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相随,缘生缘灭。

昙摩罗伽给予公主庇护,看着她入住佛寺,每天一边懵懵懂懂、装模作样地背诵经文,一边为回到中原奔走操劳,流离之际,还不忘对流亡的同族伸出援手,为他们谋求立身之所。

他们没怎么相处过,也没有怎么交谈。

佛寺的僧人对他心怀不满,他无意和僧人们争辩,他早已做出选择,愿意为此承担一切果报,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名声荣华,俱是过眼云烟。

可是公主却执着地为他辩解,道出他的所思所想,她对他的理解、尊重和敬仰发自内心,一片赤诚。

隔着一道花墙听完公主的那番话后,昙摩罗伽心道:兴许文昭公主可以成为他的同门。

他想起蒙达提婆曾经说过的话,文昭公主颇有慧根。

昙摩罗伽给公主挑了些合适的经书,让寺主带领她做早课,要求她和其他小沙弥一道聆听宣讲。

公主学得很认真,背起经文来流利顺畅。

大半个夏天,晨光熹微的清晨,昙摩罗伽坐在幽暗的佛殿里,拈笔翻译梵语经书,听外面长廊的瑶英站在沙弥跟前一字一句背诵功课,嗓音清脆,语调轻快,好似珠落玉盘,心中了然:公主有慧根,然而公主心智通透,终究不会成为沙门中人。

他听得出来。

那一刻,昙摩罗伽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不一会儿,窗外有少女清亮柔和的笑声传来,似朝露滴落菩提,澄净明澈,能洗一切垢染,令众清凉。

昙摩罗伽手中的笔停了一停,心底那丝惆怅转瞬而逝。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

……

雪峰之间,风声怒吼。

燃烧的篝火被风雪扑灭了。

昙摩罗伽回过神,试着运功。

微弱的光亮沉入天际,无边的黑暗朝他压了下来,他双目变盲,神魂在冰冷的黑暗中不断下沉,飘飘荡荡。

周身一片冷寂,阴风阵阵,鬼影幢幢,黑烟弥漫。

他继续往下坠落,双眼紧闭,却能看到一片阴森恐怖的地域景象。

巨大的铁城层层叠叠,横亘千里,遮天蔽日,无数生灵被困其中,备受煎熬。

铁蛇铜狗喷吐火舌,被鬼卒驱赶的人们在烈火中惨叫哀嚎。

夜叉恶鬼满嘴獠牙,锋锐如利剑,撕咬人们的血肉,又有凶猛的铁鹰振翅盘旋,忽然俯冲而下,啄食众人的眼睛。

骨碎肉烂,污血成雨,人们无处可躲,哀鸣嚎啕声汇成巨浪,震动天地。

无间地狱,万死万生。

昙摩罗伽曾亲眼见过这样的场景。

狼烟四起,烽火连天,白骨露于荒漠,老弱惨死刀下,战败的人被奴役,战胜的城邦转眼被另一个强大的部落屠杀,兵戈抢攘,生灵涂炭。

苍生黎庶,常为诸苦所侵。

昙摩罗伽降生之前,昙摩一族被幽禁在王宫之中,那时王庭已经开始流传他是拯救百姓的救星,大权在握的世家深感恐惧,等他出生,立刻将他夺走,囚禁于佛寺。

他从小远离朝臣百姓,在一层层监视中长大,依然表现出不凡的聪颖灵慧,教授他佛法的师尊大喜过望,屡屡对身边人说:“佛子果然卓越非凡,他将平定乱世,为王庭百姓带来太平安宁。”

佛法可以教化人心,却不能阻止凶恶之徒残杀无辜民众,无法阻挡气势恢宏、野蛮凶狠的北戎骑兵。

想要平定乱世,让王庭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就不得不提起屠刀,铸下杀孽。

以修罗无情手段,方能守护一方安宁。

他犯了杀戒,将永坠无间地狱,和在烈火刀山中惨嚎的众鬼一样,忍受煎熬。

昙摩罗伽双手合十,脑海中的幻象慢慢淡去,眉间的戾气烟消云散。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是他选择的路。

昙摩罗伽睁开双眼,碧色眸子波光潋滟,似盈满澄澈星辉,身体一阵颤抖,呕出一大口污血。

夜色深沉,寒风咆哮怒吼。

他倒在熄灭的篝火旁,望着染红的雪地,慢慢闭上眼睛。

浩荡的风声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嘶鸣。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高昂的马嘶声。

有杀手找过来了?

