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抚着她的眉眼,带着满腔柔意,与她说道:“你若心中难受,可以说于我听。”

等这话一落——

他是又跟着一句:“不必强忍也无需独自背负,你要记着,你还有我。”

不必强忍也无需独自背负。

你要记着,你还有我……

耳听着这两句话,王珺突然是又红了眼眶,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着头,很轻得说道:“我想过原谅他的,想过即便他做错了事,好歹也是我的父亲,可是……”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又带了些哽咽,便又停了一会才又说道:“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只要想到父亲背着母亲和周慧在一起。

她就恶心到反胃。

王珺絮絮说话的时候,萧无珩也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等到她终于说完,他才伸手把人揽进了怀中,半开轩窗外头的夜色很好,而他一手抚着她的发,一手环着她的腰,没有说王慎的不好,只是与她说道:“我和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她从他的怀中仰起了头望着他。

而后便听到萧无珩用一种很慢的语调,轻声与她说道:“我自小便没有生母,抚育我的母妃也在我五岁那年病逝了,后来有人说我命犯孤星,但凡亲近的人都会收到牵连,所以宫里便也没有妃嫔再肯抚育我了。”

“你能想象一个皇子和宫人抢饭食吗?”言罢,萧无珩便垂了一双眼睛看着王珺。

起初的话,王珺往日倒是也有耳闻,可在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却怔住了,和宫人抢饭食?这……怎么可能?

萧无珩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的面容,却是轻轻笑了下。

他伸手抚着她的眉眼,而后是继续说道:“宫里的人啊,有哪个是蠢笨的?你若好,自是人人恭维,你若不好,便是谁都能上前踩上一脚。我没有母妃,那人又厌恶我,所以就连最卑贱的宫人都能欺负我。”

“那些人平日里克扣我的银子和吃食,把我关在屋子里,只有在非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替我好生打扮,带我出去。”

王珺知晓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却没有想到萧无珩的童年会这么悲惨。

她拢着眉,一手握着他的袖子,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姑姑最是心善不过,若是知道的话,必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轻轻笑道:“傻姑娘,我说了又如何?左右也不过是重新换一拨人罢了。那样的地方,有谁是真心肯来的?到最后也不过是变得和以前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情绪也很平稳。

好似只是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

可王珺却紧抿着唇,心里除了心疼还有气愤,她知道萧无珩不容易,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艰难,那个时候他才几岁?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明明有着最出众的身份,活得却连个宫人都不如。

想到这——

她的眼中也浮现出几分怒意,就连握着他的手也多用了些力道,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他的身前,好似她这娇弱的身躯能够为他遮风挡雨一般。

萧无珩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的笑意越发深邃,就连语气也添了些暖:“傻姑娘,都已经过去了。”

这些事早已过去了,他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倘若是几年前的他,提起这些的时候或许还会气愤,可如今也不过是当做一件不起眼的往事,笑说着也就过去了。

其实他没有与她说。

那些宫人除了克扣他的银子和吃食,还会打他。

宫里的那些人,或许是被别人欺压得久了,养得性子也都诡异起来,那些人平日在外头战战兢兢得,无人的时候便从那些弱者身上找存在感。而他,明明身为皇子,有着能让他们伏跪的身份,却偏偏是个不受宠的,自然也就成了他们最容易欺负的对象。

十岁前的时候,他过着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那些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知道怎么打,最能让人疼,却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他想过反抗,也想过去和同别人告状。

可最后……

他却都忍了下来。

后来,他长大了,而那些人也老了。

有一年他从边城回来的时候,曾经故地重游,也看见过几个当年侍奉他的老人,那些人如今都已老眼昏花了,弓着背干着最下等的活,看见他的时候都有些认不出他是谁了。只是战战兢兢得跪在地上,颤着声喊他“贵人”。

他也曾经想过报复。

把当年自己所承受得那些,千百倍得赋予在他们的身上。

可看着他们这幅模样,萧无珩便知道他无需做什么了,那些人终将只能战战兢兢得伏跪在他的脚边,只要他们活着一日,想起以前做得那些事,便不会安稳。

想到这,萧无珩看着王珺那双清凌凌,带着关怀和愤然的目光。

待又过了一会才继续与她说道:“小时候,我也曾想过,那个男人为什么这么厌恶我?难道只因为我母妃是个下等的宫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平静得说道:“那会我还天真得想着,是不是我越来越好,他的眼中就会有我?所以我拼命读书、拼命习武,做得比所有的兄弟还要好,为得就是想听他夸我一声,只要一声就好。”

“可是没有,无论我做得再好,他也永远不会把目光投向我。”

“他会夸大哥,夸三弟,夸五弟,却不会夸我。”

“后来我明白了,也就死心了。”

“丫头——”

萧无珩突然低头,喊了她一声,等到王珺循目看来,才又抚着她的脸,柔声说道:“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而是要告诉你,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惩罚自己。”

“即便这个别人,是你最亲的人。”

