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贞以为塔丽不记得他了,可塔丽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大有深意。

他不动声色。

夜里,塔丽给几人送饭,看着凤目浓眉的李仲虔,道:“公子一定是文昭公主的亲兄长,我在长安的时候,常听王府的人提起您,公主说过,不管她流落到哪里,公子一定会来救她……”

说到这里,她皱眉看一眼李玄贞,像是很纳闷他这个送公主出嫁的人怎么也在这里。

李玄贞不语。

李仲虔汗水淋漓,不顾疼痛,挣扎着坐起身:“你认识明月奴?她在哪儿?!”

塔丽小声说:“公子,您别担心,文昭公主现在很安全,她在王庭,受佛子庇护。”

李玄贞猛地抬起头,瞳孔收缩。

李瑶英在王庭?

她怎么会认识那个他想与之结盟的僧人君主?

不等他细问,塔丽警惕地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公子,阿陵王子对公主势在必得,佛子昭告各国,说公主是他的摩登伽女,阿陵王子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断事官给他出了主意,教他派人封锁消息,引诱公主的亲人来救她。王子知道公主唯一在意的人就是公子,布置了天罗地网,只等公子上钩。”

李仲虔昏昏沉沉,听到她说李瑶英现在很安全,其他的一句都没听进去。

李玄贞听得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他问:“海都阿陵现在在哪里?”

他们必须在海都阿陵回来之前逃出去。

塔丽摇摇头:“没人知道阿陵王子在哪里,现在局势很混乱。公子,你们得尽快逃出去,王子一定会拿你们威胁文昭公主。王子的部下曾经随他去汉地,肯定有人认得你们,等他们找到能认出公子的人,你们就逃不掉了。”

说完,她匆匆离开。

李玄贞靠在墙上,看着重伤的李仲虔,闭了闭眼睛,吩咐自己的亲兵。

“海都阿陵深不可测,我们得想办法尽快离开此地,我会寻找时机制造混乱,你们趁乱带着李仲虔逃出去,去王庭。”

亲兵忐忑不安,问:“那殿下您呢?”

李玄贞拔出胳膊上的铁箭,闷哼一声,面不改色,凝望羊圈外的夜色。

“李仲虔要是死在这里……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李瑶英说过,为了李仲虔,可以和他同归于尽。

那时,李玄贞只当李瑶英说的是气话。

他心里只有仇恨,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他下意识里觉得,等李仲虔死了,她无依无靠,终究会认清现实……

然后呢?

后面的事情其实他根本没有认真思虑过。

母亲临终前的遗言有千钧重,一直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他想着要尽快除掉李仲虔,却不愿去思考李仲虔死了以后该怎么处置她。

杀了她?

折磨她?

还是关着她,强迫她低头?

李玄贞不愿去想,仿佛只要谢贵妃和李仲虔死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似的。

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会对她心软,是在襄州的时候。

那晚,魏军打了胜仗,庆功宴上,一身僮仆装扮的李瑶英出现在李仲虔身边,乖乖地跪坐,手里给哥哥斟酒夹菜,一双修长的眼睛却左顾右盼,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其他人不知就里,李玄贞一眼就认出她,心中冷笑。

她不喜欢束缚,在赤壁的时候就经常打扮成富家小郎君去渡口玩耍,不愧是李仲虔的妹妹,果然爱胡闹。

席中,舞伎突然亮出武器,意欲刺杀李仲虔。

李仲虔喝得半醉,没有察觉危险,李玄贞冷眼看着,想象着李仲虔血溅当场的情景,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充溢在心头。

他巴不得李仲虔死,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然而,下一刻,他浑身发冷,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自己的佩剑。

李瑶英毫不犹豫地扑到了李仲虔身上,她不懂武艺,只是个连长案都抬不起的小娘子,却在看到舞伎手中短刀的那一刻,想也不想,那么果断、那么坚定地挡在她兄长身前。

短刀斩下,砍在了她身上。

衣衫被刀刃划破的声响清晰无比。

一瞬间,李玄贞感觉到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模糊,浑身血液仿佛都沸腾了起来,炸得他脑子里嗡嗡一片响。

他拔剑而起,飞也似地扑了过去,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舞伎已经死在他剑下。

而李仲虔虽然还半醉,却在感觉到杀气的一刹那,出于本能地抱着李瑶英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了那一刀。

席上其他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踹开舞伎的尸首。

李仲虔酒醒了大半,勃然大怒,翻身而起,抱着晕厥过去的李瑶英匆匆离开。

李玄贞站在原地,满身是血,周遭的杂乱,他置若罔闻。

他看着李仲虔怀里双眼紧闭的李瑶英,手中长剑铿然落地。

李仲虔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让她出事,虽然反应慢了一拍,那个舞伎还是没法得手。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多事?