昙摩罗伽猛地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来,戴上面具,站起身,循声望去。

黯淡的雪光中,一匹健马在崎岖陡峭的山道间爬行,马背上一道身影低伏,一身厚厚的氅衣,身形玲珑,不像是杀手。

霎时,风声停歇,夜风吹散低垂的层云,几道清淡月光倾泻而下,笼在那道身影身上。

健马不肯往前走了,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蹒跚前行。

昙摩罗伽眉眼低垂,俯视着那道身影靠近。

那人摔了好跤,一声不吭地继续攀爬,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后,长靴踩在雪地的嘎吱嘎吱响声由远及近,少女终于爬上雪堆,高兴地拍拍身上的雪泥,抬起脸,快步走向昙摩罗伽。

黯淡的月光和折射的雪光映照出一张年轻娇艳的面孔。

“苏将军!”

她看到昙摩罗伽,笑着朝他招手,衣袂翻飞,眸光澄灿,恍如神女。

第90章 睡觉

山峦此起彼伏, 月明千里,流泻一地清辉, 四野寂静。

瑶英一步步走近昙摩罗伽。

月色如笼薄纱, 雪光冷冽清绝,她行走在月色和雪光之间, 一双明丽乌眸,似潋滟着从灿烂银河淌下来的光辉。

夜风吹落她的狐皮风帽,编成细辫的长发披散下来, 发丝间一层薄薄的飞雪,凝结成水珠。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漆黑的山道。

她一个人爬上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瑶英走到昙摩罗伽跟前,仰起脸, 鼻尖通红, 眉眼微弯。

“苏将军, 缘觉送我下山,他前脚刚走,我的马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掉头往回跑。现在天黑透了,我不认识路, 一个人在山里害怕, 只能回来找将军,请将军收留我。”

她一字字认真地道,目光真诚, 语气里却透出明晃晃的狡黠。

听起来,竟有点撒娇的意味。

因为信赖,所以理直气壮。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一眼。

瑶英站在他跟前,接着说,“对了,我把谢青他们打发走了,现在山下没人了,将军不收留我的话,我只能一个人回圣城。”顿了下,道,“将军,虽然阿史那将军引开了所有杀手,还是会有人埋伏在各个城镇部落的驿舍里,将军独自一人,又身负重伤,难免会引来怀疑,不如带着我,可以掩人耳目。”

缘觉要求她和亲兵留在沙城外,她觉得这样不妥,万一杀手发现她的队伍没有进城,很可能怀疑苏丹古仍在城外,她已经让谢青他们离开了。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视线掠过瑶英冻得发红的双颊,看向雪堆下险峻的乱石。

瑶英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半晌后,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瑶英松了口气,看篝火已经熄灭了,低头翻开腰上塞得鼓鼓囊囊的蓝地兽纹锦袋,取出火镰、火石、火绒,蹲在火堆旁,想重新点燃篝火。

夜风呼啸,她手拿火镰,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一下一下耐心地轻轻击打火石,辫发上的红绿宝石华光闪颤。

击打声在静夜间回荡。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瑶英的发顶,盘腿坐下,朝她伸出手。

瑶英立刻把火镰和火石塞进他掌心里,起身挨到他身侧,帮他挡着风,手臂挨在他胳膊上。

离得近了,她一身风雪寒气,身子在微微战栗。

她怕冷。

昙摩罗伽手指轻弹,火镰和火石相击,溅出的火星点燃涂了硫磺的小木片。

瑶英连忙往火绒上添了些木片,等明黄火苗窜出,她吐出一口气,擦擦手,又在锦袋里翻找一阵,翻出几瓶伤药,递给昙摩罗伽。

“这些都是治伤的药,将军看看有没有能治疗刀伤的……”

