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是你的孩子,是你和九江的孩子。”

这偌大的宫殿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李正雍的那句话还萦绕在半空,迟迟未散。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蓦然睁大了双眼,向来平静至没有波澜的脸上此时充斥着震惊和不敢置信,原本端坐着的身子也往前倾了些,手撑在桌前,拔高了声问道:“你说什么?”

可李正雍却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神色淡淡得看着萧靖,从韩进口中知道无忌的事后,他比萧靖还要震惊……他不敢相信九江一腔真心和爱意竟是付给了这样的混账,更不敢相信这个混账这些年对无忌如此不管不顾竟是因为这种原因。

九江……

他的九江。

怎么就喜欢上了这样的畜生?

早知道萧靖如此对待九江,当年他真应该不管不顾得带她走……想到这,李正雍的脸上又不禁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可那个丫头怎么可能跟他走?即便被人这样误会,即便明知道萧靖是她的杀父仇人,她都不肯跟他离开。

摇了摇头。

心下是无尽的叹息。

重新抬头看向萧靖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恢复成先前的模样:“萧靖,你是一个好皇帝,可你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嗓音清冷,望着萧靖的时候,一字一顿得说道:“九江是个什么性子,我知道,你也知道。”

“你但凡能够多信任她些也不至于怀疑无忌不是你的孩子。”

“作为丈夫,你没有相信你的爱人,作为父亲,你也没有护好你的孩子。”

“萧靖——”

李正雍目视着萧靖,嗓音沉沉,又问了一句:“你坐在龙椅二十多年,眼看海清河晏,四海归宁,可你心里可曾有一日高兴过?”

说完。

他也没有再理会萧靖,径直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李正雍突然又停下了步子,回头朝身后那个双目失神的男人看去,语气淡淡得说道:“这事,我原本是不想和你说的,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无忌的父亲,可无忌是个好孩子。”

想起那个孩子。

李正雍的声音不禁缓和了许多,只是想起他如今的情况,声音蓦然又沉了下去:“他的身上有九江的血脉,不应该蒙受这样的屈辱。”

“萧靖,你害了九江一生,也不想死后都无颜见她吧。”眼看着龙椅上那个男人骤然变得苍白的面容,李正雍未再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这回。

他没有留步,也没有回头。

萧靖怔怔看着李正雍的身影,迟迟都没有坐回去,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李正雍越走越远,眼前划过一个又一个片段。

“说,那个男人是谁?”

“那个人就对你这么重要,你就算死也要护着这个孩子?”

“九江,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

他这一生从未对任何事后悔过,唯对一人心怀愧疚,当年大周天子残暴不堪,早已失了民心,而他举兵攻城,甚至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就得了胜利。后来大周皇室自焚于宫中,他私下救下九江,养在禁宫。

他知道九江恨她。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即便恨他也好,只要她能陪在他的身边,那就足够了。

最初那段时间。

九江根本不肯见他,每每见到他就是发了疯似得咬他、打他,但凡能伤害他的东西,她都没有放过,如今他身上最严重得那些伤痕不是来自战场,而是出自她的手笔。后来,九江像是认清了现实,变得平静了许多,只是也从来没有再理过他。

原本他以为,只要再过段日子,他们还是能变得和以前一样。

可后来的那件事却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再次恶劣起来,那时他刚刚登基不久,不可能天天去看九江,直到有一回他的亲信匆匆忙忙过来,说是九江晕倒了,他焦急带人过去,得知的消息却是九江有了身孕。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震惊、不敢置信、荒唐,还有心中突然升起的杀戮,他打发了所有人,伸手攥着她的胳膊,逼问她“这个孩子是谁的?”

