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珏看着主仆两人离去的身影,脚步一动,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此处无人,可再往前就有宫人了。

她说得对。

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已经经历不起一丝一毫的流言蜚语了。

他只能这样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眼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脑海中却萦绕着她先前说得一字一句,原本以为这样的荒诞之言,他肯定不会记得。

可如今才发现,她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说起这些话时,脸上的神情,他都未曾遗漏。

“萧无珏,你说过要和我白头偕老,说过一辈子都不会负我,你没有做到。”

“萧无珏,嫁给你的那七年,你可知道我睡过几个安稳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话太过深刻,萧无珏恍惚间竟真得看到几个片段,洞房花烛夜,他手握喜秤站在王珺的身前,稍稍压低的喜秤抬起了一角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他看着她绘了精致妆容的脸,就连呼吸都滞了下。

他握着她的手,带着满心的欢愉同她说:“娇娇,我会对你好的,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

可后来的那些片段呢?

他看到长乐一个人坐在桌前,似是在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连饭菜都热了好几回,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他一次又一次失约,可她却依旧等着她。直到后来,府里又进了新人,一个、两个。

她终于不再等他了。

他同她说,他不爱她们,可朝政上需要他这么做,她大度得全盘接受,如同一个最完美的宗妇,礼数周全、行事大度,只有在夜里孤枕难眠时,望着屋中的红烛从天黑看到天明。

还有许多片段,却只是一闪而过。

睁着眼想看得更仔细些,却什么都看不清,撑在长柱上的手收紧,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夜色沁凉,可萧无珏却觉得身后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念头。

或许,她说得可能是真的。

……

王珺一路由连枝扶着往外走去。

等到离了萧无珏的视线,身边的丫头才彻底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她这幅模样,王珺忍不住笑了下,刚想说什么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人披着墨色大氅,里头是一身石青色绣金线盘龙的圆领长袍,腰间系着玉佩以及当初她送给他的荷包,正是萧无珩。

他应该是等了很长时间,脸上和眼中都有未加遮掩的担忧,见到她终于出现才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晚?没出什么事吧?”

萧无珩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拧着眉看了她一会,生怕她出什么事。

不知是因为看到了萧无珩的缘故,还是因为听出他话里的担忧,先前系于心间的几分不爽利尽数消散,红唇微扬,眼中也盛了几分光彩:“你怎么还在,刚才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边说,边看了眼萧无珩。

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一看就是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便又皱了皱眉,轻声埋怨道:“你也不知道寻个避风的地方?”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珩倒是也跟着笑了下,这处还有旁人在,他也没有做出越矩的行为,只是嗓音温柔了许多:“我怕你出来寻不见我……”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王珺自然没有拒绝。

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去,没有说起先前遇见萧无珏的事,只是轻声问道:“秦炎怎么样了?”先前秦炎突然说不了话,别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却知道这是萧无珩出了手。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放过秦炎,这个混账东西纵然今日没有做出什么,那也只是因为她和萧无珩从中作梗。

如若不然。

今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

只要想到这个混账差点玷污杜若,王珺这心里就跟吃了死苍蝇似得难受。不说杜若的事,便是今日她挑唆秦炎说得那些话,秦炎此人,都不能再留在世上了。

萧无珩知道她的意思,所以在她说完的时候便轻声说道:“别担心,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马车边上,萧无珩一边扶着人走上马车,一边看着她怔楞的目光,轻轻笑了下:“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够威胁到你。”

任何对她不利的隐患,他都会替她清除。

王珺听着这话,一时却有些怔楞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倒不是因为萧无珩手段狠辣,即便没有萧无珩,她也会想法子杀了秦炎。

她只是有些感触。

还有不可磨灭的感动。

先前萧无珏带给她的那些不舒服,因为萧无珩的缘故已经消散在这天地间,她就这样站在杌子上,垂眸看了萧无珩很久,好一会,她才看着他,扬着唇,带着明媚的笑意,轻声说道:“萧无珩,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不再想那七年的悲惨。