假如当时他清醒过来,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李瑶英也不会遭受那么多磨难。

现在李仲虔为了救她来到北戎,假如就这么死在北戎了,日后李瑶英知道真相,说不定会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会恨他一辈子。

胳膊上血流如注,伤口钻心一样疼,李玄贞闭上眼睛,道:“我这人命大,没那么容易死,李仲虔没我命硬,你们不用管我,先带他离开。我引开他们。”

而且……他落在海都阿陵手里,威胁不到李瑶英。

她不在意他的死活。

亲兵们对视一眼,长叹一声,小声应喏。

第112章 北戎部分

羊圈泥泞潮湿, 堆满粪土,脏臭不堪。

天亮之前, 塔丽再次给李玄贞几人送来食物、马奶、毡布, 还有珍贵的伤药。

“营地的战马在西北角的方向,看守很严。你们离开的时候往东南边走, 那里有几匹生病的小母马,看守的人很少,那几匹马已经养好了, 速度很快。”

塔丽离开前,想起瑶英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公子,文昭公主说过,北戎王室争斗不断,王子之间勾心斗角, 阿陵王子不是北戎人, 和其他王子隔阂很深。你们逃出去以后, 尽量去其他王子的领地。”

李玄贞点头记下,几人挣脱开皮绳,把所有伤药给了李仲虔, 为他包扎好。

所有人在泥坑里打滚,让身上沾满泥浆和粪便, 以遮掩气味, 北戎人的营盘养有嗅觉灵敏的猎犬。

满天星辰,苍穹寂静下一片冰天雪地。

李玄贞靠在栅栏上,耐心地等待时机, 他知道深夜到凌晨那段时间值夜的士兵交接,正是最松懈的时候,那个时候趁乱逃跑的把握最大。

半夜,李仲虔清醒过来,凤眼扫视一圈,挣扎着坐起身,扎紧身上的伤口。

“你还能动?”李玄贞冷淡地问。

“放心,我死不了。”李仲虔面无表情地勒紧纱布,浑身肌肉发颤,脸上却神情麻木,仿佛丝毫没有痛楚,暗夜中,凤眼里有种近乎兽类的阴沉冷芒,“没找到明月奴,我这口气断不了。”

兄弟俩无话可说,闭目养神。

到了后半夜,李玄贞悄悄握紧塔丽给他的一柄短刀,叫醒亲兵,让他们做好准备,他要引来北戎守卫。

“等等。”李仲虔忽然睁开眼睛,“你听,有动静。”

李玄贞侧耳细听,双眼微眯。

远处,有一阵缓慢的仿佛风吹松林的沙沙声响传来,不仔细听会以为是风声。

李玄贞道:“轻骑,有四五百人。”

李仲虔和他对视:“大王子的人。”

大王子趁着海都阿陵去了高昌,开始一个接一个攻占他的部落营地。

示警的号角声很快响起,粗暴地打破岑寂,整个营地都乱了起来,熟睡的男人从梦中惊醒,冲出营帐,女人和孩子躲在帐中瑟瑟发抖,营地最外围的北戎人竖起障碍,阻止轻骑靠近,迫使对方放慢速度。

敌人来得很快,几百个身着皮甲的骑兵吼叫着冲入营地,见人就砍,营地的人仓促应战,最先冲出去的男人被一刀捅了个对穿。

一片怒吼喊杀声中,李玄贞和亲兵砍翻栅栏,避开交战的北戎人,摸到东南边,几个北戎人挥舞着长刀迎上前,李玄贞和亲兵很快解决了他们,找到塔丽说的几匹母马,翻身上马。

营地已经被包围,外面有弓弩兵在放箭,万箭齐发,火光熊熊。

李仲虔手里握着一把刚刚抢来的长刀,强忍痛苦,砍翻一个北戎人,道:“就这么冲出去,走不了。”

李玄贞环顾一周,当机立断:“放出所有俘虏。”

他们掉头放出羊圈里的所有俘虏,俘虏们慌不择路,捡起掉落的武器,跟着他们冲出营地。

大王子的轻骑队伍队列整齐,负责发动第一轮攻击,冲散营地守卫,另外两股队伍从两翼杀出,手握弯刀、短斧,一边嚎叫,一边冷酷地屠杀,看他们身上的毛皮衣着,可能是从各个部落招募来的散兵。