萧靖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候九江的神情,最初知晓怀有身孕时,她脸上的神情是错愕的,可就在听到他逼问的时候,她像是不敢置信似得,最后突然拂开他的手,让他滚。

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九江为他做过得那些事,一气之下就离开了。

后来他给人送过药,让她打掉孩子。

他不能忍受九江怀有别人的孩子,更不能忍受她每每看着自己小腹时,脸上流露出的温柔神情,可九江不肯,甚至以死相逼:“萧靖,如果你杀了我的孩子,我化成厉鬼都不会放过你。”

“萧靖,我已经不爱你了,如果我连恨你都没了,那么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最后还是他认了输。

为了一个孩子,失去九江,不值得。

他甚至想过若是九江真得这么喜欢这个孩子,那他也愿意好好养他,可最终却是这个孩子带走了九江的生命,他还记得那一日九江生产,他推却一切政务陪在她的身边。那是他第一次看妇人生产,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一声又一声得尖叫。

整整一天一夜。

最后孩子出生了,可九江却死了。

“萧靖,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这是九江弥留之际,躺在他的怀里时,问他的话。

自从大周国破之后,九江第一次平静得和他说话,她的手覆在他的脸上像是一根羽毛温柔得滑过他的脸,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慌乱,颤抖着声音,让她别说话。

可九江不肯听他的。

她就躺在他的怀中,絮絮叨叨得同他说着话:“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一身黑衣,脸色也黑得厉害,远远看去就跟个黑炭头一样。”

“脾气也不好,我还看到有个世家女向你诉说情意的时候,你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等人说完就走了,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不识趣的呆子?我那个时候一点都不喜欢你,可后来就怎么也忘不掉你了。”

“萧靖,你说要是我不是大周的公主,该有多好。”

“我知道父皇残暴,兄长中庸,我也知道你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我要只是大周的百姓,我一定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君王。”

“可是萧靖,我是大周的公主,那是我的父皇,我的兄长,从他们死得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不可能再回去了。”

……

这些年一直不曾忘却过的记忆在今日更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九江……”

萧靖口中喃喃得含着这个名字,又想起先前李正雍说得话,撑在桌上的手一紧,跟着又喊了一声:“无忌。”念完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再也抑制不住,高声喊道:“常德!”

而就在常德进去的时候,有个内侍却偷偷沿着墙角溜走了。

……

曲梁宫。

宫人早已退下。

此时这偌大的宫殿也就坐了德妃母子两人。

这会德妃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却不似以前那样平静得坐在椅子上,而是起身踱着步,想起先前内侍过来禀得话,她向来温和的脸上,这会看起来却有些狠厉,就连眼中也有些阴鸷:“萧无珩竟然是那个贱人的孩子!”

“那个贱人竟然给他生了孩子!”

当初她知道萧无珩并非萧靖所生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猜测,只是时间不对,萧无珩出生的时候,那个贱人早就和其他人一样自焚在宫中了。

甚至为了确保那个贱人是真得死了,她还去看过。

原来那个时候,那个贱人根本就没有死,越想,心中的怒火便越甚,手里的佛珠被她按得发出刺耳的声音。

萧无珏看着惯来平静的母妃,此时却连礼仪都不顾,就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不知道从母妃口中听到过多少回“贱人”这两个字了,他知道前朝九江公主郑媛一直被母妃视为劲敌,若是可以的话,他甚至觉得母妃会啖她血吃她肉。

当日知晓萧无珩不是父皇所生,他私下也去查过他的真实身份。

可年代久远。

他什么都没查到。

没想到今日会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萧无珩竟然是父皇亲生的,还是父皇的挚爱九江公主所生。

父皇对九江公主的情谊,他是知道的,当年即使以为萧无珩并非亲生,他都能因为九江公主的缘故,认下这个儿子,更别提如今知晓他的身世了……想到这,他撑在桌案上的手收紧了些。

若是父皇真得再召萧无珩回来,那么他就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不可能看着自己功亏一篑,心下思绪几经变化,最后目光落在内侍身上,问道:“让你下的药,怎么样了?”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内侍先是一愣,而后是忙回道:“按着您的吩咐,每日只是一些剂量,不敢多用,怕惹人怀疑。”

“加大吧。”

萧无珏语气淡淡得吩咐道。

话音刚落,先前还在踱步的德妃立时转过身子,看着萧无珏惊呼道:“无珏,你要做什么?”

