纵然王珺平日就不怎么言语,让人畏惧。

可他们也从未瞧见过她有这样的时候,一时之间自是有人忍不住心有余悸得说道:“今日这位郡主娘娘是怎么了?瞧着好生可怕。”

这话一落,便有人轻声答道:“许是因为秦王殿下行出的那些事,气糊涂了……毕竟今日私会的那两位,都和她有牵扯不开的关系。”

旁人一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望着王珺离去的方向,才又轻声说起先前还未说完的话。

王珺不知道身后那些宫人在说什么。

她只是抿着唇,步子迈得很大,一步步朝曲梁宫走去。

如今已是黄昏,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宫装,远远瞧着就像身上被笼罩着一层烈火一般,尤其是在那天际晚霞的照映下,更是灼灼夺目得让人都有些睁不开眼。

眼看着越来越近的曲梁宫,她的红唇紧抿着,步子迈得更是大了许多,只是刚刚拐出长廊,还不等她走向小道,就被人握住了手腕拽到了拐角处。

而后,耳边传来清晰又熟悉的一句:“你要去哪?”

第56章 (二更)

“放开。”

王珺的声音放得很轻。

她没有回头,只是依旧望着曲梁宫的方向,沉着嗓音说道。

她知道此时握着她手腕的那个人是谁,这样冷清的声音,除了那个人,不会有第二个人。

何况她还闻到了独属于他的沉木香。

萧无珩听出她话中的不高兴,却是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腕,把人带到了一处灌木丛。

此处靠近拐角,枝叶高大而又茂密,纵然有人路过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

等停下脚步……

萧无珩也没有放开握着王珺的手腕,只是转过身,立在她的跟前。

而后他就垂着一双凤目,低着头望着她,神情严肃、声音清晰得与她说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可萧无珏行事素来谨慎,你以为他会留下蛛丝马迹,等着我们去寻?”说到这,他的声线却是又沉了些许,连带着眼中的神色也是一片冰寒模样:“我先前已让人去寻过给无琢传话的宫人了。”

“她已经不见了。”

等这话说完,萧无珩察觉到掌心下的肩膀有轻微的颤动。

他的声音一顿,再说时已不自觉得放柔了些:“娇娇,回去,就算你此时找上门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事情已经发生了。

所有人只会认定萧无琢和崔静闲在凉亭私会。

这样一桩丑事足够他们在茶余饭后说上几日闲话了,至于里头究竟有什么阴谋,又有什么纠葛,谁又会去关注?那些人啊,向来只会相信自己所认定的事。

萧无珩说话的时候。

王珺并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很安静的低着头,比平常的每一日都要显得安静。直到他的声音在这天地渐渐消散,她才抿着唇,轻声说道:“我知道。”

她比谁都要清楚萧无珏的手段。

萧无珏此人心思缜密,从来不做有纰漏的事,他既然敢做这样的事,就根本不会担心有人寻到他的头上去。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皱起了眉,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困惑:“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何——”

他这话还未说完,便看到眼前人抬起了头。

此时日暮四斜,天际的红日打在王珺的脸上,使得这张本就明艳无方的面容有着惊心动魄的美,这样的容貌,无论是谁瞧见都忍不住会怔楞片刻,萧无珩也不例外。而就在萧无珩那一瞬的怔忡中,听到王珺说道:“因为,我很不高兴。”

她知道寻不出萧无珏的错处。

她也知道就算真得寻到了,事情已然发生了,萧无琢和表姐的名声都已败坏了。

她如今所有的做法都已无济于事。

这些,她都知道。

可她,是真得愤怒,也是真得不高兴。

所以她来了。

尽管知道根本奈何不了萧无珏,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得选择来了。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有些没回过神来。

他垂眸看着王珺,能够看出在这一张比平日还要冷静的面容之下酝酿着怎样的滔天海浪,瞧惯了她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倒是忘记她幼时伸出爪牙,那副无所顾忌时的样子了。

想到这,萧无珩突然就笑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松开了原先紧箍着王珺的手,眼看着她怔忡的双目,却是轻笑着说道:“我知道了,你去。”

既然她生气了,想发火,那就去。

这世道已然如此荒唐,又何必拘于礼教条规,左右有他在,也无人敢拿她如何。

王珺的确是怔忡的,她原本以为在说出那么一番任性至极又不管不顾的话后,这个男人一定还会像先前那样阻止她。

可他……

没有。

他不仅没有,反而还纵容着她去。

王珺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在抬眸看到萧无珩那副冷峻的面容上带着恍若春风般的笑容,那番未吐出的疑问便又咽了下去。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神色,却是轻轻笑了笑。

他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替她把耳边的一缕乱发拂至耳后时,才用从未显于人前的温和与柔情,同人说道:“你去,我会替你看着。”

王珺耳听着这话,原先那颗不安而又浮躁的心,好似突然就这么定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看着萧无珩,而后在他收回手的时候,与人很轻得说了声“谢谢”,便继续提步往前走去。

这一回,再无人拦她。

天上红日仍旧停留在天际,给这天地留下最后一抹光亮,两侧树木也依旧被风轻轻拂着,不时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这天地之间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可王珺却觉得这颗心较起来时又多了几分安定。

来时,她满心怒火,只想同萧无珏闹个鱼死网破。

可如今——

王珺的步子在踏入朝曲梁宫方向的小道时,便瞧见对面走来的萧无珏。

他仍是往日那副清风明月样的打扮,就连脸上噙着的笑容,也是最完美的弧度,只是在瞧见她的时候,却是微微楞了一下,好似是在奇怪会在这看到她,不过怔忡也只是一瞬间,等回过神来,萧无珏仍旧挂着再是温和不过的笑意,朝她走来。

“长乐,你……”

萧无珏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