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轻抚着白猫背上的皮毛,欧阳文澜的手本就一直放在白猫的背。徐徐这么摸来摸去,免不了要碰到他的手。要是欧阳文澜再年轻个四五十岁,这动作就显得太富有挑逗意味,很不庄重,可现在却反而生出一丝仿佛祖孙间的融和感觉来。

只这一个动作,就令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孙镜在心里点头,再一次激赏徐徐的天赋。

“您也喜欢猫啊,养了三只呢。”

“可不止三只,我都搞不清楚有多少,全是阿宝捡来的流浪猫,养得好了,常常也会有朋友要过去。少的时候七八只,多的时候十几只,这数字常常变的。等晚饭的时候阿宝一敲猫碗,那可热闹。”

“唉……”徐徐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老人看她。

“没什么,我想起爷爷还活着那会儿,他也喜欢猫,养了两只。那两只猫老死以后,他也很快就去了。”

欧阳文澜轻拍徐徐的手背,以示安慰。

“真不好意思。”徐徐转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睛,跟眶略略发红。

装得还真像,孙镜在心里说。

徐徐顺着就说起自己爷爷,说什么自己之所以会喜欢甲骨,都是受了爷爷的影响,怎么听都会让人觉得,她的爷爷和眼前的欧阳文澜有三分相似。

她当然不能一直把猫背摸下去,瞅着欧阳文澜一个扭脖子的动作就问是不是头颈不舒服。

人上了年纪,腰背头颁哪有不出问题的,所以徐徐就顺势站到欧阳文澜背后轻捶慢推起来,就像“从前给我爷爷推”那样。如果这情景被别人看见,怎么都不会相信徐徐和欧阳文澜这足第一次见面。

从欧阳文澜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徐徐的推拿技术很不错。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却忽然长叹了口气。

“好好的怎么叹气啊。”徐徐问。这已经不是客人的口气了。

“我是想到了前些时候找我聊天的一女孩儿,就和你差不多年纪,她也好甲骨这学问。”说到这里,欧阳文澜摇摇头就没再说去。只是为什么会叹气,却还是没有解释。

孙镜心里一动,脱口M道:“是叫韩裳?”

韩裳曾经为了斯文·赫定而四处拜访当年安阳考古的老人,以欧阳文澜的年纪资力.要了解当时的几次甲骨考古,正是一个很好的拜访对象。但她在录音里并没提到欧阳文澜,大慨是没能从他这儿得到有关赫定的重要消息。

“噢,你认识她?”欧阳文澜有些讶异,又重重一叹,说,“她才多大年纪呐,太可惜了。”

像欧阳文澜这样的老人,冈为客人稀少,对每一次的访客都很看重。聊得愉快的,更是能回味许久.主要倒不是回味聊天的内容,而是牵连着会想起自己过往的时光。年轻如徐徐韩裳这样的女孩子在面前,老人再怎样精神矍铄也终究会老态毕露,那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和自己即将腐朽死亡形成强烈对比,没有人会不心生感慨。可是不久之后却知道了韩裳的死讯,不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唏嘘。

却不知道欧阳文澜是怎么知道的,他还能自己看报吗?可能是阿宝读给他听的。

“是很可惜。发生意外的时候我就在当场呢。”

“哦?”

“朋友送了我一张活剧票,她是女主角。就在去看戏的路上……”孙镜简单地说了。

“听上去你们不认识,那你刚才怎么猜到我叹气是为了她?”欧阳文澜思路相当清楚。

“应该说是还没来得及认识。她来找您是想知道些1930年前后安阳殷墟考古的事吧?还有斯文·赫定?”

欧阳文澜微一点头。

“她和我约时间见面,也是为了类似的事。没想到还没正式见面她就不幸去世。”孙镜半真半假地说。

“你?”欧阳文澜有些微诧异。

“其实是为了我的曾祖父,他h是当时的考古队员之一。”

欧阳文澜长长的的白眉挑了起来.眼睛盯着孙镜打量。

“孙……孙怀修?”

