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娑道:“公主住过的院子天天都有人打扫,公主和令兄可以去那里暂住,也好让令兄看看公主这一年住的地方。”

瑶英微怔,朝昙摩罗伽看去,他脸色平静。

李仲虔沉吟片刻,点头应下。他想看看瑶英住的地方。

众人准备动身,毕娑请瑶英先行,李仲虔推辞道:“法师乃王庭君王,在下和舍妹不敢和法师同行,法师先请。”

毕娑眯了眯眼睛。

昙摩罗伽转身,眼神示意近卫,近卫捧着一件干净的白袍走到瑶英身前。

他转头看她:“披上。”

别生病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绛红袈裟落满日光,清冷光华流转。

……

昙摩罗伽乘坐马车离开后,瑶英和李仲虔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多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没人注意到他们了,这才去王寺。

瑶英披着白袍,脸上蒙了面巾,这回没有近卫军和百姓认出她。

李仲虔盯着她身上的卷草金纹白袍看了一会儿,“佛子待你很好?”

瑶英点头:“法师待我很好。”

“他有没有……”李仲虔欲言又止。

瑶英:“有没有什么?”

李仲虔笑了笑,“没什么。”

他看着瑶英长大,她从不会耻笑爱慕她的少年郎,但是也不会亲近谁,宴会上少年郎们想方设法接近她,她大大方方一笑,客气有礼,又有种高不可攀的风清云朗。

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才会顽皮戏谑,会婉转撒娇。

她长这么大,除了自己这个兄长,李仲虔还没见过她对哪个男人像对佛子那样亲昵信任,就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似的。

虽然刚才她和佛子没说什么话,可是他们眼神交流,她举手投足间对他的那种不自禁的、迥然不同的亲密显露无疑。

而佛子对她的关注也有些古怪。

不知道为什么,李仲虔忽然想起李玄贞。

李玄贞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他来王庭和瑶英团聚,绝不单单是因为内疚,那个男人阴郁偏执,反复无常,助西军收复瓜州后,一定会再回来找瑶英。

李仲虔心头微沉。

佛子是一位得道高僧,瑶英很敬仰他,也许自己关心则乱,想多了。

近卫领着他们避开人群,从夹道绕过王寺,来到瑶英住的小院。

院中郁郁葱葱,葡萄架上密密匝匝,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低垂,院中长廊打扫得一尘不染,土墙上砌有通风的花窗,明亮整洁。

瑶英在院中转了一圈,发现所有陈设物件都是她离开时的模样,连她没看完的经书都保持原样,摊开放在书案上,边角压了镇纸。

侍仆说:“阿史那将军吩咐我们天天过来打扫。”

瑶英失笑,毕娑还真细心。

她拉着李仲虔看自己住的屋子,告诉他自己每天做什么,亲兵们住哪里,墙上哪一处印子是亲兵比武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李仲虔静静听着,末了,揉揉瑶英的发顶。

知道她在王寺过得不错,他很欣慰。

瑶英道:“阿兄,佛子真的对我很好,昙摩家和汉人仇深似海,他依然庇护我,我败坏他的名声,王庭百姓自然会仇视我,今天发生的事和佛子无关。”

“你怕我迁怒到佛子身上?”李仲虔凤眼微眯,嘴角勾起,哼了一声,“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个人对你这么好,这么照顾你,阿兄高兴还来不及,对他只有感激,怎么会迁怒他?”

瑶英挑眉,摇摇李仲虔的胳膊:“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你为我不高兴。阿兄,那些人的叫骂,我一点都不在意,你也别放在心上。”

李仲虔神色缓和了些,“你放心,这里是王庭,我不会和那些平民起冲突。”

兄妹俩换了衣裳,亲兵过来禀报,商队赶到了,一辆辆载满丝锦绸缎、佛经佛像、精美瓷器和茶叶的大车正朝王寺赶来。

李仲虔颔首:“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事情了结了。”

……

一辆接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车出现在王寺门外,汇成一条长龙,整条长街都是驼铃声。

般若接了老齐送上的厚厚一沓礼单,飞跑进禅室回禀。

“王,文昭公主的兄长谢郎君送来的谢礼,寺门外全是他们的大车!”