只要握紧身边人的这只手,那么她就能够确保余生安稳幸福。

萧无珩心中总觉得今夜的娇娇与平日有些不同,想起先前碰见她时,主仆两人脸上的神色,暂且压下心中的思绪,趁着无人窥见的时候,偷偷握住她的手,笑道:“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第196章

翌日清晨。

王珺午间看完账册,刚想歇个午觉,连枝便悄声进来来禀了个消息,道是“昨儿夜里文定侯府家的秦公子在天牢死了”,秦炎在宫中犯了那样的丑事,就算不死也不会有个好结局,因此文定侯纵然再痛心也不敢真得同天家要个说法。

只是心里却是恨上了萧无琼一家子。

而早间朝堂上,和亲一事又被提起,原本去云国和亲定的人选是个破落的宗室女儿,只是这回云国过来的使臣也不知道打哪儿听来了消息,说是萧无琼自带凤命,愿意再进贡三千匹战马换她和亲。

三千匹战马可不是小数目。

一时间。

朝堂之上自是重新说起此事,于他们而言,一个公主换三千匹战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更何况,这个公主还犯了事。

“奴听说今日德妃娘家的哥哥在朝上据理力争,可是效果甚微,文定侯和魏国公这两派人都支持永寿公主和亲,朝堂上吵得火热。”连枝一边替王珺倒着茶,一边是轻声说着外头传来的消息,等说完才又轻声问了一句:“您说,陛下会同意吗?”

王珺接过连枝递来的茶盏,却没有说话。

她仍旧斜靠在引枕上,身姿闲适而又慵懒,低头捧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等到茶香入喉才淡淡说道:“他是一个父亲,也是大燕的天子,他会在一定程度内保护好他的孩子,可同时,身为天家的孩子终究有他的使命。”

说完。

把手中的茶盏一搁,跟着一句:“这回云国来的使臣是云国太子的人,如今云国朝堂分为两派,已有不少人不满太子所为,这个时候带有凤命的萧无琼自然成了最佳的和亲人选。”

想着昨夜和萧无珩分开时,他问她的话:“你想让萧无琼去和亲?”

虽然不知道萧无珩是打哪里听来的消息,可她原本就没有要瞒他的意思,自然是承认了。王珺猜测过今日朝堂上惠妃那派和文定侯那派会说起此事,倒是没想到云国使臣也会牵涉其中,想来这“凤命之说”应该是萧无珩散播出去的。

这样一来,和亲一事倒是变得简单了许多。

“再等等吧……”

她看着轩窗外头的天色,缓缓道:“看看云国为了这桩和亲还能付出多少?等到咱们的天子高兴了,这事也就成了。”

大燕兵强马壮却缺少战马。

所以这些年才一直在和云国往来不断,这个时候萧无琼能换取几千匹战马,对大燕可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她笃定龙椅上的那个男人肯定是会答应的。

连枝心中是觉得有些奇怪的。

郡主日日待在府中,可有时候消息竟然比她还灵通,不过她也没问什么,许是郡主从齐王那处听到的消息也不一定。思及此,她便又跟着一句:“若是那位真能去和亲,杜小姐以后也就能过个安生日子了。”

有这么个人不远不近得看着,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

“是啊,她走了,有些事才能消停。”王珺收回目光,说了这么一句,等说完,她是又问了一句:“今日朝堂上可有人说起魏王?”