孙镜愣了一下,才回忆起来,怀修是他曾祖父的字。

“是的,您认识我曾祖父?”

怀修的后人啊。”欧15I{义澜看着孙镜的目光含着岁月的沧桑,一时却没有说话。孙镜知道,他k大约是在回想自己的老朋友,和那段时光。那个时候,欧阳文澜还只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吧。

不需要回答,看欧阳文澜的神情,孙镜就知道,他和自已的曾祖父,并非泛泛之交。他下意以地摸了摸胸口,那块金属坚硬而突兀地横在那里,这此天来他时时刻刻把它揣在身上,出于什么原因,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不知从哪里来的冲动,孙镜拉开夹克拉链,从内袋里把梅丹佐铜牌拿了出来,放在六角桌上。

“您见过它吗,在我曾祖父那里?”孙镜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个问题和今天的目的没有关系,他本该让欧阳文澜把注意力尽可能放在徐徐身上的。

铜牌是温热的,但手摸上去的时候,或许是心理因素,总觉得有一股寒气在其中徘徊不去。这寒意在心头绕了一圈,突地令孙镜想起了个不合理的地方。

他记得韩裳在录音里说,她并没有找到至今还在世的安阳考古的当事人!

也许欧阳文澜并不是当时的考古队员之一,但

他分明认得自己的曾祖父,也认得斯文.赫定,韩裳怎么会在他这儿一无所获,以至于没有在录音里提到他一句?

趴在凳上的白猫忽然叫了一声,跳下去跑开了,徐徐替老人捶背的手僵了僵。这块东西她也是第一次见,但她立刻猜到,这一定就是韩裳所说的梅丹佐铜牌。

欧阳文澜并没有伸手去拿这块铜牌,他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小杯中的普洱茶水已经凉了。他稍稍偏过头去,对站在身后的徐徐说:“累了吧,歇歇吧。”

“是有点呢。”徐徐有些夸张地甩了甩手,溜回凳子坐下来。她今天表现出的,是最投老人喜欢的小女孩儿性格,要是文贞和看见,会觉得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欧阳文澜看着徐徐的眼神.已经带着老人对儿孙辈的宠溺。但当他慢慢把目光移到孙镜脸上时,却换成了另一种意味。这种意味太过复杂,以至于孙镜分辨不清,这里面包含着怎样的情绪和故事。

“你想知道什么?”老人问。

“你已经知道什么?”他顿了顿,义问。

孙镜欲言又止。

他想到了韩裳在录音里说的那东西,如果把这些说出来,就牵涉到太多的事情。他要交待来龙去脉,或者编造来龙去脉。后者有被识破的危险,前者他一时无法下定决心。

“我确实认识你的曾祖父.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欧阳文澜说这句话的口气,分明是不想再提往事。

“父亲和爷爷都死得很早。所以我对曾祖父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这块铜牌是他留下来的。”

欧阳文澜注视着孙镜,轻轻摇头。

“如果对怀修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也许我也不该告诉你。有些事情……”欧阳文澜又摇了摇头,住口不说。

秋冬下午的阳光很短暂,天色正开始阴暗下来。欧阳文澜摸了摸杯子,叹了口气,“茶凉了啊。”

告辞之前,徐徐问能不能再来看他。

“当然,你愿意来陪我这老头子,随时欢迎的。”欧阳文澜拿起铜铃铛铛地摇了几声,阿宝就就小跑着出现了。

阿宝把两人送到大门口,笑着招手:“常来坐坐。”

“老爷子对你印象不错。”孙镜说。

“很不错,我能感觉到。最多再来个两次.我就能提办展的事了。”徐徐自信地回答。她往孙镜的胸口扫了一眼,问:“这就是那块牌子?你戴着它小心点,邪得很。”

听上去是关心,实际上却是不满孙镜瞒着她。

孙镜却没有解释,说:“看起来,韩裳拜访他的时候。他也一样什么都没有说。”