迎向德妃的目光,萧无珏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看着内侍,冷声道:“你现在就去。”

内侍不敢置喙他的安排,闻言便行礼告退,等他走后,萧无珏才看着德妃说道:“母妃,我们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萧无珩要是真回来,你觉得以父亲对那位的情意,这里还会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处?”

耳听着这话。

德妃迟迟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坐回到了椅子上。

无珏说得对,那人对那个贱人的情意这么深,要是等到萧无珩回来,哪里还有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只是……想到这么多年的陪伴,想着当年的初见,德妃心中尚且还有一丝不忍。

萧无珏看出她的犹豫,便又跟着一句:“您放心,儿子心中有数,只要父皇断了那个心思,儿子自然也会好好奉养他至天年的。”

听着这话,德妃看了萧无珩很久,而后是又叹了口气,同人道:“罢了,你去安排吧。”

第220章

建章宫。

夜色寂寥,午间陛下突然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身子就变得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俨然一副中风的模样。好好的人突然就变成这幅模样,王芙头一个想到得便是有人下了毒,她封闭宫门令人彻查,可不管怎么查也查不出个究竟。

就连行医多年颇得王芙信任的院判也只是同王芙说道“陛下是太过劳累才会这样,其实早些时候,陛下就已经有些症状,只是未免娘娘和众位皇子担心才没有说”。

王芙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靖虽然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可他的确是一个好君主。

从他登基至今二十二年,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日子时才歇寅时就起,其他官员尚且还有休沐的时间,可他却常年无休。想到这,看着躺在床上只能睁着一双眼睛,僵硬着身子说不了话的萧靖,心下还是忍不住一疼。

她和萧靖的结合本就是政治联姻。

何况九江公主在前,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从萧靖身上得到过什么男女之情。

可嫁给他也有二十年了,纵然他们没有爱情,却还有一份亲情在,如今见人这幅模样,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常宁见她眼眶微红,叹了口气,这阵子主子原本因为长乐郡主的事就没怎么睡好,如今陛下又变成了这样,只怕今夜又睡不安稳了。想起先前外头有人传来的话,压了压心中的的思绪同人说道:“娘娘,先前德妃娘娘来传话,说是和您有事商量,这会还未未央宫等着您。”

听着这话。

王芙倒也收回了视线。

陛下出了这样大的事,虽说先前关了宫门的缘故,外头的人也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可这事又能瞒得住多久?不管是内宫还是外头,她都还有不少事要去做。想到这,她也没再耽搁,只是说道:“我现在就去。”

边说边往外头走去,临来又嘱咐了一声:“让人照顾好陛下。”

刚到门口的时候,她又问了一句:“对了,常德呢?”先前陛下晕倒之后,她也没顾到常德去哪了,如今想起让人照顾的时候才记起他。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常宁也是一愣,她好像也没看见常德,便问道:“奴让人去寻寻?”

王芙闻言还没开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母后。”

嗓音温润。

即便不抬头也能知晓是萧无珏,知道萧无珏在这,王芙也不觉得奇怪,今日午间的时候,他就进宫了,后来陛下出事,他是和德妃一起过来的,甚至在先前她因为太过悲伤处理不好事务的时候,也是萧无珏在一旁帮衬。

虽说因为先前几桩事,王芙心中对萧无珏已不似以往那么满意了,可也不得不承认,若是真要从秦王和他两人之间选择一个继任储君的话,萧无珏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想到这。

她的声音也温和了些:“怎么还没出宫?”

“母妃和妹妹先前哭了很久,儿臣过去安抚了,担心父皇的病,便想着走前再来看看。”说完,萧无珏是又看了一眼身后敞开的宫门,跟着一句:“父皇他,还好吗?”