提到萧无珏的时候,连枝脸上的笑意却是淡了些,连带着声音也轻了些:“听说魏王一早就跪在帝宫前,足足跪了几个时辰,说了什么倒是没人传出来,朝堂上也有不少人上奏参他,不过拥护魏王的人还有不少,陛下也没有责罚他。”

听到这么一则消息,王珺倒是也不意外。

萧无珏谋划多年,身后拥护他的朝臣不少,何况有些东西无凭无据的,光凭几句话肯定不能拿他怎么样。

不过她原本也没打算要拿他如何。

她做这些,本来就是想让姑姑和表哥对德妃母子多长个心眼。

宫里太远,有些事,她总归是顾不到的。

因此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

又过了几日。

云国把和亲的聘礼从原本的基础上另加了五千匹战马,较起先前又多了两千匹。

这一回不必朝臣再说什么,萧靖便已同意了。

消息传到外头的时候,有人感叹有人唏嘘,好好的一个天家公主,原本高高在上,如今却要远嫁外族,此去经年,只怕再难回来。自然也有人高兴的,这其中尤其以那个原本被定为和亲人选的宗室女尤甚。

王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仍旧没什么情绪,只是让人送了一封信给杜若,让她安心待嫁。

而后便也忙活起了自己手头上的事。

而莱茵阁中。

自打冬盏走后,林雅便又提了个小丫头做自己的贴身侍女,不过说是贴身,也只是比其他丫头多些见到林雅的机会罢了。

这会小丫头战战兢兢得站在林雅跟前,把先前林雅让她打听得事,悄声同人说了一遭,说完,忍不住偷偷掀了眼皮朝坐在铜镜前的女子看去,眼见她面容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甚至还挂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她做莱茵阁的大丫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却一直看不透自己这位主子是个什么心思。

别人都说她们这位主子柔弱好欺,起初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好欺负,怎么任谁都能踩上一脚?不过这阵子,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自己这位主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有时候阴森森得,让人看着害怕。

林雅虽然背对着丫鬟坐着,可她能够透过铜镜看到丫鬟的神色,眼看着她眉宇之间掺着几分害怕,眼中却有些探究和打脸。抿唇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珠钗,回头看去:“怎么这么看着我,可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耳听着这话。

丫鬟起初是一怔,继而脸色又白了些,颤颤巍巍低下头,好一会才轻声说道:“没,没什么。”

说完。

察觉到眼前人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便又悄声说了一句:“您,您好看,奴一时迷了眼才昏了神。”

她这话倒也不假。

自打当日德妃派来的两个嬷嬷走后,主子起初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日,那个时候,主子看起来整个人都颓废得不行,哪里想到又过了几日,主子就跟变了个人似得,爱打扮了,也变得好看了许多。

只是这种好看却让她觉得格外眼熟。

想到这。

她是又仔细辨别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主子如今无论是妆容还是打扮都在往七姑娘的方向去,她们本就是两姐妹,眉宇较起其他几位姑娘也要像一些。

如今这么一打扮,倒是更像了。

只是好端端的,主子为何要这样打扮?

林雅倒是没有窥见丫鬟此时的想法,只是在听到前话的时候,抿唇笑了笑。她重新坐回去,面向铜镜,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伸手轻轻抚了下自己的面容,好一会她才轻笑道:“是啊,多好看的脸啊。”

……

夜里。

王珺半梦半醒间,听到外头连枝正同人说着话。

掀开帷幔看了下屋中,只留了一盏烛火,看样子燃烧得时间也有些久了。

这个时间,连枝在和谁说话?皱着眉,细细听了一回,听得并不清楚,不过“三房”、“云隐娘”、“死胎”这几个字眼倒是传入了耳中,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云姨娘的产期也就是这几个日子了。

想到这。

又想着先前听到的这几个词,索性披衣坐起身来,往外头喊了一声:“连枝,出了什么事?”

外头的人骤然听到这么一句,声音便是一停,紧跟着脚步声响起,布帘也被人掀了起来,王珺看着连枝脸色有些不好得走了进来,便又问了一句:“云姨娘怎么了?”