“听他的口气,如果你不说是孙禹的曾孙,说不定他会说不认识孙禹。”

当年围绕着孙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以至于欧阳文澜准备把它们烂在历史里,就算碰见自己这个孙禹后人也不松口?孙镜皱着眉,慢慢转着无名指上的玉戒。

“找机会我帮你问问。”馀徐说。

“先把办晨的事落实了。这个是私事,有机会的话……看情况吧。”

“私事?我看没准有些联系呢。我总觉得,这巫师头骨不简单。”

“现在觉得烫手了?”

“哈.不烫手的还算是宝贝吗?”

“中国的巫术传统源远流长。三皇五帝时代.神寂尝百草。在西南蛮荒一带的山野间……”

说话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的中年男人,而色凝重,盘腿坐在雨后湿润的草地上。在他的对面,一样的姿势坐着一男一女.年纪都已经过了四十,用很恭敬的神情听他说话。

这是崇明岛上的一处庄园.孙镜在门口登记好换了胸牌,进来没走多远,就在小草坪上见到了这一幕,不禁停下脚步,听听他们在说些什幺。

“西方称为魔法.东方称为道术.其实都是巫术的一种,这些伟大的力量,在今天的科学时代,已经很难再见到了。”长发男人继续说着。

‘我所学习的称为傀儡术.放松身体,不要害怕。”他说着,伸出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朝对面听社说话的女人一指。

. “倒!”他喝了一声,话音刚落,那女人就扑倒在地上。

“滚!”他接着说,手指一歪,女人就向旁边翻滚了出去。

原本和女人并肩坐着的男人却还是很镇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或许他已经见得多了。

会傀儡术的长发男人手又向他一指,忽然注意到孙镜站在旁边看,慢慢把手移到了孙镜的方向,朝他笑了笑,突然用更响的声音喝道:“倒!”

孙镜耸耸肩膀。

“滚!”他又说。

孙镜冲他笑笑,向前走去。

小草坪的两侧是桃树林,树林绕着小湖。空气里含着草木泥土的气息,比市中心呼吸起来畅快得多。

草坪上树林问。有人或散步或驻立,他们大多都有些年纪。不过还是有几位年轻姑娘。穿着一色的浅蓝色衣服.站在一边看着。

湖的一侧有片假山石。一个头发花白但剃了个板寸的男人,把左手放在一块表面平整的石头上.右手握着一支圆珠笔。他瞅准左手拇指和食指张开的

空隙,将笔“笃”地插了下去。顿了两秒钟,又跳到

了食指相中指间.如此住复。

孙镜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拉住孙

镜的手。

“你敢不敢?”他问。

“什么?”

板寸头抓着孙镜的右手.按到石头上。

“我练过的。”他安慰着说.然后握笔的手猛然发力,“笃”地插了下去。

第一下之后,他抬眼看看孙镜。然后第二下,又拾眼看看孙镜。

从第三下开始,他的速度突然加快.快得像急风。圆珠笔尖敲击在石面上的声音连成丁一片.像譬雨。他的速度还在加快.快得那只握笔的手就要变成一团影子。他腮帮子上的肉抖起来,急促地喘气,每口气吸到喉咙口就卡住,一声一声,像只待宰的鸡。

“叭”的脆响.塑料圆珠笔断裂开来,笔芯笔管飞散。板寸头抛下手里的半截笔管.摊开手看看被刺破的手掌,冲孙镜点头。

“你很好。”他说。

另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抓住孙镜的胳膊,把他拉走。

这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他穿着和鄢些年轻姑娘一色的蓝色制服,拉着孙镜走了十几步才松开.皱着眉头说:“你发什么疯啊,多危险。”

孙镜笑笑,“我认得他的,我知道他的技术很好。”

“技术再好也是疯的,你知道他会往哪里插?”

