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都是纯粹的甲骨学家,不像我,又造假又当老千。我也说不清楚哪个是兴趣哪个算职业,但这重要吗?"

"不重要。"徐徐有点丧气地说,"许多人说我有天赋,可我总是把事情搞砸。我看你才是有天赋的那个吧。"

"只有在你还嫩的时候才会收到鼓励。"孙镜回答。

"切。"

"不过你确实有天赋,这点没人怀疑。就像我虽然根据欧阳文澜的性格弱点,制订出回借他所有捐赠品举行庆寿慈善展的计划,但执行人却非你不可。你轻而易举就能把他心里那撮求名的欲望勾出来浇上油点着,出面借回那些捐出去的甲骨文物。"

孙镜嘴里说着话,手里拿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从头盖骨的弧度到两个眼窟窿的大小间距,翻转看了一会儿,没有扔回坑里,而是摆在了一边。

"这个还有点接近,备用吧。希望能找到更合适的。"他说着转头看看徐徐。

徐徐却不敢去看这人头,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一看就非常不自在。

孙镜心里奇怪。开挖到现在也有好一会儿了,从开始徐徐的自言自语,到后来他有意识地陪着说话,照理徐徐的恐惧情绪该有所缓解,怎么却还是这副模样。

干这一行,虽然不说要常面对死亡,但胆子大神经坚韧是必须的。真正高明的老千,任心里如何惊涛骇浪,面皮上该什么表情还得是什么表情。徐徐现在的表现,可不正常。

看起来,他今夜坚持让徐徐跟着一起来挖骨头,还真是对了。

如果一个人在正常状态,当然会把心里秘密保管得好好的。要想撬出秘密来,得在非正常的状态,用非正常的方式。

通常一个人表现不正常是因为心里有鬼。而小街上有一个疯子老太说她见到了鬼,她见到的那个"鬼"现在正站在乱葬岗上,对着死人骨头怕得快要发抖。她在怕鬼吗?

有点意思,孙镜心想。他拍拍骷髅头的天灵盖,忍不住微笑起来。

"你知道让自己不再害怕的秘诀吗?"孙镜说。

"什么?"

"如果你一直逃,受到的压力就会越来越大。想不害怕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逃。你怕鬼吗?"

"切。"徐徐哼哼了一声。

不过片刻后她小声地说:"有点。"

"你相信有鬼?还是你见过鬼?"

这一次徐徐却没回答。

"你觉得韩裳死了会不会变成鬼?她死得可不太漂亮,通常这种死法很容易变成厉鬼的。"

徐徐猛抬头看孙镜,他却侧对着她,一铲铲地挖土,仿佛那些话只是闲扯家常。

"她……我……"

"你一直在怕,从那天开始。是因为韩裳的魂魄在跟着你?看着她脑袋砸烂的感觉怎么样,有鬼从里面冒出来吗?"

孙镜慢吞吞说着,语气在这坟场上浸润得越来越阴森。他转过身正对徐徐,把一个刚挖出来的骷髅头托在掌上,挡在面前,看起来就像自己的头。

总算找到一个合用的脑袋了,自己这样子应该很吓人吧。孙镜心里想着,把骷髅头从眼前慢慢移开。

什么声音?

刚才他的视线被白森森的后颅骨挡住,现在却赫然发现,徐徐不见了。

孙镜不禁惊讶地张开了嘴。

"不会吧。"他喃喃说着,目光往下移去。

徐徐躺在地上,已经晕了过去。

孙镜愣了一会儿,蹲下去用力掐她人中,没半点反应。

他看着徐徐的脸庞,觉得自己也许做错了些什么。

"别太重啊。"孙镜叹了口气,把她横抱起来。

轻盈得让人心动,然后,体温就传了过来。

自己有多久没这么接近一个女人了?噢,并不太久,就在前几天,他的房门口,那两分钟的几乎难以控制的激情。

孙镜紧了紧双手。

徐徐长发垂下,在夜风里飘扬,微香。

谨以此书,向悬念大师们致意。

六 宿命

太阳很好。

“那天中午,我想赶早一点,先在美琪戏院边吃点东西。”徐徐说。

“我想在首演前后找个机会接触一下韩裳,探探她的底。正常做学问可没有花这么多钱的道理.而且她的学问应该做在演戏上,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甲骨文。” 孙镜有些忧虑地看着她,微微皱眉。

“没想到会在半路上就碰见,不过看到她站在那儿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我正准备上去跟她打个招呼,就看见……就看见……”徐徐的脸色发白。

“看见花盆掉下来砸到她?”

