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盏脸上也带着恭谨,更多得却是震惊和慌张,先前里头的话,她也听了个全,就和林雅一样,她也没想到周慧竟然死了。她是跟着林雅和周慧从林家出来的,自然比旁人要多一段主仆情谊在,想到自小服侍的夫人就这样死了,她脸上也免不得多了几分伤感。

只是又恐人瞧见,便只能把头埋得低低的。

王珺瞧见她脸上的悲伤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低低发了话:“给表小姐收拾收拾,明日清晨让她去家庙。”

冬盏耳听着这话,心下一颤,见人看过来的目光忙又应了一声。

余后。

王珺也就没再说话,她只是举步往外头走去,身后的连枝便紧紧跟在身后。

没走几步,身后的屋门便又被人推开了,却是冬盏走了进来,而后便是林雅压抑的哭音在身后响起,一声又一声,似是在克制着也不敢哭得太响,呜呜咽咽得便在这天地之间回绕着。

耳听着这些声音,王珺的步子也没停。

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边最后那道落日被黑夜所吞噬。

院子里的烛火还没有点上,把这偏僻得一处地方弄得黑漆漆的,王珺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去,裙摆滑过两边的草丛时,能听到身后的晚风打在枝头,吹得树叶细细索索,衬着林雅那没个消停的哭音,越发显出几分恐怖。

可怜嘛?

有什么好可怜的?

如今林雅所承受的这些,不过只是她前世的一星半点。

那个时候的她,比现在的林雅可怜多了,她的母亲,她那样好的母亲被一群流匪奸污至死,而她的弟弟也同样被人设计害死。

可怜?

这世上谁不可怜?

如今她们所得到的结果也不过是因为她们往日做下的孽。

身后屋内的哭音还没消停,王珺突然停下步子,回身望去,此时烛火倒是被点了起来,她就这样站在天地之间,目光沉沉得望着那间紧闭的屋门,好似能透过那紧闭的屋门看到里头的光景。

她的唇角向下抿着,神色也很平淡。

林雅得活着啊,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把前世她所承受的那些痛苦,都尝个干净。

“郡主,回去。”

身后传来连枝的声音。

王珺闻言,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收回目光继续往外走去。

……

翌日清晨。

天刚刚破晓,便有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从王家出发。

王珺靠着车璧坐着,手里握着一盏茶,任由那里头的热气袅袅,目光却是朝对面坐着的女子看去。

经了一夜休整,林雅的情绪看起来也平复了许多,只是往日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此时却哭得很肿,倒是越发衬得她那张清丽的小脸楚楚可怜,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林雅的脸埋得更低了些。

她这厢望过去,只能瞧见那双睫毛一颤颤得,像是在克制什么,神情也有些波动,袖下的手更是紧攥着一方帕子。

看着林雅这幅模样,王珺心下却觉得好笑。

纵然不知道林雅心中在想什么,也能知道她此时必定恨透了她,或许正在心里咒骂她。想到这,王珺突然很突兀得喊了一下她的名字,见她仓惶抬眼,便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你在骂我?”

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林雅那张本就掺着病态的小脸更是“唰”得一下就白了。

她的确是在骂王珺,可是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可不管她是猜得还是真得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林雅也只能矢口否认,她低着头,神色紧张,语气谦卑:“没,没有,我怎么敢骂郡主?”

王珺看着她这幅紧张不已的模样,也只是微微垂下一双眼睛,淡淡品了一口手中的茶。

底下刚送来的六安瓜片,初闻浓郁,入口清香,等到喉间被茶香四溢,她才又看着人淡淡说了一句:“你有没有骂我,我根本不在乎,就如你说得,你纵然再恨我也不敢表露出来。”

林雅听着这一番话,心中的恨意越甚。

她知道王珺话中的深意,她是在与她说……如今你我之间的胜负已分,这辈子,你都只能被我彻底压着,永无翻身之日。

想着如今这样的结局,林雅那张微微垂下的小脸上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狠厉,谁说她们的胜负分了?不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知道。

只是——

如今她那位祖母和父亲是决计不可能再帮她的了。

让她留在府中,一来是因为这丁点稀薄的血缘,二来也是因为当日王珺的劝说……想到这,林雅不自觉朝人投去一眼,当日这个女人曾经说会予她一个好前程,可她却不信王七娘会有这么好心。