孙镜又笑笑。

老人摇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其实这也是一种精神障碍。”

“可别把性格和障碍混为一谈.这是职业病吗,王医生?“孙镜苦笑,”有性格就代表在某些方面极端一点,对不对?在这个没意思的世界里我总得给自己找些乐子。”

“只有疯子才在危险里找乐子,孙镜。”王医生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但又并不全是玩笑,“我活了这么久,都还不觉得这个世界没意思呢,也许你该常来跟我聊聊天。”

“噢,聊些什么?聊老爸死了老蚂疯了所以童:年期有阴影造成性格缺陷?医生啊,那典理论我也清楚得很呢。”

王医生电笑了,“其实我想你该快点找个好女人结婚,这样你会有归属感。不过我担心什么样的女人才会吸引你。”

“您还是多担心住在这儿的病人吧。我妈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和前些年比,现在她的情绪趋向稳定,思路也比较有逻辑性。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个正常的老人了。”

从孙镜把母亲送到这个疗养院开始,王医生就负责她的精神治疗,已经有十多年了,和孙镜彼此之间非常熟悉。

“她还恨我吗?”孙镜问。

“像是好了许多。这么多年还是找不出她恨你的原因,如果把这个原因找出来,治疗起来就更有针对性了。”

“反正我是已经把能回忆得起来的细节都告诉你了。”孙镜叹了口气说。

自从九岁那年孙镜的父亲孙向戎在街上突然倒下暴毙,当时和他在一起的母亲方玲也承受不住打击而精神失常。失常后的方玲表现出对儿子孙镜离奇的恨意,对此她的主治王医生一直疑惑不解,曾经多次让孙镜回忆往事想找出原因,但都未果。

王老医生陪孙镜向湖另一边的居住区走去,边走边说:“这种仇恨情绪一定是有原因的,那么久都找不出来,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现在她这情绪慢慢的淡了,我就不去特意挑起来。也许就这样再过几年,恢复到一定程度,你就该把她接出去了。否则一些还比较严重的疗养病人,会反过来影响她。”

“上次你在电话里说,她现在特别爱说从前的事?”

王医生点头,“对,有时没人听,她也自己在那儿说往事。喏,她就在那。”

顺着王医生的手,孙镜远远看见,在病区小楼前的花坛边,一个穿着白衣白裤,头发雪白的老人。正孤单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她的年纪不比王老医生轻,实际上她才五十五岁。

“我今天就是来好好听她讲往事的。”孙镜低声说。

他正要往母亲那儿走,却又想起一件事,回过身来,对王医生说:“如果一个人,因为突然受到惊吓,而没办法回忆起一些事情,该怎么治疗?”

“你要说得详细一点。”

孙镜就把徐徐的情况说了,当然在一些地方进行了改动。王老医生只当他是个甲骨学者,可不知道他又是造似又是挖坟的。

“听起来,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场景,给她留下相当负面的精神记忆。你这样一刺激她,结果人心理上的保护机制反而就把那段记忆隔绝起来了,不是很严重的问题,这种情形通常是短期的,如果那个回忆不是非常重要的话,最好就让她这么放着,大多数情况下,时间久了,会慢慢缓过来的,特别是足不要吃药,精神类药物总是有副作用的H0,不俏得。”

“噢。”孙镜点点头,“那大慨会要多久?”

“快的话几个月,很可能一年以上”

“如果让她看到类似的场景,或者让她有联想的人,会不会有助于记忆恢复?”