昙摩罗伽接过礼单。

长廊外脚步声响个不停,王寺的寺主、戒律、长老全都赶了过来,齐聚在禅室外,向昙摩罗伽施压。

此前,他们看一年之约即将期满,委婉暗示昙摩罗伽宣布摩登伽女出寺,罗伽未予理会。

僧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泛起嘀咕:民间的那些诸如“王把文昭公主囚禁在王寺,做了他禁脔”的传说该不会成真了吧?

不然王为什么拖延呢?

前几天,洒扫庭院的小沙弥悄悄透露一个消息:王去了文昭公主住的院子,而且待了两个多时辰!

众僧心中不安,想找到文昭公主,劝她自行离去,别赖着不走,可是小院由近卫军层层把守,他们根本见不到文昭公主,只能暗暗着急。

今天广场上发生骚乱,文昭公主的兄长从天而降,亲自来接公主回中原,僧人们大喜,闻风而动。

佛子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今天必须当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禅室里,香烟细细,一炉沉香静静氤氲。

昙摩罗伽放下烫金礼单。

书案上简牍堆叠,一边是公文,一边是众僧、朝臣劝他宣布文昭公主出寺的谏言。

近卫禀告:“王,谢郎君和文昭公主在外求见。”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

“宣。”

不一会儿,兄妹俩并肩走进禅室。

瑶英看到昙摩罗伽身侧下首自己常用的那张小案,和他见礼毕,下意识走过去。

“明月奴。”

李仲虔叫她,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她收回腿,和李仲虔一起落座,朝正襟危坐、法相庄严的昙摩罗伽笑了笑。

昙摩罗伽神色淡然。

李仲虔开门见山地道:“佛子慈悲为怀,这一年来舍妹给佛子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一年之期已满,我兄妹二人不能再觍颜麻烦佛子了,在下今日来正式接舍妹出寺。佛子的庇护之恩,在下没齿难忘,难以回报,今日只能聊表心意,以后佛子若有差遣处,在下定不敢辞。”

这一番话说出口,瑶英忍不住抬头看他。

他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客气了?

李仲虔看着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抬眸,“卫国公言重了。”

他目光落到瑶英身上。

瑶英也在看他,四目相接,她朝他眨了眨眼睛。

昙摩罗伽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公主于我亦有恩德……公主永远是我的客人。”

远方来客,终究要离开。

门口一阵脚步声,般若站在门外,道:“王,仪式准备好了。”

昙摩罗伽一言不发。

般若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遍:“王,大殿的仪式准备好了,众僧已经齐至大殿,寺主请王示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李仲虔看了昙摩罗伽一会儿。

昙摩罗伽垂眸,站起身。

“开始罢。”

李仲虔和瑶英跟着起身,一行人沉默着走过幽静的长廊,穿过佛塔耸立的塔林,走下平缓长阶,快到大殿时,般若示意李仲虔跟上他,带着他从另一个入口去佛殿。

瑶英朝李仲虔点点头,示意无事。

他皱着眉头走开:“若有事,大声叫我。”

“没事的,阿兄。”

瑶英目送李仲虔离开,抬眸看一眼走在前面的昙摩罗伽,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道:“法师,我累了,可不可以歇歇?”

昙摩罗伽脚步顿住,垂眸看她。

瑶英眼巴巴地仰望他。

昙摩罗伽停下来,扫一眼跟在后面的近卫。

近卫会意,退后几步,站着不动了。

瑶英吐出一口气,靠坐在栏杆上,给自己扇风,“法师,你也坐下休息一会儿。”

昙摩罗伽负手而立,遥望远处沐浴在一片灿烂金光中的塔林。

累的人是他。

她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疲累。

“我没事。”

他轻声道。

瑶英看一眼他袈裟下摆,隔着袈裟,看不出他的腿是不是好了点,不过她留意到刚才他下阶梯的时候动作略有些迟缓。

“法师这些天每天都要主持法会,要多休息……”

她朝他笑了笑。

“今天让法师受累了,法师这么忙,还要处理我的事……早点解决我这个麻烦,以后法师能清净些。”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佛塔高处尖尖的舍利塔。

