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转过身,看见孙镜还站在那儿,未曾离开。

徐徐侧着脸看这个男人,停了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多难看?

头上的血被擦干净了,但大包还是很明显,一身衣服也皱巴巴且满是灰。徐徐纳闷孙镜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能露出这样的微笑,就好像是舞会上向坐在角落的水晶鞋姑娘邀舞的王子。

"也许你会感觉……"他停了停,像是在想一个合适的词,然后说,"满足。"

"哦天呢,我想我正在遭遇这辈子最蹩脚的挑逗。"

出租车已经开走了,孙镜耸耸肩:"好吧,让我扮绅士再为你叫一辆。"

"看在你今天很背的份上,或许我该发发善心。"徐徐朝孙镜飞了个勾人的眼神,"其实我满期待,你还会有哪些拙劣的小花招。"

"小花招吗,你会看到的。"

两个人往弄堂深处走去。

"从韩裳那里出来我就在想,把晾衣杆敲在我头上的家伙,他应该很好奇,我这个在半夜开门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说完这句话,孙镜把房门打开,向徐徐比了个"请"的手势。

"所以他虽然当时很惊慌地跑了,但说不定并没有跑得很远。屋子里乱了点,单身男人住的地方总是这样,你先坐坐,我去洗把脸。"

等几分钟后孙镜再次出现在房间里,已经换了套干净的衣服,额头上也清理过,看上去好了许多。

徐徐瞪着他,说:"为什么我感觉你又开始卖关子了?"

孙镜一摊手:"哪有。"

"这是什么?"徐徐盯着他的左掌心,那儿有个小东西。

"一个U盘,如果要存放什么资料,这东西绝对比存储卡方便。"

"这才是你拿到的东西?"徐徐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孙镜微笑点头。

"那存储卡哪里来的?"

"当然是我手机里的,里面存了很多不错的照片呢。"

徐徐立刻想起先前他手插在裤袋里走路的情景,反应过来他是怎么干的。

"你这个骗子。"徐徐叫道。

孙镜欠了欠身,回答:"你也是。"

徐徐气呼呼恶狠狠瞪了孙镜好一会儿,说:"你居然从那个时候起就打算演这场戏了。"

孙镜又是一笑,在徐徐看来,这种可恶的笑容就像在说:看,这就是差距。

好在孙镜立刻识相地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我根本没想到今天在那间屋里会撞见另一个人。本来我要是能悄悄地拿到这个U盘,不管我看了之后有什么打算,暂时都会在暗处。可这一棍子……"

孙镜摸了摸额头,苦笑:"算是把我立刻卷进去了,不好意思,还有你。"

徐徐歪了歪头,表示对此毫不在意。

"虽然那个人不知道我去干什么,但他既然是去找东西的,那么从己推人,很容易能猜到我的意图。所以我总得做些什么,让危险变得尽量小一点。一路上我们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比较响,跟在后面的那位要是耳朵尖一点,总能听到大半。"

徐徐看见孙镜嘴角的那抹浅笑,啐了一口,说:"得意死你。"

"只是让你陪着演了场戏,怎么怨气这么重啊。"

一个骗子被骗了,对徐徐这样一个有追求的老千来说,的确是很严重的打击。不过她现在打算把那一切都忘掉,至少说明自己选择同伴的眼光很棒,不是吗?

"所以现在敲闷棍的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拿到的东西又毁了,算是安全了。"徐徐说。

"暂时离危险远一点而已,毕竟我已经进入他视野了。"孙镜揉着额头,有点遗憾地说,"我最后把卡扔出去,就是想看看藏着的那家伙会有什么反应。想不到掉进阴沟了,怎么这么巧,这一跤真是摔亏了。"

"是啊,真是巧。"徐徐叹息着说。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对方,又都想起摇晃的脚手架来,一时心里有些异样,沉默不语。

略有些压抑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孙镜打开电脑,接上U盘,说:"该让你满足一下了。"

徐徐撇撇嘴,凑了过去。

U盘里只有八个音频文件,短的十几分钟,长的近一小时,是韩裳的口述录音。

这并不是韩裳临时录下来的,编号为一的那段,录制的时间是去年十二月。

这段录音的前十秒钟是静音,只有轻微的"咝咝"声,然后一个稍显低沉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决定重新把《泰尔》排出来,为了……(她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就把要说的话跳了过去)所以有些事情我想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

一个莫名其妙的开头,孙镜想。

"不知道谁会听见我说的这些,我所要说的,都是我经历的,请试着相信。"说到这里,韩裳似乎深吸了口气,然后,她的声音终于变得平稳正常,开始叙述她的经历。

"我叫韩裳,二十四岁,从小我就会做一些让我极度压抑的梦,内容是关于半个多世纪前在一间屋子里进行的很多次聚会,还有住在上海摩西会堂附近的犹太人的生活(注1),那同样也是我出生前几十年的事了。近几年这些很不愉快的梦变得频繁起来,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问题,所以我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后,并没有立刻成为一名演员,而是去华师大考了心理学研究生。我以为可以通过心理学解决自己的问题。

"在……两个月前。"叙述者的语气在这里又有了些变化,"是啊,两个月前,我觉得已经很久了……只是两个月。我认识了费城,他是费克群的侄子。"