说完,摸出一件叠起来的貂皮氅衣,展开来,披到昙摩罗伽肩上。

昙摩罗伽盘腿坐着,依旧肩背挺直,坐姿优雅,瑶英必须站起来才能给他披上氅衣。

氅衣落到肩头,昙摩罗伽一怔。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继续为他整理氅衣,俯身凑近了些,纤纤十指伸到他下巴底下,为他系好系带,直到把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进氅衣里,满意地拍拍手。

“将军的披风给我取暖用了,身上衣衫单薄,山上风大,你又受了伤,还是多穿点。”

厚实的氅衣裹在身上,挡住刺骨的夜风,篝火毕剥燃烧,周身慢慢暖和起来,昙摩罗伽握着瑶英递来的药,眉头微动,出了一会儿神,目光落在她身上。

瑶英起身,快步走开,不一会儿从坐骑背上搬来一堆伤药、取暖的毛毯、皮绳、铁钉和干粮,坐回篝火旁,铺设毡毯,一转眼就支起一座小小的、敞开的简易毡帐,继续往篝火里添木片,张开冰凉的双手,凑到火堆前取暖。

一人高的毡帐挡住背后的寒风,篝火烧得更旺了,跳动的暖黄火光映在她脸上,腮凝新荔,侧脸柔美。

烤了会儿火,瑶英收回发烫的手,揉揉手背,敲敲冻僵的腿,掰开一块硬馕饼架到篝火上,就着小陶罐熬煮汤药。

忙活了好一阵,她察觉到昙摩罗伽的注视,抬头看他。

“我是不是吵到将军调息了?”

像是生怕吵到他,她声音压得低低的。

昙摩罗伽摇摇头。

瑶英一笑,道:“将军安心运功吧,不用管我,我带了毛毯毡和吃的。罐里熬了补益的药汤,等好了,我叫醒将军,我问过缘觉,将军可以喝些补益药汤。”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

瑶英坐在他身旁,双手托腮,静静地凝望他。

氅衣和火石火镰都是她从谢青那里要来的。

缘觉送她下山,她一路劝缘觉不必管自己,先去执行他的要务。缘觉脑子一根筋,坚持要送她下山,直到把她送回谢青身边才独自离开。

山道上的尸首已经由近卫收敛安葬,毕娑带走一大半亲兵,谢青留了下来,一直等着瑶英。

瑶英不放心重伤的苏丹古一个人留在山上,让谢青去追上毕娑,伪造出她随行的假象,找了些衣物干粮伤药和搭帐篷用的皮绳,一个人独自返回。

坐骑受惊往回跑的这种玩笑话,是说着玩的。

很多个夜晚,苏丹古默默守护她,现在苏丹古受伤了,必须掩藏形迹,她是少数几个知道他受伤、不会泄密的人,应该留下来守着他。

……

篝火静静燃烧。

瑶英怕着凉,给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毛毯,像只圆滚滚的毛球,守在昙摩罗伽身边。

夜色深沉,她身心俱疲,忍不住打起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立马看向昙摩罗伽。

他静坐不动。

瑶英舒了口气,继续瞌睡,迷迷糊糊间听见身边的人在剧烈喘息,猛地醒了过来,扑到昙摩罗伽身边。

昙摩罗伽唇色苍白,肩膀轻颤,正颤抖着打开一只药瓶,周身气息紊乱。

瑶英抢过药瓶,拔开塞子,倒出丸药,送到昙摩罗伽唇边,皱眉问:“将军怎么不叫醒我?”