“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不建议这么做。她本来

就是因为过度刺激而造成了记忆创伤,如果冉经受刺激,更有可能的是造成真正严重的精神问题。像她现在这样,还是保守疗法来得妥当。”

“我知道了。”孙镜谢过王医生的建议,向自己的母亲走去。

方玲的对面放着一张空椅子,她正看着这张椅子.嘴里低声念叨着,就好像这张椅子上坐着一个隐形人,正在和她说话。

孙镜走到椅子旁,犹豫了一下,坐了上去。他妈看着他,又像没在看着他,和先前一样喃喃说着。离得近了,孙镜用心去听,还是能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底楼的张家一天到晚地吵,晚上闹得不让人睡觉。这工人阶级呀,不是说最团结,连家里面也不团结,还去团结谁呀。就这样的人啊,说觉悟,这觉悟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们的觉悟就高了,我们一家搞学问的,觉悟就低了。

原来却是在说自家的老邻居。孙家的房子自从“文革”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被“革了资产阶级的命”,一下子抢进了许多户人家,就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式的混居状态。邻里离得太近了,总有磕磕碰碰的地方。

方玲说话时的目光很专注,专注得令孙镜有些发毛,因为他不知道,她到底看的是什么地方,又看到了些什么。他自嘲地笑笑.实际上,孙镜一直觉得自己母亲的精神太过于脆弱r,和自己是两个极端。

他能理解丈夫的死会给妻子带来沉重打击.但令他觉得方玲的精神简直如玻璃般脆弱的原因是,方玲并不是在孙向戎死后哀伤过度而发疯的。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孙向戎死之前和方玲牵着手走在外滩江堤上,突然之间就倒了下去。方玲像是傻住一样,呆站了几秒钟,也跟着倒下去。送到医院里孙向戎已经死亡,而方玲只是晕倒,醒来之后就疯了。仅仅看见丈夫在面前倒下就发了疯,这总让人有些难以理解。

可是今天坐在这里的时候,孙镜却有一种异样 的感觉。

当年的情形,和小街上韩裳的死及徐徐的恐惧,竟有几分相似。或许他的母亲看到了什什么?

方玲还在叨叨说着,却小知什么时候跳转到另一个话题:“黄浦江有点脏了,那股子腥气一人比一天重。在我们小的时候,学校里上体育课,游泳队考试就是从江的这边游到那边。现在这水址没法游了。”

方玲的世界,几乎全停在了二十年前,所以她说的黄浦江有点脏,也是对八十年代初的同忆。在那之后,黄浦江水从有点脏变成了非常脏,又在大力治理下,重新向有点脏过渡。

这样的回忆,散乱无章,却不是孙镜想听的内容。他想听的,是关于曾祖父的回忆。其实方玲并没有见过孙禹,孙禹死得早,他这一脉全是单传,每一代都死在中年。但她也许会从自己的婆婆——孙禹的儿媳那儿听到些什么。

孙镜九岁的时候失去父母的照顾,奶奶是在他十四岁时死的,曾祖父的事情,奶奶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也许有些事情不适合对小孩子说。但也难讲得很,孙镜对奶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有一次她很郑重地摸着他的头,叮嘱他不要太早结婚,不要太早生孩子。那时孙镜才只有十三岁。

“记得……更久以前的事吗?奶奶常找你说话,你们处得很不错。”孙镜迟疑着开了口。

方玲目光的焦距有了些变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在她对面坐了谁。

“你,你是……”在她的记忆里,儿子的形象一直十分幼小,如果不提醒,她未必能意识到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现在她只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很熟悉。

“我是……”孙镜有些犹豫,通常他来看自己的母亲,只是在旁边站一会儿,听她说说话,并不去和她相认。因为母亲对自已有着莫名其妙的恨,每次认出来,都会闹得很不愉快。

但方玲终究还是把儿子认了出来,她死死盯着孙镜,目光像是能把人烧化一样,双手用力抓着椅子的把手,胸口很明显地起伏着。

是不是该先离开,去喊医生,孙镜心想。

“你是孙镜,我的儿子,孙镜,我的儿子。”她反复说着,语气先是酷厉得就要发作,然后慢慢地缓和下来。

“孙镜,我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啊。”重叹了口气,说,“这是命啊,谁叫我把你生出来了,这是命。”

孙镜忍不住问:“什么命?”

“命,是命。”方玲摇着头,又叹了几口气。你很难和精神病患者进行正常的问答,她始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给外界开了很小很小的通道。