听到涉及了去年猝死的名演员,徐徐挑了挑眉毛,孙镜则开始转指环。

"那是在一个讨论神秘主义的小型沙龙上,当时我还完全不相信这些东西,所以说了很多批驳的话。就是在当场,费城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告诉他费克群死了。葬礼后不久,费城找到了我,他的状态很不好,说自己碰到了个大问题。我在沙龙上的那些话让他想到从我这里寻求帮助,他想让我分析一个……诅咒,想听我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用心理学解释,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没能办到,我想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大概是注定要发生的。诅咒的源头是茨威格,就是上世纪初很红的那个德语作家。在他一九四二年自杀之前,写了本自传。自传里提到了这个诅咒,关于他写的剧本。他认为正是自己写的剧本,造成了三位当时最著名的舞台剧明星演员,和一位导演的死亡。总的来说,只要是他写的剧本,在正式演出之前,剧组成员里总会发生不幸。这导致茨威格最后完全放弃剧本,转向小说和传记创作。而费城在帮叔叔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份茨威格从未公布过的剧本手稿,也就是《泰尔》。"

听到茨威格的名字,孙镜和徐徐就都想到了《泰尔》这出戏,韩裳果然随后说到了《泰尔》,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说一个会让人死去的诅咒,这不由得让他们开始心寒。

"费克群已经着手准备排演《泰尔》,然后就哮喘发作死了。而费城打算接着把《泰尔》排出来,自己做导演和男主角,并且请好了夏绮文当女主角。"

听见夏绮文的名字,两个人的心里又是一抽。这是个和费克群同样有名的女演员,也已经死了,就在费克群后不久。

"在一切就绪之后费城才从茨威格的自传里发现这个诅咒,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但整个剧组已经运转起来,他舍不得也没办法停下。于是他来找我,当时他可能只是想得到些心理学方面的安慰。我当然不相信真有这种诅咒,巧合或是一些能给人造成伤害的心理压力和暗示,当时我好像是这么想的。呵呵……"音箱里传来一声让听者心惊肉跳的轻笑,"很快事情就不一样了。

"先是我的梦境发展到眼前会出现幻觉,然后夏绮文跳楼自杀了。关于我的幻觉,我总是在那些场景里看到名人,比如茨威格、弗洛伊德、达利,还有我的外曾祖父。他是犹太人,曾经是上海摩西会堂的一个拉比。呵……发生了很多事,让我对心理学和神秘主义的态度一点点改变,最后我去了一次摩西会堂,在一些幻觉里,我看见外曾祖父埋下了一个箱子。"

几秒钟的停顿。

"她和你一样喜欢卖关子。"徐徐对孙镜说。

"这算什么关子,她显然找到了那个箱子。"孙镜还没说完,录音里韩裳就接着说了下去。

"就在圣柜室前的地下,我拿到了箱子。然后我意识到,那些幻觉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实的。我想,某种神秘的力量,让我继承了外曾祖父的部分记忆。箱子里除了外曾祖父的积蓄,还有一份记录。他参加了一个试验,主持者是在晚年倒向神秘主义的弗洛伊德。他想证明,在人的内心深处,潜意识之下的无尽深渊里,有一扇门。那是一切伟大力量的根源,是通向神秘而不可思议世界的道路。

"实验是由弗洛伊德设计的,他要求参加实验的人每天通过一块特殊的梅丹佐浮雕铜牌进行某种仪式,这块铜牌是卡蜜儿的作品,专门为这个实验而创作的。"

"梅丹佐是什么?"徐徐问。

"犹太教里最接近神的天使,长了三十六个翅膀和三万六千只眼睛,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感知,足以担当神和凡人之间的桥梁。"孙镜暂停了录音,回答道。

徐徐想象了一下浑身都是眼睛的人,打了个寒颤:"真难看。卡蜜儿呢?"

"那可是个美女,罗丹的情人,据说她的才华让罗丹都感到了压力。"

"真的很漂亮?"徐徐关心的重点居然在这里。

"我见过照片,至少符合我的审美。可惜后来疯了。"

"红颜就是薄命啊。"徐徐长长地,哀怨地叹了口气。

"你会长寿的。"孙镜说。

徐徐眼睛一翻,却想不出话呛回去,没好气地说:"接着听。"

房间里的气氛,却是比刚才的压抑好了一点。

"这个实验从一九一一年开始,持续了很多年。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确定它有没有结束。现在我只知道,在弗洛伊德死后,另有接替者主持这个实验。不过我的外曾祖父威尔顿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来到了中国,不再参加实验者的定期聚会,而他的每日仪式也在一段时间后放弃。这和他剧烈的头痛和越来越糟的精神状态有关。今天我能确信,这正是仪式引起的,仪式的另一个后果,就是让他的部分记忆在四代之后,通过梦传递给我。

"好像有许多奇怪的事情在参加实验的人身上发生。这些神秘的事情并不受实验者自己的控制,比如发生在茨威格身上的诅咒,他能感觉到自己剧本上的可怕力量,但却无法改变,最终只能停止创作。

"以上的这些,是我和费城在追查诅咒的过程中得到的一些线索,再加上那些并不属于我的记忆的复苏,才组合出来的。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原本非常惧怕诅咒降临的费城,在他死前的一段时间里,却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与其说是他找到了破解诅咒的方法,不如说他不再相信诅咒的存在。可能是因为费克群的死因,现在看起来,那更像是一场谋杀。但还是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更何况,现在他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