“嗯。”徐徐紧咬着牙,额头上开始发出细汗来。之前的判断恐怕是有了些偏差。

“还有呢?”

“还有……我闭眼……闭眼……”

“你闭上眼不敢看?再睁开的时候呢?”徐徐的嘴唇发抖,太阳穴一跳一跳。她突然用手捂住头,蹲了下去。

孙镜叹了口气,弯下腰轻拍她的肩头。

“算了,算了,不用想了。对不起。”

这是第三次。

自从在乱葬岗上被孙镜吓晕过去之后,每次徐徐试着回忆那天小街上的情形,就会有巨大的恐惧从身体里的某个黑洞中释放出来,然后头痛得无法再想下去。

孙镜很确定,在那个深夜里徐徐的确是晕过去了。他知道有些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可以主动令自己晕厥,但他相信徐徐不是这种人。所以他觉得自已也许不要试探,早一点直截了当地问徐徐,结果会完全不同。孙镜轻轻摇头,他采用了一种看上去更保险的方式,这没什么错。人必须要懂得防卫,尤其在向危险接近的时候。 防卫是为了避免伤害。但伤害是守衡的,总会落在某一方,不是自己,就是别人。

行人们都往这边看过来,好在这条路上人并不多。

几分钟后徐徐缓过气来,站起时脸色还有些苍白。

这是在往欧阳文澜住所的路上。天气好得很,阳光明媚得带了暖意,光只这样在人行道上漫步,就是件让人心情愉快的惬意事。孙镜刚刚获得证明,人内心总有些角落,是外界环境无力影响的。

徐徐看了孙镜一眼,她现在当然明白,这几天里孙镜的许多话和行为都是试探,这代表猜疑。

被猜疑的滋味可不好受,而猜疑来自孙镜,更让她心情低落。但徐徐也很清楚孙镜为什幺会这样做,对换彼此的位置,她同样会心生警惕。谁让她一直不提在小街上的事,而偏偏又让孙镜知道她在那儿了呢。

她究竟在现场看到了什么,孙镜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回想此前谈到这个话题时徐徐的反应,总是在回避。这种回避更像是不自觉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这么做?

恐惧是最可能的,太过恐惧的记忆会让人不愿回顾,这是心理上的自发保护;要么是过于荒谬,认为讲出来也不会被人相信。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欧阳文澜的宅子就在过r这个路口的不远处,他们在红灯前停下,孙镜清咳一声,说:“没精神啦?一会儿还得靠你花倒老男人呐。”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红袋.递给徐徐。

“这是什么?”徐徐拉开袋口。

“避邪的,早上去静安寺清的开光观音佩.我看你总有点心神不宁。”

“切,小恩小惠。”徐徐不屑一顾地把东西扔进手袋里。

孙镜笑笑。

“闭眼。”

“什么?”孙镜没听清楚。

“我说你闭上眼睛。”

孙镜把眼睛闭了起来。

徐徐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别睁眼啊。”徐徐说。

“还是红灯啊。”孙镜吓了一跳,被徐徐牵着在来往的车流中一步步横穿路口。

闭着眼睛当然走不快,徐徐走走停停,孙镜只觉得身前身后不时刮起呼啸而过的车风,还有一次突然大车喇叭就在耳边响起来。

刚开始他迈步还比较自如.但耶记年喇叭吓了他一大跳,手上也用力把徐徐握得紧紧的。

“抬脚,上人行道。”

“还不能睁眼?”

徐徐没说活,拉着他向前。两人配合了这么会儿,速度快起来.孙镜数到第二百三十七步的时候.徐徐的手重重往下一扯,然后放开。

“好了,到啦。”

孙镜把眼睛睁开,面前是两扇黑铁门。他侧头去看徐徐,见她正把红绳系着的观音玉佩套在颈上,手掌托着观音在眼前端详了一下,塞进薄羊毛衫的领口。

“挂在外面不是挺好。”孙镜说。

“我是什么身家啊,挂这种便宜玩意儿,一下就穿帮了。”徐徐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忙低声向菩萨讨饶。

按了门铃,两人等了没多久,就听见里面脚步声响。

这次拜访是有预约的,介绍人是文贞和。孙镜自己也能想办法联系上欧阳文澜,但既然文贞和并不像对徐徐身份有所怀疑的样子,又是主动向他们提起欧阳老先生,由他出面再好不过。这样他就要先向欧阳文澜介绍拜访者的来历.等于在不知不觉中,用自己的信誉为两人的身份作了背书。

用徐徐的话讲:“他总得做点什么事情.否则我那么多眼神都白抛啦?”