屋中月色很好。

王珺仰着头望着萧无珩的时候,能够透过外间打进轩窗的月色,清晰得看到他的面容。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带着笑的,并不算深的笑意,却能够抚平她心中所有不堪。

她就这样望着他,好一会才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屋子里并没有下人,只有周慧母女坐在床上。

两边各点着烛火,把这室内打得很是亮堂,林雅伏在周慧的怀里已经不知道多久了,自打先前见到周慧,她便一直抱着人不肯撒手。等到没了人,更是哭哭啼啼得说起这些日子的事,越说,她心里也就越发委屈。

刚来府里,被王七娘吓唬。

后来待在这鬼地方,被那些下贱的奴婢糟践。

再后来……

被王珠当众数落。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就掺着眼泪,一字一句得与人说着,或许是真得压抑了太久了,等说完的时候,手里的帕子都被泪水浸湿了。

周慧知道林雅在府里难过,却没想到她过得会这么艰难,这会听着她这一字一句,心里就跟被刀割了似得。等人说完,她也忍不住红了一双眼,双手紧紧抱着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阿娘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再受那些委屈了。”

耳听着这番话,林雅自是又忍不住哭了一遭。

等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她才从人的怀里扬起了一张脸,哑着声问道:“可是祖母让您也住在这,铁了心不让我们去靠近父亲,可如何是好?”

闻言,周慧替她拍背的动作一顿,而后是与人说道:“阿雅,你还记得母亲以前与你说过的话吗?”眼看着怀中人仰着头望着她,周慧是又轻轻笑了下,才与人柔声说道:“遇事千万不要急,要一步步来。”

等这话说完——

她是又跟着一句:“如今我们已经成功走进了王家,即便离得远又如何?总归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林雅惯来是信任母亲的,因此听她这般说道,却也喜上眉梢,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紧跟着是问道:“那母亲,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被王七娘欺压了这么久,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她跌落的时候了。

只是相较于林雅的兴奋,周慧的脸色却仍旧没什么变化。

她就这样清清浅浅得笑着:“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她们的存在就已经让正院那个女人不高兴了,只要她时不时在崔柔面前出现,那个女人就会记得自己夫君的背叛,即便她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看他们离心。

想到这……

周慧是朝不远处的红烛望去。

外边晚风轻拍着树木,而她望着红烛慢慢浮现出一个莫名的笑。

……

翌日。

王珺正陪着崔柔看信。

信是打金陵崔家送来的,却是外祖母亲笔所书。

王珺一面念着上头的内容,一面是扭头与崔柔说道:“外祖母已经启程回长安了,想来中秋前后便能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下倒是转了几回,前世外祖母是母亲和弟弟死后才回得长安。

不过这一世有些事变了,外祖母会来倒也不稀奇。

崔柔闻言却有些无奈,她自然知道母亲为何而来,当日哥哥知道林雅的事后便朝金陵送去了信,若是这回母亲过来,知道府中发生的那些事,只怕……刚想到这,外间便有人禀道:“夫人,周姨娘携林小姐过来请安了。”

第73章

话音刚落。

原先正说着话的母女两人,神情皆是一顿,就连这屋中的气氛也骤然冷却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

静悄悄得也只有轩窗大开的院子里,有几只鸟儿在半空翩跹越过的时候,传来欢快而又无忧无虑的叽叽喳喳的叫喊声。

不过这安静也没过多久……

王珺便已搁落了手中的书信,她的掌心贴着书信的一角,而后是拧眉冷声道:“她们来做什么,还不赶出去?”

外间的丫鬟本就不喜周慧母女,听到这话自是高高兴兴得应了一声,只是还不等她去回禀便又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清润而又温和的声音:“让她们进来。”

却是崔柔开了口。

外头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王珺也扭头朝人看去,不高兴得喊了一声:“母亲。”

祖母把这母女两人打发的远远得,为得就是不让她们过来打扰母亲,偏这母女两人是个不安分的,刚进府就跑到这里来,嘴里说着什么请安,其实不过是想让母亲瞧着她们不高兴?

她知道近些日子,母亲嘴上说着无事,可夜里却都没怎么睡过一个安稳觉。

若是再瞧见那个周慧,指不定回头独自一人的时候又该伤心了。

她实在是不愿母亲再伤心。

崔柔看着王珺这幅模样却只是柔柔笑了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两汪眼波又温柔又清亮,待又伸手轻轻拍了拍王珺的手臂,安抚着她的情绪,而后才又对着明和点了点头,重复道:“好了,让她们进来。”

上头的主子发了话,纵然底下的人再不情愿也是没法子的。

因此明和也只能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又朝外头说了一句,才又重新侯在了崔柔的身后。

没一会功夫——

那银朱色的鲛绡帘子就被丫鬟掀了起来,紧跟着是两道身影走了进来。

刚进来的时候,因为逆着光的缘故,屋子里的人倒是也没怎么瞧清两人的模样,离得近了,周慧母女的面容也就越渐清晰起来。她们母女两人都是一样的脸型,生得也很是相似,穿着得又都是清淡素净的衣裳。