耳听着这一句。

王芙的脸色却又沉了些,连带着语气也低落了不少:“张院判说陛下这病只怕一时好不了,得先静养,至于什么时候能动,什么时候能说话都还不清楚……”越说,心下的情绪便越发难受,不肯露于人前,只能话锋一转,不再说及此事:“今日夜深了,你看完就回去吧。”

“明日——”

她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微顿,待又过了一会才看着那蜿蜒宫道、尖翘屋檐,道:“只怕是有一场大仗要打。”

萧无珏见此自然也不再多说,只是道:“母后放心,父皇有龙气护体必然会无事的。”这话说完又看了看王芙的脸色,跟着一句:“母后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王芙闻言,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而后也未再多言,只是由常宁扶着往前走去。

眼见王芙离开,萧无珏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等了很久,他才转身往眼前的殿宇走去。此时张院判并着其余内侍都还在里头伺候,眼见萧无珏近来,自是纷纷拱手一礼,喊道:“魏王。”

“你们先出去。”

听着这一句吩咐,众人却有些犹豫,先前皇后娘娘离开的时候嘱咐要好生照顾陛下,不得离开寸步。到最后还是张院判先朝人拱手一礼,往外走去,其余人便也不敢停留,纷纷往外走去。

眼见众人离开。

萧无珏才看向躺在龙床上的男人。

以往英明神武的男人此时就跟老了好几岁似得,他不能动弹,倒是能够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可他是天子,即便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身上的气势还是没有减弱半分,眼看着萧无珏越走越近,萧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情绪,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薄唇也抿得很紧。

看着萧靖这幅模样。

萧无珏的脸上仍旧带着素日的笑,他没有避讳萧靖的目光,径直坐在了床前的圆凳上,而后倒了一盏茶,握在手中慢慢转着:“看父皇这幅样子,应该也猜到了,儿臣原本也不想这样的,只是父皇您,实在是太让儿臣心寒了。”

叹了口气。

握着茶盏喝了口茶。

他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只是眼中却是一片冰冷,就连声音也低沉得很:“儿臣就这么比不过萧无珩?您知道他的身份后就这么火急火燎想把人召回来,可您想过儿臣的感受吗?”

“我也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长子,立嫡立长,如今太子出事,这个位置理应是我的!”萧无珏说到这的时候,一时有些没能把控好自己的情绪,连带着声音也拔高了些,只是也就这么一瞬的光景,他便又恢复如常。

手中茶盏置于一侧,他神色淡淡得看向萧靖,继续说道:“儿臣找了很久,找不到玉玺也找不到常德,您还是好好和儿臣合作,那么儿臣还会念在父子之情上,给您留一个体面,为您颐养天年。”

他说话的时候。

萧靖只是淡淡看着他,如今听得这句却是径直合上了眼。

眼见他这幅神情。

萧无珏好似早就知晓一般,他没再说话,起身往外走去,走到外头的时候才招来近侍问道:“找到了没?”见人摇头,他抿了抿唇,脸色又难看了些,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天边的月亮,冷冷道:“继续找。”

……

而此时的长安城中。

王瑛今日去看长姐,早些时候父亲死得真相传到长姐那处,长姐受不了打击就晕了过去,没想到诊查之后才发现竟然怀了身孕。这段日子,她闲来无事就常回去长姐那坐坐,这会她还没坐上马车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大哥?”

夜色寂寥,此处为民宅,原本就很安静,她这不高不低的一声在这夜里便显得格外清楚。

那人本身是骑着马,听到这句,立时就牵住了缰绳停了下来,而后转目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了过来,他起初的眼神是有些冷漠的,若是细察的话还能瞧见一闪而过的杀意,只是在看到王瑛的面容时,眼中的神色就又变得如常了。

他看了看四周,而后骑着马朝人靠近,低头问道:“丫头,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长姐……”

王瑛轻声答了人的话,想起韩进先前的那副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她还是瞧清楚了。认识韩进这么久,她还从未见到他这幅样子,心下有些犹疑又见他这身打扮,更是觉得奇怪:“韩大哥,你……”

这话还没说完,韩进就率先开口:“我有话要同你说,你同我过来。”

听着这话。

王瑛倒是也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问,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跟着翻身下马的韩进朝另一处走去,等韩进停了步子转过身来,她才仰头问道:“韩大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韩进不会是这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