左边的铁门上嵌有一扇小门。这扇小门现在被拉开了,看见开门的人,孙镜和徐徐的心里都有那么点诧异。

当然不是九十五岁的欧阳文澜本人。这是个身材肥壮的中年男人,脸上五官分散,像是患了唐氏综合征。开口说话前先咂了几下嘴。

”请,跟我,来。“他的语速和音凋都十分怪异,看来的确是弱智人士。

这是个很大的院子,男人在前面走着,并不领他们往中心的小洋楼去,而是沿了条卵石路向后绕。

院子是按着苏式园林风格布置的,随处可见奇石假山,配合老树隔挡出许多景致。有一条小水渠环绕着洋楼,他们走的这条卵石径大抵就是沿着水渠的,渠中清水缓慢流动.可以一眼看到浅浅的渠底.那是些生了青苔的石块,布置得很有天然意趣。

溪水在后院里汇成了个小池塘.一只黄白毛色的猫儿正蹲在塘边。听见脚步声,竖着耳朵侧头看了看.又回过去继续探出爪子捞鱼。它斜对面还有只灰猫.也正往水里探头探脑。

小池边是一个葡萄架.藤蔓在四周垂下来,就像间敞开的茅屋。架下一头摆丁张嵌云石的六角桌,看式样是清朝的.黄花梨的颜色纹路。孙镜虽然不精通明清家具,但他想欧阳文澜用着的,总归是好东西。

欧阳文澜就坐在桌边。他穿了件青色的中式上衣,头顶上没有半根头发,颏下也无须,只有两条白眉毛长得老长,挂到了眼角,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他脸上的皱纹相对于年纪,异乎寻常的少,只有眼角鱼尾纹较深,还被长眉遮去了许多。老人斑也不太有,皮肤光洁,看上去并没有深重暮气。

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趴在六方凳上晒太阳,体态就和另两只一样肥硕。欧阳文澜一手搭在白猫背脊上轻轻抚摸,一手端着紫砂小杯抿茶。桌上有茶壶和空杯,还有个铜铃,桌脚有个烧煤的小炉子,炉上暖着一壶水。

没等孙镜他们走到跟前,欧阳文澜就转头看过来,更显得耳聪目明。他并不站起,微微点头打招呼,把手中小杯放到桌上。

”欧阳老,您好。”

“孙先生和徐小姐?”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声,又说:“阿宝,搬两张椅子。”

阿宝从六角桌下搬了两张六角凳出来,老先生挥挥手,他咧嘴呵呵一笑,快步离开了。

欧阳文澜见两人注意阿宝,说:“我从福利院里领养的孩子。几十年了,老啦也就他能一直伴着我。”

两人想想也确实是。有谁能一直陪着高龄老人。就算是出钱雇人,也免不了有自己心思,只有阿宝这样半傻的人,才能和眼前近百岁的老人相互依存。谁都离不了谁。

“请坐,不错的普洱。请自用吧。贞和都和我说了,很好的想法啊,我一直想做都没做成。”

欧阳老人健谈得很,实际上所有的老人都这样,因为肯陪他们说话的人太少了。欧阳文澜在收藏界名气响得很,平时生活里却除了猫只有阿宝陪伴,都不是好的交流对象。今天风和日丽,有客临门,兴致高涨。

起初的话题当然隔着甲骨绕来绕去,徐徐这次收敛起表现欲,顺着欧阳的话头去说,曲意承迎,院子里时时响起老人的笑声。

不过这总归还是宾客问的聊天气氛,要想更进一步,徐徐还得耍些手段。

“这猫真漂亮。”徐徐寻了个机会把话题岔开,起身凑近到猫边。这动作幅度过大,本该有些突兀,但徐徐神情自然又带了几分女孩子的天真,没让人觉得一丝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