“公主从来不是麻烦。”

他忽地道。

瑶英一怔,抬头看昙摩罗伽。他端立在栏杆前,一双碧眸深邃又澄澈,眸光灿灿,五官犹如刀削,绛红色袈裟灌满了风,袍袖猎猎,袒露在外的半边肩膀肌理匀称,在落日金晖的映照下,散发着油亮的麦色光泽,宽大的袈裟第一次清晰地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

他是王庭的君主,王寺的佛子。

小沙弥过来禀报:“王,都准备好了。”

昙摩罗伽唔一声,转身离开。

瑶英起身跟上他,暗暗叹口气,她想让他休息一会儿,没想到他一刻也不松弛。

大殿香烟弥漫,殿前密密麻麻站满了僧众,却是一声咳嗽不闻,死一般的沉寂,气氛肃穆庄严。

瑶英低着头,从正门走进大殿,几百道锐利的视线顿时如潮水般涌过来。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双手合十,行礼,跪在蒲团上。

夹道那头传来窃窃私语声,众僧纷纷让开道路,昙摩罗伽在近卫骑士的簇拥中入殿,坐于高台上,俯视台下众人,面容冷峻。

寺主摇动铜铃,僧众齐齐望向瑶英,怒目圆瞪。

一人怒喝:

“痴人,你可断绝对佛子的痴恋?!”

瑶英合十下拜,“弟子已断绝妄念。”

“果真?”

瑶英道:“此前我执迷不悟,修习经义后,已心开意解,打开心结。”

僧人喝问:“你可愿剃发出家,皈依我佛?”

瑶英道:“弟子不舍红尘。”

僧人冷笑:“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你既不愿剃发出家,从今日起立刻离寺,以后好自为之。”

瑶英应是,慢慢地舒口气。

解决了这个一年之约,昙摩罗伽就不用继续背着纵容她的骂名了。

她心头重担除去,正要起身,殿内突然响起一片惊诧的议论声,抽气声此起彼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加严厉,有如万斤力道压下来,让她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瑶英一头雾水,抬起头,愣住了。

一道阴影罩着了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昙摩罗伽不知道什么走下高台,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静如深潭的碧眸俯视着她。

瑶英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禁屏住了呼吸,手指轻轻战栗。

众僧茫然四顾。

寺主皱了皱眉头,朝瑶英示意:“文昭公主,现在你可以离去了……”

瑶英看着昙摩罗伽。

殿前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昙摩罗伽凝望瑶英半晌,眸中似有暗流涌动,不一会儿,又尽数敛去,古井无波。

他只是看着她,沉默不语,片刻后,转身离开。

众僧齐齐念诵经文,梵音大作,满殿钟磬声。

小沙弥小声欢呼。

摩登伽女离开王寺的消息,很快传遍王寺内外。

殿门外,和亲兵站在一起的李仲虔看着昙摩罗伽的背影,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紧皱。

……

昙摩罗伽回到禅室。

一开始脚步从容,等回到小院,周围只剩下他的心腹,他脚步蹒跚起来,踏上石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几欲栽倒。

毕娑暗道不好,搀他回房,盛暑天里,他手腕冰凉。

医者匆匆赶到,给昙摩罗伽扎针,帮他调息。

一直忙到天色暗沉下来,昙摩罗伽的脸色才好转了点。

医者嘀咕:“我不是叮嘱你们让王保持心情舒畅吗?”

毕娑没说话,打发走医者,为昙摩罗伽盖上薄毯,昏睡中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明月奴。”

他轻声道,眼神空茫。

毕娑愣住了。

这时,门外几声叩响,般若送来一封信和一只捧盒:“将军,西军都督送来的。”

“哪来的西军都督?”

毕娑接过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呆了一呆,跳起身。

“人呢?”

般若茫然地道:“刚送进来的,人应该就在王寺外面。”

毕娑疾步奔出王寺,骑快马追上刚刚送信过来的人:“西军都督留步!”

几匹健马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回头,乌发如漆,明艳照人,“将军?”

毕娑盯着她看了很久。

原来如此。

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佛子收留庇护的文昭公主,而是和王庭结盟的西军都督,诸多骂名,都不会落到佛子身上。

她在为罗伽打算。

瑶英试探着问:“我以西军都督的身份给佛子写信,也不妥么?”