昙摩罗伽吃了药,感觉她柔软的指腹在唇边轻蹭,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退开了些。

瑶英看着他,两道目光逼视。

昙摩罗伽闭目调整气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时,立时撞上一道严肃的视线。

瑶英双唇轻抿,身上层层毛毯包裹,头上戴着尖顶毡帽,脖子上围了兽皮暖颈,像尊庄严的佛塔似的,神情专注,冷冷地盯着他看。

也不知道她到底瞪了他多久,眼圈微微发红。

看他睁眼,瑶英目光一凝,隐隐带了几分质问的意思。

昙摩罗伽想起刚才的事,想了想,轻声道:“我要是再发作,一定叫醒公主,请公主帮忙。”

瑶英神色缓和下来,点点头:“将军不要自己一个人捱着,一定要叫醒我。”

她一点头,毡帽颤动,就像佛塔在眼前晃动。

仿佛有一抹流云掠过,湖面倒映出掠影,幻象中的种种可怖景象褪去,只剩下一簇温暖的篝火,一座小小的几面漏风的毡帐,天朗气清,灵台明净。

昙摩罗伽闭上双眸。

瑶英得到他的保证,还是不敢睡了,打起精神,看着篝火里的药汤,听到咕嘟咕嘟的滚沸声,揭开盖子闻了闻。

昙摩罗伽身形一晃。

瑶英抬头看他,眼睛瞪大,飞快撒开盖子,抢身上前,在他栽倒前抱住他。

昙摩罗伽身上滚烫,即使隔着厚厚的氅衣,瑶英也能感觉得到。

她解开他颈间的系带,手指探进去,摸了摸他的脖子,一手的汗。

“又要服药吗?”

瑶英心疼地问,伸手去够药瓶。

昙摩罗伽浑身轻抖,声音断断续续:“不……是伤口的毒发了……”

瑶英眉头紧皱,双手跟着昙摩罗伽一起颤抖:“那该怎么办?怎么能让你好受点?”

缘觉和她提起过,杀手利刃上带毒,他服用过解毒的药,能保住性命,但是还是会毒发。

昙摩罗伽脖子下面一身的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双唇诡异地泛红。

“我没事……公主不必害怕……”他双眉紧拧,声音低沉,“熬过去就好了。”

瑶英愣住。

他担心她害怕慌张,在安抚她。

下山的时候,瑶英问过缘觉:“以前摄政王受伤时,也是一个人吗?”

缘觉点头,小声说:“摄政王有压制不了功法的迹象时,我们只有一个办法:留下药,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瑶英回头看着狂风肆意吹卷的山岭,眼前浮现出他孤绝的背影。

他背负嗜杀之名,独来独往,被人厌恶诅咒,负伤之时仍然是一个人。

离他远远的,对谁都好。

那他该怎么办呢?

怀中的身躯高大挺拔,平时立在那里,就像巍峨的群山,蓄满张力,让人感到安心。

此刻,他浑身滚烫,一阵一阵地发抖,还记得出声安抚她,语调平静,似乎完全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瑶英心尖颤动,眼眶湿润,轻手轻脚地放下昙摩罗伽,让他躺在铺开的毡毯上,她刚刚挪了篝火,毡毯下的石堆干燥温暖。

“我不害怕,苏将军。”

瑶英绞干布巾为昙摩罗伽擦拭汗水,尽量不去触碰他的下巴和身上的伤口。

“我只是担心你。”

昙摩罗伽躺在篝火旁,望着她的碧眸带了几分朦胧湿意,过了一会儿,疲惫地闭上眼睛。

瑶英接着给他拭汗,看他身上湿透了,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裳。

入目的肌肤泛着淡淡的麦色,紧致结实,光泽丰润,肩背宽阔,肌理线条分明,身上一层薄汗,湿滑油润,不小心碰到哪里都是滚烫的。

目光再往下,伤口上缠着的纱布有血迹渗出。

瑶英晃了一下神,飞快脱下昙摩罗伽的衣衫,为他重新上药,给他换上自己带来的衣物,再套上锦袍,然后抱起毡毯压在他身上。

瑶英照顾过受伤的谢青,知道该怎么给受伤的人换药,动作熟练,不过一番折腾下来还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昙摩罗伽昏睡过去了。

瑶英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子,感觉他没那么烫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指不经意划过他脸上的伤疤,疤痕有些粗糙。