“先前三房传来消息,说是云姨娘她……”似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迎向王珺的目光,还是轻声说了出来:“云姨娘生了个死胎。”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忍不住皱了皱眉。

妇人生产,什么样的事都有,死胎也不是什么多么惊奇的事,不过总归有些不吉利。想到这,又看着连枝这幅神色,想来三房如今是乱成粥了,便又问了一句:“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连枝听着这一句,却是又叹了口气:“三爷觉得晦气,要把云姨娘连夜赶去家庙,这事闹得老夫人都知道了,如今三房那儿都乱臣一团了。”

王珺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位三叔是个不靠谱的,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变成这幅德行。

再怎么说,云姨娘千里迢迢跟着他过来,如今也是他房里的人,刚生产完,身体正弱着,觉得晦气就要把人赶出去,实在是太过不堪了些……抿着唇,脸色也有些寒,不好说起长辈的事,只能问道:“祖母怎么说?”

“老夫人没同意,她说当初她不同意云姨娘进府,是三爷非得把人弄回家,还禀了陛下,如今人刚没了孩子,就赶去家庙,实在太不像话。”

“只让人在家中好生养着,还前了几个嬷嬷过去照顾。”

连枝虽然不喜欢云姨娘,可三爷这样的做法也实在是太过薄情了些,再怎么说,云姨娘也是他的女人啊。

只是这些话,她身为奴仆却不好说。

因此也只能轻声叹了口气:“先前是云姨娘的丫鬟过来,她说云姨娘在知道三爷说得话后就晕了过去……”说完,她又轻轻跟着一句:“也是可怜。”

王珺听到祖母的安排,倒是宽了些心,只是想起云姨娘如今的处境,便又说道:“虽然三房的事,我一个晚辈也不好去处置,不过云姨娘怎么说也帮过我,你私下给人送些补品过去,再多送些银钱。”

以前云姨娘有三叔的疼爱,银钱自然不会短。

可如今三叔已生了嫌弃,以后她的日子只怕不好过,有钱总归好办事点。

连枝听着这话,自是连声应“是”,出去安排了。

第197章

日子到了二月中旬。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早些冬日时积累下来的寒冷也都被这暖春给磨灭了。

今日是林雅的大喜日子,可她是以妾氏的身份嫁到魏王府,自然也无需置办酒席,何况如今她也有三个多月的身子了,小腹早已显怀,虽说长安城中也没几个人不知道这桩事,可说到底,无论是魏王还是王家,都不愿丢这个脸。

王珺仍旧靠在引枕上翻着账册,当日庾老夫人让她不必管林雅的婚事,她自然是没有过去。

于她而言。

如今的林雅对她已经产生不了任何不利的情况了。

日后她和萧无珏是如前世那样郎情妾意也好,还是从此沉寂在魏王府的哪个小院,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翻了翻手上的账册,案上还有不少剩余的。

其实这些账册她都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只是这回她却看得格外仔细。

等林雅出嫁后,杜若便要进门了,早些祖母便说了,等杜若进门后就把家里的中馈交给她。这个结果,王珺自然是满意的,一来,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待在家里了,这些事肯定是得早些交出去的,二来,这也是祖母在给杜若撑腰。

新妇进门就掌中馈,底下的那些人自然也得对人恭敬着些。

所以她得看得再仔细些,别遗留什么纰漏,还得把一些不必要的事务去掉,让杜若日后拾掇起来也轻松些。

只是还没翻完一本。

外间连枝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端着一蛊川贝梨汤,脸色看起来却有些不大好。迎向王珺略带疑惑的目光,放下手中的梨汤后便低声同她说道:“莱茵阁那处来传话,说是那位请您过去一趟。”

“这会魏王府的嬷嬷也都到了,可她却不肯出门。”

“大夫人没了法子,只能托人来给您传个口信,看您有没有功夫去这一趟。”

她这话刚落。

王珺还没说话,倒是原先坐在一旁理着账册的如意先瞪圆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最后回神过来便低声斥骂道:“她是疯了不成?这人都上门来接她了竟还拿起乔来,她还真当自己肚子里揣着得是什么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