李玄贞、李仲虔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拨马转头,带领俘虏冲入战阵,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散兵之中。

半个时辰后,营地最后一道防线崩溃。

李仲虔无力再杀敌,和其他俘虏一起退出战阵,李玄贞在前面厮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面色阴沉,还刀入鞘,拿起马鞍旁的弓。

北戎人用的是轻便的短弓,箭头小,箭身很轻,他试了试弓弦,知道这种弓近战射不穿铠甲,更适合远射,一蹬马腹,驰马疾奔,绕到旁边的山岗上,对准混战中那个少了一条胳膊的汉人部下,飞快搭箭,一箭射出。

嗡的一声细响,羽箭划破夜空,扎在雪地上,直至没羽。

胳膊上的伤口撕裂一般疼痛,李玄贞满不在乎,慢慢适应手上的弓,继续搭箭,三箭连发,这一次羽箭灌满力道,两箭钉在汉人部下的肩头,汉人部下一声惨叫,从马背跌落,落在雪地上,转眼就被雨点似的马蹄踩踏得面目全非。

“不能让海都阿陵知道李仲虔在北戎。”

她的弱点不能落到海都阿陵手里。

李玄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可以为李仲虔牺牲什么。

他沉声吩咐亲兵:“今天所有知情者,杀。”

亲兵齐声应是,目光四下里搜寻,寻找可能知道他们身份的人,悄悄接近,然后趁其不备,一刀斩下。

天边渐渐浮起鱼肚白,战斗结束,营地一片狼藉,大王子的队伍开始收拾战场。

一个将官模样的人召集所有俘虏,李玄贞几人没有身份过所,去了哪里都会被盘查,干脆混入其中。将官以为他们是掳来的部落勇士,留意到他们昨晚作战英勇,道大王子正是用人之际,直接将他们招揽至大王子麾下。

队伍没有过多停留,迅速开拔。

李玄贞确认塔丽还活着,随大王子的将官离开,疾行数百里,期间又攻打了两座营地。

到了第六日,他们来到一处三面环山的低矮平原,被带到一个身着虎皮大氅、腰束金带的男人面前,男人听说李玄贞杀敌勇猛,箭术出众,能百步穿杨,大笑着要和他比试。

李玄贞毫不畏惧,带伤和男人比试步射、骑射,步射他赢了,骑射时故意射偏,输给男人,最后和男人打了个平手。

周围的北戎人高声欢呼,李玄贞这才知道男人就是北戎大王子。

大王子大肆吞并海都阿陵的领地,知道等海都阿陵回来,必定少不了一场大战,求贤若渴,当场封李玄贞做了禁官。

李玄贞掩藏身份,成功获取他的信任,潜伏在他身边,一边打探消息,一边让李仲虔养伤,一边寻找脱身的机会。

那段日子里,两人慢慢拼凑出李瑶英被海都阿陵带走以后发生的事,从其他流落北戎的汉人那里打听到更多王庭的消息。

李仲虔伤势见好,心急如焚,李玄贞也焦躁不安。

但是他们不能急躁。

北戎局势动荡,波云诡谲,剑拔弩张。

一日,大王子接到一封信,高兴得手舞足蹈,道:“阿陵收买死士,刺杀我的几个兄弟,证据确凿,这回他还对金勃下手了,金勃是我父汗最偏心疼爱的儿子,我看阿陵还怎么脱身!”

他欣喜若狂,继续派兵抢占地盘。

又过了几日,伊州传来消息,海都阿陵从高昌回来,向瓦罕可汗认罪自首,坦然承认他的所有罪行,只求瓦罕可汗放过他的部下。

大王子立马带人赶回伊州,他得和其他兄弟抢夺海都阿陵的领地。

路上,一封瓦罕可汗的亲笔信送到大王子的帐中,可汗说他已经惩治了海都阿陵,剥夺了他的王子称号,命所有儿子留在领地,不得离开。

大王子大怒:可汗优柔寡断,海都阿陵残杀兄弟,可汗居然还对他网开一面!

幕僚劝大王子稍安勿躁,大王子一刀砍翻食案:“这口气我咽不下!父汗老了,昔日的勇气早就被王庭佛子磨光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带领族人南征北讨、英明神武的大汗了!他居然要宽容海都阿陵那只野心勃勃的狼!狼永远不会感恩,只会服从强者!父汗软弱,迟早死在海都阿陵手里!我要去伊州,亲手宰了海都阿陵,拿他的头盖骨当酒碗!”