这样款款摆摆打外头进来,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倒是让人有些眼前一亮。

崔柔在瞧见周慧面容的时候,交握在膝上的手还是有些收紧。这不是她头一次见到周慧,当日在善慈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端坐在主位,看着这个女人打外头袅袅婷婷得走进来。

那个时候,她看着周慧的时候,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只是那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缘故。

如今想想……

或许上天早已经给了她警示,告诉她,她和这个女人注定会是对手。

崔柔心下思绪没着边得转着,周慧母女也已经走到了跟前。

两人是先行了一个寻常的家礼,而后便齐齐屈膝跪下,朝崔柔那处磕了个头。

屋子里的人看着她们这般举动,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周慧倒好似未察觉一般,抬着一张婉约而又清隽的面容,朝上头端坐着的崔柔温声柔语得说着:“妾身今日来,一来是为了感谢您近些日子对阿雅的照顾。”

“阿雅能在府中过得如此舒坦,也全仰仗您的庇佑。”

等这话一落,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朝身边的女子看去,笑道:“阿雅,还不快喊母亲?”

林雅早在来前便已授了周慧的意。

这会听人说起,便也弯着一双眉眼,朝上头娇声喊道:“母亲。”

这话一落,屋子里一众人皆有些忍不住皱起了眉,只有崔柔面不改色,继续端坐着看着两人。

而周慧在等林雅唤完“母亲”后,便又重新转了脸朝崔柔看去,跟着是又柔声一句:“二来,也是妾身想敬您一杯茶,虽说妾身进来的时间不当,可说到底,您如今也是我的主母,这杯茶无论如何也是该敬的。”

她说话的时候,姿态娴雅,脸上的神色温和而又大方。

看起来十分有规矩,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卑贱,倒不像是昨儿个悄无声息打外头抬进来的姨娘,反而像是那上头赐下来的贵妾。

两旁伺候的丫鬟、婆子虽然都低着头,面色却都有些不虞。

尤其是立在崔柔身后的明和。

她惯来也是个持重的,此时却面露愠色,一双眼睛添着未加掩饰的怒气,像是要生吞活剥了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王珺早在周慧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便想开口了,可崔柔好似早已知道她要做什么似得,不等她说话便先伸手在那小几下按着她的手背,阻止着她。

她心里虽然不爽利,却还是顺了母亲的意,没再有所动作。只是一张俏脸却沉得厉害,朝两人看去的目光,更像是淬着毒的刀。

上头的主子不说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屋子里就这样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音,周慧倒也不觉得尴尬,仍旧抬着那张脸,笑看着座上的女人。

而崔柔——

她一面按着王珺的手背,一面是微垂了一双无波无澜的杏眼。

她是大家出身,又做了几十年的宗妇,即便平日再温和有礼,该有的气势却还是有的。这会她便很有风范气度得端坐在软塌上,微低着头,神色平静得看着底下的母女两人,而后是看着两人,缓缓开口说道:“周氏,你错了。”

这个嗓音虽然柔和,却透着些无边的坚韧。

可让周慧怔楞得却不是因为她的嗓音,而是她的话。

她错了?

她哪儿错了?

还不等她想出个究竟,便听到座上的崔柔已柔声说道:“你的女儿自打进了府就偏居一隅,一概事由皆是母亲做主,何况她进府持得是远亲的身份,祖宗宗祠里没有她的名字,我没应过她这声母亲,自然也是从来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本分。”

“这是你的第一错。”

这话一落,察觉到底下两人微变的脸色,崔柔却依旧无动于衷得坐在软榻上。

待又过了一会——

她是看着周慧继续温声说道:“至于你的第二错,为妾者,有良妾亦有贵妾,可那些都是有纳妾文书,正经从外头抬进来的。”

“你如今先夫尸骨未寒便与我家夫君有了首尾,虽然我怜你身世可怜,容你进门也抬你做了姨娘给了你体面,可传得出去,不仅丢了我王家百年风骨,也让列祖列宗蒙羞,因此你这杯茶,我也实在喝不得。”

“当然……”

崔柔说到这,把话一停,接过一侧的茶盏,浅浅啜了口茶后,才又与人说道:“若你真要我喝,也是可以的,只你得先去告知一声二爷,再让他领着你过来。如此,我倒是可以如你的意,饮下你的茶。”

屋子里因为崔柔的这几句话,有一瞬得静默。

不仅周慧母女面露怔忡,就连王珺等人也有些微怔,或许是瞧惯了崔柔平日温和的一面,如今见她这字字珠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最后还是周慧先回过了神。

她那张脸再经了几个变化后,终于归为如常,只有交叠放在膝盖的手仍旧紧紧攥着,指骨分明,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周慧心里是震惊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崔柔。或许是听惯了崔柔素日的好名声,使得她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不仅口舌如簧还字字珠玑,那番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得刺在她的心头。

她当然知道崔柔说得都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