昙摩罗伽动了一下,眉头紧拧。

瑶英收回手,拿布巾在他脸颊旁轻轻按压,动作轻柔。

夜风拍打毡帐,篝火时不时爆起噼啪声。

瑶英不知道守了多久,神思倦怠,眼皮紧紧粘在一起,挣扎着抬起眼帘,醒过神,伸手探了探昙摩罗伽的额头,整个人顺势趴在毡毯旁,闭目休息。

寒风扑进毡帐,吹在身上,凉意入骨,瑶英意识朦胧,摸索着扯过一张毛毯盖在身上,睡了过去。

……

到了后半夜,燥热之意褪去,一股钻心的酸疼滚过四肢百骸,昙摩罗伽身上一阵阵发冷,身体似在不断下坠,越坠越深,慢慢沉入万年不化的冰层中。

周围霎时变得幽暗,厉鬼狞笑,刀山剑林,尸骨遍地,森严铁墙绵延万里,他飘飘荡荡,耳听众鬼嚎哭,无处皈依。

他心知幻象是假,下意识伸手握住身边的温暖,不知道握到了什么,触感柔软滑腻,如醍醐般细滑酥软,还有一缕缕淡淡的甜香。

昙摩罗伽意识混沌,紧了紧手臂,小心翼翼地将这点温暖柔软拢入怀中,不让她被周遭青面獠牙的厉鬼吓着。

柔软在他怀中轻轻挣动了几下,他收紧臂弯,臂膀牢牢压制住她,厉鬼退散,黑烟淡去,他身上一点一点暖和过来,心头一片平和,沉入梦乡之中。

翌日,天际处微露鱼肚白。

雾霭云层萦绕在山谷间,飞雪弥漫。

毡帐外结了一层薄冰,晨辉破开云雾,倾洒而下,冰凌反射出耀眼光芒。

昙摩罗伽慢慢睁开眼睛,碧眸凝望头顶的毡帐,渐渐清醒,抬起手,正要起身,手掌传来一种古怪的柔腻触感。

他眉头一动,醒过神,垂眸,看到瑶英抵在他肩膀上的漆黑柔亮的发顶。

层层毛毯堆叠,挡住寒风,他躺在帐中,她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侧身对着他,双颊晕红,乌黑发辫披散,束发的彩绦松松地垂落着,散乱的青丝缠在他胳膊和手掌间,纠缠不清。

她还睡着,呼吸均匀,右手紧紧攥着一张布巾。

昙摩罗伽记起昨晚昏睡之前的情景,两道浓眉微拧,收回胳膊。

瑶英梦中哼了一声。

昙摩罗伽停了下来,看她没有苏醒,慢慢放开她,为她盖好绒毯,压了压被角,起身出了毡帐。

晨风吹散云雾,立在山崖处展目四望,万里无云,曦光灿烂。

第91章 阿克巴彦

湛蓝天际处, 雪峰高耸入云,银辉闪耀, 壑谷幽深, 城郭隐匿在山脚下,几道淡青炊烟袅袅升起。

空气清冽。

昙摩罗伽在山崖边运功调息, 站了许久,风吹衣袍猎猎。他低头,发现自己身穿一件浅青翻领镶毛边长锦袍, 袖子是宽大的喇叭状,风拂过,褶裥似潋滟的水波。

这不是他的衣裳。

身上干爽舒适,伤口处没有药膏脓血黏稠的感觉,里面的内衫也换了。

昨夜时热时冷、身体不适之时, 有双暖和柔软的手时不时贴上来, 为他擦去汗水。

仿佛置身祗园精舍, 清幽雅静,鼻尖似有馨香萦绕。

后来,温暖的甜香被他拢入怀中。

昙摩罗伽立在崖边, 双手合十。

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昙摩罗伽回头。

毡帐前堆叠的毡毯被推开,瑶英从里面冲了出来, 散乱的辫发披在肩头, 身上衣衫凌乱,前襟满是褶皱,雪白双颊沁出淡淡的红晕, 睡眼惺忪,斜挑的眼角一抹娇艳的浅红,似海棠春睡。

她满脸焦急,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