幕僚们苦口婆心,劝大王子不要冲动。

李玄贞和李仲虔冷眼旁观,想起李瑶英的话,计上心来:现在北戎局势混乱,他们暂时无法离开北戎,不知道会被困多久,既然他们走不脱,而海都阿陵和诸位王子矛盾重重,为什么他们不趁机添把火,让北戎乱上加乱?

最好能够借刀杀人,逼瓦罕可汗处决海都阿陵。

北戎隔断中原和西域,海都阿陵对李瑶英势在必得,他们必须除掉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

等北戎乱到自顾不暇,他们就可以抽身去王庭。

两人商量过后,打定主意。

李玄贞几人故意在营地里散播流言:可汗为什么放过海都阿陵?还不让大王子回伊州?莫非可汗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众人回过味来,冷汗涔涔,纷纷猜测:瓦罕可汗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原谅海都阿陵,他不杀海都阿陵,很可能是因为已经被海都阿陵控制住了!

所以瓦罕可汗才不让其他儿子回伊州——信是海都阿陵逼他写的。

幕僚越想越觉得瓦罕可汗肯定是被海都阿陵软禁了,开始担忧:假如断事官帮助海都阿陵控制了伊州,海都阿陵下一步是不是要对大王子这些人下手?

大王子正愁没借口回伊州,听了流言后,怒发冲冠:“海都阿陵狼子野心,刺杀金勃,暗害我的兄弟,现在又以下犯上,软禁可汗,欲对可汗不利,我身为人子,要去伊州救父汗!”

于是,大王子假意听从瓦罕可汗的命令,实则暗度陈仓,一面连夜行军,一面劝说其他兄弟和王公贵族助他成事,直扑向伊州。

到了伊州城外,正是夜幕四合时分,城中一道道炊烟笔直地升向高空。

幕僚发现牙庭一片太平,怕惹恼瓦罕可汗,劝大王子三思而后行。

“看来大汗并没有被海都阿陵软禁,王子须得小心从事。”

大王子冷笑道:“我忍了这几年,忍不下去了!既然我已经带兵来到伊州,一不做,二不休,不管父汗是不是被海都阿陵软禁,我非杀了海都阿陵不可。”

幕僚无奈,大王子之前抢夺海都阿陵的地盘,屠杀海都阿陵的部下,假如海都阿陵活着,以后必定会报复他,现在大王子骑虎难下,确实没有其他选择。

海都阿陵活着,后患无穷。

大王子狞笑:“我要给几个兄弟报仇!谁能拦着我吗?”

这时,瓦罕可汗知道大儿子违抗他的命令,私自来了伊州,大怒,派出大臣训斥他。

火把熊熊燃烧,两队人马正僵持着,奉大王子之命混在队伍中的李玄贞突然暴起,一刀砍死大臣。

众人呆若木鸡。

大王子拔刀,砍死另外几人,怒喝:“你们是断事官的走狗,和海都阿陵暗中勾结,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奸人,父汗才会变得和妇人一样心慈手软、畏首畏尾!今天我要手刃海都阿陵!拦我者死!”

眼看大臣已经血溅当场,大王子的随从不敢再犹豫,簇拥着大王子,朝守卫最严密的牙帐杀去。

北戎王室内斗不断,瓦罕可汗不肯处死海都阿陵,王公贵族极为不满,大王子事先收买了和海都阿陵有矛盾的伊州守将,城中守兵很快溃散,大王子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长驱直入。

李玄贞紧跟在大王子身边,一路厮杀,四下里寻找海都阿陵的身影。

“蠢货!”

阵前,一声威严的怒斥如雷鸣轰响,穿过厮杀的人群,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摇曳的火光中,瓦罕可汗身披战甲,骑了匹神清骨俊的战马,在近卫的簇拥中抵达阵前,虽然面容苍老,却是一身坚毅不拔、如群山耸立的深沉气势,怒视大王子:“还不束手就擒!”

老可汗一生戎马,积威难犯,虎目扫视一圈,厮杀的士兵无不心头大震,顿生退意。

几个小卒吓得滚下马背。

大王子也不由得心生惧意,但不想在部下面前露怯,咬破舌尖,稳住心神,紧紧攥住缰绳,大声道:“父汗,海都阿陵的刀已经架到我们几兄弟的脖子上了,你还是不肯杀了他!你非要等我们人头落地,才舍得处置海都阿陵吗!到底谁才是你的儿子?!”