她的前程,她自己会去争。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要想争个好前程可不容易。

林雅袖下的小手仍旧紧握着帕子,唇角也紧紧抿着,就在她焦虑烦乱的时候,脑海中却不自觉想起一道身影。

那个白衣飘飘、温润含笑的男人。

若是能得到他的青睐,那么她想要的,自然都能得到。

可那个男人……

林雅的目光朝对侧坐着的王七娘看去,她微微垂着桃花目,修长的指尖握着茶盏,仍在好整以暇得喝着茶。只要王七娘还活着,那个男人就不可能青睐与她,除非,除非……她死了,或者还有一丝希望。

马车依旧缓缓朝家庙而去,马车内因为无人说话,显得格外寂静。

大约过了两刻钟,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郡主,我们到了。”连枝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率先推门下了马车,而后是扶着王珺小心翼翼得走下马车。

等到王珺下了马车,林雅也被冬盏一并扶了下来。

门口早已站了几个婆子,领头的婆子姓温,看到王珺过来的时候还着实是愣了下,昨儿夜里她得到消息只说是老夫人随意指了个婆子过来,没想到郡主竟然会亲自过来,虽然有些疑惑这位主子的到来,却还是忙领着一众人过来请了安。

眼看着乌压压跪了一众人,王珺也只是随意摆了摆手,而后是看着温婆子说道:“带我们过去。”

温婆子耳听着这话,却有些犹豫,她小心翼翼站在一侧,口中是轻声说道:“郡主,如今尸首还没殓,何况那位周姨娘现今死得也有些恐怖,您,您还是别去了。”

这话一落——

王珺目光朝身侧的林雅看去,果然看她脸色越发苍白了些,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收紧了些。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朝温婆子淡淡道:“无妨,领路。”

主子都已发了话,做下人的自然也只能听从。

温婆子便引着几人往里头走去,家庙清净,一路走去也没几个人,等走到一间院落的时候才瞧见门前立着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也委实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纷纷上前请安问礼。

“周姨娘是昨儿没得,原本我们以为老夫人还要遣人来检查一番,便还没收拾……”温婆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引着王珺等人推开门往里头走去。

刚刚推开门,里头那股子气息便迎面扑来,人死后,身上的气味总归是有些难闻的,何况这屋门紧闭得,更是半点气息也透不出,经了一个日夜,如今刚刚打开,那股子凝聚在一起的气息便一股脑得扑了过来。

几个婆子是习惯了。

王珺性子沉稳,倒也没觉得什么,何况她也不是头一回见到死人,因此也只是轻轻皱了一回眉,拿着帕子抵了下鼻尖。

倒是林雅——

骤然闻到这股子气息,却是忍不住惊叫一声,就连步子都往后倒退了一步,整一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似得不敢进去。

原先迈步进去的一众婆子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纷纷皱了皱眉,她们也是王家的老仆了,若不然庾老夫人也不会把看守周慧的事交给她们,因此王家内宅里的那些事,她们也都是知道的。

虽说这位周姨娘是个心狠手辣的。

可虎毒尚且不食子,她们在王家的时候,冷眼旁观,知晓周姨娘对她这个女儿是没得说的,倒是这位林小姐为了自己的前程上回在老夫人面前告了自己的老娘一状,可谓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了。

众人心下都有些不喜林雅的这番做派,不过眼瞧着王珺在这,自然也不好多说。

王珺看着林雅一步步往后倒退,差点便要退出长廊了,她就这样回身望着林雅,清冷的目光落在人的身上,语气也很平淡:“若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着自己的母亲都不敢看。”

这冷清清的一句话穿入林雅的耳朵,却让她的面容又青又白。

林雅自然也察觉到了两侧婆子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未加掩饰的厌恶,她也不知此时是羞恼多些,还是愤怒多些,只是往后倒退的步子到底还是止了下来。她低着头,咬着唇,一步步往前走去,可察觉到屋中的那股气息时,身子还是忍不住轻微打了个寒颤。

眼瞧着人进来了,温婆子便又同王珺解释起屋中为何装饰少的原因:“周姨娘近来神情恍惚,时有疯言,动不动就砸东西,我们怕那些瓷片刮伤了她,便把东西都搬出去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朝她点点头,又道:“你们有心了。”

等这话一落,目光在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个身影时,便又淡淡跟了一句:“你们先下去。”

几个婆子互相对视一眼,轻轻应了。

冬盏担心林雅倒是不肯走,最后却还是被连枝拉着一道走了,没一会功夫,这屋子里便只剩下王珺和林雅,以及……床上那个早已咽了气的周慧。

林雅不解王珺是要做什么,可她知道王珺留她下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下一秒,她便听见这个女人与她幽幽说道:“你的母亲就在那,你不去看看吗?”