毕娑一笑,摇摇头:“请公主随我入寺。”

瑶英面露迟疑之色。

毕娑道:“王病了。”

瑶英眉头轻蹙,拨马转身。

第146章 刺蜜

再次走进幽暗狭窄的夹道, 凉风透骨,瑶英不禁轻轻战栗, 拢紧了斗篷。

毕娑走在前面, 手里提了一盏灯,扫一眼她被密道水汽浸湿的鬓发, 轻声道:“王身体不适,抑郁难舒,我不知道该怎么让王宽心, 自作主张,请公主前来,难为公主了。”

瑶英低头看脚下的路,道:“不碍事,法师的身体要紧。”

她记得昙摩罗伽的结局……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她可以改变李仲虔的结局, 应该也能改变他的。

“将军, 法师因何事郁闷难解?”

瑶英小声问,昙摩罗伽佛法高深,看透世情, 无悲无喜,应该不会为寻常俗世烦恼所困。

毕娑道:“许是因为前段时日朝中政务繁忙, 战事又吃紧, 王连日劳累,忧思过度。”

瑶英眉头轻皱。

毕娑随口瞎扯了几句,沉默下来, 眼睛望着手里的灯,余光却一直停留在瑶英身上。

昙摩罗伽是佛子,不便深夜召见她,她便披上斗篷随他从密道入寺,一句不多问。怕走漏消息,一个亲兵也没带。

这样委屈她,她一点都不在意。

她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即便不做什么,只需要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就足够让人心驰神往,让部落最矫健的勇士面红耳热,甘愿为她出生入死,更何况她对一个人好,那便是全心全意,一片赤忱,谁能招架得住呢?

昙摩罗伽没见过她,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女子,也就罢了。

偏偏见了,认识了,还曾天天朝夕相处,自然就会忍不住生出独占的欲望。

见过光明和温暖,又再也无法忍受黑暗和孤独。

可罗伽又是那么清醒,不会糊涂到以佛子的身份去占有一个汉女。

那样的话,他会招致千古骂名,而文昭公主一定会被视作祸国殃民的魔女,遭到疯狂的信众的诅咒痛恨,必须时时刻刻提防信众的报复。

没有一个女子能承受那样的压力。

所以,罗伽连挽留她的话都不能说,只能在她离去后,意识不清时,悄悄地唤她的名字。

毕娑心情沉重,他既想要罗伽好过一点,又怕自己现在做的事让罗伽陷得更深,以至于他二人最后一个心如死灰,一个声名狼藉。

世间安有双全法……

但愿他没做错。

毕娑停下脚步,推开一道暗门,手里的灯往前指了一指:“王在里面。”

瑶英顺着朦胧的灯火看去,夹道深处通向一间静室,毡帘低垂,几点微弱的烛光摇曳晃动,隐约照出屋中陈设的轮廓,地上铺设的织毯金光闪颤。

“医者来过了,药在案几上,劳烦公主提醒王用药。”

毕娑站在暗门外,道。

瑶英轻轻地嗯一声,迈步往里走,屋中暖和闷热,她很快出了汗,脱下斗篷,经过长案,看到自己让人送来的信和捧盒,一罐热气直涌的汤药,几包用丝锦包起来的药材,一大盘冰湃的瓜果,还有一盆撒了酸梅的冰酪。

内室香烟袅袅,她掀起帐幔往里看。室中陈设简单,一张长榻,两张长案,一盏烛火,一卷佛经,一只炭炉。

榻上躺了一个人,双目紧闭,面色微红,一动不动,身上盖了层薄毯。内室烧了炉子,暖烘烘的,他额前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毯子翻开,僧衣袖摆露在外面。

瑶英轻手轻脚上前,俯身,把压在他手臂下卷成一团的半边薄毯抽出来,展开,盖住他裸露的肩膀,手指不小心蹭过他的肩,粘粘腻腻的。

他不止头上出汗,身上也一层薄汗。

瑶英四顾一圈,找到铜盆,绞了帕子,轻轻擦拭昙摩罗伽额头、颊边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