瓦罕可汗怒道:“海都阿陵的罪责,我已经知晓,自会处置他。你擅离领地,冲击牙帐,可知罪?”

“我没罪!”大王子面容狰狞,声嘶力竭,“我今晚要和海都阿陵做一个了断!反正早晚要死在他手上,不如今天来个痛快!”

瓦罕可汗额前青筋暴跳:“蠢——”

他一句怒骂还没说出口,嗖的一声利响,无边的静夜里,一支羽箭遽然窜出,飞扑而至,迅若流星,穿透了他身上闪闪发亮的胸甲。

瓦罕可汗魁梧的身躯晃了晃,整个人往后仰倒。

砰的一声沉闷浊响,被北戎人视为头狼的老可汗栽倒在雪地里。

巨变突生,所有人目瞪口呆。

营盘安静了一刹那,风声呼呼,马嘶阵阵。

前一刻还怒火滔天的大王子魂飞魄散,浑身哆嗦,脸色惨白。

此时,混在士兵中放出冷箭的李仲虔飞快藏起短弓,一面驱马抢上前,一面和埋伏的亲兵齐声高喊:“海都阿陵刺杀可汗,意图叛乱!”

“海都阿陵叛乱了!”

茫然无措的大王子听到这一句,神魂归位,下意识跟着怒吼:“海都阿陵叛乱,刺杀可汗,你们速去捉拿海都阿陵!”

他一边颤声嘶吼,撇清自己的罪名,一边朝瓦罕可汗驰去。

混乱中,李仲虔追上他,暗暗抽出短刀,策马冲上前,眼看就要接近倒地的瓦罕可汗,可汗身边的近卫回过神来,七手八脚抬起老可汗,护着他离开。

其他忠诚的近卫也都纷纷反应过来,摆出阵型,长刀如林,守势严密,插翅难进。

李仲虔瞳孔一缩。

可惜了,假如能趁乱杀了瓦罕可汗,北戎肯定四分五裂。

他勒马停下,看一眼满脸焦急的大王子,正想抽刀杀了他,大王子的护卫已经拍马追了上来。

李仲虔果断地拨马转身,和李玄贞、其他亲兵汇合,跟上大王子的心腹,继续搜寻海都阿陵。

厮杀声、惨叫声汇成一片。

突然,暗夜里传来一阵隆隆巨响,山呼海啸,奔涌而至,大地在震颤。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南边黑魆魆的夜色中似有暗影浮动,那暗影越来越长,越来越高,越来越近,如翻涌的潮水,一浪盖过一浪。

随黑色洪流靠近的,是闪烁的粼粼刀光。

紧接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弓弦声齐齐响起,万箭齐发,织出一张钢铁打造的天罗地网,朝混战中的众人罩了下来。

惨叫声四起。

铁箭可以直接扎穿厚木板,根本无处可躲,兵卒们刚才看到老可汗落马,早已意志崩溃,只能抱着脑袋闪躲,嚎叫声此起彼伏。

大王子和老可汗的护卫肝胆俱裂,同时示警:“敌袭!有敌袭!”

那和潮水一样涨落的黑影是一支埋伏的骑兵!骑兵杀过来了!

这支铁骑军由北戎贵族掌军,他们趁大王子和瓦罕可汗对峙的时候悄悄包围牙庭,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定是反了!

亲兵落荒而逃。

大王子神丧胆落。

难怪伊州局势诡异。

难怪他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冲进牙庭。

难怪王公贵族都暗暗支持他的行动。

他只是个诱饵,贵族叛乱了!

大王子呆呆地坐在马背上,失魂落魄。

骑兵冲了过来,刀光闪闪。

“父汗!”大王子醒过神,攥紧弯刀,双眼发红,带着亲兵杀到瓦罕可汗身边,“你们护着我父汗离开,我来断后!”

重重包围下,忠于可汗的亲兵迅速集结,将老可汗围在最当中,这时候也来不及质问大王子了,所有人拔刀砍杀,且战且退。

李仲虔和李玄贞也在其中。

两人看一眼黑压压的骑兵战阵,心头沉重:北戎局势越混乱,对他们越有利,但是现在事情的发展他们也始料未及,很可能脱不了身。

骑兵下手残忍,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大王子悔不当初,砍杀得格外英勇。

兄弟俩一面杀敌,一面暗暗思索脱身之法,满身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