耳听着这一番话,林雅心下便是一凛。

她自然也看到了床上的那道身影,一身素色长袄,底下是一条绯色的石榴裙,以及一双绣着并蒂花的月白色绣鞋,一如她梦中的装扮,只是梦中那双掐着她脖子的手此时却交握放在小腹上。

起初知晓母亲死后的担心和难受,如今却被无尽的恐惧掩盖着。

因为恐惧,让她不敢过去。

要不是王珺那双冷清清的目光一直望着她,她甚至都想立刻夺门而出,可是她不敢,她不敢过去也不敢逃……她只能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对着王珺,低声下气得说道:“郡主,她都死了,您,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她。”

“放过她?”

王珺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这话说得可真是有趣,如今周慧都死了,我还能怎么不放过她?”等这话说完,察觉到林雅眼中轻微的松懈,她便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才又笑道:“我如今不放过的,是你呀,我的好妹妹。”

第90章 (二更)

这话刚落——

林雅先前才刚刚恢复几分气色的面容顿时又变得苍白起来。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见王珺已冷下脸,径直抓着她的手腕朝床边走去。

林雅如今身形消瘦,又因为许久不曾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场好觉,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去挣扎,她只能踉踉跄跄得跟着王珺的步子,然后被人按在了床前。

膝盖跪在脚踏上,半个身子被按在床头,只要抬眼便能清晰得看到床上女人的模样,往日记忆中温柔可亲的女人,如今却无声无息得躺在床上。她的脸颊消瘦,犹如皮包骨一般,脸上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抓痕,有些结痂了,有些应该是新伤。

看起来恐怖非常。

她开始挣扎,拼命晃动着身子,想逃出王珺的桎梏。可她的腰背被王珺的膝盖抵着,双手更是被人紧攥在手里,哪有什么力气去挣扎?

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王珺自然也看到了周慧脸上的那些抓痕,可与林雅脸上震惊所不同的是,她的神色却一直很平静,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冷静非常:“知道这些伤痕是怎么来得吗?家庙里的婆子说,周姨娘每个夜里都会梦见她那个没缘分的孩子。”

“那个孩子每天都会如影随形得跟着她,哭着对她说‘娘,你和姐姐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你们要害我?我一个人在地下又冷又饿,为什么你们不来陪我?’”

林雅耳听着这番话,挣扎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这样的话,她不是头一次听,在她那无尽的日夜里,也曾有这样一个小孩在她的床前与她说着这样的话。

难道……

她的目光朝四周看去,不知为何,明明门窗紧闭,可她却觉得好似有一阵阴冷的风在她的身边萦绕着,甚至还有些凄厉的哭声在耳边响起。林雅的身子蜷缩着,目光也游移着,口中更是喃喃着说道:“走,走开,走开。”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唇边扯起一抹极冷的笑。

那个孩子死得时候才一个多月,连成型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说这样的话?周慧和林雅会被这样的噩梦所困扰,也不过是因为她们自知有罪,才会如此惴惴不安。

身下这个人面容苍白、神情仓惶,好似真得看到了什么东西似得,时不时发出一声尖叫。

可王珺却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她微微俯下身子,对着林雅的耳边,吐气如兰得问道:“害怕吗?”

林雅听着这一句,眼中的光彩似是有些凝聚起来,她扭头朝王珺看去,带着祈求,语气哽咽,低声下气得说道:“郡主,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不跟你抢,你让我走。”这话说完,她是又朝四周偷偷瞥去一眼,瑟缩着肩膀,跟着很轻的一句:“这里,这里有鬼,我们快走。”

王珺闻言却只是轻轻笑道:“怕什么?”

她修长的指尖轻轻滑过林雅那修长脖颈处外露的肌肤,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便又伸手压着她的脖子,把人按在床头让她直视着床上的女人,眉目含笑,字字珠玑:“这是你的母亲,生你养你的母亲,疼爱了你十多年的母亲,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等这话说完,她似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轻叹了一声:“我倒是忘了,你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为了不和她一样来到这个家庙,抛弃了她还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王珺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像是一锤定音,道:“你是该害怕的。”

“别说了……”林雅被人压在床头避无可避,她只能合着双眼、双唇抖动得哑声祈求道:“你别再说了。”

王珺听着她话中的祈求,却还是絮絮与人说着:“睁开眼,看清楚她死的样子,你要永远记得她这幅模样,记得是谁害她这么惨的。”

听着这一句,林雅的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嗓音嘶哑而又拼命否认道:“不是我,是你,是你们,我只是被迫的,她,不会怪我的。”母亲这么疼她,一定不会怪她的,一定不会,不会的。

“是吗?”

身后幽幽的女声如影相随。

王珺半俯着身,红唇贴在人的耳边,轻轻说道:“那你如今在害怕什么?”

“我……”

林雅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如今在害怕什么?

她……

她害怕母亲不会原谅她,她害怕母亲真得会日日在梦里纠缠着她,她害怕……这辈子真得不会忘记,究竟是谁害她害得这么惨的。

王珺眼看着她神色仓惶,突然伸出捏住她的下颚,逼着她回头,看着眼前这双盈盈如秋波的眼睛,慢慢说道:“林雅,怎么办呢?这世上最疼你的那个人已经被你害死了,以后这世上啊,再也不会有人帮你,再也不会有人疼你了。”

若是起初王珺的那些话让林雅害怕,那么如今的这一句就犹如一把尖锐的锥子刺进她的心口。

林雅头上的发髻早在先前挣扎的时候就散了开来,珠钗掉在脚踏上,而她的青丝散乱着,往日最顾形象的她此时却好似失去了知觉一般,她只是低着头,回想着王珺与她说的话“怎么办,这世上最疼你的人已经被你害死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帮你,也不会有人疼你了。”

她的红唇嗫嚅着,似是想去反驳,可腹中那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是可以反驳的。她终于清晰得认识到,从此以后,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了。

不会有人再疼她,不会有人再爱她,最爱她的两个人,一个如今对她失望至极,一个更是因为她死得不得安生。

林雅仰着头,看着身后的王珺,这不是她头一次见识到王七娘的厉害。

却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真有不沾丝毫鲜血就能让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法子,明明王七娘什么都没做,却能让她们这辈子都置身于地狱之中,再无重见天日的时候。

不管日后,她站在了什么样的位置,这些噩梦都会如影随形。

她会清晰得记得她的母亲是因为什么死得,清晰得记得因为她的背叛,她的母亲独自一个人在这家庙之中受着无际得冷清,把自己折磨至死。

而她呢……

她也终将独自一人承受着这些痛苦,踽踽独行于这世上。

没有人可以帮她,也没有人可以拯救她……她要永远背负着这些罪孽和噩梦,至死不休。

王珺见她这般,终于松开了紧攥着林雅的手,也收回了按在她腰背上的膝盖,她站直了身子,立在床前,微微垂下眼,犹如庙中高高在上的神佛一般俯瞰着底下的人,问她:“林雅,你后悔吗?”

林雅听着这话,先前一直没有波动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后悔吗?

后悔离开姑苏来到这边,后悔抛弃原本安宁而又幸福的生活,非要和母亲费尽心机破坏别人的家庭,后悔最后为了荣华富贵抛弃最疼爱自己的母亲?

她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哭了。

林雅往日哭,都是挂着算计,用最好的角度,还得维持着自己的面貌。

可这回……

她却是嚎啕大哭,丝毫不顾形象得扑在床头哭着。

她想起了许多事。

她想起周慧和林儒往日对她的疼爱,想起从小到大在姑苏的时候,过着幸福而又平静的生活,最后却是她跪在正院,对着众人摘指着母亲的过错。那日母亲出门的时候,她明明听到她喊她了,可她却不敢出来。

她怕旁人以为她和母亲是一伙的,她怕自己也落到和母亲一样的结局。

屋子里的哭声还没消停,王珺低着头看着那个伏在床头哭个不停的林雅,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说道:“别后悔,你若是现在就后悔了,那多没意思。”

察觉到哭音戛然而止。

可这回,王珺却没再看她,她只是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去。

门从里头被推开。

外间的婆子察觉她出来,自是纷纷低下了头,朝她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